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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侠系列》 作者:倪匡

宇宙杀手(2)

  昌叔看来很快乐,因为他每次总是未语先笑──这和遥远的记忆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确然是十分乐观的人,但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辛勤耕作,难得温饱,笑声自然也没有那么多。

  在逃荒的日子,为了争夺草根树皮,同是难民,还要打个头破血流。再坚强的汉子,能忍着眼泪不流出来,已是上上大吉了,谁还笑得出来?

  雷老在昌叔的笑声中,首先想到的是:这些年来,昌叔的生活一定不错。他又立时想到:昌叔该有多大岁数了?一百二十岁?还是更老?人老到了这个岁数,怎么听声音还那么健壮。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动了一下,变成坐到了床沿。昌叔顺势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来:“来,跟我走。”

  雷老忙又问:“到哪儿去?”

  昌叔又笑:“现在对你说,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诉你。”

  昌叔拉着雷老向外走,脚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桩上。那另外两个人站着不动,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雷老向他们望了一眼──因为他心中还是在疑惑,那两个是不是阴司的鬼差,牛头马面。

  房中极暗,他没能看清那两个人的脸面。但倒也朦胧可以看清,那是两个普通人,并不是牛头马面,手中也没有拘魂的工具。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总会有点星月微光。到时,就可以看清楚那两个是什么人,也可以再看到久违了的昌叔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发热,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他有许多话要告诉昌叔,告诉这许多年来他打出来的天下。虽然一个近亲也没有,但是他却在江湖上,结识了许多肝胆相照,生死相许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个灿烂的前程来。

  他和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称,而且论感情,只怕比亲兄弟还亲(他没有亲兄弟,只好想当然!…ぉふ庑┥死之交都已去世,可是他们的子侄,却遍布世界各地,有许多是各行各业中极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头地的大人物。

  这些人见了他,无不尊敬万分。他想告诉昌叔,当年饿得瘦成骷髅一样的小猪儿,现在已经是全世界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或许正由于他想得太多,而且,急于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昌叔,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处环境的变化。等到他感到有点不对头的时候,这才发现,四周更黑暗了。

  刚才在房间之中,他还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这时,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

  雷老此际,当然不会害怕,他只是惊讶。同时,他也发觉他自己,和他身边的昌叔,却没有向前走,而且是站着不动。

  雷老咽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边笑了起来:“这些年,混得怎么样?”

  雷老的心中虽然疑惑怪异,但昌叔一问,他就大是兴致勃勃,立时道:“什么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帝被赶下龙廷,人人都剪了辫子。你打我我打你,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场,要是没去过,你再也想不到,天下会有那样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差点没吓得灵魂出窍,到处人讲到处的话……”

  雷老滔滔不绝地说着。一百年,是整整一个世纪,近一百年,绝非太平盛世,变化之多,变化之大,风起云涌。就算拣大事记下来,也是几十厚册的历史。

  这些大事,有的雷老亲身经历,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听涂说,不明究竟。他读书不多,知识不广,对许多历史上的大事,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时,他想向昌叔说百年的兴衰沧桑,自然不得要领,说了半天,乱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个百年以来,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听了,也就只有更加胡涂,不知所云。

  雷老说了好一会,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住了口,不再说下去,反问:“昌叔,你呢?这些日子来,你怎么过的?”

  昌叔道:“我说了,你可别吃惊!”

  这一百年来,雷动九天雷九天,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他听得昌叔这样警告,自然而然双肩一耸,发出了一声长笑。

  尽管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吃惊,尽管昌叔已经警告了他,可是结果,昌叔的话一出口,他还是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昌叔说的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一处地方,与鬼为伍──也就是和许多鬼在一起。”

  雷老立时感到遍体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寿元已尽,昌叔来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话,似乎证实了这一点。

  但是他随即又十分平静:“还是那句话,我阳寿已尽了?”

  昌叔哈哈大笑:“你还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诉你,我不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雷老越听越是胡涂:“那……是一个什么所在?是阴司地狱?”

  人死了之后变鬼,鬼必须到阴司地狱去接受种种处理,这是中国民间根深蒂固的传说,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为是,可是实在又不是。”

  雷老的性子极急,不由自主一顿足:“那究竟是什么所在呢?”

  昌叔笑了起来:“看,你从小就是火爆脾气,至今不变。既然是人鬼杂处的所在,就算不是阴司地狱,也可以算是一座坟墓。”

  雷老在对原振侠的叙述过程中,说得十分详尽。原振侠极耐心地听着,可是结果还是不耐烦了,他大声打断了雷老的叙述,问:“你在医院,对那几位医生,也讲了这些经过?”

  雷老瞪大了眼:“是啊!”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难怪”,他又问:“后来,你到了那地方没有?”

