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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宏伟

我今日呼天唤地与你凭证,我将生死祸福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选择生命啊,让你和你的后裔得以留存。

--------《旧约全书·申命记》

“如果你上辈子是一个坏人,比如说总是忘记太太的生日或是爱占别人的小便宜,那么公正而万能的上帝就会在这辈子让你事事不顺处处吃亏忍让,也就是说,你将是一个好人;而如果你的生活有幸在上辈子坏透了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这辈子阁下除了诸如解放全人类之类的苦差事之外,恐怕就无事可干了。请欢迎我们前世的罪人何夕先生!”

何夕并不知道蓝一光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调动气氛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助手并不能言善道。何夕缓缓走上前台,恍惚间他觉得这几米的距离长得就像是人的一生。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站在这里首选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我的母亲。准确的讲,我是不能忘记的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我一直都在赞美那一刻。”何夕停顿一下,一阵意料中的嘈杂声响了起来,“请原文我这么说,但这是真话。那无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其重要性越过了我的诞生。在那之前,我和无数生活在这个科技时代的人这着几乎一样的生活,我知道地球是圆的,宇宙里有无数的鉴于;科学还告诉我,生命是由遗传密码控制的大分子序列,是由那些冰冷的元素在亿万看的亿万次碰撞中偶然聚合出来的。我也相信这一切,即使在今天谁都不能说这一切是错的,但我觉得我可以说:这一切也许是不应该的。

“我丝毫没有跟各位开文字玩笑的意思,我不妨问一个问题,从这些正确的科学理论出发我们应该怎样生存呢?很显然,我们得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命的两极是生与死,生前死后对生命而言没有意义。这听起来像是废话,但我倒是觉得,这人人皆知的道理恰恰是这个世界多灾多难的最大根源。当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曾说过:‘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从这点上讲,他是一位绝对正确的科学的无神论者。可我要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无神论者干出来的。当一个国王像路易十五那样思考的时候,他惟一的可能便 成为暴君,历史也正是如此。而如果一个普通人也这么想的话,他就会心安理得地把甜水当作牛奶卖给那些贫穷的母亲,然后看着一个个婴儿死去。至于说到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基督徒。我永远记得母亲去世时的每个细节,她从连续几日的昏迷里突然苏醒后,立即吩咐我们去找牧师来。但牧师来了之后,她却拒绝忏悔,她说她这一生没有做过需要忏悔的事情,天堂里早已为她安排了席位。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只觉得母亲的脸庞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也许是幻觉,我觉得她的脸庞已经变得透明,让人感到必须要仰视。母亲去世的那一幕是我所见过的死亡里最宁静祥和的,我很奇怪那一刻竟然没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感觉,倒像是送母亲前往一个美好的去处,也许就是她说的天堂。后来我常想,也许人的死亡本该就是这样,也正是从这一天起,我不再是一个无神论者了。我开始相信,在我们的智慧以外的某个地主存在着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才是真正的智慧者和审判者——或者说应该存在这样一种力量,因为丧失了最终审判的世界不是一个公正的世界。再次申明一 点,我不是要请回基督,实际上这也不可能做到,但我们将请回基督的末日审判台,我们要让好人享受福报让坏人堕入地狱,让死者开口让沉冤昭雪。当审判日到来的时候,人们将亲耳听到传自天国的声音,所有过往的一切会如同重放的电影般呈现于眼前。而仁慈的主会用他公正的威权对人世间的一切做出宣判。”

何夕停顿下来,四下里很安静。他挥挥手示意蓝一光协助,大厅正前方的半空中立刻出现了一个何夕的三维头像。听众席上又出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现在,我要在这里淙一下我们多年来的工作成果。这是一套叫做‘审判者’的系统。它的原理非常简明,谁都能听懂。现在各位看到的这个人并不是通常我们所认为的虚象,严格地说,那就是我本人,因为在这个人象后面起支撑作用的计算机里储存着我全部的记忆。”

何夕撩起额前的头发,一根黑色的细管显现出来,“这是一根天线。我想先阐明的一点是,

大约在二十世纪的时候人从北京 已经知道,思维和记忆活动作为精神运动,其实总是伴随着脑电波以及细胞间物质交换等物质运动的,换言之,通过分析可以定性定量的物质运动,我们能够洞察精神活动的目的。当时的人们已经通过脑电波的形状来分析人的精神状态的好坏,比如认为阿尔法波形表示人的精神状态最佳。简单扼要地讲,这实际上是个解码的过程,过现在我找到了一些更完善的方法,可以精确解释每一次物质运动后面对应的精神运动。我的脑中植入了一块叫做‘私语’的生物芯片截取我脑中每时每刻的记忆,并通过这根天线适时地发送到当代功能最为强大的电脑中储存起来。”

听众席再度传出低低的讨论声,何夕不得不停下来。这里,一个记者突然站起来发问道:“你是说这个机器是一台读心器?”

“大致是 样——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

记者快步走到台上,凑到何夕耳边低声说:“何夕是个骗子。”然后他走到头像跟前问道,“刚才我说了句什么?”

