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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晨

(又名弦弦相关)

本文主要出场人物——

雷宇:来自未知世界的杀手。

单弦:“单”做姓氏用,读音为善。单弦是一个无业游民,在表亲单大婶的小吃店帮工。

璇:单弦的女友。

“贵阳,简称筑,中型城市,贵州首府,位于东经106°7′、北纬26°5′,海拔高度2100米。四季如春,气候宜人。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分平,人无三分银’的说法,早已经是过去时。近年来,贵阳更作为西南旅游中枢深受中外游客的欢迎。”

放下《贵阳简介》,青年男子将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阳光灿烂,云海茫茫的世界,与他来的地方有着几分相似。但到底相似在哪里,男子说不上来——只是记忆中一些模糊的影像轮廓,让男子觉得亲切而已。其实亲切这种感觉对他完全没有必要,男子很清楚。

“还给您,您的身份证。这是办好的健康登记卡。希望您在贵阳旅行愉快。”空姐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接过对方递来的信封,拆开。信封里米色身份证和橙色健康卡上他的大头照片呆滞无神,模样却是一丝一毫没有差错。他望着那两张白痴样的脸,以及照片下姓名栏铅印的“雷宇”二字,一时出神。

“有问题吗?”空姐殷勤地问。

“不,喔,没有。”那叫雷宇的人抬起头,表情温和,“还有多少时间到贵阳?”

“还有25分钟。”空姐微笑,“贵阳正在下雨。不过别担心,机场会为您提供雨具。”

“谢谢。我第一次来贵阳。”雷宇礼貌得无懈可击,“听说这是座迷人的城市。”

空姐脸颊微微一红,“我为这座城市骄傲。希望您也和我有同感。”

“到贵阳您是旅游还是商务啊?”雷宇同座的人问。

窗外的阳光忽然隐没,云团弥塞住视野中的每个孔隙。“找人。”雷宇回答,声音中的寒意无法抑制。

问话的人不自禁地向外坐了坐。

上 48小时的任务

1

飞机果然25分钟后准点到达贵阳龙洞堡机场。从空中俯瞰机场,云贵高原那令人心醉的绿色像被打上了褐黄的补丁。为了修建机场炸平的十余座山头附近,劈开的山体乱石嶙峋植被稀少,仿佛破衣褴褛的乞丐裸露在天空下任凭日晒雨淋。机场本身却鲜亮精致,候机大厅洁净的大理石地面可做镜子。

雷宇往这镜子里瞅了瞅自己:高个子、身材结实、俊朗的面孔阳刚气息显著,这形象在此世界里应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人?雷宇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字的发音,“人”真是个奇怪的字眼。他向大厅的时钟墙望去——7:30分。雷宇迅速换算了一下时间单位,他还有46个本地小时。

对于身手一向敏捷的他,48小时执行这个简单的任务,应该绰绰有余。

雷宇理理稍乱的头发,朝总服务台走去。值班的年轻女子立刻站起。随着他的走近,女子喉部抽动,脸部肌肉明显紧张起来。

“您需要什么?”女子上唇生的一颗小小黑痣,给她青春的面容增加了几分俏丽。

从雷宇1米92的高度俯瞰,那女子堆在脸上的殷勤不过是一堆过剩荷尔蒙制造的脂肪。“我想要一本《贵阳自助游手册》,有这样的东西吗?”他问。

女子立刻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精美印刷品放到柜台上,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当然有,先生。”她努力将每一个字的音节都咬准,普通话说得越发艰涩。

雷宇拿起手册,道了声谢,附赠上微笑一个。

女子的呼吸顿时乱了,急忙低下头去。

候机大厅外果然淅淅沥沥下着雨。

雷宇将手册塞进风衣宽大的口袋,提起公文箱。他刚要推开大门,斜刺里急速伸出一只白手套挡住了他。雷宇心里一紧,顺手的方向看——其他旅客都是通过一个门框状检查口走进雨中的。

门框伫立在大理石地上,影子与正身组成L形。在四周无物的空间中,这L形生硬而且僵直。雷宇盯着它,内心深处涌起极其厌恶的情绪。他走过去。门框中的温度感应器立时响声大作。门边两个白衣装束的检查员凑过来。

“没事没事,上飞机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可能太紧张了。”雷宇笑,“我再走一遍。”他退回去,深呼吸,放松情绪,然后走进门。

感应器这次没有任何响动。

两个检查员如释重负,半对自己半对雷宇说:“没事就好。你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不谨慎。”

“我明白。”雷宇点头。整个国家都在遭受着瘟疫的折磨,非瘟疫地区自然要如防大敌。幸而他的出发地点不在疫区。

门后办公桌上的灰色机器吐出一张肉色卡片。检查员熟练地撕掉卡片上的护膜,抓住雷宇的左手腕,“啪”地用力一拍就将卡片贴到那里。雷宇只觉手腕上被无数细小的针扎了一般,一阵酥麻。但肌肤很快就失去敏感,对凭空多出来的那片东西没了知觉。

“抱歉,我们必须对每一个到贵阳来的人实施健康跟踪。请理解我们在非常情况下的这种非常手段。”检查员的措词虽然礼貌,却透着无法抗拒的威严。雷宇默默接过另一个调查员递上的资料袋。他背后有人歇斯底里地罗嗦:“这东西安全吗?你们能保证它是无菌的吗?万一我的健康因为这个监视器受到损害,你们如何赔偿……”

雨比刚才大了很多。不时有汹涌的雨点冲进门厅,撞到旅客的身上,被衣物吸收。雨点消失了,水分子渗入衣物的纤维,加速纤维的老化。然后,衣物会被粉粹为浆,制造成纸。纸被使用,被回收,被粉碎,直到无法再次利用埋入垃圾场。土壤和微生物对纸屑进行处理,将其中的水分子蒸发到空气中。水分子被云层吸收,演变成雨,完成这个复杂漫长的循环。雷宇掸掸身上的雨珠,万事万物之间都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平衡打乱了,就一定有另一个平衡代替它。

自己就是冲进贵阳的一滴雨珠,将在某种程度上扰乱它的和谐。

雷宇挺直背,走向等待在门厅外的出租汽车。那司机站在半开的车门前,满脸职业化亲切笑容:“您要去哪里?”

