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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 作者:王晋康

第3章 噩耗

  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中,蚂蚁可以说是最成功的种群。同为社会性生物,蚂蚁社会要比人类社会远为先进和高尚。那是完全利他主义的社会,每一个个体都是无私、牺牲、纪律、勤劳的典范。最可贵的是:蚂蚁的利他主义完全来自于基因,来自于生物学结构(腺体及信息素等)的作用,生而有之并保持终生,不需要教育、感化、强制、惩罚,不需要宗教、法律、监狱和政府。所以,蚂蚁社会的每一滴社会能量都被有效利用,没有任何内耗。由于蚂蚁个体的利他主义是内禀稳定的,因而其社会也是稳定和连续的典范,8000万年来一直延续下来,没有任何断裂。

  和它们相比,万物之灵的我们真该羞愧无地,人类的万年文明史绝大部分浸泡在丑恶、血腥、无序、私欲膨胀和道德沦丧中。上帝和圣人们的“向善”教诲抵不过众生的“趋恶”本性,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治世”只是流沙上的城堡,转眼间就分崩离析。

  如果我们能以蚂蚁社会为楷模,人类文明该发展到何等的高度!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下乡第三年的5月,麦子还没有成熟,知青农场里的农活就会相对清闲一些。听说今晚没有安排政治学习,趁着蹲在井台上吃晚饭时,我同颜哲很熟练地对了个眼色。吃完饭,同宿舍的李冬梅约我去散步,我扯了个理由推辞了。

  阮月琴说:“冬梅你没一点儿眼色,人家有正事呢!”

  我红着脸没有反击,她们嘻嘻哈哈地走了。等天色刚刚黑下来,我就避开人群,悄悄来到离场部有两里地的堰塘,这是俺俩约会的老地方。这个农场是专为知青们新建的,堰塘也是知青们来农场后新挖的,挖出的生土堆在塘的四周,种着蓖麻。这一带是岗地,上晴天一块铜,下雨天一滩泥。土质贫瘠,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种啥都长不旺。但后来我有了一个发现:原来蓖麻最爱吃生土,在生土塘堤上长得极为高大葳蕤,像树林一般,为我俩的约会提供了绝好的屏障。再加上塘堤地势较高,视野宽阔,所以两人在约会中即使有些越规的举动,也不会被人发现。

  今晚没有政治学习,这对知青农场来说是很难得的,农场位于北阴市旧城县的红星公社,而旧城县是当时全国四大政治模范县之一,“忠字化”运动搞得最为波澜壮阔。田地里盖了很多忠字台,请来了老人家的宝像镇在里边。只可惜旧城太穷,这些忠字台远远说不上高大巍峨,都是用土坯垒成,大小如鸡笼,实在太委屈老人家了。县里还风行全民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到商店买东西要先背毛主席语录。那天北京城里传来最新最高指示,旧城县向来是传达不过夜的。这样的阵仗知青们经过不止一次:已经熟睡的知青被喇叭惊醒,集中到场院里学完最新指示。然后点起火把,排着队,敲锣打鼓,分头到附近乡庄上,挨家挨户地敲门打窗:“大娘大伯,给你送精神食粮哩,送最新指示哩!”被惊醒的主人一般不点灯,也不开门,隔着纸窗应一声:“好啊,劳驾你们念念吧!”于是知青们就着火把的光亮,伴着院内被激起的狗吠声浪,大声念完最新指示,再转到下一家,等把周围的乡民们折腾完,常常是天色已亮。

  不过近来这段时间里,可能京城里的老人家也折腾累了,发布最新指示的频率相对少多了。

  两年前老人家一挥手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知青农场建场后,请来二三十位老农来担当再教育的重任。但下乡后,当泛义的“贫下中农”分解成一个个真实的个体时,知青心中的神圣感就弱化了。原来“贫下中农”也有诸多不神圣之处啊,这几十个老农中不少人当过兵,比如憨厚老实的二班长老初原是部队里的机枪手。他平时不言不语,可是有一天挖土方时,他忽然来了兴致,一吓子跳到土坑里,拿锨把当机枪架起来,说机枪就是这样用的,这么着哗拉一下,一扫一个扇面。另一位老农陈得财是地主家的败家子,大伙儿说他是吸大烟吸出来的贫农,身上还有淋病;有的老农好吃懒做。当然忠厚老实的也不少,像牛把式郜祥富、一班长老肖、二班长老初、四班长老庞等,但所有老农都有一个共同的劣势:文化劣势。他们不知道中国的朝代,不知道下雨和彩虹的原理,也背不出来毛主席语录,他们在全场大会上领呼口号时常常闹笑话,比如:

  热烈(强烈)抗议,苏修社会主义加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无条件(无理)侵占我国领土珍宝岛!

