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科幻小说 > 《原振侠系列》在线阅读 > 正文 奇缘(1)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原振侠系列》 作者:倪匡

奇缘(1)

  奇缘

  有一个相当特别的会,叫“奇事会”,参加者的资格没有甚么限制,要由原来的会员介绍,然后,在当晚出席的会员之前,讲一件事。

  用“讲一件事”,而不用“讲一个故事”,这是会章明文规定的。讲述者必须讲述其亲身经历之事实,而不得凭想象编造不可信之故事。

  当然,所讲的事,一定要极其离奇,超乎知识范畴之外,近乎不可思议,而不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讲了这件事之后,再由所有听了这件事的会员,投票决定这个讲述者,是不是有资格参加“奇事会”……奇事会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会员,必须经历过一桩或超过一桩奇事之谓。

  常常,讲述者本身,自以为经历十分曲折离奇,兴冲冲地讲述出来,但是却令得听的人呵欠连连,一点不感兴趣,当然在投票的时候,也被否决了。所以,奇事会的会员不是很多,只维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会也不是所有会员都参加。

  原振侠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是苏氏兄弟介绍的。苏耀西和苏耀东两人,在入会的时候,分别讲了“血咒”和“海异”的故事……不可思议的黑巫术,和微生物团结起来与高级生物人类争斗的经过,这两桩奇事,得到了全体会员的通过。

  而原振侠在入会之时,讲的是冷自泉的恋爱故事,扑朔迷离的“宝狐”,也获得了一致通过。而且据说,奇事会成立以来,从没有那么多会员,那么用心地听完一个申请入会者讲述的。但“宝狐”的经过是这样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会的会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义务和权利,只是定期聚会,听新申请者讲述奇事。由于会员的知识程度都相当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侠几乎每次都参加,除非他有远行。

  今天晚上的聚会,更使得原振侠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奇事会会员的聚会地点是不固定的,这一次,是在一个会员的郊外别墅中。约定的时间,大家都遵守(这是会章之一)。

  主人用兴奋的语气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别人物……我不称他为嘉宾,因为他应该是我们奇事会的当然会员。世上不会有人,一生之中遇到过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个会员咕哝了一句:“嗳,那是谁?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荣耀!他的名字是……”

  那个名字被提出来之际,原振侠变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几次短暂的会面。他想到,若是和这位先生经常会面,那倒是一桩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主人眉开眼笑,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正是他,就是这位先生!”

  所有的会员……今晚出席的会员特多,所有人全来了,自然是主人特别通知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缘故……都兴奋起来,那位先生太富传奇性了,没有见过他的人,都想见他;见过他的人,还想再见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钟,向门口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道:“他应该来了,他是最守时的,我们可以期待报时钟声和门铃声同时响……”

  主人讲到这里,壁上的钟,响起了第一下声响,门铃果然也在这时响了起来。主人打开门,人人都向门口望去,坐着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来。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带着笑容,步履轻捷走了进来。主人还没有介绍,他已经朗声道:“各位好,真对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静着,主人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苦笑:“你就像旋风一样,能一次和你讲十句话,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向原振侠望来:“原医生,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抱歉我不能久留,但是我带来了一位朋友,他的经历,一定可以满足奇事会每一个会员的要求!”

  直到这时,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个人,是和这位先生一起走进来的。那位先生的光芒太甚,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会被忽略。

  那另外一个人,事实上,身形比那位先生还要高大,有着一头金发,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出头,是一个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种美男子。

  主人对于忽略了来客,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经道:“如果各位承认我有资格介绍新会员的话,我介绍这位……”他指向那人:“莱恩上校。”

  主人带头鼓掌,在掌声中,那位先生提高声音:“莱恩上校所经历的事,一定会引起各位极度的兴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苏氏兄弟早已听原振侠说过这位世上最富传奇性的人,一看见他讲完就要走,立时冲过去想阻住他。

  苏氏兄弟的动作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转身,一面挥手,动作敏捷得出奇,已经一阵风也似地向门外卷去,门也随即关上。

  奇事会所有的会员,都有一种愕然之感,一时之间,又忽略了莱恩上校的存在。这使得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点发窘,要故意咳嗽一下,来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点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莱恩上校?”

  莱恩有礼貌地笑着:“是,和欧洲那条著名的河流一样。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现在是美国人,一个退了役的军人。刚才——那位先生说,我的经历,或者会引起各位的兴趣……”

  会员有的已经坐了下来,有的在浅酌着杯中的酒。主人道:“请坐,他说你的经历会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一定会的!”

  任何人可以听得出,主人的语调不是十分热衷。莱恩却并不在意这一点,显得他对自己奇异的经历,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来,先作了一个手势,来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后才道:“本来,我去找卫先生,是因为我本身的经历十分奇特……”

  会员中有一个性子急的,不礼貌地叫了起来:“别老说自己的经历奇特,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有奇特的经历,快说出来!”

  莱恩看来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道:“请先听我作一点解释,是不是能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我倒不很在意。本来我想请卫先生,帮我解决这件怪事,可是他有别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马拉雅山,去会见一些密宗喇嘛……”

  莱恩一直未曾讲入正题,这使得相当多人都表示不耐烦了,连原振侠也叽咕了一句:“请把开场白尽量缩短!”

  莱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诉我,各位都是对奇事有经验的人,或许可以帮我解决一下。”

  那性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天!你再不说是什么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解决你了!”

  这一次,莱恩皱了皱眉:“我认为一桩奇异的事,必定有它的来龙去脉,在叙述的时候,一定要十分详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一个被忽略了的细节,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性急,是于事无补的。”

  虽然一大半人,都认为莱恩说话太-唆了些,一点也没有军人的爽朗作风,但是这一番话,倒说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对待一切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的确要有这样认真的态度才行。所以,原振侠首先鼓起掌来,掌声倒也相当热烈。

  莱恩上校感到十分高兴:“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军人生涯中,我参加过越战……”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声:“战争,真是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环。”

  那心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老天,我们这个会,快变成和平祈祷会了!”

  莱恩只装没有听见。

  原振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会员旁边,那是一个身形矮小、枯瘦、肤色黝黑、留着像刺猬一样短头发的人。原振侠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这小个子有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是那种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这是奇事会的一个老会员,原振侠只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凭什么奇事,才得以入会的。由于他个子小,肤色黑,这个人的年龄,也是十分难以估计的,大约是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

  听他的口音,英语之中,带有浓重的欧陆音,只有法国人或北欧人讲英语,才会有这种口音。所以推测起来,他可能是欧洲大陆长大的亚洲人。

  (在这里,忽然详细地介绍这个“性急的会员”,是因为这个在这时看来,似乎和莱恩上校的出现毫无关系的人,在后来事情的发展上,却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经常这样奇妙,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不过一直要等这种关联由隐而现,才会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没有礼貌。原振侠恰好坐在他的身边,忍不住低声道:“先生,请让他讲下去,别打断他的话头!”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看起来,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气十分暴躁,闷哼了一声,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原振侠。对于他这种行动,原振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没有办法可想。

  莱恩上校并没有注意这小小的风波,他在继续着:“在越战中,我领导一个情报工作组。大家都知道,越战是世界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一场战争,简直在整个过程之中,没有好好地、正式地打过一场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这场战争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战役不同。”

  莱恩上校续道:“所以,在越战中,情报工作就特别重要。本来,军队中是没有情报部队的编制,是在越战中才产生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战争最炽烈的时候──夏天。”

  莱恩上校的语调沉缓,他的奇事已经开始,大客厅中也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

  他吸了一口气,取了一支烟在手,却并不点燃,只是转动着:“我们的总部是在森林里,有着相当完善的设备。可是在那种环境下,这样捉迷藏式的战争之中,所有现代化的设备,几乎都用不上。参与战争的双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对方杀死就行了!”