2

出租汽车驶入隧道,投在窗户上的阴影让雷宇想到了机场的那扇门,多少有些不舒服。他打开资料袋。里面有一张贵阳市地图,一份健康跟踪说明书,一套包括洗浴理发餐饮住宿电影的贵阳生活优惠券,以及一把折叠雨伞。

“每个到贵阳的人都能得到这些?”雷宇拍拍袋子,“你们太好客了。”

“啊,不,瘟疫开始以后才这样。来的人少了嘛,都是贵宾。你对健康跟踪有什么看法?别的城市没这样的吧?”出租汽车司机的普通话非常流利标准,礼貌得也恰到好处。

雷宇抬起手腕,跟踪卡已经完全嵌进了肉里,与皮肤浑然一体,看不出痕迹了。

“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仪上呢。”司机说,做个鬼脸,“你可得小心。”

“他们是谁?”

司机耸耸肩膀,那意思是这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他们呗。隧道尽头竖立着“市区十公里”的标志牌。“你到底决定了去哪里吗?”司机有些不耐烦。

“化龙桥。”雷宇不加思索,地名脱口而出。

司机的表情从诧异变为迷惑,随即恍然大悟:“嗨,你以前来过贵阳了?”

“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你怎么知道化龙桥呢?本地人都不见得会晓得那地方。而且现在修路,附近都过不去。”

“你去不去?不去我就换车了。”

“去得去得。”那司机一叠声本地口音冒出来,眼角余光落在袋子里的优惠券上。“这么多你一个人也用不完,不如分一点给我吧。”

“都给你。”雷宇将优惠券扔在驾驶台上。

“你要是用车以后还找我吧,我给你优惠。”司机加大车速,雨水被甩向车后,形成一道银色的帘子。

雷宇拣起健康跟踪说明书。说明书上一再强调健康跟踪是于己于城市都有好处的事情,希望得到使用者最大限度的配合。“跟踪装置具有最强的灵敏度,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当您离开本市的时候,交通部门将使用专用设备为您解除该装置。个人试图解除该装置不但对身体健康有影响,还将因违背城市管理条例而被处罚。”说明书的最后用黑体印刷着这样的字句。

他们正在监视仪上注意着你的一举一动。

雷宇心里格登一下子,就有什么东西丢掉了——那应该是对这座城市最初的善意吧。从此不可不防。城市如同陷阱,早就为每个外来者布下了天罗地网。虽然他只是来执行一个与城市本身毫无瓜葛的任务。速战速决吧,在“人”的世界里还是少停留为好。抚摸那被注册了的手臂,雷宇嘴角现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3

雷宇到化龙桥时雨已经停了。乌云之中透出几缕惨白的阳光。有风从阳光里倾泻,将桥下污泥中的潮腐气息带到桥上。雷宇调整呼吸,靠近桥栏。石制的栏杆光滑油腻,栏杆下部和这城市里许多建筑一样生了碧绿的苔藓。雷宇抹开一片苔藓,果然看到那行刻入石头三分的字迹:“民国二十六年七月立桥,跨贯城河,黔灵东路始通。”

那个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某处居住。

雷宇向桥下看。河水几乎干涸了,这是因为上游修路而围堰的缘故。条石垒起的河堤上,也是苔藓丛生——绿得仿佛是特意加在那石条上的装饰品。时空就从这绿上泛滥开去,渐成无限。雷宇肃然,上面派他到贵阳来找那个人,也许还有让他体会时空玄妙的另一层含义。

这之前他对时空的存在总是漫不经心,就如对自己的存在那样无所谓感觉。

事物只有拉远一点距离,有疏离感的时候,才能比较真切的感觉到它的重要。所以,到贵阳来于其说是找那个人,不如说是找回他自己吧?上面就是这样刻意安排的吧?

当然现在不可能理解上面的意图,以后也不会有谁向他解释上面的意图。一切只有依靠他自己判断。其实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这个任务的结果。

雷宇擦干净手上的苔藓,走向桥东的十字路口。那里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突然之间就挤满了水果与蔬菜摊贩:李子、葡萄、地瓜、荔枝、桃子、西瓜;小葱、土豆、折耳根、空心菜……将雷宇的去路截断了。雷宇只好买了5角钱的细葱,塞进资料袋,和健康跟踪说明书、自助旅游手册混在一起,勉强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路口朝北是陕西路,两旁原有的半西洋式建筑被蓝白编织袋的围幔遮盖;路面挖开的沟渠里,两个人正在调试一台抽水机。没有围幔的房屋上,到处是白粉圈子中黑体的拆字。

雷宇小心绕过水洼和泥坑,顺着陕西路往北走。几分钟后他就看到路东侧的虎门巷。巷子口的朝向和法式三层老楼与他记忆中的相同,但巷口南边的一片木制房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3栋7层板楼。