  雷老不是很高兴:“当然到了,你比我还性子急。”

  原振侠也苦笑,心想这倒好,老远的路,来听一个老人的妄语。不过也有好处,等他说完了他的幻想之后,向他请教一些江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雷老盯了原振侠片刻,原振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爷子请说。”

  雷老道:“这样说的时候,我和昌叔一直站着没有动,四周围仍然是一片漆黑。”

  可是,忽然之间,就有了光亮,灰蒙蒙地,一点也不明亮。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胶在一片灰色的浓雾之中。

  看出去,四周围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在移动。可是随便怎么努力,却又一个也看不清楚。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忍不住骂了几句话。

  昌叔指着那些人影,出言惊人:“这些,就全是在这里的鬼了。”

  雷老不禁“啊”地一声,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没有动过,怎么一下子就来到了鬼域?他立时向身边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处,距离极近,可是看起来一样不清不楚,朦胧难明。

  雷老又吃了一惊:“昌叔!你看起来,和那些……鬼是一样的。”

  昌叔笑着,作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两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宽敞的甬道之中前进。走了一会,来到一扇门前,昌叔在前,推门进去,雷老也跟了进去。

  一进了门,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关好门,转过身来,雷老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心头一阵发热,叫道:“昌叔!”

  他一面叫,一面热泪盈眶,已向昌叔扑了过去。

  这一切,全是自然发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觉得有点不对。他小时候曾有许多次,在孤苦无依的时候,扑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双手环抱着昌叔的腰际──那是他年纪小,身子矮,只能这样。

  这时,他早已长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腰。虽然他身型只是粗壮,并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头──这就和童年的感觉不一样了,有点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会再高,自己却长高了,这没有什么可怪的。

  但是随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并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觉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缘故。那是什么缘故呢?像是堵在喉咙中的一口痰一样,明知有东西堵在那里,却又拿不出来。

  雷老由于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动作上也有了反应。他吸了一口气,陡然想了起来,自己刚才一见昌叔,就感到亲切无比,彷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这才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脸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样,根本没有变过。

  刚才一上来,雷老骤见故人,热血沸腾,哪里来得及去细想?

  可是这时,却越想越不对劲──他和昌叔分离,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决没有人,可以一百年前与一百年后一个样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总之不是人!

  雷老在说到这一段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不嫌其烦。原振侠一面听,一面皱眉,但是他总算耐着性子,没有再去打断雷老的话头。

  而雷老说到这里,一面咳,一面喘气。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驰名,常自夸“李白斗酒诗百篇”,他“雷动九天斗酒,拳下再无敌手”。医生说酒可伤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体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来。这时,他一面咳着,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几口酒。

  原振侠这才趁机说了一句话:“你后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叹了一声:“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刚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样子真是百年未变,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原振侠没好气:“那你也不能老是抱着他不放手!”

  雷老再叹一声:“是啊!”

  当时雷老心中的疑惑渐增。他还是先不松手,只是叫了一声:“昌叔。”

  昌叔答应着,雷老这时又问:“昌叔,你是成了神,还是变了鬼?”

  昌叔笑了起来,用力把雷老推开,双手握住了雷老的双臂,像看小孩子一样地看着雷老。

  人的年纪差别,十分奇怪,两个人若是相差十五岁,一个二十一岁时,已是成年人了,一个只有六岁,是小娃子。

  但是岁月流逝,到了一个四十五岁,一个三十岁时,分别已不是那么大。再下去,一个八十五岁,一个七十岁,简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样,一个如果一百二十岁,一个一百零五岁,大家同是百岁老人,可以说再也没有分别了。

  可是当时,昌叔仍然以望着小孩子的神情望着雷老,雷老也望着昌叔,也确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经说过,因为昌叔的样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样。

  昌叔是一个身型壮健的庄稼汉,中国北方贫瘠的大地上,农民的生活之苦,决不是现代城市人所能想象。顶着太阳干活,迎着寒风赶路,人和野外的树木,没有什么分别。与大自然过分亲密的接触,使人的皮肤,也变得和树皮一样地粗糙难看。

  所以,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岁,和一百岁还是有分别的。

  雷老的视线,凝注在昌叔的脸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又用发抖的手指,指着昌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昌叔笑,脸上现出十分深刻的纹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皱纹,只是艰苦的生活痕迹。他也抚着自己的脸:“奇怪,连我自己也奇怪,在这里,我不会老。小猪儿,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个不会老的人。”

  昌叔说的话,每一个字,雷老都听得清清楚楚。浓重的乡音,令雷老感到无比的亲切,可是他却全然难以理解,人怎么会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长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吗?想当年,秦始皇帝,派了两千个童男童女,由徐福带着,扬帆出海,到蓬莱仙岛去求灵药,也无非是想图个长生不老。昌叔是服了什么仙丹灵药,才能这样。

  一时之间,雷老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喉间咯咯有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不论他想说什么,这时都一句也说不出来。

  昌叔又道:“一时之间,也说不明白。你要是愿意在这里住下来,也可以和我一样。虽然……你已经够老了,但也不会再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连一个好字也说不出来。

  他并不是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是-那之间,他想到了许多许多的事。那许多事,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什么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这里住下了,是不是还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变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会想到必然来临的死亡,越老,越不会恐惧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经年累月和鬼在一起,这不是很可怕么?