  在原振侠的身边那个人,这时又哼了一声:“原始方法杀人,和现代化杀人,都是杀人,其间并没有落后与进步之分!”

  莱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这以前,可能并没有对这个人加以特别的注意,直到这时,才直视那人。其余的人,都唯恐他会和那人争吵起来,所以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所以,两人当时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人,当莱恩上校向他望来之际,偏转了脸,微昂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得相当无礼。

  而莱恩上校一向他望过去,反应却十分令人惊讶,只见他看到了那人之后,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来一样。他终于并没有站起来,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讶,他是不会有这样动作的。同时,他也现出了十分惊异的神情来,口唇颤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音来。

  这种情形,令得在场很多人都觉得突兀。连主人也觉察了,说了一句:“莱恩上校,你认识宋维先生?”

  是不是认识一个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是或不是,应该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来的。可是,主人随口这样一问,莱恩上校却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不……应该是不认识。宋维先生?宋维先生是中南半岛来的?”

  那个人却并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原振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来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所以他说起英语来,才会有法国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由于莱恩上校的神态有异,和宋维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原振侠在这时,对宋维这个人的兴趣,比对莱恩上校要讲的奇事更浓。

  莱恩上校没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那间的犹豫,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继续讲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从中午开始起,天色就很阴沉,雷声不断传来,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声,还是远方各处传来的炮声。我们总部所在处,是许多激烈战事的中心,随时可以遭到敌军的袭击。事实上,已有迹象显示,敌军正在对我们的总部,进行逐步的包围。

  “我说的迹象,是我的部下,连日来,都曾在离开总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遭到伏击。越共杀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样化的,那天早上,巡逻队就又发现了四具尸体,是属于夜晚的一个巡逻小组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中毒死的,身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敌人擅长下毒,他们在树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会中毒。这四个人,是在什么样情形下中毒的,由于没有生还者,所以也无法知道其中的经过。”

  他已经讲得十分详细了,可是讲到这里,还嫌不够详细似地,顿了一顿,才又道:“我说是中毒死的,只是我们当时的判断,可能他们另外有死因,也或许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后死去的。毒蛇咬-的伤口,往往十分小,在战场中久了,尤其在丛林中生活久了,谁身上都有点小伤口,不是很容易判断哪一个小伤口是致命的。总之,这四个人是死了!

  “巡逻队把四具尸体带回来。长期处在这种暗杀式的战争之中,会使人的脾气变得十分坏。那天,当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时,作为指挥官,感到十分愤怒。而尤其令我在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极优秀的军官,他的名字是杰西,官衔是少校,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请各位注意,后来发生的事,和这位杰西少校有关。”

  一个会员道:“这不对了,他已经死了,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莱恩上校没有回答,宋维忽然冷笑一声:“或许他后来复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维是在讽刺,可是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口又掀动着,但又没有讲什么。

  大厅之中,维持了短暂时间相当难堪的沉默,莱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来之时,夏天的气温高,湿度也高,十分闷热。天还没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经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在等着吸血。所以虽然热,也没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湿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这种环境中,连活人都难免发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烂。所以,军中的习惯是,一有阵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后,立时下葬,因为尸体实在无法作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保存。

  “这四个阵亡者,包括杰西少校在内,自然也不例外。我作为长官,主持了葬礼,雷声一直不断,闪电连连,即使在白天,看来也极其惊人。一道一道的闪电,从天空直划下来。

  “当我主持葬礼的时候,在我的身后,是一个老兵。我在念着‘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身后,喃喃地说:‘天,这样的雷电,要是击中了尸体,是会引起尸变的!’

  “我当时回头瞪了他一眼。战争胶着无进展,却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气十分坏,我瞪那个老兵的眼光,自然不会友善,那老兵吓得不敢再说什么,我也就继续主持葬礼。”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然后,又望向苏氏兄弟,道:“雷电击中尸体,会引起尸变,这种说法在中国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侠先答:“是的,也据说黑猫走过尸体,或是另一些和电有关的因素的刺激,就会引起尸变,好象连静电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电和生命之间,好象有着十分奇妙的联系,西方传说中的‘科学怪人’,不是也在雷电之夜产生的吗?”

  莱恩上校又问:“请问,在中国传说中,尸变之后的情形是怎样的?”

  原振侠本来想问:是不是包括了杰西少校在内的四具尸体,后来发生了尸变?但是莱恩比他先问了出来,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尸体僵直地跳起来。只会跳,不会走,甚至只会向前跳……”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作手势。就在这时,在他旁边的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跳了起来,身子挺直,双手伸向前,十指作钩状,脸上现出极诡异的神情,一跳一跳,跳向莱恩上校。

  宋维的行动,可以说是突兀之极。他的那种跳动的动作,倒并不如何恐怖,他是在模仿中国传说中,尸变了的-尸跳动的动作。可是在那一-那间,人人都感到了悚然,那是由于宋维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那种难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来真像是死人一样),和喉际所发出来的那种呜咽低沉的怪声,却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栗。

  当他跳到莱恩上校的面前之际,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像是怕他突然扑了过来,用他弯成钩状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样。

  宋维一跳,跳到了莱恩的面前之后,又跳了一下,然后在双足不点地的情形之下,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跳回了原振侠旁边的座位。

  他一来一去,只花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而在这半分钟之内,几乎人人目瞪口呆,看着他这种怪异突兀的动作。

  宋维又坐了下来,看起来若无其事,道:“传说中,尸变后的尸体行动起来,就是我刚才示范的那样!”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气……原来宋维是恶作剧!

  原振侠却感到宋维的怪动作,不止是恶作剧那样简单,他立时又向莱恩看去。

  莱恩的面色煞白,甚至连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断抽动。可见他心中,一定由于宋维刚才的动作,而感到极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侠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说笑的口吻,希望调和一下气氛:“大抵是这样,很多鬼电影中出现的-尸,全是这样行动的!”

  莱恩上校沉默着,看来是正在想什么。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叙述了一个开始!”

  莱恩上校忙道:“是……是……军中的葬礼,实在是十分简单的。我们甚至没有棺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齐的军装,再把他们的私人物品,放在他们的身边,然后用军毯把尸体裹起来,就埋进土里去了。

  “至于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经过选择的。凡是轻便的、易于携带的,或是估计有纪念性的物品,都不会陪葬。由部队保存,在适当的时候会缴上去,好让国防部在通知死者的家属时,把死者的物品,交给死者的家属。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遗体之前,我曾想把杰西少校所戴的一只戒指除下来。我知道他十分喜爱那只戒指,那是他一次轰轰烈烈恋爱中的纪念品。”

  莱恩上校又顿了一顿,强调了一句:“那并不是一只质地很名贵的戒指,只不过是普通的银质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于尸体已开始在郁闷的夏天中,开始发胀的缘故,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法子把这只戒指除下来,只好放弃了。

  “当时,我想,或许他愿意让这只戒指陪着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贡去度假之后,带回来的。”

  宋维似乎不肯放过讥讽莱恩的机会,这时,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国军官,迷上了风情万种的越南少女,一个现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莱恩上校的语调相当低沉:“美国军官和越南少女之间,也可以发生真正爱情的!”

  这一次,宋维居然没有反驳,只是作了一个不屑的、无可无不可的手势。

  莱恩上校等了一会,看宋维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他才继续下去:“那只戒指上面,刻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图案,好象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条蛇,有可能刻的是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的故事。刻工相当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制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切,说得如此详细,只是为了说明一点……这只戒指,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照样做一只,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样。

  “杰西十分喜欢这只戒指,每当他抚摸这只戒指之际,他就会现出极其甜蜜的笑容来。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对这只戒指,我再也熟悉不过,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场合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认出来的地步。”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只要宋维不出声打岔,别人都不会打断莱恩的叙述。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有点蹊跷了,莱恩一再叙述那枚戒指的形状,而那枚戒指,又无法自杰西的手指上除下来,那一定是随着杰西埋在地下了,他为什么还这样强调呢?