“何夕是个骗子。”头像的声音由电脑合成,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四周传来一阵意料之中的讪笑,记者顿时有了十分的得意。

何夕平静地问道:“你是说的这句话吧?”

记者胸有成竹地说:“这句话没错,不过这把戏几十年前就有人玩过了。我打赌在你的身上藏有微型窃听器,头像的话只不过是你的同伙作的配合罢了。”

人们的笑声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了。

但是,头像发出的声音很快结束了这种混乱场面:“你一定喜欢吃大蒜,刚才我闻到你嘴里有高浓度的臭味。”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了,记者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次他的脸真的红了。众目睽睽之下,头像的这种感受除了直接从何夕的大脑中取得外,别无他途。一丝浅浅的笑意自何夕的嘴角漾起,了在想,小记者口中的气味的确难闻,头像的抱怨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喜剧。观众沸腾了,他们对头像提出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何夕有多少钱”、“何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何夕睡觉是否磨牙”之类,但他们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无可奉告”。何夕对此的解释是:“不要说是一个活着的人了,即便是一个死去的人,他的内心世界也应该得到保护。如果没有得到法律的许可,我认为谁都没无权公布他人的内心世界。今天为了这个发布会,我们特意开放了部分数据,但只限于一些很平常的记忆,你们的问题都是些没有开放的数据。不过,不管政府以后制定什么样的法律,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倒是不反对解答各位的所有类似问题。”

发布会结束后,走道被挤得水泄不通,闹哄哄的人群始终不肯散去。组织者不得不动用保安,才将何夕护送回六十公里外的实验室——那算是何夕多年来的家。何夕刚走进办公室,政府方面的代表马维康参议员就走过来和他握手。马维康大约六十出头,头发苍白,精神矍铄,眼睛看人的时候常眯成一条刀样的缝。在政坛上的多年沉浮,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可供他人参考的东西。但何夕知道这都是表象。说起来,他们两人称得上是患难之交。马维康是政府方面少数几位对“审判者”系统持支持态度的人,他一直在会同几名议员游说政府批给研究经费,并因此受到了不少非难。几年前,在何夕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他还让女儿马琳中断了医学博士的学业,将她推荐给何夕当了助手。

“欢迎我们的上帝先生。”马维康半开玩笑地说,“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真理——赤裸裸的。”

何夕撩起自己额前的头发,指着那根黑管说:“那得等到你们批准给所有人都装上这个东西才行,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你还是穿着衣服的。”他顿了一下,“到时候给你选个花白颜色的天线,跟头发匹配。”

马维康想了一下,“但愿人们能理解这一切。”

“没有人会理解。”何夕接口说,“没有几个人会喜欢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晒太阳,即使里面早就长满了霉菌。这也是我愿意同政府合作的原因——如果政府不通过立法来推行,我是毫无办法的。”

“你想把我们拉进来做你的挡箭牌?”

“我敢肯定,只要实施这个计划,我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搞不好会被说成是法西斯和希魔第二。但我是不会后悔的。‘审判者’虽然防不了天灾,但绝对可以避免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人祸。实际上,人类到现在为止的历史完全就是一本糊涂帐,我认为,仅仅依靠像中国古代的司马迁 样的几位敢于拼命的史家是无法还历史以真面目的。脆弱的真相常常无法得到保留。”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政府内部对于这套系统持反对意见的人一直占大多数。另外还有件事,”马维康耸耸肩,“的确有人说你是希特勒第二。”

何夕冷笑出声,情绪有些激动,“如果当年有‘审判者’系统的话,希特勒根本就上不了台,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如果预先让德国人民见到的话,又哪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时,马琳从门外走了进来。她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明眸晧齿,长发飘飘,一身得体的衣服将娇美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看到何夕正在她父亲面前发火, 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吵上了?好象你们俩一见面就没有清静的时候。”

当何夕情绪激动的时候,马琳是寥寥可数的几个能令他平静下来的人之一。何夕一向认为,漂亮女人不少,但“美丽”的女人却是罕见的。漂亮只涉及外表,而美丽与否却关乎整体。马琳,则是何夕见过的女人中称得上“美丽”的少数人之一。

“我已经说服政府给你追加了一些经费,不过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政府方面由我去努力,你们专心搞好自己的研究就可以了。”马维康说到“专心”两个字的时候,颇有深意地加重了语气,让何夕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跳。

马维康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何夕和马琳,马琳看了他一眼,说:“如果没有别的中,我先出去了。”

何夕按捺住心中的失望点点头,然后便听到了门锁碰撞的声音。他掏出香烟正准备点上,又忽然有些犹豫了,因为屋子里还残留着一股好闻的味道,何夕知道,那是马琳最爱用的夏奈尔香水。十年前,他在事业上放逐自己的同时,也将自己放逐到了感情的荒漠地带;但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某种沉睡的东西却在他的心中不可抑止的苏醒了,让他深切体味到,自己三十六岁的身上其实还蕴藏着一种让 无法抵抗的激情。