  雷老心绪撩乱,四面看看,这才看清,昌叔带他进来的那间房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陈设很简单,一块大石,算是床,还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乱,那种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为你已年过百岁,什么都可以看得开,放得下了。”

  昌叔的话,像是当头棒喝一样,令得雷老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隐居在一个山坳之中,过的是表面上看来与世隔绝的生活,再无牵挂,超凡出尘。可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虽远在深山,自然有人会不断地找他,奉承他,逗他开心,讨他欢喜,送各种各样他喜欢的东西和食物给他。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于是上代受过他的好处,更多的是他义子义女的后代,都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祖辈。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有的是富商巨贾,有的是专业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会上有潜在势力的人物,和武术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赏自己这种地位──远在深山的一个孤老头子(他这样称自己),可是实际上,却有着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这使他更有满足感。觉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诺,冲锋陷阵时更加强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这种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没有。要他真的和社会隔绝,在这石室中长生不老,他自然难以在一-那之间,作出决定。

  昌叔又笑:“好,你别急。看你身子这样壮健,一年半载,也不会就死。过些时日,我再来找你。”

  这种话,举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没有人敢这样对雷老说。

  雷老当时除了点头之外,仍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处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影影绰绰,一层一层,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头也了无所惧。

  不一会,眼前一黑,耳旁听得昌叔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来,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雷老说到这里,定睛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明知自己说出意见,雷老的霹雳火脾气,可能就会发作,但他还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沉声道:“一般来说,若是有了像你这样的遭遇,突然之间,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都会把这段经历,当作是南柯一梦。”

  或许是原振侠的话,说得十分委婉,雷老虽然面色一沉,但是并没有发作。

  他又干了杯酒,这才道:“第一次,我也确然把……这当作是一场梦。哪有人可以百年不老的,一定是我想念昌叔,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几句话,说得理性之至,听得原振侠连连点头。

  雷老接着又道:“可是接二连三,昌叔老是半夜带着他的鬼跟班来找我,带我到那古墓去。那……又不像是梦,不会是梦了。”

  原振侠曾想说:梦是会重复的,做一次是梦,做十次仍然是梦。而且会越做越多,最后,疑真疑幻,把梦当成真的──这就是妄想症的典型病例。

  不过原振侠却没有把这一点说出来──他相信那几位精神病科的医生,一定已向雷老解释明白了。

  他注意到雷老提及了“古墓”这两个字,所以他问:“你认为昌叔带你去的所在,是一座古墓?”

  雷老眨着眼,他也不能肯定,语调迟疑:“多半是吧!不是坟墓,那来的那么多鬼?而且,石床石桌,也像是古墓中的陈设。”

  原振侠眉心打结,一-那,他想起了许多事来。那些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是他亲自的经历,就是他好朋友的经历。

  他的好朋友,那位先生,就曾和秦始皇古墓中,当年殉葬,但几千年不死的活俑打过交道。这件经历,曾有过详细的叙述,还被人利用来大肆渲染过。

  他自己,最近的经历是和西方的吸血-尸会晤。一个美艳绝伦的吸血-尸,已经在世上好几百年,相形之下,百年不变,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位先生的传奇经历中,还有一位修成了神仙的,非但不老,而且越来越年轻。

  还有,也是那位先生的经历。不知什么来历的一个装置,可以使人的生命,处于静止状态,一百年光阴在休眠中度过。再醒来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年华老去,那是一种“分段式的生命历程”!

  看来,人的生命,有无穷的奥秘,不为人所知,等待人去探索发掘。

  原振侠定了定神,把那些杂乱的想法放开。他并不直接,而是迂回地问:“古墓中朦胧得很,不能看清楚东西,那石室中就不同?”

  雷老用力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原振侠又问:“你可曾注意到石室之中的光源,来自何处?”

  雷老迟疑:“这可……没有留意。”

  原振侠再问:“你每次来去,都是四周围一阵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然后,也没有走动,没有上车上轿什么的,就来去自如?”

  雷老大点其头:“十分奇妙!这情形,倒有点像是早年,我在湘江上遇见过的,几个排教长老所习的遁法,转眼千里,神奇无比!”