  莱恩略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声:“杰西本来,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牺牲了,自然再也没有机会。对了,那个越南少女,杰西有她的照片,我见过,真是一位美女,有着一半中国人的血统。照片上的她,看起来简直如同东方的仙女一样叫人着迷,长发、苗条,有着蜜色的柔软肌肤,一双黑眼睛之中,透露着极度的忧郁……”

  莱恩的用词相当美,他的话,令人悠然神往。这时,忽然有一阵啜泣声传了出来。

  原振侠是首先听到啜泣声的人,因为那声音就在他的身边传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看到那个行为怪诞的宋维先生,正在抹拭着眼泪。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他还没有开口,已听得莱恩先发问:“宋维先生,你为什么哭泣?”

  宋维转过头去,声音还有点哽咽,可是他却道:“哭泣?我为什么要哭泣?我是……鼻子有点不舒服!”

  他这样说着,又故意用力吸了两下气,来掩饰他刚才的啜泣。

  莱恩紧盯着他,又问:“宋维先生,你认识阮秀珍?”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这时,看他的情形,和刚才他和莱恩捣蛋时全然不同。看起来,他像是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样。他在一震之后,却又立即恢复了镇定,冷冷地道:“阮秀珍?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时候,在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来,事情有点不对头了。人人都感到,在莱恩和宋维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牵连。可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牵连呢?却又没有人说出来。

  本来,对于莱恩的叙述,还有人认为太过-唆,没有什么趣味。这时,也不禁被引起了兴趣。

  莱恩在听了宋维的回答之后,“哦”了一声:“原来你不认识她。各位,阮秀珍,就是杰西所爱的那个越南少女的名字。”

  这时,原振侠已不住地,在观察他身边的宋维的神情和反应。宋维刚才显得十分激动,可是这时,他却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一样。那种情形,又令得原振侠感到了迷惑。

  莱恩吸了一口气道:“从杰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间的恋情,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军官,和越南女人之间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阮小姐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当高。她家开设一家杂货店,她准备出国深造,目的地是法国。阮秀珍……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有着相当程度的艺术天才,她和杰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识……就算不是战乱时期,他们之间也必然会发生恋爱的。

  “所以,当杰西牺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远在田纳西州的父母会如何伤心。我想到,在西贡的阮秀珍,一定伤心欲绝,我已经准备,下个月我有假期,到西贡,先去找她,通知她这个不幸的消息。”

  莱恩上校的语调,越来越是伤感。他并没有说得太多,可是已经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叫人相信美国情报军官杰西少校,和西贡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阮秀珍,是真正相爱着的。

  莱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话题扯回到葬礼上:“雷电一直不断,可是却又不下雨,天气闷热得不堪,每个人都全身是汗。当他们下葬时,一排士兵向天放-,向死者致敬。然后,包裹好了的尸体,被放进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当深,足有一公尺,就在总部不远处。已有超过二十个牺牲者,葬在那里。

  “我第一个用铲子,把泥土铲起来,-进坑中,泥土渐渐盖过了尸体。等到填平之后,我们再把刻有死者军衔、姓名的一块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礼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只有一个号兵,还在不断吹奏着哀曲。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所以,才回到了总部之后,我就开始喝酒。

  “到天色渐黑时,就开始下雨,雨势极大,而且雷声更响,闪电也更骇人。这样的天气,正是越共展开攻击的好时机,所以我们更要小心戒备。果然,不到午夜时分,猛烈的炮火,就开始攻向我们。

  “炮声和雷声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种情形下,我们完全没有法子反攻,只好守着阵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总部附近的壕沟中据守,有小股敌人,企图借着恶劣的天气掩护过来,全被击退。有几次,若不是闪电突然亮起,敌人的行踪因之暴露,他们几乎可以越过壕沟了。这真正生死一线的恶战,一直到天亮,雨势小了,敌人的进攻才停止。

  “我们松了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有五、六个人受了伤,没有死亡,这真是上上大吉了。我肯定敌人已暂时退却,就上了-望台……在总部四角,都有大约八公尺高的-望台,我登上其中一个,用望远镜观察,要弄清敌人是不是还在附近。

  “在-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当远。当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敌人行动的踪迹之际,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们的坟地上,有着四个看来像是才被掘出来的土坑,土坑中积着不少水。随即,我发现……发现那四个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个死者的……其中有杰西少校在内。可是这时盖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边,而且土坑之中,显而易见,昨天埋下去的尸体,已经……不在了!”

  莱恩上校一路说着,声音一路发颤。显然当时,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忽然又被翻了开来,尸体不见了之际,心中是如何地震骇。

  他不由自主喘着气:“当时,看到这种情形,我一开始是极度的震惊。但是接着,我却又感到了无比的愤怒,我陡然叫了起来。我的叫声一定十分骇人,以致在-望台下面的人也听到了,纷纷向-望台奔了过来。那时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中尉,我转过身来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惊骇地望着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体出击,把尸体弄回来!”

  莱恩说到这里,气息更急促:“当时我想到的是,昨晚,敌人借着大雷雨掩饰,进攻了一个晚上,且曾攻到离我们的阵地极近处。那么,当然也到达过那个坟地,一定是他们把四具尸体弄走了!”

  一个会员插了一句口:“是,这个推测,是最合理的了!”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当然,他们盗走尸体,不至于把他们吃掉,可是他们却会把尸体挂在竹竿上,竖在我们的阵地处,使我们军心涣散。这是十分可怕的行动,要是一个部队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对死亡发生了恐惧,这种恐惧就会迅速传染,这个部队就会丧失斗志,一下子就会被消灭了。

  “所以,我当时发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尸体抢回来,还是十分正确的,并不是由于对杰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后,呆了一呆。‘全体出击’他是听得懂的,什么叫‘把尸体弄回来’,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间,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更换了命令:‘召集军官开会!’他接了命令,奔下了-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远镜,去观察那坟地上的情形。那四个空了的土坑,看起来,像是被炸药炸开来一样,散开来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冲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开始不久之后发生的事。

  “没有多久,十来个军官,一起上了-望台。我要他们观察坟地,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天!他们盗走了尸体!有的问:尸体对他们有什么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人人面面相觑。若是真发生了这种事,那自然可怕之极,可是要把尸体弄回来,那又谈何容易!根本没法子知道,敌人躲在密林的什么地方,我们若是全力出击,敌人可以分股消灭我们,而且还可以趁机袭击总部,我们实在不能轻举妄动的!”

  从莱恩上校的叙述中,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军事指挥官,尽管发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但是他迅即冷静了下来,理智地分析着对自己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势,而不是冲动到去鲁莽行事。

  他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其余军官都觉得不应该贸然出击,都主张把尸体被敌人盗走的事,告诉全体人员。那么,不论敌人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我们这方面先有了心理准备,总好得多了。尽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这样子。第二天天虽晴了,可是天气更热,当这个变故传达下去时,到处响起了咒骂声。可是咒骂也没有用,敌人躲起来,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这四个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满,我亲自主持。由于下了一夜的大雨,土坑附近也没有什么脚印等可供追寻。填平了土坑之后,心里好象好过了一些。这时候,例行巡逻的巡逻队来报告,他们在巡逻时,遇上了敌人,在一阵接触之后,打死了三个敌人,俘虏了一个,被俘的一个,看来是敌方的一个军官。”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宋维望了过去。他的这种行动,令得在场所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为什么莱恩向宋维望去?难道宋维就是那个被俘的越共军官?那真是太凑巧了!

