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空升起(2)

　　少女终于回过神来，眼里的血色渐渐消散，得以看清周围——所有的实验体都已经倒地，自己是脚下这个庞大的斗技场上唯一站立的存在——疯狂杀戮中的自己已经通过了甬道，到达了昔日求生的战场。

　　“哈姐姐，知道我有多想你吗？自你不辞而别之后。”空洞里终于有了东西，那是妖魅，“姐姐呐，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抛弃你的臣下和子民？”

　　“什么人？说些什么！快点出来——”回音绵长在偌大的空间里，少女回转着身体，染成乌色的长裙随之摇曳成花，只是周围无人观赏。

　　“姐姐，真让惰伤心呢——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观望的主人终于倾献一舞，苍白武士凯加身的女孩和黑亮的长刀协奏起步。乌裙的少女想也没想就飞身过去，手中的雪亮震开血污，在空中划过长长的轨迹。然而深海明眸对上的，却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啪。

　　明明两个人分别落地，却只有一声响动。少女机械式地转过来僵硬的面庞，神情凝固进脸上每一根线条里。

　　——刚才，我从她身体里，穿过来了！

　　“嘻嘻，姐姐，你在想什么？”白甲女孩也转过身来，对她笑，“你想得没错啊——我就是你——裔华的女武皇——全人类的皇帝。”

　　裔华边境，海域上空。

　　铭刻着忠陆标识的雁行阵，铺开了天空和海面，难以想象这是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后的阵形，规整肃穆，分毫不乱。

　　海天线上的敌人拉着难看的浓烟远遁，却久久没有彻底消失，看不出来到底是设伏还是苟延残喘。

　　指挥的座驾，预警机里扑腾着热烈的空气，所有人眼里都燃烧着灼热的光，一如他们周围的空气，抑或是他们的情绪煮沸了空气——眼前的情形，毫无疑问的全胜，军功和褒奖在他们脑海里具现成荣誉的实物。

　　“司令，我们需要追击吗？”军委书记面无表情地上前，整个人一块沸水里的坚冰。

　　“当然。趁热打铁。”国防大司令尽力掩饰着脸上掩饰不住的亢奋，“刚刚裔华和克里联邦的联军全力突击也不过如此，现在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残军就算用作伏兵又能怎么样？”

　　大手一挥，拔身屹立，国防大司令高声喝令：“全军挺进！截音空军先锋突破，取下裔华首都！”

　　“是——”座下众人齐声，纷纷把高涨的热情埋进荧幕和键盘之间。

　　刺啦——

　　蓦地，预警机的中央大荧幕，不——是所有忠陆舰队的所有荧幕，全都换上了相同的影像：

　　长丝飘扬，如墨挥洒，少年桀骜的声音出自一张俏丽的容颜：“忠陆国防大司令，好久不见呢。还记得我吗？降予汝等天罚的使者。”

　　“本次前来给诸位带上名为虚胜的见礼。看你们刚刚的表情想必是已经收到了。那么接着前来献上……”

　　脚下，万千的机体和舰艇；身后，灰白的天空与大海——少年周围俨然是此时此地的背景，忠陆大军列阵的战场。

　　少年驻足虚无、停身高空，就像他纷飞的墨发。

　　“实为败北的大礼。”

　　巧笑嫣然，诡谲如刃，少年上拉的嘴角仿佛描述了“胜败”的面貌。

　　“是哪里的信号源？！”回过神来的情报员们已经炸锅了，“是军队内部截音操作员的通讯频道！”

　　“什么？！难道是刚刚乱战的时候他们混进来的吗？”国防大司令不禁失声。

　　“司令，查出来了，我军多出来一架三十七号截音。两架机体性能和标识一模一样。”军委书记上前回报。

　　“哼——”国防大司令不屑道：“这些恐怖分子，在战争的尾声来插一脚算什么？还说要送我们败北？就靠一架混进来的截音？岂止可笑。”

　　“的确，就算他们不发出通讯自己暴露身份，管理系统也会很快查出有两架同一标号的截音。”军委书记颔首沉思，“那么，意欲为何呢？我不相信他会牺牲一架截音，仅仅为了传话威吓。”

　　“让远程控制中心单独操作第三十七号截音，侦察机靠近两架机体，查看两架截音的远程电波流向。流向不对的就是冒牌货。”

　　“司令英明。”一众情报员应声，低头下去执行排除工作。

　　须臾，第一个情报员抬起头来，眉头紧锁，口中犹疑：“司令，两架截音的动作完全一样，而且连远程电波的流向都分毫不差。”

　　“不可能啊！两架截音的萤火关了没？”

　　“关了。”

　　“两架机体都只有一股远程电波？”