  雷老的这几句话,以原振侠常识之广博丰富,也要先定了定神,把脑筋转过来之后,才能明白,自然需要解释一下。

  湘江在中国湖南省境内,湖南省简称“湘”,就是由湘江而来的。湖南省是一个地理环境特殊的地方,有一些原始森林,人迹不到,民风强悍,极好习武。而且神秘的事情也特别多,有许多是实用科学全然无法解释的怪事,属于玄学和法术的范围。例如著名的“湘西赶尸”,术士在作法之后,就可以驱使尸体走路,等等。

  修习法术的术士,也分成许多门派。有的称为“祝由科”,有的属于“排教”。

  所谓“排教”,是由于湘江上游的原始森林之中,盛产木材,木材采伐了之后,扎成木排,在湘江上顺游放下来,运输到各地去。

  放排的工人,人数众多,久而久之,就有人组成了帮会,称之为“排教”。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排教的长老之中,出了几个能人,大具异能。

  这几位具异能的长老,最初可能与白莲教有点关系,所擅长的法术,也相类同──这种情形,颇有点接近今日许多特异功能的人士。

  有些人生来具有,有些人则经过学习之后,获得了特异功能的事。历史上有记载的,可以上溯至三国时代,古已有之,不足为奇。

  排教由于有了那几位特异人士担任长老之故,所以法术就成了排教的传统。教众之中,有聪敏伶俐,机缘凑巧的,就会被选择成为传授法术的对象。所以排教长老之中,很有些奇才异能之士。

  其中,所谓“遁法”,就是法术的内容之一──人可以在瞬-之间,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来往于千里之外。

  有许多实例,由著名人士记录下来,证明他们曾亲眼目睹过这种异术。而至于何以有这种奇异的现象存在,实用科学也无法提供解释。

  雷老行走江湖,和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有来往。他可能在排教长老处听过,或见过排教长老行使遁法,所以这时,才拿出来作为比喻的。

  原振侠听了之后,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讨论下去。因为一讨论起异术来,无穷无尽,再无了期,而原振侠急于想表达自己的意见。

  他又问:“那些……鬼影,也是糊里胡涂,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去了好几次,连一个面目也未曾好好地看清楚过,是不是?”

  雷老毕竟是老江湖了。他的知识程度或许不高,念不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公式,更可能连谁是爱因斯坦都不知道。但是人老精,鬼老灵,近一百年的江湖历练,他人生经验之丰富,可以说无以复加。

  原振侠一个劲儿的问题,已给他洞察了用意,他两道白眉一攒:“你想说什么,只管说,不必转弯抹角!”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先举杯敬了雷老一杯酒,就含有“说错了也别见怪”的意思在内。

  雷老痛快地一口喝干,原振侠也喝了酒,趁着烈酒在体内化为一团热气之时,他道:“根据你所说的,全有做梦的特征。例如不注意细节、看不清不重要的景物、说不出所以然来的移动,那全是人做梦的特征!”

  原振侠鼓足了勇气,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虽然雷老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怪眼圆睁,气息也粗了起来,就差没有须眉倒竖了,可是原振侠并不气馁。作为一个专业人员,他必须把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如实地告诉雷老。

  雷老在原振侠一说完,立时打了一个“哈哈”,声音宏亮之极,宛若打了一个焦雷,原振侠沉住了气不出声。

  雷老立时霍然而立,大声道:“原医生,请吧!真对不起,叫你老远跑了一趟,听我这老头子说了半天梦话,老头子说对不起了!”

  他双手抱拳,向原振侠拱了拱,神情不屑之极。原振侠几乎可以听到,他肚子中在骂人的声音:“原来也是一个屁医生。”

  原振侠不想走也不行了──事实上,雷老虽然有趣,而且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可以发掘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来。

  但是当他一再说他自己的那个梦境,并且坚持是真的时,那也就无趣得很了。

  原振侠站了起来,望着盛怒的雷老,解释道:“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病,老是做同一个梦,人人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就让它一直做下去好了。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反倒可以增加生活情趣!”

  雷老对原振侠怒目而视,他的目光凌厉之至。原振侠感到,那种目光,甚至有一种实质的力量,可以把人推出房间去。

  原振侠小心踩着矮桩,来到了房门口,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索性不再保留,问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问道:“你做些梦,没有什么大不了,何以竟然要去看精神医生?”

  雷老大是愤怒:“我对小毛说了,是小毛要我到医院去的!哼,去了三次,倒说我有神经病。”

  原振侠更是大疑,他知道“小毛”多半就是称他为叔公的那个五官科主任。他问:“你老人家也会随人摆布?”

  雷老神情,又是气愤,又是无奈,连声闷哼,抓起酒瓶来,“咕嘟咕嘟”只顾喝酒。

  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他心中还有一些秘密,未曾说出来!