雷宇在巷子口停下脚步,有些犹豫不定。法式建筑底层的杂货铺依旧,卖杂货的男人也还在,只是头发几乎都掉光了,这让他有一种人到中年的落魄颓废。高高的玻璃柜台和那盛放糖果的玻璃罐子一如往昔。雷宇脑海中闪过“一如往昔”这几个字,立刻意识到这感怀不应该存在,毕竟自己是第一次到这座城市。虽然他的记忆库中那些糖果的滋味一清二楚。

上面给的资料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4

遇到问题时冷静分析和做出正确决定并为之积极努力,这是上面给雷宇的评价。但雷宇认为,此评价与其说是夸赞他的能力,不如说是为了掩饰上面派发任务的草率和仓促。当每一个任务都关乎个体生死,他能不尽最大努力去完成吗?

比如现在,48小时之内他若找不到那个人,他就无法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对于不能按照合同规定完成任务的雇员,上面是没有同情心施于的,一律抛弃在时空的海洋之中任自生自灭,还美其名曰“奖惩分明,且节约任务成本”。据说被抛弃的那些雇员因为任务对象的模拟体对任务环境的认知有限,又无法获得本体的认知经验,下场都很悲惨。具体如何悲惨雷宇就不得而知,除非他任务失败留在了贵阳。

留在这里?雷宇环顾四周:常青藤茂密盘旋在法式爱奥尼亚的廊柱上,从理发店、小吃铺、手机专卖、蛋糕房、打字复印等等的店铺招牌上延伸过去;艳丽的招贴画与肮脏的霓虹灯交错起伏。这些店铺中间,云岩区普陀街道办事处的白底黑字招牌朴素得最为醒目。

雷宇摇头,贵阳是一个陌生而复杂的所在,与他的审美情趣所差甚远。上面肯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放心让他前来。

“有百香果吗?”雷宇走进杂货店询问。这应该是一种草绿色清凉的圈状软糖,5分钱一块。

中年人正专注地看电视。20寸彩色电视机放在货架顶上,图像还算清晰——几个梳二把头的年轻女孩子和几个留辫子的年轻男孩子在里面哭哭啼啼,间或还慷慨激昂地辩论。雷宇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那是哪个时候的事情嘛?百香果?”中年男人掉过头,看古董样的表情,“老早就不生产罗。厂房都拆了盖什么TOWNHOUSE。”他耸耸肩,“味道可再也尝不到了。”继续看电视里那群男女拿腔拿调地表演。

雷宇哑然,他只是需要点什么东西来填补因发现问题而出现在胃部的不快。精神上的失落会引起生理上的空虚,“人”真是种奇怪的东西。而“人”的思维方式,他心里颇为鄙视,却不能不用这种方式思考。雷宇想了想,便转身走向那挂街道办事处牌子的地方。

办事处里的两个人正在一堆档案表格与计算机间忙碌,对雷宇的到来无动于衷。计算机终端是一台17英寸华丽的液晶显示器。显示器上数据飞速流动,如瀑布流淌,雷宇顿觉心驰神往。

“请问,”雷宇提高声音,“我想打听一个人。”他说了四遍,那计算机前的人才答应道:“找谁?”

“原来住虎门巷一号的,叫方乔。帮我查一下他还住这里吗?”雷宇的声音与姿态都有一种压迫感,令人无法直视。

计算机前的人嘀咕了句什么,继而开始敲击键盘。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现在没有姓方的在这里住。”

“他以前是住这里的。”

“多久以前?”

“拆迁修楼以前。”

键盘又生硬地响起来。雷宇似乎看得到程序调动下数据库的蠕动。那人摇头:“20年来,就没有姓方的住在这里过。抱歉,你记错了。”

5

杂货铺隔壁的小吃店还没有什么食客。店铺收拾得很干净,满墙都贴了雪白耀眼的瓷砖。灶台、桌椅没有一丝油腻,似乎就不曾开张过。一个25岁左右的年轻人,若古代弱冠书生般清瘦白净,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只顾翻来覆去瞅自己的手掌,似乎掌心里有什么天机隐藏着。

雷宇踩到铺前的擦脚垫上,向店里面探了探头。“你们有什么吃的?”他喊。年轻人仿佛被从梦中惊醒,鹿般温润清亮的大眼睛看向雷宇。

“你们有什么吃的?”雷宇提高声音重复问题。年轻人一指墙上的告示牌,示意雷宇自己瞧。雷宇望过去,肠旺面、脆哨面、素面、肠旺粉、鸡蛋炒饭、酸辣粉、米豆腐等等本地特色都一一在列,并附份量与价格比照。

“肠旺面,大碗。”雷宇说。他找僻静地方坐下,取了筷筒中的竹筷在手上。

上面给的资料出了很大的问题。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但千分之五的错误率,依他执行任务密度之高,碰上了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种把名字和住址搞错的事情有点太离谱了。两只筷子在雷宇手上互相刮动着,发出“呲呲”的刺耳声音。在这座超过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如何寻找根本不知道姓名和住所的人?

雷宇对面的墙上,方形时钟的指针正指在8点30分的位置上。他还有45个小时。

那年轻人此时才懒懒站起,冰箱里取面,灶台前掀锅下面,浇水备底料,忙得有条不紊而毫无生气,呈现出机械式运动的惯性。

“红轻红重?宽汤吗?”年轻人走形式般地问。

“什么意思?”