门铃响了。何夕满怀期待地快步上前打开门,然后他看到了马琳如花的笑靥。她手里捧着一壶热腾腾的咖啡。

上午八点十分,何夕走进位于基地主楼的一号实验室。在过道里,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蓝一光的声音。何夕好奇地向窗外望去,只见保安正在阻止一群人进入基地,他们 手里都举着抗议条幅,上面出现最多的几个字是“神圣思权阵线”——看起来像是一个新近成立的组织,显而易见,它的目标直指“审判者”。[

最后冲破封锁来到何夕面前的是那群人的头儿——一个叫崔文的年轻人。何夕知道,以现在人类的心智水平而言,没有谁会愿意让他人探知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常人隐私无非分两种,一种是于人无害(但可能于己有羞)的,一种则是于有人害的。前一种隐私完全受社会进步程度的影响,而后一种隐私,无疑是正义社会应该千方百计调查清楚并提早预防的。何夕认为,当“审判者”系统获得广泛应用之后,人们的思想将随之发生极大地改变,届时,人们对他人的一些闪念之间的恶念将会宽容得多。

单从相貌上看,三十出头、蓄着络腮胡的崔文可以说是相当吸引人。“性感男人”,不在为什么何夕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词,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从何夕的嘴角荡漾开去。他告诉崔文:“我觉得你们并不清楚什么是‘审判者’。”

崔文摆摆手,“请不要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和我讲话。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认为你比我懂得多。我曾经在政府的一个实验室工作过,和你的研究方向是一样的。”

何夕一下来了兴致,“我知道政府以前试验过一个类似的系统,只是后来因故 。你为什么要和自己曾经努力的目标过不去?”

“我只认这一点,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权透视他人的内心。”

看着崔文,何夕心里突然有种很奇怪的面对老友的感觉。何夕知道个中缘由很简单——崔文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那种语气,那种自以为只要手中握有真理就敢向整个世界挑战的、让人想笑却又有几分感动的激情,还有那脸红的样子、飞扬的眼神。何夕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文的脸看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喜欢上这个“持不同政见者”了。

崔文真的感到愤怒了,何夕莫名其妙的态度让他无法平静下来,他大声说道:“尽管你现在是一个名人,可是在我看来,你表现得既狂妄又虚伪。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也许你自以为自己正在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但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启动你的系统只会禁锢人类的思想,把所有人都变成头脑空白的伪君子和卫道士,后果比中国古代的文字狱要严重百倍。你的失败只是迟早的事情。”说完他转身离去,背景竟然潇洒得令人过目难忘。

何夕呆立着,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大声对那个潇洒的背景喊道:“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亲眼看看狂人的覆灭?!”

实验室墙上的大屏幕正在演示记忆的物质过程,实验的样本采自两天以前,受试对象同以前一样,是何夕自己。何夕愿意看到自己内心的不可见的记忆被“审判者”系统通过可观测的物质运动制取并归纳成条理清晰的内容。何夕曾经花时间专门考证过人类对自身思维的认识,结果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世界上许多民族最早都曾把心脏当成思维器官。比如,中国古代的大哲学家孟轲就说过:“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心脏是思想和感觉的器官,而大脑的作用只是让来自心脏的血液冷却而已。公元二世纪的时候,希腊一名叫盖伦的著名医生开始认识到大脑是思维的器官,但大脑究竟是如何产生思维记忆的,对他而言还是一个不解之谜。直到十九世纪之后,对大脑功能的研究才真正走上正轨,通过法国医生布罗卡、俄国生理学家贝兹、谢切诺夫、巴甫洛夫等人的不懈研究,大脑的神秘面纱被慢慢揭开了。何夕想到这些先行者的名字的时候,心里很自然地升起一股仰慕之情,因为他现在就站在这些巨人的肩膀上。但他同时也不无自信的想到,自己很可能将成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思想争战的终结者,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成为揭开大脑思维记忆这千古之谜的第一人。

屏幕上是部分脑细胞的三维显微图象,可以作任意角度的旋转和任意比例的放大,双及任意比例的时延。如果何夕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把镜头推到其中的某个大分子内部去作一番游历。实际上,何夕之所以能取得目前的成果,与眼前这种分辨率达到氢核级别的计算机住址显微技术是分不开的。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人们已经知道人的思维和记忆都是由大脑的多个部位来共同负责的。就记忆而言,大脑皮层的颞叶和额叶以及海马体都与记忆的产生有关,即当这些部位受损后,人将无法记住刚刚发生的任何事情,但不一定会遗忘以前记住的事。研究发现,长期的记忆对应着神经元细胞的结构性改变,正是这一点成为了“审判者”系统的理论基础,“审判者”正是通过分析神经元细胞的这种结构性改变来制取人的记忆的。几年来,何夕领导的这个实验小组记录并分析了几十亿个神经元细胞的结构图谱,包括它们之间相互组合所形成的更为复杂的网络,从中破译出了各种不同结构所对应的记忆内容。任何人都不难想象出这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他们终于走上了正轨。正如演示的那样,“审判者”已经是一个接近实用的系统了,现在剩下要做的只是些完善工作。