  这下子轮到原振侠不客气了,他朗声道:“老爷子,蒙你看得起,把怪遇向我说。可是只说三四分,这就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说着,摆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斜睨着雷老。

  雷老不堪一激,立时道:“谁说只讲了三四分?我讲了足有九分!”

  原振侠哈哈一笑:“看啊,还有一分是什么?是不是正是促使你去找医生的原因?”

  雷老欲语又止,神情为难,叹了一声,又喝了几口闷酒,像是不知如何说才好!

  原振侠一直站在房门外,等他开口,可是雷老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闷酒。

  足足等了十来分钟,原振侠再有敬老之心,也没有这份耐性了。何况他认定了雷老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老年人的梦,没有深入研究的价值。所以,他大声道:“雷老,你再不说,我可要告辞了。”

  雷老抬头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看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有一种深切的悲哀。那先令得原振侠呆了一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得原振侠目瞪口呆。

  只见雷老仍然一言不发,却陡然扬起手来,在他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掴了一个耳光。

  那一下耳光,掴得极重,不但“啪”地一声,听来令人惊心动魄,而且他的紫膛脸上,也立时起了一片红印。原振侠见过许多人类的怪异行为,但是竟然这样出死力掌掴自己的情形,却也不多见!

  他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他只是在一-间,感到雷老的心中,必然有为难之极的事,而且,他一定是在深深责备自己,不然何以会这样?

  而且,看来,他在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后,恨意未消,竟又再度扬起手来。

  一个已过百岁的老人家,这样深地责备自己,这种情景惨烈得叫人看不下去。所以原振侠一看到雷老又扬起了手,他身形一闪,一个箭步,掠向前去。虽然是在百忙之中,但是脚下仍然不忘踏在矮桩之上。

  他到了雷老的身前,雷老的手,正向他自己的另一边脸打去。原振侠疾伸手,又使出了“小擒拿手”中的那一招,想把雷老的手拨开去。

  可是,这次却没有成功,使原振侠领教了,雷老的武术造诣是何等高超!也使他知道自己在会诊室门口,能一下子拨开雷老的手,将他推出两步,那纯是出其不意的幸运,并非雷老武功不济!

  这时,他一出手,还是那一招,也是一出手,五指就抓住了雷老的手腕。

  可是不等他发力把雷老的手拨开,雷老手腕一振,原振侠的手指,就被一股大力弹了开来。而且,掌心、指尖,连手腕,也都一阵子发热,甚至连身子也不免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而雷老一下子甩开了原振侠的手,“啪”地一声,早又已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那之间,他两边脸都肿了起来,样子古怪,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因为雷老只是甩开了他的手,没有进一步向他进攻──如果进一步向他进攻的话,他一定抵挡不住。

  一个身负如此绝顶武功的老人,竟然会这样自己责备自己,可知他心事之沉重,实在难以言喻。

  原振侠心念电转,一声叱喝:“自己打死了自己,若是心中有过不去的事,做鬼也不安宁。”

  原振侠这两句话不但说得重,而且接近残酷。可是他知道,从雷老这时的精神状态来看,轻描淡写的安慰,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果然,雷老听了之后,陡然一震,提起酒瓶来,“咕咕咕”连喝了三大口酒。然后双手紧握着拳,捏得指节骨如同爆裂也似,一阵格格响,这才用十分喃喃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对不住昌叔。”

  说到后来,语音竟大是哽塞。

  原振侠听了之后,不禁大吃一惊!

  雷老这样说,那一定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昌叔的事情了。昌叔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做了对不起昌叔的事,那么,在他的道德观念来说,他就是猪狗不如,卑鄙之极的邪恶之徒了。

  那是绝不可饶恕的罪行。

  难怪他会这样死命地打他自己──发展下去,他结束自己的生命,都很有可能。

  更令得原振侠啼笑皆非的是:雷老的一切经历,全是他的梦境,那么就算他做了对不起昌叔的事,也是在梦中做的。

  人若是要为了自己在梦中的某些行为,而结果在实际上要付出生命作代价,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所以原振侠先不问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昌叔的事,却再次大声喝:“雷老,一切全是你的梦境,你根本没有做对不起昌叔的事。”

  在雷老叫出了那句话之后,他的情绪,激动之极。可是原振侠一叫,雷老迅速地平静下来,紧握着的拳,也渐渐松开,跟着,长长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刚在惊讶他情绪平复得快,已听得他冷冷地道:“原来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好,你请吧!”

  他作了一个“请走”的手势,原振侠苦笑:“你还有一成话没对我说,叫我怎么相信?”

  雷老冷笑一下:“好,虽然说了你一样不信,还是告诉你吧。”

  他说着,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抹了一下,这才道:“昌叔有事要我帮忙,我竟然犹豫不决,没有一口答应。我真不是东西,对不起昌叔。”

  听了雷老的这一番话,原振侠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真担心雷老,不知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原来只不过是这样。

  由此也可以知道,雷九天这个老人,对自己的道德标准要求之高,令人咋舌──只不过对昌叔的要求没有爽快地答应,他的良心就觉得犯下了大错!