“红辣椒要多要少?汤要多要少?”那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解释。

雷宇见青瓷中海碗底放了酱油、醋、盐、味精、猪油、黄豆芽、油辣椒,胃肠中便有几分馋意。“都多些。”他回答。不知道这样的食物会不会让体温升高。他看看左手腕,似乎看到了芯片上无数的热敏电阻和电流线路,它们压迫在他动脉血管上,警惕着,随时准备送他进医院的隔离检查区。甚至不仅仅如此,它们还刺探他的血液,他的思想,最终会发现他只是“人”的模拟品而将他消灭。

想到这儿雷宇脑子里就是一机灵,觉得那个训练有素的出租汽车司机就在路边的出租车里看着他。雷宇相信,如果他真的被证明不是“人”,那个外表和气的出租汽车是会毫不犹豫将他撕成碎片的。据说就是由于“人”对待不同智慧生命存有与生俱来的不友善,所以在“人”的世界中只投放48小时内的任务。

好在并没有谁真的站在人行道上看他,雷宇面前,是黄澄澄刚从滚水中捞出来的面条——盛放在底料上,浇肠段、血旺子、脆哨、油辣椒,兑鸡汤,再撒葱末,红黄翠绿油光闪亮。雷宇顾不得想健康跟踪的事情,夹起筷子来就是一大口,险然被面烫掉了嘴唇。

那年轻人退回角落中,仍然看他的手掌。雷宇喘口气,但面条的香气不可抵挡,他恨不得立刻将它占为己有,哪怕再烫掉了牙齿和舌头也在所不惜。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这种决心,他从餐桌上的青花磁罐中舀了满满一汤勺辣椒油,加到面条中去。面条几乎漂浮在辣椒之上,那种味觉刺激,竟然有些令他勃起的冲动。

“人”的快感,无非如此。雷宇在狼吞虎咽中,顿有所悟。

6

“单弦,你买菜了没得?”一个丰腴过头的女人在店外喊,本地话铿锵有力而语调婉转。那年轻人抬起头来,“哪点要去这样早买菜嘛,门口有得是。”“你作死啊,那些菜你吃得起呀,贵得很嘛,去后街市场上买,”女人嚷,“多买两斤排骨。”

“排骨没得人吃嘛,要那么多搞哪样么?”年轻人有些不耐烦。

“搞怪,叫你买就去买,好生厌躁人啊。”女人挥手。

那叫单弦的年轻人便低了头,抄拢双手在背后,踱出他的角落,与雷宇擦肩而过。

雷宇望着他微驼的背影,将记忆中所有关于方乔的资料又从头梳理了一遍。也许是方言发音的问题,才将那个人的名字和住所搞错。

“你就吃一碗面啊?不来点别的吗?我的酱烧排骨味道很好。”女人突然换了标准的普通话对雷宇说。雷宇一惊,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忙摇头,片刻又点头道:“您给我杯水吧。”

女人便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凉水给他。雷宇仰手立尽。女人又给了他一杯。雷宇这才缓过辣劲。女人笑,竟然有几分妩媚:“你是北方人吧?以后少加点辣椒,你们受不了的。”

“还成还成,无辣不香嘛。和您打听个人。这面条多少钱?”

“3块5。你尽管问。我住这里也有20年了,兴许能给您点线索。”

雷宇掏出三个银币和一个铜币给她。潮湿的气候使金属币在这城市里颇为流行。女人将金属币握在手里玩弄,殷勤地问:“那你要找谁?”

7

“以前这胡同口有个大院子,里外院。外面还有公厕。外院有,有一栋两层的木头房子,老式的那种,一层养猪,二层住人,楼梯在外面。旁边是砖房子,一个过道通里院。里面有两层楼的砖房子,房子南面就对着这条街,陕西路。房子北面隔个院坝是一座平房。我说清楚没有?”雷宇停住描述问。

女人满脸迷惑。

“是这样的,”雷宇从公文包中取了纸笔,画出两个院子中的建筑大概位置。那女人顿时明白了,“啊,有这样的院子,就是虎门巷1号噻,七八年前就开始拆,三年前拆光了。”

“我看见了,全都变成了7层楼房。我想找一个小孩,不不,他现在应该已经长大。就在这两个院子里住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两个院十几家都有小孩,你能不能说具体点。那孩子长什么样?”

雷宇的表情比女人还要茫然了,“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他的样子。”

“耶——,你要找人又不晓得他长相。”女人一急,方言脱口而出,“你搞哪样嘛?”

雷宇摇头。

“嚓找法嘛,”女人也摇头,“哪样线索都没有。”

“是个男孩,喜欢动手拆东西。叫方乔,或者是类似发音的名字。”雷宇说明,“您回忆一下,有没有这样的男孩子。”

“那帮孩子都喜欢拆东西搞破坏。没有姓方的。”女人撇嘴。

“我必须尽快找到他。我会重金酬劳帮助我的人。”

女人眼睛一亮,指指一号那林立的楼房,“拆迁的人基本上都回迁了。你要找的人应该也在这其中居住吧?”