在充满了整个屏幕的细胞内,除了可以看到棒状的线粒体正在剧烈地“燃烧”,由葡萄糖酵解而来的丙酮酸在三羧循环中释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这是一切生理活动的能量来源;还可以看到长有几千到上万个突触的神经元细胞相互纽结着。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任何两个神经元细胞之间都没有原生质联系,也就是产,它们都只是通过突触“碰”在一起的。第一个神经元细胞内,都满布着无数钾离子和有机大分子及少量钠离子与氯离子,而细胞外则布满无数的钠离子和氯离子,离子间保持着动态的电化学平稳。何夕知道,此时在细胞膜上的电压是负七十毫伏,正是这个电压维持着离子间的平稳。忽然,从某个树突传来刺激,导致神经元细胞膜上某个局部的电压突然减小到了临界值,细胞外的钠离子开始向细胞膜内扩散,膜电位也由负变正。随着膜电位的升高,细胞膜对钠离子的通透性急速下降,对钾离子的通透性却在增加,最终又回复到了开初的平衡状态,整个过程都在一毫秒内完成。虽然一切还原,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因为刚才的那个电位倒转将造成毗临的细胞膜发生相同的过程。从效果上看,就是刺激导致的电信号会沿着神经纤维以每秒九十米的速度不误差地传输出去,直至下一个相临的神经元细胞,并最终到达神经中枢。就在这个瞬间里,最原始的记忆已经产生了,由于神经细胞的惰性作用,电信号实际上已经轻微地改变了神经元细胞突触的结构。其原理非常类似于眼睛的视觉暂留现象。当然,如果事情到此就结束的话,这种结构变化会很快消失,如同一根被外力压弯的树枝会逐渐复原一样,结果表现为记忆消失了,比如,人们并不会记得自己眼里看到的每一幅图象。但是,如果这种改变因为某种原因受到强化的话,就可能发展成长期的记忆。这时的神经元细胞的突触将形成复杂网络的活动,重现过去的经验,这就是所谓的“想起”的机制。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那个片断才演示完了,而这实际上只是发生在神经元细胞里的不足零点一秒的过程。同时,计算机的分析结果也出来了,电子合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瓮:“高温,灼烧,肘部皮肤,摄氏一百三十二度,时间持续零点二秒。”何夕满意地点点头。实验样本正是采集了他被一个高温物体短时灼烧的记忆。当然他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物体的准确温度以及持续的准确时间的,但计算机可以根据刺激的强弱程度测出这个温度和时间。何夕想,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缺陷,最多只有说是“审判者”系统在对人的记忆描述上的拟真度还不够高,看来马琳还应该在模糊计算模块上再作些改进。

这时,一名警卫走进来低声对何夕说:“马议员打电话说他马上要来,另外,总统先生和他在一起。”

总统看上去比传媒里的形象要显得疲惫,一丝忧虑的神色罩在他的眉宇间。这是何夕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到这位拥有巨大权力的人。

“听说你们搞出了一样新奇的东西,可以读出别人的思想。”总统温和地微笑着,“我觉得这很有趣。”

何夕觉得总统的话里有一个他很想提出异议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请原谅,总统先生,我以为‘审判者’不应该只用来读‘别人’的思想,因为如果政府在最后的立法里使任何一个人享有审判豁免权,那都是不公正的。否则,我宁愿亲手毁掉这个我为之努力了十年的系统。”

总统很明显地感到了吃惊,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科学家让他很有些意外。本来他是没有打算到这个实验室来的,但因为马维康议员竭力鼓动并且又顺路,他才出现在这里了。不过他现在倒是来了兴趣,而且是大大的有兴趣。他直视着何夕说:“你真认为我们有必要去审判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以前我们没有这样做不也过来了嘛,让每个人独享自己的心灵不好吗?”

“问题在地,这个世界上每一颗心灵并非都是无害的,其中隐藏的一些肮脏龌龊乃至剧毒的东西是需要用审判的形式来彻底荡涤干净的。想想古往今来的那些欺世盗名、创立邪教危害世人、自诩人类救星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丧心病狂的独裁者,他们丑恶的心灵难道不该受到审判吗?”

总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你说的这 些我也有同感。 问题在于,如果要严格地讲,这个世上同有一个人能经得起审判。有谁一辈子都没做过亏心事呢?”

何夕点点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如果一个人在记忆里对某件不该做的事有亏心的感觉,那他起码还是有良知的;而如果这件事并不是不可原谅的话,那么我想,当‘审判者’系统把这件事从他的记忆里发掘出来的时候,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不同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经得起审判的说法。对于 睚大宗教的虔诚信徒而言,审判本来就是他们久已盼望的事情。无神论者用各种手段——甚至包括动用国家机器的力量打碎了人们心中曾有的天堂与地狱,自以为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但无数事例已经证明,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那些心中没有信仰、从不相信报应的人做出来的。有人认为,宗教里的天堂或地狱之说是荒诞的,但是如果这样的假说能够让人们的心灵得到寄托、行为受到向善的规范,那么这样的假说又有什么不好?有人曾经顺我,为什么欧洲在宗教最盛行的中世纪恰恰最黑暗?我的回答是,正是由于那时缺少一个现实的终极审判,所以不排除宗教里的某些掌权者根本就不是真正信徒的可能。其实,所有正大宗教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终极审判和彼岸世界,而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唯心的认识论、自虐式的禁欲等等,基本上是无用而有害的,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中世纪的黑暗。”