  斗死去球(斗私批修)!

  场长赖安胜的文化水平相对高一些,但也十分有限。他当过志愿军,在部队里学了百十个字,转业后回到农村,混到40多岁还没成家,所以,至少以农民的眼光来看他绝对算不上成功者。没人料到他会在43岁时来运转,被公社选做知青农场的副场长,不久场长老胡调回公社革委会任职,赖安胜便递升为场长。他在这儿真是如鱼得水啊,首先是政治层面上的如鱼得水,凭借“再教育者”的政治优势和知青对于回城的渴望,再加上他本人的六分流气四分霸气,他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力。只有去年秋季分红前,因为给老农们发秘密津贴惹出大字报事件,对他的权威提出了短暂的挑战,随着那件事的解决,他的权力就更加绝对;然后是男女之事上的如鱼得水,45岁的老光棍,却有城里的姑娘追求,这种诱惑是很难抵挡的,所以他越来越钟情于和女知青“一帮一,一对红”。不过这些都只是知青们压低嗓音的私下密语,还没人能拎出来很过硬的真凭实据——除了前天小知青孙小小对我说的话。

  我把这些烦心事抛开,抱膝坐在土埂上,静下心来等颜哲。月色下的堰塘真美!水面平展如镜,倒映着明月疏星;塘蛙和鸣虫们快乐地聒噪着,几只稻鸡咕咕地叫着,低低地掠过夜空。月光洒在我赤裸的胳臂上,带着森森的凉意,向南望去是一片荒地,与湖北接壤。这儿解放前属于两不管地区,土匪横行,出过不少出名的匪首,周围的水坑里或井里常常填着死人。颜哲告诉我,别看旧城县现在贫穷破败,历史上尤其是在东汉时期却是有名的物华天宝之地,出过很多将相外戚,还有几位皇后,包括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汉光武帝的皇后阴丽华。我想,少女阴丽华也曾和我一样,坐在同样的田埂上,仰望着同一个月亮,做过同样的少女之梦吧!

  听见轻轻的脚步声,颜哲从蓖麻丛中钻出来,立即粗野地抱住我。我一边回应着他的拥抱和热吻,一边低声责备他:“颜哲你越变越坏了,你变成一只大色狼了,你过去那温文尔雅的假面具扔哪儿啦?”颜哲笑着,并不反驳。

  颜哲毕竟是君子,虽然正是情热如火的当口儿,很难一下刹车的,但他没有再勉强我,强使自己平息了情欲,安静下来,与我并肩坐在塘堤上。

  我掏出一叠饭票递给他说:“这是我省出来的,你知道我的饭量小,眼看到麦忙天了,你别饿着肚子。”

  颜哲没有接,说:“用不着,我这个月够吃。对了,会计老霍昨天给我透了风,今年农场夏季分红仍然分不到钱,每人最多二三十元吧!像我这样拿十分工分的棒劳力们,分红反倒是负数。”

  农场的工分太不值钱,棒劳力们比别人多出的工分比不上多吃的饭票。颜哲虽然身体单薄,但干活不惜力,老农们对他的普遍评价是:这么个清清秀秀的学生娃儿,干起活来像拼命三郎,有八分力气要用出十二分。才来农场那阵儿挖堰塘,头一天,他手上磨了三个血泡,用断了两根锨把。回库房换锨把时,农具保管员四娃心疼得心尖流血——不是心疼出了血泡的手而是心疼锨把,不住嘴地嘟哝着:“你这娃儿,你这城里娃儿,怎么就不知道东西金贵。”

  颜哲听烦了,说:“记上账,赶明儿扣我的分红还不行?”