  由此也可知,昌叔要他帮忙的事,一定是非同小可,连雷老也会犹豫不决。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好奇心大发,问一问昌叔要他帮忙的究竟是什么事。原振侠也不例外,脱口就问了出来。

  谁知雷老听了,“哈哈”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苍凉悲伤:“反正照你看来,全是梦境里的事,管它是什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正色道:“话虽然那么说,可是若是把梦境当真了,那也不好玩。既然是梦,何必这样深自责备?”

  雷老一瞪眼:“谁说是梦,那是你说的。”

  原振侠知道,再和他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有责任,尽力提醒他:对于梦中发生的事,不必太当真。

  他看看雷老又在不断地喝酒,心知酒精刺激脑部,也容易使人产生幻觉。他想了一想,道:“你根本说不出实在的情形,怎么去的?怎么走的?光是从哪里来?昌叔在那地方干什么?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一百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他在那个地方,难道甚么都不干?”

  原振侠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雷老目瞪口呆,没有一个答得上来。

  雷老只是喝闷酒,他那种生气的样子,再加上用力掴了自己两掌之后红肿的脸,看了很令人同情。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了,昌叔求你做的是什么事?要是你不愿意做,等他再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由我代你去做,你看好不好?”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绝对没有嘲弄雷老的意思,他是在尽医生的本分,向雷老作“心理治疗”。

  他认定了雷老的一切遭遇全是“梦境”。为了在梦中没有答应他恩人的要求,这个百岁老人十分内疚,深深自责,发展下去会非常危险。

  原振侠其实也根本不关心,昌叔要雷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他的目的,只是要雷老不再自责──他把责任揽了过去,实际上根本什么也不必做,只要雷老感到有人代劳,心情放松,就已经可以了!

  因为一切全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根本没有什么事需要去做。

  雷老听了原振侠的话之后,神情极认真,居然有三分钟之久没有喝酒,这才喃喃地道:“昌叔所说的……麻烦……很大……”

  他只说了一句,就陡然住口,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叹:“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一个人也应付不了。看看是不是我们两人,可以联手应付?”

  雷老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郑重,令原振侠听了,也豪意顿生,像是真的两人要合力应敌一样。他一挺胸,豪意顿生:“雷老,不是我自夸,我们两人要是联手,天下只怕再也没有应付不了的事。”

  别看年纪大,喝酒多,可是雷老的头脑,很是清醒。他瞪了原振侠一眼:“小伙子别把话说得太满了,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原振侠扬眉:“是什么困难?”

  雷老一伸手,在桌子上拍打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如同有一块铁板敲在桌上一样。他的回答,很出乎原振侠的预料之外。

  他道:“这样,反正昌叔还要来找我,我问准了他,是不是能容外人帮忙。若是他说可以,那我们再合计如何联手应付?”

  原振侠心想,自己连是什么麻烦也不知道,就慷慨自荐要代劳,却原来在雷老的心目中,仍然是“外人”。所以他虽然笑着,也有点不惬意。

  雷老立时看了出来,忙道:“因为那是昌叔的事,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愿意让别人知道?”

  原振侠无可无不可:“好,你见了他问一问再告诉我。真是,你到医院去,是为了──”

  这个问题,雷老一直没有回答过,所以原振侠又再一次提了出来。

  雷老神情很尴尬,支吾了片刻,才道:“小毛说我是做梦,可是我不愿自己骗自己,我知道那不是梦,是实在的事。”

  雷老的这番话,听来好象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他的意思是,一切发生的事,为他带来了精神负担和压力,如果他自己也相信那是梦境,自然压力也消失了。

  可惜每一个医生都告诉他那是梦,他却偏偏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不但他的精神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连那些医生也成了“屁医生”。

  原振侠这时,心中想,雷老和昌叔商量,昌叔一定会拒绝。因为昌叔要是答应了,至少就要原振侠,也到那个被雷老称为“古墓”的地方去!

  雷老可以一再进入梦境中的古墓,但是他用什么方法,把原振侠也带进去?

  所以,原振侠把话说在前头:“雷老,昌叔若是拒绝我帮忙,可想而知,麻烦不是很严重,要不要人帮忙都无所谓,你也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雷老一听,立时现出极度不以为然的神情,而且有“你懂甚么”的不屑。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原振侠感到没有什么可以再做的了,就转身走向门口。在门口,他顺口说了一句:“雷老晚安,锁好门。”

  雷老又“哼”了一声:“我向不锁门,谁要来,只管来好了。”

  原振侠心中,只觉得好笑──像雷老这种时代的人,思想和行为,往往十分矛盾。

  雷老很自豪地说他向不锁门,那是表示他为人光明磊落(中国北方乡下,屋子的门要打开,表示没有什么事见不得人),可是他又在房间的地上,布下了梅花八卦桩去防人,不是矛盾得很吗?