总统很认真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这大概是很罕见的事情。许久之后,他才有些不舍的站起身,对马维康说:“我看可以给这个系统追加一些经费,你叫人写一份报告给我。”他转头看着何夕,“我必须说的是,你让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总统伸过来的手,“你也改变了我一些看法,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是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总统用力握了握手,“如果这算是恭维的话,那我接受它。当然,如果那个叫做‘审判者’的系统能证明这番话是出自你的真心,我将更加高兴。”

蓝一光冲进办公室,脸上的神色很焦急,“这段时间我详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发现他很不简单,他曾经是‘深思’系统的一名助理研究员。”

“深思。”何夕念叨着这个词。他知道这是政府在几年前资助过的一个项目,后来因故停止了,“崔文告诉我, 他曾从事过与我们类似的工作,看来他很诚实,没有撒谎。”

蓝一光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实在想不通何夕为什么会信任崔文,那个崔文可是一个危险人物啊。

“问题在于,”蓝一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有报告称崔文可能就是最终导致‘深思’系统失败的人。”

“可是并了就是破坏者。有一点你想过湖,现在‘审判者’系统面临的最大难题已经不在技术上,而在人们接受与否。这个视‘审判者’系统如洪水猛兽的崔文正好可以作为一个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能说服他。”

这时,从门外突然传来一怕异样的响动,何夕警觉地走过去拉开房门。他看到崔文慌张的背影一闪而过。

今天是《世界新论坛报》预约采访的日子,何夕简单地准备了一下 ,便随同两名保安一道前往报社。刚走出门,何夕就看见了在不远处逛荡的崔文。他向崔文招招手说:“和我一起走一趟吧。”

崔文稍稍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何以叫上自己,但他并没有问什么。

汽车在海滨公路上飞驰着,一句保安负责驾驶,另一名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可疑的迹象。道路两旁秀丽的景色不断向后媛,湿润的空气中充满了海边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发现坐在身边的崔文身板挺得笔直,与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有趣得很。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偏执狂之类的角色?”何夕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文。

崔文没有回答,眼光仍然直视着前方,但这种态度等于默认了何夕的问题。

“我们有麻烦了。”这时,坐在前排右座的保安突然说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枪,“后边那辆白色轿车已经跟了我们足有十分钟了。”

何夕回头看去,的确有辆车跟在后面。眼下正在一段荒僻的路上,保安的担心不无道理。正当何夕还在犹疑的时候,就听到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他在本能的驱使下,立即伏下了身体人。

保安开启了卫星定位紧急报警系统。枪战仍在继续,汽车在公路上剧烈地扭动着前进,有几次何夕的头都撞到了坚硬的物体上,差点令他晕倒。他听到一个保安发出了中弹的惨叫,顿时鲜血溅湿了何夕的手,感觉滑腻腻的,空气中弥漫着甜腥腥的味道。正当何夕以为自己在劫难逃的时候,他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一切都过去了。何夕站在道路旁,凝望着山崖下犹自冒着浓烟的白色轿车的残骸。荷枪实弹的士兵还在作最后的检查,那辆车里共有四个人,但都死了。陪同何夕的两名保安,一死一伤。崔文额上擦了一道口子,不太碍事,但显然惊魂未定。

《世界新论坛报》的资深专栏记者廖晨星快人快语地说:“我主要想了解‘审判者’系统的实用性。我听说你似乎很热衷于‘审判’我们的政治家。恕我直言,我总觉得‘审判者’系统像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像你说的那样惩恶扬善,但另一方面,如果它被人利用的话,又会带来更大的恶行。不知道我是否准确表达出了我的意思?”

何夕一怔,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廖晨星的意思,同时他也意识到,廖晨星之所以能够成为资深记者,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你是说,当有朝一日‘审判者’成为了我们这个世界上评判善恶的惟一标准之后……”

廖晨星的目光中含有某种深意,“你能保证‘审判者’系统毫无偏差地行使它至高无上的审判吗?”