“有道理。不晓得我能不能在这些楼里找个住处。”

“当然能。”女人又笑了,这次笑得暧昧,“我们家就有空房子,可以租给你住,房钱你看着给好了。”

8

女人的家在2号楼的6层,复式结构,单弦带雷宇上了楼。斜屋顶的顶楼有两个房间。单弦打开其中一间,偏头瞅了雷宇一眼,“你的”,然后径直走到另一间中去了。

房间不大,一张沙发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台电风扇。雷宇推开窗户,陕西路两侧隐蔽在帷障里的建筑工地纤毫俱现。钢筋水泥吞噬着草木结构,那些低矮的不符合所谓现代审美观点的房屋,都以城市现代化的名义消失了。城市边缘渐次耸立的高楼大厦给城市镶嵌了一道锯齿形的花边。曾经的浓绿被这些花边稀释,难以搜寻。

就像那个人的名字方乔。雷宇黯然。最有可信度的空间位置资料也只能做出那个人肯定在虎门巷一号的判断,其它的看来只能臆测了。

喜欢搞破坏的孩子。他为自己有此种灵感折服。这可真是个不同一般的灵感。怎么就能认为弦论大师少年时候是个喜欢搞破坏的人呢。当然,他成年的时候是很有破坏性的,他在时空之间将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震荡,因而上面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措施消除隐患。要保持一个广袤时空范围的稳定性,上面必须留心各个地区的发展,谨慎掌握着时空平衡的杠杆,就像救火队员,一些时候要灭火,一些时候却要生火。这样复杂的情况下给他的资料有差错,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资料里还有些个体资料可以做甄别。

但你由此就推断他少年时候的做为,还是太主观了。雷宇心里残存的本我说。我知道我的主观。雷宇的模拟思维回答,但这是有一定逻辑关系的,没有偶然,凡事有果必然有因,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管怎么说,还有44个小时,时间很充足。

有轻微的响动,雷宇回过头。单弦拿了一床毛巾被搁在沙发上。

“以前你们家住在哪里?”雷宇问。

“就在这里啊。”

“这里?你们住虎门巷1号?”

“是啊,一直在这里的。”

“那你记得当时一起玩的伙伴吗?”

“不记得了。”

9

拿了单家的门钥匙,雷宇便带了自助游手册和地图去找这城市的各种科学机构。他等不到出租汽车,就沿着虎门巷一直朝东北走,直到看见出口处友谊路那边的印刷厂。巷子的地形缓慢地升高,他竟然爬得气喘吁吁,心说不服老不行啊,的确是只能再工作这一次。自己和那些墙壁上写了大大拆字的老屋子一样破败了。但是新的建筑就样样好吗?城市里所有新建筑都因为油漆质量上的缺陷,在每天必来的雨水浸泡下褪了颜色,显得十分颓废。不知道城市本身是不是也颓废了。但颓废其实与他无关,他只是来找一个人而已。

自己是这城市的一个过客。雷宇想。城市中的人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他们无法摆脱。而他可以,因为他与城市毫无瓜葛。他为自己43个小时后可以抽身而去兴奋,吹起口哨。细细的哨音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回响,配合着他的脚步,竟然有几分情调出现。

此刻云散尽了,灰白色的太阳并不耀眼,但城市的温度一下子就提高了2~3度。他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不得不顺着墙壁荫凉的地方走,并且经常停下来让自己的体温恢复正常,以便健康跟踪卡显示正常。巷子突然之间变得十分漫长,似乎总也不能走到尽头。他停下来不仅仅降温,还要消除内心的怀疑——来处已经隐藏进拐弯的空间中,去处却还未得见,窄小的巷子仿佛一段弦,要将他卷曲起来抛掷。

他从来没有想过弦的实质。对已经公论的事实从来熟视无睹,这是“人”的共性。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真相,让自己感觉舒适。对于一个流浪在时空之间的杀手,最大的舒适就是彻底结束这种流浪。但这不过属“人”的思维结论而已。他其实也是一段弦,被时空之手随意抛掷,遇到合适的场所就舒展开创造自己的世界。

印刷厂的大门洞开在马路对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香气。不断有人出入的门以及门两侧盛开的红白色夹竹桃,都证明了这段时空的稳定性。雷宇舒缓神经,擦拭脸上的汗。油墨的味道消解他思维节点上的障碍,他清晰听到大脑中那任务时钟呆板的“滴嗒”声。

旁边有人叫喊:“冰粉,冰粉,消暑解渴,味道好嘞——”雷宇没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食品名字,问那人:“冰粉是什么?”“冰粉嘛,1块一碗。”那人答非所问,继续他的吆喝。雷宇看他插了“冰粉。消夏一绝”旗子的小车,车上玻璃罩子里摆放了数个花花绿绿的瓶子。所谓冰粉,是褐色的半透明胶状物质,被盛放在洁白的搪瓷脸盆里,极有弹性极凉爽的样子。

“来一碗?”小贩的黑色T恤上印着大大的“筑”字,脸膛被晒得赤红。

雷宇点头。这奇怪的食品吸引的与其说是他的味觉,不如说是他的好奇心。

小贩顿时来了精神,变戏法似取出一只塑料碗,舀了一勺冰粉,加葡萄干、果料碎、芝麻、冰红糖水,插了一把塑料勺,宝贝似捧给雷宇。“好吃呢,包管你还想第二碗。”

胶状物质入口即化,雷宇捉不到它的踪迹,齿间留存的都是红糖水的味道。这大张旗鼓的冰粉竟然是个空洞的东西。

10

冰粉给雷宇的空洞感一天都不能消散。他就带着这种不快拜访城市与科学有关的单位。城市最高级的科学机构对弦研究没有掌握任何资料,他们中听说过“弦”这个字的人一致认为,弦是首都的国家重点实验室才会有的研究课题。在贵阳这样一个内地城市中,即没有物质条件又没有学术土壤,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对“弦“感兴趣。

民间科学家协会以为雷宇有赞助意向,极其热情地出示了他们所有的申请项目和在研项目,但不存在任何与“弦”相关的字眼。

“这个碟形飞行器研究如何?你知道我们的凤凰山事件吗?神秘的天外来物显示了非同一般的场效应和空气动力学特征,这启发了研究者。如果搞成了会是整个航空业的革命。”协会秘书卖力地推荐。

雷宇一笑了之。

大学,创新与发明协会,专利局……雷宇坐了环城巴士,在法国梧桐婆娑的荫凉中绕行全城。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林立商铺、锦衣男女,都如冰粉样外表华丽。不知道会否如冰粉样空洞不堪,只存皮相。如果他们不能找到弦,这皮相世界有滋有味自得其乐的好日子,恐怕也不会长久吧?