  各人一起循着莱恩的目光,向宋维望去,宋维却恍若无觉,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莱恩在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而他只自顾自在沉思。

  莱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继续道:“我一听说有俘虏,自然十分高兴,立时回到了总部。部下把俘虏押了来,那是一个典型的越南人。虽然在越南作战了那么多年,可是对于东方人的脸谱,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还是不容易辨认,看起来,每个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当时我就开始审问,这个俘虏的态度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我的越南话相当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听得懂我的话的。他什么话也不肯说,自然……也吃了点苦头。

  “战场上,能记得日内瓦有关战俘的公约的军人,不是很多。而且敌人对待我们的战俘,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我们给他一点苦头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强,仍然是一言不发。直到后来,我问到他们卑鄙地盗走了尸体时,这个俘虏才现出了极度讶异的神情来,一脸不屑的神色,发出冷笑声。”

  莱恩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听得我一再逼问那四具尸体的下落,才开了口。他说:‘我们为解放祖国而进行神圣的战争,只想到如何把活着的敌人消灭,谁会去浪费时间对付已死的敌人?’

  “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话,我还怀疑可能是其它部队干的事,他不知情,于是再审问下去。他却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进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样,看起来他的地位不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没有机会知道,因为前哨接到了敌人喊话通知,愿意将四名我方的俘虏来交换他。四名我方的俘虏全是军官,我见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就答应了交换。

  “四具尸体,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盗走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莱恩用这个问题,把他的叙述告一段落。

  老实说,如果不是在莱恩的叙述中,有宋维在当场作怪地捣乱了几次的话,莱恩所说的事,实在不算是什么奇事。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一个会员立时道:“就算不是越共盗走了尸体,当晚的战斗十分激烈,双方都动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莱恩点头:“是!”

  那会员道:“这就是了,炮弹飞来飞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坟地上,把坟炸了开来,尸体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冲走了,那算是什么奇事?”

  另一个会员道:“只根据一个战俘的话,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盗走了的。”

  有一个年轻的会员道:“莱恩先生,恐怕你讲的事,不合本会的入会标准!”

  这个会员的话,显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所以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请入会者的申请被否决了。主人会讲几句委婉拒绝的话,好使申请者不至于太难堪。

  主人已经准备讲话了,但或许是由于莱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带来的,所以他觉得措词方面比较困难些。一时之间,还未曾说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候,宋维忽然道:“不必那么快下决定,他讲的事,还只是上半部。听他把下半部讲了之后,再说不迟。”

  宋维的话,令得人人都觉得极度愕然。

  几乎从莱恩上校一开始讲话之际,宋维的话、怪异的行动,大家都十分明显地对他表示不满了。而且,他讲的话如此奇特,他怎么知道莱恩的故事只讲了一半?莱恩讲了一个在战场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尸体,在一个大雷雨之夜,经过一场攻防战之后,失踪的奇事。当他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应该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维知道还有下半部?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宋维的神情,像是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样。而莱恩上校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吸气声,接着,他直视着宋维,问:“宋维先生,你肯定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

  宋维连想也不想:“没有见过!”

  莱恩问了一个人人都想问的问题:“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事还有下一半?”

  宋维仍是连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讲的事,就是那样平凡简单,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怎么会特地介绍你来?你以为能见到这位先生是那么容易的吗?我心中有一桩奇事,想请他帮助,可是他根本没时间见我!”

  宋维的解释,听来勉强可以算是合理,莱恩也想不到什么来反驳。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几乎没有人相信宋维的解释,但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得出所以然来,是以大家都望向莱恩,希望他再讲下去。

  莱恩望着宋维,神情仍是十分疑惑。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尸体不见的事,由于连日来都有战斗,大家都忘记了。而且也没有预料中的,敌人把尸体拿出来示众的情形发生。在战场上,活着的人,尚且随时可以失踪,死人失踪的事,当然更不会有甚么人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为杰西是我的好朋友,总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一个多月之后,我有了假期,离开了阵地,到西贡去度假。那时候的西贡,有着畸形的繁华,那种畸形的繁华,是世纪末式的。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这种情形是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

  “到了西贡的第二天,我就根据杰西所讲的地址,去找他爱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盘算着,见到那位少女之后,该如何开口才好?我是自己驾驶着吉普车前去的,停车问了两次路,才找到那家杂货店。我一走进去,就有一个中年人,怒容满面向我迎上来。

  “当时的西贡,所有的商人,对于美军,都大表欢迎,繁荣的市面,可以说全是由美军的消费而来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敌意使我愕然间,他已经用十分粗暴的声音道:‘滚!我们这里,不接待美国人,滚,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面呼喝着,一面还作出赶人的动作。我不想和他打架,只好随着他的动作后退,一直退到了店门口。

  “到了店门口,我再向这家杂货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声势汹汹,双手叉着腰。我耐着性子道:‘对不起,我来找一个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听,双眼瞪得极大,青筋暴绽,样子更凶狠了,他大叫一声:‘滚!’

  “这时,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聚拢过来。

  “我又好气又吃惊,忙又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说的是标准的越南话,对方一定听得懂的,可是他的反应,奇特之极,竟然一个转身,就双手捧起一个大瓦罐,向我直摔过来!

  “我一跃避开,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这时,我也不禁生气,那中年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又捧了一只瓦罐在手,一面大声骂着,骂的话粗俗不堪,一面又叫着:‘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绪,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什么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准备向他理论之际,忽然有人在我身后,拉我的衣袖,同时,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气来,根本不讲理的,你快走吧!’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圆脸大眼,很淘气灵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忙问她:‘你认识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话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冲出来了,我在下条街街口等你!’

  “这时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亲,他已拿着一条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恶煞般冲了出来。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连忙跳上了车子。虽然立即发动了车子逃走,车头灯还是给那疯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驾着车,到了下一条街,那少女已经在那里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车,她道:‘我叫彩云,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点惊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云,你好,我叫莱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云抿着嘴,笑了一下,她笑起来……极其动人,我不由自主有点发怔地望着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杰西向秀珍说起过你,秀珍告诉了我。’

  “我听得她提起了杰西,不禁长叹一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彩云显然是个很活泼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断说着话,她的话,令我呆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彩云在说着:‘秀珍和杰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恼怒到了极点,一见到美国人,尤其是美国军官,就要骂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什么话?秀珍和杰西私奔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家伙,杰西只告诉我,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越南女孩子,并没有说,他原来已经和那女孩私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连我都瞒着,这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所以,我显得十分气愤:‘有这样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讲了之后,我想起杰西已经阵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

  “彩云灵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难过的神情一定十分显着,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笑嘻嘻地道:‘他们互相爱着对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应替你的好朋友高兴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兴一样!’

  “我听了之后,更加难过,找了一个地方,停了车,握住她的双手,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双手,双颊现出一片红晕来,更加娇秀动人。我当时只是哀伤杰西的去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对一个陌生少女来说,实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莱恩讲到这里,停了一会,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来。听他叙述的人,也都设想当时的情景……一个英俊高大的美国军官,一个美丽动人的越南少女,这情形,充满了异国情调。再加上是在战争的动乱时期,自然更增强浪漫的气息,分明又是杰西和阮秀珍相恋的翻版了。

  莱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点腼腆:“在动乱中,男女之间的感情,特别容易发展……和一般人想象不同,美军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记述的爱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厅中相遇,就开始性交易那么简单!”

  各人都点头,有的还发出长长喟叹声。

  莱恩沉声道:“当时……是在后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忘记彩云,我变得和杰西一样,东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莱恩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没有人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发展成什么样,也没有人问他。

  莱恩又停了一会,才道:“我当时握住了她的双手,她柔顺地任我握着,过了好一会,一定是相当久,她才道:‘你……想说什么?’

  “我又叹了一声,才道:‘彩云,你别难过……或许,我们都应该替秀珍难过……’彩云睁大了眼,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神情望着我。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彩云,杰西阵亡了,我们怎样告诉秀珍才好?’