何夕神态自若的说:“至少从技术上来说,我认为‘审判者’系统是无懈可击的;同时,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审判者’系统有愧于它的名字,我将新手毁掉它。”

廖晨星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何夕,他听出了何夕这句话里的诚意。

何夕接着说:“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让每一个人都接受审判。在我们先民的时代,这并不是必须,那时人类的灵魂里还没有那么多罪恶的需要用‘审判’这种最为极端的形式来荡涤的东西。而到了今天,我觉得除了‘审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手段能让这个世界有所改观了。在大街上,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你能看到什么呢?反正我总是看到无数末世浮华的东西。无神论者消灭了两端的天堂和地狱,给人们剩下没有过去的也没有未来的俗世。我只想大声赞叹上帝的智慧,他竟然在人类诞生之初就看到了审判将是人类最终的宿命。”

尽管整个采访过程都有录音,但廖晨星还是飞快的在小本上写着什么。以廖晨星多年的经验,他觉得何夕这个人是足以依赖的。 在他看来,何夕也许应该算是一个愤世嫉俗者,不这却是那种希望这个世界变好的愤世嫉俗者,这和那些站在世界的边缘诅咒世界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这段时间,何夕感到蓝一光对自己有点冷淡,几乎到了他不主动开口就无话可说的地步。何夕深知自己的这个助手脾气十分倔强,但他想也许过几天就会没事了。今天是休息日,马琳说,她打算趁这个机会陪蓝一光出去散心顺便劝劝他。何夕立即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因为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送走蓝一光和马琳之后,何夕突然感到有股想要立刻投入工作的冲动。实际上何夕很少在休息日会这样,但今天他不想辜负这种热情。

与一般的计算中心不同,“审判者”并没有一个统一的主机系统,环绕在控制台四周的几百台计算机共同构成了“审判者”系统的神经中枢。它们都是平权的,也就是说,它们之间是合作而非从属的关系——这个特征完全类似于脑细胞之间的关系。“审判者”系统的全部信息资料以及用于分析破译人类记忆行为的电脑软件,就储存在这个机群里。平时,何夕很少过问程式细节,因为自己马琳加入了“审判者”系统的开发并且表现出了极高的计算机水平后,何夕就很少有机会展现他在电脑方面那略低于马琳的都能了。

何夕随意打开一段程式开始快速浏览,马琳生动行云流水般的编程风格令他赞赏不已。电脑屏幕上不断滚过一行行的代码,在何夕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串串悦耳的音符。突然,何夕停了下来,他的目光盯在 了屏幕上。有一个地方有被改动的痕迹,记忆非真实性的判断阙值从九十四变成了八十九。应该说,这只是一个极小的改变,其带来的结果是将受试对象的记忆非真实性的判断要求降低了五个百分点。当阙值为一百的时候,受试者全部的记忆都将受到最严格的检验,即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想象或是梦境的记忆都会被认为是有效的必须予以注意的记忆,也就是说,每个人的每一丝记忆都不会被放过。由于这个世界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概率性的存在,所以引入阙值是绝对必要的措施。何夕主张尽可能高地设立阙值,他曾一度将判断阙值设成了九十九,但他很快发现这样做的结果是——“审判者”系统变得极端幼稚,在实验中记录下了无数莫名其妙的东西,毫无实用价值。比方说将何夕从小到大所做过的梦全部写进了实验报告——即使它荒诞离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阙值这个问题上,何夕还与蓝一光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争论。蓝一光认为应该设定较低的阙值,比如说九十一二或者八十几就能够达到审判的要求了,这样可以剔掉受试者那些毫无意义的记忆内容。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作了让步,何夕放弃了他曾经坚持的九十六,蓝一光也同意采取一个相对较高的阙值,这就是后来采用九十四这个阙值的由来。

但现在这个阙值却被更改了,进入计算中心大门的密码每天都不一样,它是由一个精心设计的密码公式每天产生的。知道这个公式的人只有三个,除了何夕,就是蓝一光和马琳。看来,更改者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何夕想不明白他们有何必要瞒着他作这样的修改。何夕不自觉的摇摇头,心想,也许因为崔文的事情使马琳和蓝一光变得有点害怕与自己商量了。想到这里,何夕不禁感到微微有些汗颜,他想,自己也许应该找时间和蓝一光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这时,突然传来合金门开启的声音,何夕有些吃惊的回过头去。走进门的那个人看到何夕时,脸上的惊讶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何夕。

来人是崔文。

“怎么——你会在这里?”崔文有点语无伦次,由于事变仓促他有些脸红。

“你是说我不该在这里?”何夕保持着平静,他觉得今天崔文脸上的络腮胡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顺眼了,“你的确很善于观察,知道我在休息日都是不工作的。”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文挠挠头皮,似乎也觉得此情此景不好解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口气,“我是无意中知道计算中心的密码公式的,当然,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不该使用这个密码。可是,谁都会有点好奇心的。”

“无意中知道的……”何夕重复着崔文的话,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无意地试探差不多七百万亿次的话,你的确可以找出这个密码公式。”

崔文仍然是满脸无辜的样子。凭何夕的阅历,他竟然无法看出崔文的这副表情是装出来的,而他越是这样, 越是让何夕感到他的可怕。

“好吧,”过了一会儿之后,崔文缓缓开口道,“现在我要走你总不会再拦着我了吧。”崔文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幽微,“不过说实话,你令我难忘。”

和心仪的恋人在海滨漫步总是令人感到惬意的,即便是你的身后不远处牢牢跟着两名体形剽悍荷枪实弹的保安人员。夕阳的余晖把沙滩染成了金黄色,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来,又一波波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道道鱼尾样的花纹。