  原振侠倚在门框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告诉雷老:“你什么时候出市区,可以在我那里歇足。”

  雷老居然十分知情识趣,甩手拧头:“别客气了!你们这种新派人,屋子里说不定藏着女人,我老头子去了,可不方便。”

  原振侠听了雷老的打趣话,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住所,虽然不大,可是出色的美女如黄绢,如海棠,如玛仙,也都曾经留恋不去,不知有过多少甜蜜难忘,回肠荡气的日子。可是如今,却什么也没有了。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大是怅然。本来,他还想雷老多说点经历来听听──雷老百年来在江湖上的阅历,义气儿女之间的恩仇,必然有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可是这时,他想到自己生命中的三个女人,一个和外星人产生了真正的爱情,一个则干脆变成了外星人。

  另一个为了拯救一个在危机中的星球,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之中飞驰。能在住所中陪伴自己的,只有酒和音乐。

  他怅然之余,感到自己的遭遇已经够离奇的了,自然意兴阑珊,没有兴趣再听别人的故事了。

  雷老送了出来,刚好阿财和几个人走了过来。雷老吩咐两个人送原振侠出去,因为荒山野路,一个人走路,多少有点危险。

  而原振侠则自恃身手──他连远离地球的“观察地带”都去过,又怎会在乎这一段山路?

  再加上他的心情不好,不想再敷衍别人,所以一口拒绝。

  倒是阿财,依依不舍地跟了他一段路。看到阿财兴奋莫名,原振侠也代他高兴。

  这一晚,原振侠回到住所,已是深夜,又喝了好一会酒才睡去。

  第二天到了医院,那五官科主任就找了来问:“我叔公他──”

  原振侠苦笑着摇头:“我的看法,和精神病科医生一样,他是患了妄想症。本来也不要紧,可是他自己妄想,对不起他早年的一个救命恩人,这才严重。”

  主任倒真的十分关心雷老,神情焦急,连连搓手:“那怎么办?”

  原振侠笑:“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答应和他一起应付在梦境中的困难,希望可以有结果。”

  主任连连叹息,忽然说了一句:“他不是我的亲叔公,但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父亲是他从万人坑中拉出来的!”

  这句话,听得原振侠不禁遍体生寒──“万人坑”是大屠杀之后,处理尸体的方法。那是惨绝人寰的事,在乱世,多有发生,日本皇军,就在中国各地,不知建立了多少万人坑。

  主任的这句话,可以说是有血有泪。原振侠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表示同情。

  一连几天,原振侠的心情,都没有平复。晚上抬头向天,他倒宁愿阴云密布,不然,满天都是星星的话,他会试图找出玛仙,和她率领的那批爱神星机械人在什么地方──当然必然失望,他找不到,那就更加失落。

  那一晚,当他被门铃声弄醒的时候,他自然而然,看了看床头的钟,是凌晨二时。第一下门铃声就已弄醒了他,他睁开眼,坐起来,心中在想:谁?

  当他走到门前的时候,门铃第二次响起。原振侠就打开了门,一面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呵欠。

  他这个呵欠只打了一半,张大了口,就合不拢来了。站在门口,门一打开之后,离得他很近的,是一个身型颇为高大的中年人。肤色黧黑,皮肤粗糙,一望而知是日晒雨淋,户外的体力劳动者。

  原振侠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可是打了一个照面,原振侠已感到自己认识这个人。

  最令原振侠惊讶的是,门外的川堂,本来灯光相当明亮的,这时却像是自己戴上了一副超级遮光的墨镜一样,变得十分朦胧黑暗。

  在离得较远处,更像是有两团黑雾,在黑雾之中,影影绰绰,像是有两条虚浮不定的人影,怪异莫名。

  原振侠对当时的惊异,倒不陌生。若干时日之前,有类似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一样的外星人,找上门来之时,他也产生过这种惊异之感。

  他立时知道那中年汉子是什么人了,可是却又极不愿意承认。他想到的是:我睡着了,我在做梦,我一定要从梦境中走出来。

  可是,他很快知道,那不是梦,是事实!