　　“是的。”

　　“都流向忠陆首都的指挥塔？”

　　“没错。”

　　“到底是用的什么手法？”大司令难以置信，右手抚着下巴重新坐下，思绪凌乱。

　　“司令。”一个情报员忽地抬头，“经过查看卫星的高清影像，两架三十七号截音中，有一架的忠陆国旗标志比其他机体上的标志要大一号。”

　　“呵，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临近两架截音打开阳离子炮，排除那架标志不符的截音！”

　　旋即，情报员们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回报：“司令，敌机已经排除。另外，据第三十七号截音的人工系统反应，它在混战中偏离了轨道，雷达无意间发现裔华军队不知什么原因港口混乱，似乎无法返航。”

　　“很好，现在更不用担心他们是伏兵了，全军全速突进！全歼裔华，拿下都城！”大司令双手拍在扶手上赫然站起，声音就和他的身姿一样坚挺。

　　裔华海域，岛国以西。

　　“什么——海港被人占领？指挥塔信号全无？护岛军团干什么去了！”

　　“似乎被特别任务外调了。”

　　“首相府那边在干什么？前面有大军追兵，后面海港乱七八糟，进也进不了，退又不能退……”

　　“没办法，上面完全没有指示。”

　　“怎么可能没有指示？”

　　“连信号都没有哪里来的指示啊！”

　　“等等，没信号没通讯，难道首相府已经沦陷？”

　　“闭嘴，再胡说毙了你！我们不管败得有多惨，都始终没让忠陆跨到我们身后！”

　　“可是这些只是主力啊……”

　　“你们看！你们看！”

　　年轻的军士疯了般地嬉笑着，整个船舱里的嘈杂为之平息。他站在舱门口，面对甲板指着别时不多的故国——那真的是故国，已故的祖国，漫天飘舞的红色萤火笼罩住整个岛屿，纳米虫网白色的防御细细密密地瓦解。

　　死寂横亘良久，就像等候着众人的死亡。

　　“各位，我们要杀过去，让他们为身后的家园陪葬。”平静的语气，没有波澜起伏。全海域所有的舰船和机体默许了这份答案，正如全场所有人的默默点头。

　　“呵——死前反扑还真值得嘉许。”军委书记坐在预警机里玩味地笑，眼前荧幕上的歼击机以几乎自杀的方式，纷纷撞向本方舰队。数量之多，两百余架截音根本拦截不下来。

　　“哼——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而已。”旁边的大司令脸色涨得铁青，眼角随着爆炸声一下下地抽搐，完全没有“而已”的从容。

　　军委书记从蓝白帽檐下露出脸来，是下巴尖锐的少年模样，却比在场任何人都要平静。或者说，那只是山外人看山的从容。

　　“司令，结束了。我军全歼敌军。”军委书记的声音收敛掉年少的棱角，毫无情绪的言语成为预警机里面唯一的响动：“共计损失舰船半数，截音七十四架。”只是平平淡淡地念出荧幕上的文字和数字，但在他口里却有种讥讽的意味。

　　全预警机里的人，终于从几秒钟前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里晃过神来，纷纷开始操作自己面前的荧幕确认这些文字和数字。

　　“怎么会有这么多……损失。”大司令连话语里的疑问都没有力气带出，亲自查阅了一遍损失。

　　“有种战术叫做背水……”一样的只是把单字毫无感情地拼接起来，却有种不知出自何处的讽刺意味，“而他们背对的，是亡故的家乡啊。”

　　真正的讽刺，蓝白帽檐下的少年并没有说出，只是把它留在心底最空旷的地方：“然而他们，到底是为谁而背水？”

　　“就像裔华军队无法返航的原因是‘没有港口可回’，他们宁可死决也不逃脱的原因，只可能是‘无处可逃’。”少年脑海里的线索在飞快地连接着，“那么就毫无疑问了，裔华不止港口，恐怕全域都被某人占领了，至少也是指挥系统被限制了。刚才第三十七号截音的排除太过简单，机体电脑反应的信息也很明显是诱导，不难看出其实某人已经混在我军截音里了。加之，刚刚出现预警的少年和73区灾难预警的少年是同一个人，某人是谁就很明了了——前中央军事研究院副院长徐鲚。”

　　“只是有两点不清楚，也是无法戳破他诡计的障碍。第一，那架混进来的截音是用什么手法骗过远程电波流向检查的；第二，仅仅一架截音混进来到底能干什么……不弄清楚这两点，以我这个身份，就算告诉他们，也没人会信吧。”

　　“行啦，就先这样吧。”大司令扶额起身，下令道：“全军集中，登陆裔华。”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少年赫然抬起蓝白帽檐下尖锐的下巴，猛地高声喊道：“全军——散开！快点！”