“所有城市都逃脱不了腐朽的命运!”有上车的少年挥动手中的杂志慷慨激昂,“时过境迁,声名显赫的帝王将相化为灰烟,宏伟的建筑与文化科技埋于尘土……没有千年不坏的城墙,什么样的文明能恒久恒新,永远占据历史的舞台?”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少年的伴侣,花般美丽的女孩儿说,“这可是法国皇帝说的话。皇帝都这样,你做哪门子杞人忧天?”

“皇帝不该打倒吗?他根本不符合时代精神嘛!”

“皇帝多神气,三妻四妾、杀人放火,要怎样都可以。姨婆叫下午去花溪打牌呢,你陪我去。”

“打一、二、三的卫生麻将啊,没得搞头。”少年嘟囔。

雷宇眼前仿佛见到八只肤色深浅差异的手,和动着144张牙白色的小长方块。在那些长方块垒成两排的时间中,有数万个星球从星际尘埃深处喷射,又有数十万个星球被那尘埃吞噬,世界的诞生与毁灭同时发生,惊心动魄。麻将牌阵势千变万化,宇宙的规律却简单明了。其实不是牌变,而是人变,人心是这天地间最复杂难以揣摩的……

大滴的雨打在窗户上。天气立刻黯淡下来。果然是天无三日晴的城市。巴士遇到红灯猛然刹住。雷宇看到前面一座玻璃钢的环形过街天桥,完美的弧度仿佛弦中卷曲隐藏起来的那一段。

看来,上面派他到这座城市为他的职业生涯划上句号,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11

雷宇黄昏时分回到虎门巷。

小吃店里此刻挤满了人,大部分是附近的住家。女人和单弦都在忙,还有两个极年轻的女孩子跑堂。雷宇混在食客之中点了一份肥肠面。

“啊呀,你要什么说就好了嘛。”女人看见雷宇笑,“别客气。弦子,肥肠面一碗!”

稍过片刻,单弦神情冷漠地端过一个大海碗。浇头的肥肠足有半碗之多。旁边就有同样点了肥肠面的人抗议。那女人理直气壮:“是我亲戚,我愿意多给,你管呢。”“单大嫂,这是你家哪门子亲戚?怎么没听你说过?”“我家亲戚多得是,哪里你都听说过啦。”

雷宇只管吃,对耳边的议论置若罔闻。跑了大半天,他真的饿了。当半碗面条滑入胃中,奇怪的,他那种空洞感忽然消失了。万丈红尘重新摇曳生辉。他甚至注意到女人真丝连衣裙袖摆与领口处的蕾丝,以及蕾丝下若隐若现的白晰肌肤。他还有36个小时。于是他问那个追究女人家族谱系的老人:“老人家,虎门巷一号当年谁家养猪啊?”

那老人一愣:“猪?是孙师傅家,不,吴师傅,不,不是,我记不太清楚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打过那个猪,还拿鞭炮吓唬过它。现在想起来真的很过意不去,想向他们道歉。”

“那只猪早就杀了吃了。你道个什么歉嘛!”老人诧异,“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向猪的主人道歉。少不更事啊。”雷宇说得愈加煞有其事。那头大黑猪从漆黑的栏圈中冲出歇斯底里狂叫的情形,随着他的叙述而重现。

“应该是孙师傅家吧。”食客中有人回忆,“他们家孩子多,还有老人,养个猪,一年到头吃肉就靠它了。”

“不会,孙师傅家住里院,哪儿有地方养猪。是吴师傅,我还记得他家三丫头剁猪菜呢,每天都剁。”

“嗨,那三丫头和张家二小子好,张家养猪,她当然要贡献一把气力。别的不成,剁猪菜真是利落,刀声听着都那么像音乐。”

“听说三丫头后来成了特级厨师,去了美国,开好大的饭馆,有这事吗?”

“瞎扯,人家是移民去了澳大利亚……”

雷宇追问那老人:“张师傅是哪一位?”

“你看我这记性。是张师傅养猪来着,就是他。住在虎门巷一号外院。那两层楼是他家的私房,唐山大地震那年起了火,烧没了。”

“那人呢?”

“听说都搬到花溪区去了。”

“他家男孩子小时候淘气吗?”