  “彩云听得我这样说,先是怔了一怔。接着,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我对她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这种反应,感到十分惊愕,但是,我还是觉得她的笑声动听之极。这……小女孩……这少女她十分大胆,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来,在我的额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仍然笑着,跳下了车,向着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开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时……我穿着整齐的军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当然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总觉得不怎么好。我也下了车,追了几步,大声叫着她……”

  莱恩讲到这里,神情又甜蜜又忸怩,听他叙述的人,都现出会心微笑来。设想当时的情形,他的确是很尴尬的,他是一个服装整齐的军官,而彩云是一个俏皮活泼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追逐,的确会招来非议的。可是彩云在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反应如此奇特,莱恩实在又非得追上去问个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莱恩,等他讲下去。原振侠向身边的宋维望了一下,宋维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爱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维翻了翻眼,并没有回答。

  莱恩在众人的注视下,神情更有点不好意思,他点了一支烟:“我看着她,她奔到了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向我望来。我尽量放慢脚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还没有开口,她就道:‘其实你可以有很多话对我说,例如称赞我美丽,每一个男孩子,都是这样称赞我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确十分美丽……我从来未曾见过,像你那么动人美丽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是啊,那你何必胡说八道,说什么杰西阵亡了?’我又呆了一呆,叹了一声,心想她不愿意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我十分难过,可是又不能不说,我又道:‘是真的,杰西阵亡了,我亲手葬了他……’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声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伤的神情也是无法掩饰的。彩云的神情更怪,她显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却又惊讶于我的悲伤。她呆了片刻,才道:‘别开玩笑了!’接着,她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杰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说他阵亡了,好免他受罚?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必瞒我,我是秀珍和杰西的好朋友。’

  “我听得她这样说,真是惊讶之极,忙道:‘逃兵?什么逃兵?’她叹了一声,摇着头,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晃来晃去,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长发。这一次,她却闪身避了开去,带着嗔意问:‘我怀疑你是不是杰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少女,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摊开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杰西已经死了,为什么?’她咯咯笑着:‘杰西死了么?什么时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当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计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逻任务中……没有回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三个队员已经死了……’我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又十分的难过。

  “可是彩云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却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后合。她……有着十分纤细的腰肢,当她笑得身子乱颤时……那情景真是十分动人的,而且,是充满了诱惑的。

  “我一则生气,一方面也实在经不起她这种诱人的姿态,所以我一伸手,搂住了她的细腰,把她拉了过来,准备狠狠地责问她,为什么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搂住,仍然在笑着,她的腰肢不但纤细,而且那么柔软,又在不断颤动,那真令得我……有点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可是她的话,却令我怔呆,她道:‘你这个人真可爱,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他们的好朋友。那天晚上杰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带出来,交到杰西手里的!’我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声音也开始发颤,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好好记一记!’

  “她举起手来,数着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美丽,当她数手指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轻吻了一下。在那一-那间,她停止了动作,抬起眼来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当我和她目光相接触之际,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这对眼睛了。”

  莱恩的叙述,夹杂着越来越多彩云这个越南少女是如何美丽动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渐对这个越南少女,逐步迷恋……绝不是什么“奇事”,可是听他这个当事人娓娓道来,倒也听得人趣味盎然。

  莱恩的神情,看来十分沉醉于他和彩云的初遇。过了一会,他神情一变,现出骇然之情来,而且用力挥着手,像是想把什么东西挥去一样。

  “彩云和我互相凝视着对方,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去数手指,然后道:‘对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记起来了,是秀珍生日后的第三天。’各位,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听了彩云的话,是如何吃惊。四十四天!杰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贡和阮秀珍私奔!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亲自将他埋葬的!

  “当时,我甚至由于过度的惊骇而站不稳,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彩云自然一直以为我在说谎,所以并不如何惊骇,她在我身边也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十分优美,一双修长的大腿并在一起,看起来,十足像丹麦的哥本哈根港口,那个美人鱼塑像一样。可是我却由于惊骇和心乱如麻,没有心情去恣意欣赏,我只是不断问自己:怎么会?怎么会?

  “过了很久,我才能问得出来:‘你能不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一下?’彩云眨着双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云叙述她遇到莱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发生的事。当然,“奇事会”的会员,听到的,还是莱恩的覆述。

  莱恩一直在叙述他的事,叙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云的话。在当时讲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转化为文字的叙述,很容易引起混乱。所以,把彩云的那一段叙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记载下来。

  这一段经过,在整个故事之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请各位留意。

  彩云和阮秀珍是邻居,阮家开杂货铺,彩云家里开的是一家规模不十分大的布店。彩云父母早亡,店务由她的兄嫂主理。彩云和秀珍不但是邻居,而且是同学,两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开,而互相心中有什么秘密,也一定找对方来倾诉。

  所以,当杰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爱,彩云是世上第一个知道有这段恋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约了彩云在河边散步。作为好朋友,彩云一下子就在秀珍异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乐的事情在。

  两个少女年龄相若,各有各的美丽。秀珍的身形比较高挑,可是彩云的身形却比秀珍来得丰满玲珑。两人沿着河边,一面走一面讲话,秀珍是用一句“我认识了一个美军军官”作为开始的。

  接下来,秀珍就向彩云详细讲述了他和杰西认识的经过,而以一句发着颤的“我……让他吻了我”作为结束。

  (这一段秀珍和杰西相识,一个越南少女和一位异国军官一见钟情,少女献出了她的初吻的经过,要详细写来,倒是一个十分动人的爱情诗篇。但这是一个奇幻故事,细腻的情爱细节,只好割爱。)

  秀珍在叙述之际,神情充满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认识了一个美国军官,先是吓了一跳,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规劝秀珍。因为在连续几年的战争中,美军和越南女性之间的纠缠实在太多了,几乎成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贡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剧之多,也数不胜数。

  可是,等到秀珍讲完了之后,彩云从秀珍的神态和言语之中,已经可以肯定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爱河之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彩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真代你高兴,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来,灯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像是涂了蜜一样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爱情真的那么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样的?”

  秀珍掠着长发:“说不出来,我们看过那么多有关爱情的小说和电影,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点用处也没有!”

  好朋友之间,不能不问一些细节,彩云问:“他吻了你?亲吻又是什么滋味?”

  秀珍俏脸飞红,呆了半晌才道:“说不上来。”

  彩云知道,秀珍爱上的那个军官叫杰西,是来西贡度假的,假期是一个月。他们认识,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们只能有两个星期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见面,只是每当深夜,总听到阮伯骂秀珍夜归的声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门很大,骂起人来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担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个美国人在谈恋爱,一定会发疯。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间的恋爱,越来越是灼热。一直到那天晚上,彩云已经睡了,可是窗子上发出声响,彩云打开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秀珍一进来,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来,胸脯起伏着,不断喘着气,满面都是泪痕,可是神情却又快乐甜蜜无比。

  彩云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声,也一直在流着泪。彩云紧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秀珍才道:“我给他了!”

  彩云没有说什么,秀珍虽然在流泪,可是那是快乐和激动的眼泪。秀珍的口角,孕育着的笑容,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绝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们……我们——”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俏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她的心跳,甚至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

  彩云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回阵地去了,下次假期,才会来看我。彩云,身边没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彩云并没有问“你肯定他会来”这类的话,因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这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从此之后不再出现,秀珍也不会后悔。至少,她在这短暂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数着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间的一切讲给彩云听,给彩云看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互相交换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银质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却比什么都要名贵。

  算起来,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后,才会有假期,而战事进行得这样剧烈,美军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彩云当然忍住了不会问出来,要是杰西阵亡了怎么办?可是她心中也很为这件事担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满了信心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过了三个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从外面回来,在巷口,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彩云回头一看,她一眼就认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指着巷子:“秀珍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你,你怎么不去找她?”

  杰西苦着脸,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去过了,被一个人赶了出来,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来:“一定是阮伯了,他对西方人很有偏见,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讲到这里,吐了吐舌头。

  杰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请告诉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说你在半年之后才有假期,现在好象……只有几个月?”

  杰西低下了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实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开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个军官,擅离职守,这种事是十分严重的罪行,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她不由自主冒着汗,说不出话来。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军队暂时不会找到我。等到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早已走远了,我准备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国?”