  四娃撇着嘴说:“扣分红?得扣你多少天的工分?娃儿呀,你不心疼,我还替你心疼哩!这回我做个好事,不给你记账,以后千万小心点。”

  四娃说得没错,那年到了年终,每人分红也就是二三十元,折合每个工作日不到一毛。而两根锨把是一元钱,也就是说,颜哲这样的十分劳力,得干十几天的工分才够赔两根锨把。颜哲后来颇为感慨地说,四娃这么一算,他才对自己的劳动价值有了自知之明。

  我把饭票硬塞到他兜里,笑着安慰他:“你分不到钱不要紧,我多少总能分点儿吧!等分了红,你就花我的,我反正没有别的用处。”

  颜哲说那倒用不着。“其实——”他略为犹豫后说:“我爸妈给我留有一大笔钱呢,是文革前国外的亲友资助的。我爸一直不用,连三年困难时都没动用,说要派大用场。这笔钱外人不知道,抄家时没有被抄走。不过,我同样轻易不会用它,也要用它派一个大用场。”

  他把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让我暗暗感动。我不知道他说的“大用场”是指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对,留下它将来派大用场。要是手头紧,就花我的钱。你知道我爹已经被放出来了。有爹挣钱,我家的日子宽裕多了。”我爹是市搬运站的苦力,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但文革中他是搬运站红革联的头头,在北阴市那次造反派抢枪风潮中,被牵连到抢砸战备武器库那个案子中,文革后期被判了一年劳教。他被判刑期间正好赶上知青下乡,否则我也不会被撵下乡了。“爹妈让我告诉你,他们一直帮你盯着颜家大院,不让地痞无赖们偷抢,他们让你放心。”

  爹妈一向疼颜哲,爹还捎来一句话:“让我在钱财上多帮帮颜哲,爹说这个娃儿太可怜,爹妈都殁了,没一个亲戚贴补他。”不过这些话我没说,怕伤及他的自尊。

  颜哲默然片刻说:“谢谢郭伯和郭婶。不过,城里那套房子我可能用不上了,就让他们住吧!”

  他是指这辈子大概不能回城了。的确,像他这样身世复杂的知青,前边的路确实是黑的,我不想用空洞的话来安慰他,只好沉默。颜哲也不再说话,从身边摸出一个土块用力扔到塘里。青蛙被惊动,刹那间停止了聒噪,沉寂片刻后蛙声复炽。

  我知道刚才的话勾起了颜哲对父母的回忆,想把话头岔开。就笑着说:“看你扔土块,我想起会计老霍的趣事。颜哲你记不记得老霍那次闯的弥天大祸?”

  颜哲笑了:“哪能忘得了!真不相信那个老霍头能闯出这样的祸。”

  会计老霍满头白发,瘦得一把骨头。他蹲在井台上吃饭时的形象最为经典:弯腰缩颈,两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夹着脑袋,几乎能挨着耳垂。男知青林镜夸他是刘备那样的帝王之相。书上不是说刘备“两耳垂肩,两手过膝”嘛,老霍“两膝过肩,两耳垂膝”,这样的帝王之相就更高档了。别人听了都笑,老霍既不恼也不笑,两个膝盖把脑袋夹得更紧。

  很长时间,我们一直以为他至少60岁了,有一次一个年轻女人来这儿探望他,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短发,长得很精神。晚饭后他俩出来散步,在护场沟边碰上我们一群女知青,孙小小冒冒失失地夸他:“老霍头儿,看你闺女长得有多漂亮啊!”

  两人一下子满脸通红——原来那是他爱人。从那之后我们才知道,老霍的真实年龄刚刚过40.