“淘气?他就一个儿子,是小儿麻痹症,从小就拄拐杖,安静得跟闺女似的。”

12

雷宇躺在沙发上消食。腹中的面汤似乎无法消化。夜已经深了,这座城市的灯红酒绿却才刚刚上演。单大婶换了宽松的休闲装准备去打麻将,临行前端了盘切好的西瓜到阁楼上来。“别急,我会帮你慢慢找的。”单大婶安慰雷宇,“不过你的线索真太少了。弦子,你也帮回忆一下子。”她冲对面嚷。

“我咋个晓得,那时好多人。”单弦隔着门答。

“是啊,那时他还小,特别爱看书,撵他出门玩都不肯。”女人挠头,“看那么多书,结果怎么样?都读傻了。没得考上大学,又做不得生意,就只好给我打下手煮面。”

单弦房间中有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女人笑:“他不高兴我数落他。我咋个不希望他有出息,可是得承认事实啊。”她摆手出去了。

雷宇望望对面的屋子,可以想像那年轻人郁闷的面孔。他拿起一块西瓜咬,沙瓤酥甜,便叫:“单弦,你也出来吃瓜,好甜。”

见那屋子里没动静,雷宇过去敲门。门上却没有锁,一推就开了。节能灯昏暗的光线中,样式陈旧的单人床、写字台和书架有一股子潮湿的霉味;书架上胡乱堆着高考辅导、自考指南、英语速成等等的书籍,以及许多花里胡哨封面的杂志;墙上贴了许多电影海报和杂志中插话。在这些廉价的印刷品之间,是一台水晶蓝璀璨耀眼的苹果电脑。电脑与周遭环境的巨大反差,就仿佛钻石放在了豆腐渣里。

单弦脑袋趴在书桌上,睁大了眼睛,目光凝滞于空间中某个虚渺的点上。

“吃西瓜。”雷宇将果盘送到他面前。他看也不看。

“不管别人怎么说,首先你得自己把日子过舒服了。不开心只能自己难过。”雷宇劝他。

过了几分种,单弦才将他的目光收回,望向雷宇,质问:“你是干嘛的?”

“我要找人。”

“找人干嘛?”

“这个人很重要,他将改变这整个世界。”

“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世界。你撒谎。”

“我没有。再说我干嘛要撒谎呢,我意图何在?”

“有一种谋杀叫做无动机谋杀。所以肯定也有一种撒谎损人不利己。”单弦冷笑,腿翘到桌子上。

“你比外表上聪明。为什么还要给你婶娘煮面?”

单弦白雷宇一眼,“我乐意。”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他以前在这个院里住过,爱拆东西,爱问个为什么。你能帮我想想吗?找到了我就立刻离开。”

“你找他干什么?”

问题又回到了刚开始的起点上。雷宇搓搓手,“你认为我找他干什么?”

“谁知道。也许他欠你很多钱,也许他拐跑过你的情人。也许,他知道什么秘密,而你为了掩盖秘密必须杀了他。”

13

无心之语却最接近于真实,雷宇一瞬间对单弦起了杀心。不错,雷宇就是来找拥有弦秘密的那个可能叫方乔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人,然后杀了他。或者,文雅一点的说,杀死他的思维。上面交待得很清楚,人不能在这个时间获得弦的知识,因为他们后来的表现显示出虽然有打开弦的能力却没有运用弦的智慧。所以上面要雷宇溯时空而上,到这个年代的贵阳来阻止弦论大师的成长。

这个年代弦论大师应该已经对弦的认知很深刻了,但他的理论成果还需要实验验证。没有数据就说服不了人们接受他,因而他四处奔波筹措实验经费。他的名字在理论物理界被一些人嘲笑,一些人蔑视,另一些人争论。他所在的单位把他列入异想天开的疯子行列。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一项授权专利每年都会给单位带来可观收入,单位早就不假辞色地将他解聘了。

找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难度?雷宇想不出。所以他就轻易地和上面签了一份48小时的合同书。如果48小时之内他不能完成任务,上面不负责他的返回路径。要不他自己在时空的森严壁垒之间开凿一条路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要不,他就留在此时此地的贵阳,留在混沌的人类中间。雷宇想到后一种可能,刚硬的身躯也不禁颤抖。

在这个黑夜最浓的时候,雷宇悄悄打开了办事处的门。办事处的电脑并没有关机,他轻易就进入了民事部门的户籍登记档案。

整个城市,20年来都没有一个叫方乔的人登记过户籍。出生与死亡记录中都不曾有过这个名字。

顶楼上单弦已经熟睡。恬静的面孔如同婴儿。雷宇的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只要他略使一点劲,这个年轻脆弱的生命就会结束。

虎门巷一号的孩子中间,究竟是谁洞悉了弦的真谛,从而会在某一日跨出人类认知上质的飞跃?

如果不是上面的资料错误得离谱,就是时空路径存在严重的误差。这个时空到底存不存在方乔这样一个人?出现这么大的问题,他那份生死合同若真执行起来岂不是太冤?

雷宇躺到自己的床上,摸出感应器——他从自己世界中带来的惟一的物品。感应器滑过他的左手,冰凉侵骨。窗外夜空深邃,星光在倾斜的天花板下荡漾。正是与自己世界联络的好时候。雷宇将感应器放在胸口。在任务对象“人”的模拟体与他的本体意识之间,存在着原子水平上的振荡和谐,感应器可以将这个和谐调整为可控状态,从而达到超时空的通讯目的。

想到存储于上面库房里的自己的本我意识,雷宇就有些惆怅。这次任务之后,但愿真能退得休去,与本我从此紧密相依再不分离。

清理一下思路,雷宇两只手贴住感应器的两个面,开始一条一条阐述任务中的问题。思维的神经电流在他体内涌动,汇集在感应器中——那里将有异光反应,透射进感应器的内核。

但感应器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雷宇等了等,感应器平静如常。他将整个过程又重头来一遍,感应器依然老样子。

有冷汗从他额头冒出。他腾地跳起,打开灯。灯光聚集下,感应器没有任何伤损,完好如新。他抹抹汗,伸出小拇指,顺着感应器的一条棱往下滑。在棱的某个点上他身体特具的电磁脉冲可以将感应器的存储空间打开。

果然,他失败了!