  杰西昂起了头,就在这时,一阵骤雨,伴着雷声,洒了下来。彩云躲进了屋檐之下,杰西却只是昂着头在淋雨。过了一会,他才道:“美国是不能去的了,总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彩云十分感动:“这句话,秀珍不止说过一次了!”

  杰西现出十分欣慰的笑容来:“我们是真正相爱的!”

  彩云立时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杰西没有再说什么,大踏步走了开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时左右,秀珍骑着脚踏车回来,彩云拦住了她,告诉她杰西来了。

  秀珍在听了之后,兴奋得全身发颤,立时又跳上车子走了。

  秀珍在两小时之后,才又从窗中跳进了彩云的房间,第一句话就说:“他要和我私奔,彩云,你要帮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先拿到你这里来。今天晚上,他在码头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两个女孩子相拥着发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着一只简单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发。她们还没有到码头,就雷电交加,雨势大得惊人。

  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全身都湿了,雨花和河水在闪着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边等着,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着来到河边,眼看着杰西扶着秀珍。

  两人下了一艘看来十分破旧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伤感,尽管雨势大得使人眼睛睁不开,可是她还是在河边伫立着。借着一下又一下闪电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远去。

  彩云的叙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彩云跟莱恩上校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在彩云对莱恩说出了经过之后发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说着,用带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莱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诉我,杰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战阵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叙述之后,莱恩整个人都呆住了!彩云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时,莱恩才意识到,杰西的尸体,在大雷雨中失踪,这件事绝不简单。

  可是如果说杰西在死了之后,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来到西贡,和他所爱的女人私奔,这也未免太荒诞,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尸首在大雷雨夜失踪的事讲出来?讲了出来之后,又如何解释?彩云会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个杰西,实际上是已经死了三天的吗?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谎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样!”

  莱恩喃喃地分辩:“我……我没有撒谎?”

  彩云双手叉着腰,挺起胸来,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是看来还是那样可爱。她道:“哼,还不承认?”

  莱恩在那一-那之间,有了决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军人擅离职守的罪名是很严重的!”

  彩云笑了起来,莱恩控制着心中的惊惧:“杰西……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云皱了皱眉:“他们走后十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他们那时,在接近寮国的一个小镇上。明信片上说,他们会逃到泰国去,到了泰国之后,再和我联络,可是一直到现在,还音讯全无。秀珍可能也写信告诉了阮伯和杰西之间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会上门去找秀珍!”

  莱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只有秀珍一个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们一起签了名。”

  莱恩一听,心跳加剧,口气发颤:“你说……那张明信片上,有着……杰西的亲笔签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许不是,总之是两个人的名字。秀珍的签名我是认识的,另一个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签名。”

  莱恩又有点失态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腻,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后,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令得他又松开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打量着她眼前这个高大英俊,但是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美国军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对他,反倒一点不紧张,只觉得十分自然舒畅,而这个军官,反倒紧张得讲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时,莱恩就用紧张发颤的声调问:“那明信片还在不在?能不能给我看看?”

  彩云道:“当然可以!”

  她说着,一跃而起,“啊呀”一声:“我该回家了,你——最好别跟我来,我拿来给你看。你……晚上七时,在河边等我……在那幢有红屋顶房子的河边。”

  她说着,连跑带跳地奔了开去。莱恩呆呆地望着她诱人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话。虽然理智告诉他,彩云不会在说谎,虽然他知道,杰西的尸体不见了,他还是无法想象,杰西会在阵亡三日之后,在西贡出现。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签名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禁不住,剧烈地着发抖!

  到晚上七点,似乎像无限期那么长。他一早就在河边等着,当夕阳映得河水一片艳红之际,他看到彩云穿着传统的越南服装,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着,欣赏着彩云走过来时的娉婷步姿,传统的越南服装,把彩云细腰的柔软展现无遗。

  彩云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张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莱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险险乎昏了过去!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签名,不会是别人!

  在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应该是杰西死后……或者说,是杰西的尸体失踪后的第十天。

  杰西没有死,还活着!莱恩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为他进行葬礼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莱恩的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彩云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当莱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际,他倒下了一个决定。他有一个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个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诸脑后吧,这世上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奇事了!

  莱恩在那一个月中,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这一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月,他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甚至使他考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莱恩讲到这里,又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莱恩的叙述,引起了奇事会会员很大的兴趣,纷纷讨论。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后复活了!这真是奇!”

  有的道:“这种情形,不能说是尸变,从来也未曾听说过,-尸是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议:“整件事中,死后的杰西再出现,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子的叙述,莱恩上校并没有见过他。当然,有一个签名,但是签名是可以模仿的!”

  这种异议,立即遭到了驳斥:“事实是秀珍离开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什么目的呢?”

  在众议纷纭之中,原振侠并没有发言,只是注意着身边的宋维。宋维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原振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叫他的是苏耀西:“振侠,你是医生,就你专业知识来判断,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可是实际上,也有不少死人复活的确切记载,那只是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死,却被当作了死人!”

  莱恩上校现出了一种急欲辩护的神情来,原振侠不等他开口,就道:“当时,你判断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三个队员,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呢?当时是不是有专业人员在?”

  莱恩道:“当然有,军医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事情发生在越南,东方有一些事,相当神秘,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东方,就有几种土药,可以使人的心脏处于麻痹状态,草率地检查,就像死了一样!”

  莱恩大力摇着头:“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敌人也不会只把我们麻醉过去,而不杀害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这里,如果那四个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敌人造成的呢?”

  莱恩陡然怔了一怔:“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侠举了一下手:“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杰西思念着他的爱人,想离开军队,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有时是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低低叹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来了一种神秘的药物,使他自己看来像死了一样,可以藉此脱离军队。”

  莱恩闷哼了一声:“医生,写《基度山恩仇记》的大仲马,想象力也不如你。”

  原振侠道:“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解释而已!”

  莱恩又问:“那么,某余三个人呢?”

  原振侠道:“或许,是也想脱离军队的志同道合者?他们造成了‘假死’的状况,然后,趁着一个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标!”

  原振侠讲到这里,在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的是宋维,可是却一脸讽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侠的话。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发言的手势,宋维冷冷地道:“你忘记了一件事!这四个人,曾被紧紧捆扎起来,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几个小时!”

  莱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们就失踪,也超过了七小时!”

  原振侠微微抬起了头,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项经历,“天人”的故事。但这件事当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相当谨慎地道:“我刚才提到的那一类神秘的药物,有一些,可以使人处于动物的冬眠状态之中。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可在药性过去之后复苏。”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引起会员间的什么反应。大厅中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苏耀西先叫了起来:“振侠,算了吧,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实上,杰西并没有死,还能和他心爱的女子私奔,那还能有什么解释?”

  苏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中,有很多离魂的记载,一个人死了,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为了某种目的而出现。大多数是为了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苏耀西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后,这个人就立刻会消失。”

  所有的会员你望我,我望你,终于有几个忍不住而大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道:“这更说不通了,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尸体,也确实地失踪了!”

  苏耀西的解释,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举起手来道:“我提议,莱恩先生告诉我们的事,已经够奇特了,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

  苏耀西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议。主人向莱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站起来,因为他的入会申请已经获准了,他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而就在这时,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宋维,忽然举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从各人的眼光中看来,他们对这位宋维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带着询问的神色。

  宋维在众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应该听莱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才作决定!”