何夕斟酌着如何开口,他的眼光掠过马琳凝脂般的手臂,停在她娇美的脸庞上,“以前为了工作,我曾经放弃了家这样的东西,并且自以为这样做非常正确,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何夕轻轻执住马琳的手说,“嫁给我吧。”

马琳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轻声地说道:“就在前天,也是在这个地方,蓝一光说了跟你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何夕有些颓然的坐倒在沙滩上。蓝一光?怎么会是蓝一光?尽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何夕还清楚记得自己最初见到蓝一光时的情景。那时,何夕的实验室还只是一处租住的小公寓,刚从一所名牌院校毕业的蓝一光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何夕的一些事情,这个本来不用为前程担忧的年轻人便鬼使神差地找到何夕要求另入他的研究。用蓝一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件充满风险的工作听起来让人着迷”。当然,因为这句话,蓝一光后来陪何夕吃了太多的苦头,而他却从没有动摇过。在何夕看来,蓝一光无疑是个好助手,他也知道,蓝一光的智力水平虽然不算低,但对于从事“审判者”系统的研究来说却是不够的,比如说,马琳或是崔文都在他之上。不过何夕在心里是非常喜爱这个助手的,因为他虽然不够聪明,但却既专一又踏实。

“算了。”何夕洒脱地站起身,“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还是把它放在最后来解决吧。现在我想到一个问题,从你的角度看,‘审判者’系统对于记忆真伪判定的那个阙值应该定为多少?”何夕说到这里, 停顿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可能我这个人有时显得太偏激了,那个九十四的值会不会高了点?”

“那个值的确太高了。其实根据我们的实验,取值八十六或八十七是最恰当的。那些实验都是你亲自 参与的。我承认,世上有你所说的那种极具心计的人,就像以前在测谎仪下也有少数逃脱者一样。但是,‘审判者’系统远非当年的测谎仪可比,如果有什么人能够凭藉心智的力量逃脱审判的话,”马琳轻轻叹口气,“那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何夕望着天边沉默了半晌之后,说:“也许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刚愎自用。好吧,等回去后,我们就把阙值定到八十六。”

这时, 一个稍大的浪头涌来,打湿了他们的鞋和裤脚。浪头退去的时候,岸边意外地留下了一条镶着淡蓝色花纹的小鱼,在沙滩上痛苦地挣扎。何夕轻轻拈住它的尾巴提到眼前,注视着它半透明的身体,然后在第二个浪头涌来的时候,把它放回了广阔无垠的大海。

何夕特立独行的思想与廖晨星犀利无比的文字结晶而成的报道获得了极大的反响,在一片毁誉参半声里,“审判者”这个并不让人愉快的字眼立即成为了这个世界最为流行的词汇。人们已经开始猜度“审判”将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情况下来临,某种既紧张又热切的情绪渐渐漫延开来,像一场传播速度很快的疾病。有个别政府官员甚至惶惶不安地递交了辞呈。

是的,也许那个日子就要来临了,那个审判日。

但无论是谁都没有料到,第一个接受审判的竟会是总统。当马维康议员向何夕转达总统的这一意愿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总统先生说,如果审判不可避免的话,不妨由他来带这个头。当然,我的建议也起了一些作用。”马维康语气平和地说着话。

何夕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这样是不是风险太大了。毕竟他的身份过于特殊,如果因此造成社会动荡不安,岂不是得不偿失。”

马维康突然很少有的笑了,“我记得你是最热衷于把政治家们都押上你的审判台的,怎么现在机会来了反而又退缩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是不忍心对总统先生第一个下手?

“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新一届总统大选就要开始了,现在的民意测验对执政党不大有利。总统先生自认为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该下地狱的坏事,如果能通过‘审判者’系统让人们知道总统先生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的话,形势将会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何夕本能地大叫道:“我不会让‘审判者’成为你们的工具!怪不得你们一直向我们提供经费,原来都是为了达到你们的目的!”

马维康毫不见怪地等着何夕平静下来,“你太激动了。总统先生所做的不正是你一向期望的事情吗?这件事对‘审判者’来说正是一次难得的契机。总统这样做其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如果有人觉得不公平的话,他们也可以来试试审判的滋味。”

何夕回想着马维康的话。然后他不得不承认马维康说出了真理。他慢慢地点头表示自己同意了。“‘审判者’系统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实用性,总统先生只需要接受一次脑部手术以植入记忆采集芯片,然后……”

马维康摆摆手说:“你不用对牛弹琴了,这些我都听不懂。”

十一

威廉姆博士是何夕长期的合作伙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了解“审判者”系统,实际上他只是一位著名的显微手术大夫,他在“审判者”里充当着实践者的角色。威廉姆其实并不清楚他的工作有什么作用,他只是严格按照何夕的要求将那种叫做“私语”的生物计算机芯片植入受试者的脑部。这种奇特的芯片看上去有些像蜘蛛,当然,自然界里不会有任何一只蜘蛛长有这么多只脚。对任何一位大夫来说,要将“私语”芯片的一百多条细丝一样的引脚与人的神经系统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无疑是一件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即使他有最为先进的仪器作为帮助。