　　然而少年的喊声还停留在口腔里，庞大的蘑菇云就已经占据了预警机全部的观测荧幕——前面几公里外刚刚集中在一起的军队，转瞬之间就彻彻底底地灰飞烟灭了。

　　几分钟的寂静，仿佛是留给预警机里的指挥人员们适应情况用的，大荧幕上灰蒙蒙的影像随后变换：

　　“对于这份礼物，各位可否满意？”额发遮脸半边阴霾的少年端坐在红木桌后面，周围裔华首相府富丽堂皇的气派和他乱糟糟的头发实在不相称，“哟——‘云层’散开了呢，幸存的各位能抬抬头吗？”

　　极度的惊愕之后仿佛忘记了敌我立场，预警机里的所有人都朝落地窗抬头望去——无数舰艇和机体的残渣构筑的蘑菇云，竟然是为碧蓝如洗的天空所预设的幕布，揭开去不记得什么时候变色成的灰白，人类记忆深处的蓝天重新覆压过所有人的视线！

　　“我们就是天空，我们就是这个世界重新升起的蓝天。”额发阴霾的少年转入桀骜的韵调，“请记住我们的名字——‘天’——我们要为世界带来新的天下！”

　　大荧幕上的光熄灭，高昂的单字却还在每个人耳边回旋，接着所有人的神经和大脑渐渐连接，寂静也随之土崩瓦解。

　　“刚才那个是徐鲚吧？到底是在怎么回事？他不是在中央军事研究院吗？”

　　“可是影像的背景，是裔华首相府啊——中央军事研究院副院长怎么会在那里？！”

　　“开玩笑的吧——难道刚刚的蘑菇云是他……”

　　大司令垂着肩颓丧地坐下，费力地抬起手抚平嘈杂，无力地吩咐下去：“撤军吧。还残余多少军队？”他似乎是终于懂得什么了。

　　“二十七架截音，三艘护卫舰。”

　　裔华，首相府。

　　“呼——累死了，你一天到晚都拿这个语调讲话不会累吗？”徐鲚瘫软在红木桌上，整张脸完全埋进头发丝里，“为什么要让我来说？本来就不擅长这种事情。”

　　龙嵬从大门口踏着红地毯进来，黑衣立领长发垂腰，四下打量了一圈，随口解释道：“因为司马遽认为你才是组织领导人，那就让他继续误解下去吧。身在暗处总要有利点。”

　　徐鲚抬起下巴，抵在红木桌上，表情的丰富全用一张嘴来表现：“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混过远程电波检测让大司令把自己的截音给排除掉的？虽然知道你的截音是从内部驾驶，所以没有远程电波。但是……”

　　“但是我的截音为什么会和敌机有同流向的远程电波，对不对？”龙嵬跃到红木桌上坐下，“因为我昨天在忠陆的截音控制塔上安了远程电波发射器，这样从电波流向上就无法区分两架截音了。”看到徐鲚脸上接下来的疑惑，龙嵬继续下去：“至于怎么让敌机的标识不符……我昨天潜入时，又在忠陆的第三十七号截音的标志上，贴了一个比原标志大一号的透明标志。这种标志的颜料要在日光照射下十小时才会显现。也就是说，他们在出发检查时并没有发现那个标志有问题，是在混战时原本贴在机体上的透明标志才渐渐显现出来的。之后他们发现标志不对就会认为……下面不用我说明了吧。其实这种事，只要算准时间也很简单。”

　　徐鲚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躺倒在座椅里，龙嵬束起长发偏过头来咂嘴：“你以为，我昨天真是为了逃洗碗，才人间蒸发的啊？”

　　“不”徐鲚抬头露出额发下的眸子，严肃起来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我认为你是怯战了。”

　　龙嵬的表情愣了肉眼不可见的分毫，然后转瞬换上他想要的从容。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真不是那样。”徐鲚收起目光，低声喃喃：“从策划到安排到行动，全局调配几乎完美，就算不从战果，光看你对人心的揣测也相当恐怖了。假的胜利钓裔华上钩；真的兵器放在最疏于戒备的地方；组织成员间的信赖，比起三大国的互相猜忌互相隐瞒就是最大的优势；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出牌，你完全清楚；甚至不惜用敌人红色的萤火吹奏四面的楚歌、用己方蓝色的萤火营造一片自欺欺人的天空。”

　　“不过啊——”徐鲚重新抬起明亮的眸子，伸出手去，“我喜欢‘天’这个名字。以后还能继续见识你的天略和神算吗？”

　　龙嵬用力地握住伸过来的瘦削的手。

　　“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