  老霍头是的国家干部编制,凡是下放到知青农场的国家干部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像文革中站错队啦,经济问题啦,海外关系啦,作风问题啦。连我们的第一任场长老胡也是如此,他是走资派,来农场时还没有彻底解放。但即使是“污点干部”,来到农场后还是比知青高一级,是我们的牧羊人。这些人中唯有老霍头表现得非常畏缩,走路怕树叶打破头,平时从不大声说话,见人总弯着腰,目光不会高过别人的腰部。然而,谁也没想到偏偏这么个比蚂蚁还卑微的小人物,去年夏天,大概就是这个季节吧,弄出一个大纰漏……

  那天晚上,他和出纳刚从公社回来,走到护场沟天已经黑了,听见有女知青在蓖麻丛后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笑。他听出其中有女知青张克玉,小张因为经常帮厨,与老霍比较熟。谁也料不到这老先生会突然童心大发,或者说,即使像老霍这样一个被外壳紧紧封闭的人也是有童心的,就看啥时候外壳能偶然裂开。老霍对出纳说:“咱们吓吓她们吧!”随手拾了一块儿“料姜石”(一种没有风化完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头,岗坡地里这玩意儿俯拾皆是)扔过去,那边立马传来一声惨叫!原来这块石头不偏不斜,正好砸中了小张的门牙,而且竟然把门牙砸折了,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倒没破,肯定那会儿正在“露齿而笑”吧,而老霍头的石头恰恰在这当口儿一掷而中,比后来美国佬的精准制导炸弹还要准。

  赖安胜那时刚刚由副场长升任为正场长,正是风光得意的时候,得知这件事后雷霆大怒,把老霍骂得狗血淋头。还令他在全场大会上认罪,视其认罪态度再作“严肃处理”。那场批斗会全场知青和老农都参加了,会场静得瘆人,一盏汽灯“咝咝”地响着,照得老霍面色惨白。赖安胜场长叉着腰横在台上,凶神恶煞地瞪着他。老霍作检查时,手抖得拿不住检查书,两条瘦腿也一个劲儿哆嗦。下边的知青们使劲儿地捂住嘴,不敢笑出声来,后来有人说他把尿都吓出来了,淅淅沥沥的往下滴,不过这多半是糟蹋他。

  自从那次挨批斗之后,老霍更是不敢正眼看人,尤其是对赖安胜场长。只要赖场长一瞪眼,就能吓得他打哆嗦。这个按农村的说法,是他的苦胆被吓破了。不过那次事件本身倒是有惊无险,在受害人的求情下,老霍最终没有遭到任何处分,只是掏钱为小张镶了一颗门牙。此后好长时间,男知青们最爱逗张克玉笑,而小张则学会了笑时绷着上嘴唇,不好意思把那枚“大金牙”露出来。

  想到这里,我就学着老霍当时在批斗会上的样子,哆哆嗦嗦地说:“我要——深刻——悔罪——重新——做人。颜哲,我学得像不像?”

  颜哲只是笑:“像,像——行了,别再拿那个可怜虫开涮了。”

  “我真替他的爱人抱屈,那么年轻,和这种可怜虫过一辈子,咋受得了!”

  “你说错了,听说那对老少配非常恩爱。他妻子来探亲那晚,隔墙的炊事员说他俩——”

  “咋啦?咋不说啦?”

  颜哲笑着,不再往下说。我猜到了,无非是男人们的荤笑话,也就不再问。

  颜哲说:“秋云,有一个坏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讲!讲了我怕给你增加精神负担,不讲吧,我又明知道你最怕那玩意儿。”

  “是啥?快说!快说嘛!”

  他指指眼前的堰塘说:“这里面也有蚂蟥,这是确实消息,昨天刘卫东洗澡时被吸上了。”

  我听后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我是从小受苦的人,妈说我最泼实,天不怕地不怕,连蝎子都敢伸手抓。5岁那年我真的抓过一次蝎子,幸亏和我一块儿玩的学胥哥及时发现,一把拉过我,把蝎子用脚拧死了。我唯一的恐惧是蚂蟥,这怪我听了太多的“老婆儿语”,有街坊说的,也有我妈说的。老婆儿语说:蚂蟥最阴险,吸你血时悄悄地贴上去,你根本不会觉察,而且它的唾沫能让你的血液不会凝结,便于它吸个痛快。它附上你的身体后,你如果一直没发现,它会顺着血管一直钻到身体内,或者你在河里洗澡时它会顺着你下体的体窍钻进去(女人最危险)。还有,喝水时也有可能喝进去蚂蟥卵包,这样它就在你胃里、肺里甚至脑子里安营扎寨,那么这人就只有等死绝对没救了。