  他这句话,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刚才,他曾说,莱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这样。而今,莱恩已经十分详尽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讲出来了,宋维又说该让他把故事讲完,这又是什么意思?就算莱恩的故事,真的没有讲完,宋维又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每个人心中所想的疑问,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维,又望向莱恩。只见莱恩的神情,充满了疑惑,他也盯着宋维。

  过了好一会,莱恩才道:“宋维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何以你好象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本来,还有一些人,认为莱恩和宋维之间,是原来就认识的。可是现在莱恩这样问,那又证明他是根本不认识宋维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维冷冷地道:“我有什么角色可以扮演的?整出戏,已经有两个男主角,两个女主角了,我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话,乍听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说杰西和秀珍、莱恩和彩云这两对相恋的异国男女而言。他称之为“戏”,自然是针对莱恩问他“扮演什么角色”来说的。

  在宋维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之后,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维先生,如果你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下文,那么,请你说下去吧!”

  宋维冷笑着,摊开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来相当无赖的样子:“那又不是我经历的事,我怎么知道经过?我只是根据你的叙述,判断还有下文。上校,那在逻辑上,全然是两回事!”

  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可是说起话来,词锋却十分锐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莱恩无法反驳。宋维又冷冷地说了一句:“快往下说吧,上校,大家都等着!”

  莱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维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是的,应该再向下说下去。”

  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停了片刻,神情变化不定,才又开口:“越战以后的情形如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说什么。我和彩云之间的事,也不必再说……”

  原振侠陡然插一句口说:“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们是不是……”

  莱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温文有礼,甚至宋维好几次对他不礼貌,他都没有失态。可是这时,原振侠由于天生情感丰富,又有点感怀于自己爱情上的失意,全无恶意地想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的发展如何,却惹得莱恩上校生了气。不等原振侠讲完,他就粗声道:“那是另外一桩事,和我要加入奇事会无关的,是不是?”

  原振侠只不过普普通通地问了一句,却招来了这样的抢白,那令得他为之愕然。

  莱恩陡然又提高了声音:“其实,能不能加入奇事会,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把整个事实的经过讲出来,只不过是介绍我来的那位先生说,各位全都有奇异的经过,或许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乎。莱恩的激动,很快就过去,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低声道:“对不起!”

  原振侠仍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在意。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战争,由于美军撤退,而迅速改变了形势,北越挥军南下。在美军撤退之后,北越军还没有进攻之前,我已经退役了。这场仗打下来,我实在不想再留在军队中。

  “我在退役之后,回到了家乡,仍然一直在探听着杰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从寄出了那张明信片之后,这两个人,就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莱恩上校讲到了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彩云,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时候,就和她结婚了。在美军撤离越南之前一个月,她已经到了美国。”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侠刚才的那个问题。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么普通的一个问题,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结果的,会令得一直表现得风度极好的莱恩上校,忽然之间发起脾气来。

  原振侠客气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莱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占领了南越之后,大量难民从中南半岛逃出来。联合国方面,加强了专门处理中南半岛难民的机构,我申请加入。由于我曾在越南许多年,又精通越南话,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录用,又派到亚洲来。

  “我现在的身分,是联合国驻亚洲的难民专员,专责处理中南半岛的难民问题。

  “从越南、寮国和柬埔寨这三个国家,循各种道路逃出来的难民,数以十万计,处理起来极其困难。联合国方面,恳请泰国政府在边区设立难民营,暂时安置难民。那几个难民营……真是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和耻辱……”

  莱恩讲到这里,叹了一声,现出很难过的神情来。越南难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觉得莱恩称之为“人类的耻辱和悲剧“,是十分恰当的形容。

  莱恩又道:“我经常需要巡视难民营,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边境的那几个。有一次,我在巡视一个大规模的难民营之际,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莱恩上校!莱恩上校!’听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围在我身边的难民很多,都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怜人,我想尽量给他们温暖,可是实在又无法一一照顾那么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难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许是想受到一些什么特别的照顾,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后,没有看到叫我的是什么人,又转回头来。

  “而就在我转回头来之后,那女人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上校,还记得杰西吗?’一听到了杰西的名字,我整个人都为之震动!

  “我加入处理难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杰西。杰西当年,是逃到寮国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断在打听他的下落。因为他的生、死之谜,始终盘萦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没有结果,几乎绝望了之后,忽然有人叫了杰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动,我忙转过身去。

  “难民营中的情形,各位或许不是如何熟悉。每当有专员、官员来巡视的时候,难民会大批拥过来,各自提出各自的问题,要劳烦营中人员维持秩序,不让他们太接近巡视的官员。那时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正待越众而出,可是却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连忙大声问:‘谁提到了杰西?’那个女人叫道:‘我,上校,莱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过去,推开了那管理人员。那女人向我伸出手来,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谁了!

  “虽然她一样衣衫褴褛,神容憔悴,眉宇之间充满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丽。尽管她蓬头垢面,但是那种典型的瓜子脸,还是那么动人。我脱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也或许是由于难民的生涯太凄苦,所以泪水立时涌了出来,连连点着头,哽咽得无法出声回答。

  “在难民营里见到了阮秀珍,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我心中也乱到了极点。见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有答案了。当时我就吩咐管理人员,把秀珍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秀珍仍然不断流着泪,当她跟着管理人员走开去的时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转向我,激动地道:‘上校,看看杰西的孩子!’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大约两岁多一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来说,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儿,外型上像亚洲人的多,可是这个孩子,却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着浅黄色的头发,而且有着和杰西一样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来,活脱是杰西的影子!

  “这时,我心绪更乱,忙道:‘秀珍,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尽快来见你!’同时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员,好好照顾她。

  “虽然,对待难民,应该一视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却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杰西的妻子!这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杰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国公民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轻而易举可以取得美国籍,可以脱离难民生涯,到美国去定居。我思绪真是乱,当时,我竟没有立即问杰西怎样了,或许,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杰西早已经死了的缘故。”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神情来。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上校,你遇到一个大难题了。你要证明秀珍是杰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杰西阵亡,是早已报告在案的!”

  莱恩点了点头:“是的,国防部有杰西阵亡的记录,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只要杰西还活着,又出现了,那就容易解决了。我能以当时长官的身分,改写报告,说杰西只是失踪,误当阵亡,那就没有问题了!”

  主人“嗯”地一声:“关键在于杰西那时还是不是活着?在什么地方?”

  莱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视工作自然草草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极其激动,那孩子,正在大口喝着牛奶。我一进去,就问:‘杰西现在在什么地方?’秀珍一面抹着泪,一面道:‘我不知道!’我听得她这样回答,发起急来:‘什么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秀珍啜泣着:‘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说,他……他在柬埔寨的丛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对抗越南军队。’”

  在这里,要加插一段题外话,用极简单的方式,介绍一下发生在柬埔寨这个国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邻近,柬、越两国,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在越战时期,赤柬军控制了柬埔寨,实施十分残酷的统治,杀害了许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军南下之后,越南军队进入,在异族统治的情形下,赤柬军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亲王联合起来,组成了抗越联军。

  所谓抗越联军,其实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几股零星的部队,装备不良。在丛林地区和越南军队周旋,打游击。

  阮秀珍这时所说,杰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战,指的就是这种部队。

  莱恩上校继续道:“我一听得秀珍这样说,吃一了惊:‘他怎么会-下你,去打游击的?’这一句话,可能触及了秀珍的伤心处,她又泪如泉涌。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朋友彩云,现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云……彩云……我好象是第二辈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我道:‘是啊,我来找你,给你爸爸赶出来,就是那次认识了彩云的。’

  “当我向秀珍讲,我如何认识彩云的开始之际,只讲了几句,我就讲不下去了。因为,我那时去找秀珍,是要向她报告杰西的死讯的。可是杰西却……又出现,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还有了孩子。可知这几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叫我如何说下去?