如果这时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突然见到威廉姆博士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这位头发花白、服饰整洁的大夫正在打太极拳,因为威廉姆博士面前很开阔,也没有病人,而且他一直就那么站立着,两只手伸到面前的虚空中,一动不动地就像是在理一团线。不过这些只是表象,实际上威廉姆博士正在蚝最为复杂的虚拟现实脑部显微手术。他正把从病人脑部拍摄的三维图象送到数字眼罩里,同时他手部的每一个动作都通过数字手套传送到真正位于病人脑部的微型机械手。每次手术完毕后,威廉姆博士满意地取下头盔时,他总会从心中升起一股感念之情——他庆幸上帝让他出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并让他成为了医生。

手术进入了关键的时候,威廉姆博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他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又露出呆滞的笑容,汗水不断从他的额头沁出来,他身边的助手不停地给他擦拭。看样子,威廉姆博士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三维摄像机和计算机共同构筑的奇幻世界之中。手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威廉姆博士终于成功缝合了最后一根引脚的图像传来时,蓝一光兴奋地打了一个响指。手术成功了。现在,“私语”芯片的每一根引脚都天衣无缝地同总统的神经系统连接到了一起。从这个时刻起,总统成为了世界上第二个与“审判者”系统相连的人。

总统从手术台上坐起,在最初的十几秒里,他的表情看上去显得有些呆滞。何夕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从今天起,我和你就是同类了。”

总统想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我时时感到眼前飞过一些很奇怪的亮点,耳边也听到了某种非常空灵而神秘的声音。也许站在你们科学家的立场上,会认为这只是由于神经系统受到刺激后的正常反应,但是从我的角度却无法这样理性地去看。作为普通人,我只会相信自己的亲身体验。我觉得那些影像和声音都仿佛有所暗示,它们在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现在我的全部内心都不再专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总统停了一下,似乎想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他此时的感受,“怎么说呢?中国古代的圣人曾经说过,当一人独自或是处在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陌生环境的时候,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的人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他们用了一个词叫做‘慎独’,并且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离圣人的标准不远了。现在的我再也不可能有所谓的人前人后的区别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的第一感觉是害怕,但同时我又觉得,这种‘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真实感受正是让我远离一切邪恶的力量。”

十二

“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何夕向总统提醒道,与此同时他瞟了眼正在进场的人们。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的确感到有些后悔,”总统笑了笑,脸上现出刀削样的皱纹,“不过有一点你肯定弄错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我此时拒绝审判的话,各大媒体马上就会用最大篇幅发布这一新闻,同时还不知道会披露多少有关我的轶事——肯定会比‘审判者’以及我自己知道的都要多得多。”

何夕伸手同总统握别,然后他立刻赶往实验室。蓝一光和马琳已经就位,过一会儿一个三维的头像将代表总统回答人们的提问。由于总统身份特殊,其记忆中有大量的政府机密,因此,所有获准前来旁听的人都被禁止提出涉及类似方面的问题。

大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虚空浮现出一张脸孔。

马维康拿过麦克风,“请允许我成为第一个提问的人。”他说,“你是谁?”

头像瓮声瓮气地说:“我是总统。”

……

很久之后,何夕都难以忘却发生在议会大厅里的那一幕。那天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头像坦然地回答了人们的各种问题。包括他的生活,童年,学生时代,还有工作。其中有些事情听起来温馨可人,让人觉得总统也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有些事情听起来则令人不快,比如少年的任性,以及成人之间的激烈竞争与勾心斗角。不过在何夕看来,这些都是人们可以理解的,算不得什么恶行,因为更多的时候,人们通过头像的回答看到的是一个心中充满理想的有责任感的人。但是后来出了点问题,有一位记者问以了总统的私人生活。有两个女人,是的,两个。似乎在总统的生活中曾经有过对婚姻不忠的行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当时他还很年轻,也不是总统。提出此问题的记者简直兴奋到了极点,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变调。快点讲,他急促地说,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次。

何夕后来已经记不起那天的审判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只记得记者们狂热而兴奋的欢呼,以及当头像回答了某次幽会的过程后全场充满淫邪意味的哄笑,随即,有些人跳上了椅子,有些人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当然,还有一些人感到了失意,政府官员们有的黯然退场,有的则对总统怒目相向。他们并不是介意总统的那些风流韵事,而是认为总统不该接受这次莫名其妙的实验。不知不觉之中,人潮渐渐地分开,一个孤独的身影凸现出来。那是总统,他一直站在原地。从他的表情谁也看不到他在想些什么,这是多年政治生涯锻炼的结果。但是现在,这种目我表情的脸庞再也无法给他以保护了,因为“审判者”正在踏实地向所有人讲述他的内心世界。

但是那些人并不打算放过他,有一名记者带着捉弄的口气向头像问道:“现在你在想些什么?是的,就是珔。是不是故作镇静啊?你脸上那种清高的神情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给大家看的呀?啊哈哈哈。”

何夕在监视器里看到这一幕,他立刻非常清醒地伸出手去关掉了开头。头像消失了。“系统出现故障,预计短时间无法修复。”他大声对着话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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