  这些老婆儿语中,至少前两条是真实的,下乡后被我的亲身经历所证实。后几条可能过甚其辞,但它却给我造成了深深的恐惧,因为这后三条害人方法,如果是真的话,太阴险了,简直不可防范,你再小心也不行。

  我同蚂蟥的第一次间接遭遇是在农场打了一口机井后,机井位于食堂旁边,我们每天用它的井水刷碗。有一天,忽然听见在机井中有蛤蟆一声接一声地惨叫,我奇怪地问班长老肖:“才打的机井中咋会有蛤蟆?”老肖说这不奇怪,蛤蟆晚上会在旱地上来回跳,不小心跳进井里就出不来,一辈子就在井里过了。农村娃儿们玩的游戏中,不是还有个“蛤蟆跳井”嘛,就是打这种事上来的。我又问:“那它这会儿为啥惨叫?”老肖说:“很可能它被蚂蟥吸住了。只要是有血的生灵,蚂蟥都要吸血,特别是蛤蟆这样的小生灵,一旦被蚂蟥吸住就没命了,一直到它的血被吸干。”

  老肖的话让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不解地问:“蚂蟥咋能跑到才打的机井中?它又不像蛤蟆会跳。”老肖被我问住,然后说:“那我就说不清了,或许是老天爷的安排吧!我只知道山里有旱蚂蟥,闻到人味儿,老远就能跳到人身上吸血,但咱们这儿的水蚂蟥按说是不能走长路的。”

  此后,每天用机井水刷碗时,我都会担心地观察碗里的水,看看其中有没有蚂蟥的卵包。

  农场这儿是上浸土,透水性不好,这种特性对庄稼生长不利,但造就了野地里星罗棋布的积水塘。它们的形状依着地势而成,大都是长橄榄形,也有卵圆形、圆形等其他形状,极其漂亮,如仙女嵌在大地上的异形宝镜,池水异常清澈,几乎像是空无。水中的青草特别碧绿,长长的草叶随着缓缓的水波柔曼地摇曳,偶尔见几只小鱼或蛤蟆在水中游,就像是悬在虚空中,动作潇洒舒展。水塘最漂亮的时候是在夕阳将落时,晚霞把池水染上晕红,而水中景物如同加了滤光镜的风景照,显得特别柔和。

  大堰塘挖好之前,我和颜哲最初约会就是在这些小水塘边,脱了鞋子赤脚在水中轻轻晃动,池水给我带来惬意的清凉,我对它们简直入迷了。

  有一天晚上,当晚霞再次染红池水时,我实在忍不住它的诱惑,下狠心对颜哲说:“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想在里面洗澡。你帮我看着来人,行不行?——你本人也不准看。”

  颜哲笑着答应了,此前知青们洗澡是在邻庄的堰塘里,男知青晚饭前去,女知青在天色刚刚暗下来之后去,互相心照不宣,不会撞到一块儿。虽然我同颜哲恋爱已久,但这样在他视野里洗澡却是头一次。我对他不放心,再三警告他不许偷看,他很庄重地再次答应。他真的走开几步,背向着我。我很快脱了衣服,带着忐忑不安的新奇感,滑入水里。就在这时候,颜哲突然大步地窜上来,一把把我从水里扯出来,猛地搂在怀里。我那会儿恼羞成怒,竭力地挣扎着,尖声骂他流氓,不要脸,说话不算话。他没有辩解,拿来衣服让我穿上,然后硬搬过我的脑袋让我看水塘说:“你先看看水中有啥再骂我不迟,先看看吧!”他笑着说:“我承认,你下水前我确实偷偷溜了一眼,不过没看到你,却看到水里有东西在游,又过几秒钟后才意识到那东西是啥。对不起你啦,这么着把你光着身体从水中揪出来。不过,我知道你最怕这玩意儿,所以——只好当流氓了。”