雷宇真的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任务对象模拟体与他本体意识之间的联络一直良好,感应器也总是工作正常!问题出在了哪里?踏上贵阳之旅的每个细节瞬间在他大脑中重温。

健康跟踪器。

雷宇举起左手腕,完全嵌进了肉里的跟踪器与皮肤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痕迹。但那芯片发出的电波却扰乱了他自身的电磁场,从而使他的超时空通讯遭受严重阻碍。

雷宇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健康跟踪器真的只是感受他体温的变化并反映到城市某个机构的监视屏上去吗?

现在只有指望他在剩余的时间里找到那个弦论大师,哪怕大师还未有成果。因为感应器中还储存了大师的思维波片段,会与大师产生感应,从而打开另一条超时空通讯路径。那么他仍然有返回的机会。

但如果失败……雷宇深呼吸。星光已黯,黎明将至,时间正一分一秒过去,这个世界中,谁曾见过弦?

雷宇的眼眶忽然湿润了。

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14

单弦在电脑上打拖拉机,见雷宇进来也不搭理,鼠标飞快点击着各种花色的牌,手指则在键盘上舞动,与打牌的人忙不迭地唇枪舌剑。

雷宇只好找书架上的杂志看。那些杂志紧紧压在一起,抽出来就散了,也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遍。杂志噼哩啪啦掉在地上,雷宇蹲下身子捡。单弦终于从牌局里分神,“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嚷。

“我想请你帮忙。”

“我不会帮你的。”

“你知道原来住这里的那些孩子的下落。你必须帮我。”雷宇按住鼠标。

“不关我的事。”

“那么给你一个挣钱的机会你挣不挣?”雷宇问。失去双亲寄居表婶家的单弦,最缺的恐怕就是钱了。

单弦瞪着雷宇,“给钱也不干,你别拦着我打牌!”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吗?找到了,我告诉你。”

“切,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找人的目的。”单弦不屑,“关我什么事。”

最后还是单大嫂的命令起了作用。单弦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雷宇身后,一个上午都不肯好好和雷宇说话。而雷宇计算着时间,满心焦虑,也没有心思来讨好这位小朋友。两个人沉默着,在城市中寻找虎门巷一号的孩子们——这些曾经调皮捣蛋、拖鼻涕生脚疮的少年都已经长大,或者做了城市的栋梁,或者变成城市的垃圾。但无论是谁,都会出没于城市的美食广场、饭铺酒肆。只不过一些人是品尝者,一些人是经营者,还有一些人是乞讨者。单弦带着雷宇从大十字找到紫林庵,从观风台找到黔灵山……在这种寻访中,雷宇遍尝各种他闻所未闻的食物,比如丝娃娃、独山盐酸、荷叶糍粑、羊肉粉……他做出结论,如果单以吃为标准,贵阳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城市,只是那些食品都太过于零碎,适宜女孩子,却不对男性的粗犷。不过,这套理论毫不妨碍雷宇冒着肠胃坏掉的危险大吃特吃,且渐渐地无辣不欢。

单弦却很不开心,每碰到一个过去的玩伴,免不了的寒喧就逼着他去回忆过去一次,而每次的回忆都不尽相同。他经常会得到完全矛盾的说法。比如张师傅家的儿子据说小儿麻痹,但同院两个做了汽车销售商的伙伴就认定他好动异常,曾经给猪扎针并把猪粪撒在公厕门口的路上。还有那谣传出国的孙师傅家三丫头,却在丁字口开了一家麻辣烫,且死活不承认曾经和张家二小子好过;她倒是对单弦印象好得不行,说当年单弦虽然年龄小可是特别喜欢看书,看完了就讲给大家听,什么黑洞啊白矮星啊都是些特高深的名词。那时的单弦看上去志向远大,大家都对他心生敬畏。但是单弦自从高考落榜以后就不和什么人交往了,总爱深居简出,处于半与世隔绝状态。

“不可能,我不可能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单弦愤懑,忘记出门前对雷宇态度的恶劣,拉着雷宇说:“我根本不懂黑洞白矮星。为什么大家的回忆不能重合,过去无法还原吗?”

“不能。时空有无数观察角度,缺少一个角度的描述它都是不精确的。但你无法找到这所有的角度,你明白吗?”

“不明白。可是,如果你的说法正确,你是无法找那个男孩子的。你给的参数太少,根本不能确定他的状态。”

雷宇一惊,单弦的话似乎隐藏着更深的含义,他一时分辨不出。时间的紧迫压榨了他的判断力。他等着口袋里感应器的反应,但毫无所获。食物的填补压住了胃里的空虚,却压不住时间的声音——那声音清清楚楚在雷宇头脑中回响,声声催人欲老。

他们在城市里匆匆忙忙,只在路过国际交流中心的时候停下来。有文化公司牵头搞了一个梵高画展。大大的梵高头像挂在空中。单弦不顾雷宇径直去买了票。雷宇只好也跟进去。一厅的浓郁色彩,与小家碧玉般的贵阳气质不合。单弦却看得目瞪口呆,末了还买了60×60厘米大的凡高油画《星夜》的复制品——在月光黄和星辰蓝旋涡翻卷的天空下,一丛树木努力向上伸展着枝条。月亮和星星颤动中,地面上的植物低声吟唱,一切都在不可确定的状态中……单弦将画端端正正挂在他自己的房间正中。

贵阳的气氛顿时有一丝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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