  “我没有再向下说,只是问:‘我需要知道杰西的下落,找到他,你们可以一起回美国去!’秀珍叹息了好久,才向我约略地说了她和杰西私奔之后的情形。

  “原来他们在私奔之后,到了泰柬边境的一个小地方,住了下来。在开始的一年之中,两人过着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生活虽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对深切相爱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么快乐,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

  “秀珍在叙述这段日子的生活之际,她带着泪痕的脸上,所现出的那种甜蜜回忆的神情,真叫人一见难忘。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小杰西。

  “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穷乡僻壤,他们过的生活,是最简单的生活,可是也其乐融融,对外界的事,几乎一点接触也没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毕竟是没有世外桃源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军的进攻之中,他们居住的地方,遭到骚扰。本来,问题也不大,可是当一小队赤柬军,发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美国人的时候,惊讶不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都扣了起来。

  “就在他们被扣留的当天晚上,杰西知道自己命运不妙。他估计,只要能逃脱看守,向泰国方向逃出几里,就可以没有危险了,所以他就决定逃亡。当晚,月黑风高,他们并没有经过什么困难,就逃脱了那一小队赤柬军的看守,开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丛林地区逃亡,他们轮流抱着孩子,在轮到秀珍抱孩子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滚下了一个斜坡,她听到杰西在斜坡上大声叫她,可是她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无法应声。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挣扎着再上斜坡去,杰西已经不在了。秀珍当时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发狂一样奔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队赤柬军已经离开,居住在当地的一个老人告诉她,杰西被追上来的军队抓了回来,五花大绑,用绳子牵着带走了。秀珍一听,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后,她和杰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杰西。”

  莱恩在讲述秀珍的遭遇时,语声越来越低沉。他讲得虽然简单,可是在战乱时期,一对热恋着的男女的悲惨遭遇,却自他的叙述之中,十分生动地表达了出来,听得人人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

  “杰西被赤柬军掳走,秀珍心中的伤痛焦急,真是难以形容,快乐的日子结束了!”

  莱恩停了片刻,续道:“从那天起,秀珍就带着孩子,在柬埔寨境内流浪。在那段时间内,她所身受的苦楚,随便讲上一两件,都会听得人流泪。她为了要有杰西的消息,什么都肯做——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再见杰西一面……而赤柬军又是著名的残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说。我只能说,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爱杰西,为了想再和杰西在一起,不论她做过什么,杰西若是能和她再见,一定会感激得痛哭!”

  莱恩上校并没有详细讲述那一段时间内,阮秀珍为了寻找丈夫而发生的遭遇。原振侠也早已决定,如果莱恩要详细叙述的话,他一定要打断他的话头。

  一个美丽的少妇,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遭到什么样的屈辱,会有什么样惨痛的遭遇,实在是随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来的。那可以说,是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了,也唯有仗着内心对丈夫的深切爱意,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支撑下来。莱恩上校的话,实在是很简洁有力的,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只为了要再见到杰西!

  大厅中维持着沉默,想起了可怜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苏耀西首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帮助,我一定尽全力!”

  苏耀西财力雄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这样应允,对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有助益,所以立时有人鼓起掌来。

  在这时候,宋维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钱上的帮助!”

  莱恩陡然问:“你认识秀珍?”

  可是宋维对这个问题,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的这种神态,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这个宋维,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何以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他一定和整个事件有着关联,可是到目前为止,在已知的事实中,却又彷佛没有他的存在,这个人真可以说是怪异莫名!

  莱恩又把这个问题问了一遍,宋维仍然一声不出,而且用双手掩住了脸。

  莱恩没有再问下去,他继续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说没有白费,她探听到,杰西在被俘之后,并没有被赤柬军杀害,他丰富的军事才能救了他。当赤柬军发现了他有这方面的才能之后,对他还十分客气。可是虽然有了消息,却并没有用处,赤柬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连正式的编制也没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无法知道杰西究竟在哪里。

  “过了不久,局势剧变,越南军队开了进来,大批难民涌向泰柬边境地区。秀珍随着难民群,还在不断打听杰西的消息。后来,在柬埔寨境内,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进入了难民营。

  “当她看见我的时候,由于杰西给她看过我的照片,所以她认得出我来。当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了反应时,她简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样!

  “在办公室中,她向我约略说了经过,我就和泰国官员商量,泰国官员也十分合作……我看多半是由于我的身分,允许我把她带到曼谷去。当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杰西……一起搭车到曼谷去,搭的是我专员的车子。在车中,我可以问她更多的问题。

  “我问的问题,全是有关杰西的。

  “因为杰西……是我亲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后,如何又失踪,可以继续活下去,这一点,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没有把杰西阵亡的这件事说出来,我问得十分有技巧。我问:‘秀珍,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见到了杰西,他有什么异样?’秀珍连想也没有想,显然,那时的情景,在她的脑海中,不知道已回忆过几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来度假不同……他一见我,就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也紧拥着他。我爱他爱得那么深,我们两人紧拥着,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

  “我在这时,问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并没有怀疑我为什么要这样问,立时回答:‘当然有,他心跳得厉害,他告诉我,他是逃出来的,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但一切为了我,只要见到我,他就快乐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就答应,告诉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们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相拥着,不要分开……足足过了两小时……以后的事,彩云一定已经向你说过了。’

  “我点头:‘是,彩云说你们一起上了一艘船,后来她还收到过你们寄来的明信片。告诉我,他……杰西……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我这样问,是想知道一个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过来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只是……他十分怕雷电。每当雷雨或是行雷闪电的时候,他会怕得发抖,一定要紧紧抱着我。我笑他,他说从小就是这样的,对行雷闪电,十分敏感。’各位,我认识了杰西很多年,他没有对雷电的恐惧,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电,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话,我早就知道。可是秀珍却说他怕打雷,那,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个大雷雨之夜……发生了变化……有关呢?

  “各位请原谅我,尽管杰西在失踪之后,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他是我亲手葬下去的,我始终认为,这其中有不可解释的谜团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当远,行车要好几小时,在那段时间内,我不断和秀珍谈着话。我发现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经历,对她有极严重的影响,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种悲惨的麻木。有很多惨事,听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发冷颤,可是她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冷漠得像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种令人感到凄然欲绝的笑容……

  “各位请不要笑我,秀珍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当一个这样美丽的女人,口角带着这种笑容时,会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为一个男人,就自然而然会想到,我要帮助她,我要保护她,我要令她快乐,我要使她尽量忘却那一段悲惨的日子!

  “唉!当时我也这样想,而且真心诚意地这样想,我心中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想帮助她。所以,当她的口角屡屡出现这种笑容之际,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轻轻碰着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来不那么凄楚。

  “秀珍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用她那种焦虑、惶急的眼神望着我。我一直在问杰西的事,看起来,杰西除了怕雷电之外,别无异样,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对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这样说。很小,不懂事,在整个行车途程中,他大半时间睡着,只有一次醒了,吵着要吃奶……

  “当孩子吵着要吃奶的时候,秀珍现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道:‘孩子可怜得很,没有食物,我只好一直喂他奶。’她的话听来虽然平淡,但是我自然听得出,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内。我忙安慰她:‘不要紧,到了曼谷,要什么有什么!’她坐在我的身边,犹豫了一下,就解开衫钮……天,我连忙转过头去,可是已经有了那极短暂时间的一瞥,看到了她丰满挺秀得叫人难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样的胸脯!

  “当我转过脸去时,我只觉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几乎连司机都听到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紧张过,我耳际甚至发生轰鸣声……”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

  宋维在这时候,用极低的声音,叽咕了一句话。他说得十分低,连在他身边的原振侠都没有听清楚。

  莱恩上校的声调相当动人,措词也恰到好处。所以他的叙述很能引人入胜,把当时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细腻。

  原振侠沉声道:“上校,对好朋友的妻子,你也会这样子?”

  一个年纪较大的会员,发出了责备:“上校,我不能不说,你的心灵不是很干净!”

  莱恩苦涩地笑了一下:“何不干脆说卑鄙?”

  那年老的会员道:“我正有此意。”

五 六-文 学 网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倪匡作品集
尽头夜遁爆炸心变新武器考验夜归六指琴魔未来身份奔龙运气蓝血人蜂云妖火人鬼疑云宇宙杀手阴差阳错超人集团天打雷劈聚宝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