  同时,他已然明白了雷老坚决说,他的遭遇不是做梦的原因,因为那确然不是梦。

  要判断他人的经历是不是梦境,相当困难;但是要知道自己的经历是不是梦,却再也容易不过。

  原振侠知道,这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结结实实的中年壮汉,是雷老口中的昌叔。那看来被黑雾罩着的两个人影,是他的“鬼跟班”──雷老所说的全是事实,不是他的妄想。

  在惊呆之中,原振侠出不了声,那中年壮汉先开口:“是原大夫吗?我是陈昌。”

  他说的是一口长江以北平原上的土腔──原振侠这才知道昌叔姓陈。

  一个他几乎可以肯定只存在于梦境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而且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鬼跟班”,这事情不但诡异突兀,而且匪夷所思。所以,原振侠的神情,不免大是古怪。

  陈昌的神情,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又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原振侠这才连声道:“是,是!请进来,请进来!”

  他身子让了一让,陈昌就走了进来──那两个在黑雾中的黑影,居然也向门口移来。

  原振侠的神情更是异样,他不由自主,向那两个人影,指了一指。昌叔居然也立即明白了原振侠的意思,是不想那两个,看来如同幢幢鬼影的不知名物体,跟进屋来。

  所以,昌叔转过身去,向那两个人影,急速地做了好几个手势,看起来像是一阵手语──原振侠精通流行的“手语”,但这时他却无法看得懂,昌叔在“说”些什么。

  那两个裹在黑雾中的人影,也还以同样的手势。门外的川堂,在-那之间,变得更昏暗──并不是灯光忽然弱了,而像是有一阵烟雾涌了过来,把光线都遮住。

  很快地,看出去,外面已是灰蒙蒙地一片。这时原振侠为了要让陈昌进来,他已后退了一大步,陈昌又站在门口,他也不能走出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原振侠已转回身,跨进屋来,并且顺手把门关上。

  门一关上,门内和门外,就成了两个世界。门外的情形如何,再也看不到了,而门内则灯光明亮,很是清朗,一点也不受外面那种黑雾氤氲的影响。

  如果说,门外的川堂因为有鬼,而变成那么诡异,那可以肯定,陈昌是人而不是鬼。因为他的身上,并没有黑雾一样的“鬼气”。

  陈昌走了进来,仍不忘向原振侠拱了拱手,很是客气:“真不好意思,竟就这样来打扰大夫。这里有一件小玩意,请大夫把玩。”

  他说着,就伸开手掌,托了一只玉蝉过来。

  在不是很强烈的灯光之下,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的那只玉蝉,才一映入眼帘,原振侠就觉得宝光隐隐,非同小可。待陈昌的手伸到近前,原振侠定睛看去,只见那玉蝉刻工古朴有趣,玉质晶莹,有两道较粗,但是其红夺目的玉纹。

  最妙的是,两道鲜红的玉纹,自蝉的双目起,沿着蝉翅下来,把蝉的外形勾得栩栩如生。而且,还有许多其细无比的红纹,分布在蝉翼之上,宛若真蝉翼上的纹理。

  毫无疑问,那是稀世之宝。原振侠一时之间,也不禁看出了神,他呆了一会,才道:“无缘无故,怎好受你这么重的重礼?”

  他说着,也已移开了视线,仔细地打量起和自己面对的这个人来。

  由于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来历如此奇特,所以才不必讲究礼貌,就目不转睛地打量。确然,农民由于生活辛苦,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为老。原振侠的第一个印象是,那是一个中年壮汉,这时看仔细了,他其实最多三十岁左右而已。

  这时,陈昌道:“大夫别客气,这种小玩意,我那里多的是。你随便拿去玩,这一件算是还有趣。”

  他说着,就已把那玉蝉,硬放到了原振侠的手中。原振侠也自然而然,握了一握。

  原振侠虽然久经风浪,上天入地,不知有多丰富的经历。但是午夜时分被人吵醒,来的是这样一个人物(还带了两个“鬼跟班”!)而且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自然不免有点紧张。

  人一紧张,手部和足部就会发冷,那是正常自然的反应──原振侠的手,本来也很冷,可是那玉蝉才一入手,就有一股温暖的感觉,自掌心直传了过来。

  原振侠吃了一惊,心知这玉蝉必定是一个宝物,自己不识货,所以只感到它的玉质好,纹路巧而已!而中国人送礼给人,不论这礼物多么名贵,甚至是他倾家荡产弄来的,也决不自夸,反倒十分谦虚。像陈昌刚才的那两句话,介绍这玉蝉,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还算是有趣”而已。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性恪,物欲并不强烈。可是此际,一握住了那玉蝉,他才知道一句最普通的成语的真正含意:爱不释手。

  他握着玉蝉,让发自玉蝉的那股暖意,流向全身。陈昌又笑了起来:“何况,也不是无缘无故,我有事情,要求大夫。”

  他一口一个“大夫”──那个北方话中对医生的尊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心想要推也推不掉。这玉蝉可爱之至,要是能挂在玛仙的颈上,衬着她雪白的肌肤,那只怕是人间最美丽动人的景像了。

  他想得有点出神,直到陈昌连咳了两三下,他才算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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