  我此时正在气头上,硬着脖子不理他,不过最终被他把脑袋扳过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啊,水中有蚂蟥,有七八条之多,青黑色的身体,背上有五条黄色的纵纹,个头很大,伸展开时大约有一柞长,两头尖尖,犹如拉长了的纺锤。它们在水中一屈一伸,游得非常惬意。如果不是我先天的厌恶,甚至可以认为它们的泳姿是非常舒曼潇洒的,它们的风度自信和从容,就像知道自己是这片小天地的主人。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又是一个寒战。如果不是颜哲把我拉上来,那——往下我简直不敢想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依偎在颜哲的怀里,歉意地亲了亲他的脸颊。那晚我们在这个水塘边留恋了很久,看一池抹了晕红的水逐渐变黑。我不敢再赤脚伸到水里了,想起从前经常这样做,心里非常后怕。我想不通为啥这样美的地方,偏偏同时存在着最丑恶的造物,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居心叵测吧!

  新堰塘挖好后,我俩就不在这些天然水塘边约会了,男女知青洗澡也改在新堰塘。多少有点儿奇怪的是,我们在新堰塘里始终没有发现过蚂蟥,我想也许这是因为堰塘新挖的缘故?我不自信地摇了摇头,似手不大可能,因为连新打的机井中蚂蟥都能进去。说来也奇怪,确实很长时间没在这儿发现蚂蟥,我曾为此暗自庆幸,因为一旦连这块净土也失去了,以后再想洗澡就没地方可去了。

  可是现在,颜哲的消息揉碎了这块最后的净土。想起此前一直抱着虚假的安全感在这儿洗澡,昨天还来洗过,让人不寒而栗。

  我发愁地说:“以后我是不敢来堰塘洗澡啦,只能打点井水在屋里洗了。”

  颜哲很抱歉,似乎这烦恼是他给我造成的,他连忙对我说:“秋云,我是真不想告诉你的,不过,这么怕蚂蟥真不像你的性格。再说,自从开始种水稻以后,你不是已经不怕蚂蟥了吗?”

  我们所在的那个农场原来一直都是种麦了,第二年才开始改种水稻,为此我不得不同蚂蟥正面遭遇。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却羞于告诉别人。因为老农们和男知青们好像一点儿都不怕,提起蚂蟥,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男知青中,其实颜哲和我一样惧怕蚂蟥,至少是厌恶吧!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把自己的恐惧外露,那样会让人笑话的。

  不过我不是能看穿他的内心,听见他学着别人、用不在意的口气谈论蚂蟥时,我不由得想:“在这个世上,当个男人比当女人要难啊!”

  其实,同蚂蟥真正的遭遇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可怕。第一次下水田稻秧,我坐在小板凳上,两只赤足浸在泥水中,心中一直提心吊胆,不时提起双脚悄悄看看。大约有一小时,一直没有发现蚂蟥,我的心渐渐放下了。两个钟头后,我再次提起双足,忽然发现脚踝处一缕细细的血丝,心头忽地一震,鸡皮疙瘩立刻都出来了。果然有一头小蚂蟥正在小腿处安静地吸血。我为这个场面担心过多长时间啊,其实真碰上了,也不过如此。此前老农们已经介绍了对付蚂蟥的方法,我忙用放在手边的鞋底用力拍打,蚂蟥掉下来,我用草叶夹着它,到田埂上找块石头想要把它砸烂。因为我听老农们说,蚂蟥的命非常硬,轻易弄不死它的。最好的办法是用一根棍子捅到它的肚子里,把它的体腔翻个里朝外,不过这样的操作我是绝对不敢干的。

  其后被蚂蟥吸上就变成常事,有时甚至同时吸附上三四只。次数多了,我反而没有了惧意。开始我把捉到的每一只都认真砸死,但在稻田里想找一块儿石头并不容易,干活那样紧张,也不容许我每次都跑回田埂上找石头。后来我们变得麻木了,从腿上取下蚂蟥,远远扔到旱地上了事。至于它会不会重新爬回水田——这是肯定的——只有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颜哲说我不怕蚂蟥了,我摇摇头回答道:“我虽不怕蚂蟥吸到腿上,但仍然害怕它在洗澡时钻到身体里面去……”

  他笑着说:“那是你自己吓唬自己,蚂蟥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的。这么多人每天来洗澡,谁被蚂蟥钻到肚里啦?”

  我强辩道:“可能已经有了。老婆儿语说,蚂蟥能在人身体中藏几年,才会让你犯病。”

  颜哲不和我辩,笑着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我以后也不敢下水洗澡了。”

  对蚂蟥究竟能不能钻到身体里,我们都拿不准,就把这个话题撂开。其后农场最漂亮的一头南阳黄牛据说死于蚂蟥,而且听说可能是蚂蟥钻到它的百叶(牛胃)中去了,但这个事实的真假我不敢判定。

  我说:“对了,大姐今天让人捎来一瓶油泼辣椒,她知道你爱吃辣椒,专为你做的,明天我给你送去。”

  我只有一个姐姐,按北阴的习俗只叫姐,不叫大姐,不过我从小习惯这样称呼她。大姐长我10岁,从小就疼我,整天把小不点儿妹妹扛在肩膀上出去玩。大姐15岁就出去工作,在旧城县拖拉机修配厂当车工。等我下乡时,大姐已经是俩孩子的妈妈了,家境又苦,几乎都熬成老女人了。

  我下乡选中旧城县就是冲着大姐来的,爹妈说有你大姐在那儿,多少有个照应。颜哲则是随我而来,我刚下乡不久,大姐骑自行车骑了45里来看我,那时正是农场最艰难的时候,大姐看见我的胳膊腿在袖口和裤口处晒得黑白分明,红薯面窝窝生出了绿毛还放在床头舍不得扔掉,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她帮不上妹妹多少忙,但我回家路过旧城县时,她总要买一斤鸡蛋,满满炒一碗,端给妹妹吃。为人木枘的姐夫这时总要领着小外甥们出去玩,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怕孩子们眼馋,平时他们哪舍得让孩子们吃大碗的炒鸡蛋呢!

  肚里没一点油水的我吃得那个香啊!我也领颜哲去过大姐家,那次大姐又多炒了一碗鸡蛋。这会儿,我说大姐专为他炒的辣椒,他只是笑,不说话,笑容里有鬼鬼道道的东西。我问:“你笑啥?我知道你对我大姐有意见,去了一次,以后再也不去那儿。没良心的,我大姐可没慢怠你!那碗炒鸡蛋把你撑出毛病啦?”

  他被我问急了,才说:“大姐确实没慢点我,但我看出来,她不同意咱俩的事——所以,她也不会专为我炒这碗辣椒,你不用蒙我。”

  颜哲说得对,大姐私下里确实和我有过一次长谈,坚决反对我和颜哲谈恋爱。不是对颜哲本人有啥看法,而是看不上他的家境,说这娃儿政治条件和经济条件都太差,会拖累你一辈子的。

  大姐凄然对我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记着大姐这句话,要不,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过,我不知道颜哲咋看出来大姐的反对,仔细回想,他在大姐家的时候,大姐并没有任何表露啊!

  我没有与大姐争论,但与颜哲照常来往。这碗辣椒是我让大姐炒的,我的确没明说是为颜哲,但大姐应该能猜出来,她知道我平素不怎么吃辣的。在这件事上我玩了个一箭双雕的小心眼儿,既想让大姐知道我对颜哲的态度,又想拉近颜哲同大姐的距离。这会儿颜哲猜透了我的小心眼儿,我也就笑着不和他争辩了。我把头倚在他肩上,安静地看着浮云在明月旁游荡,颜哲也安静下来,陪着我。

  “颜哲哥,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啦,那天我家从北京回到老家,你和庄学胥一伙儿正在我家院子里挖蚂蚁窝。你当时不到6岁吧,又黑又瘦,标准的丑小鸭,没想到丑小鸭今天变成天鹅啦!”

  “我算啥子天鹅呀,顶多算个绿毛鸭。”我自卑地说:“颜哲你知道不,你,还有你的爸妈,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什么?”

  他回过头注意地看看我问道:“是什么?”

  我微笑着眺望着夜幕上的明月疏星,故意卖关子,不回答他。有些美好的东西最好不要说出口,即使对自己心心相印的恋人,我愿把那个印象永远暗藏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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