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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被他们强捺到赌台边。

他确实不会玩,这又碰运所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场。结果,他掷出来的骰子没一个大的,不一会儿,就被灌了几十杯。输者喝的,是一种极辣的劣酒,很容易醉。

韩信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一个脸已经红到脖子上的人道:“韩……韩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么玩……玩起来就这么外行?”

韩信道:“我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欢玩。”

另一人笑道:“少强辩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这辈子都是……赢不了的。”

韩信又输了一把,几个人摁住他强灌了三杯,脖子衣襟淋得到处都是。他坐起来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道:“赌六博我……我不是……你们的对手,赌……赌天下可……可没人是我的……对手。”

众人一阵大笑。

一人道:“赌天下?没……没听说过?你跟……跟谁赌?项王吗?

韩信道:“项……项王算老几?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输得……上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们……大……大王呢?”

韩信斜着眼睛道:“我不……跟他赌。”

那人道:“为……为什么呢?哦……你赌不过……大王,你怕……怕输。”

韩信道:“你孙子才……才怕!没……没人是我的对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输……输急了。说:“妈的,老子才没……没拿稳,这把不算。”

众人再次大笑。这次大家都笑得心领神会,汉王好赌,赌品又差,一输就是这副样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韩信也跟着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问他话,他就这样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人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绑缚待斩的犯人。

罪名很简单:“口出悖逆之言。”

他无从辩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谁告的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楚霸王,汉王都没放在他眼里,他要得天下,做天子。这样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话,也该处死了。

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亡,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会死于非命的话,那应该是死于战场的厮杀,或是叛臣的政变,或是刺客的匕首。现在这算是什么死法?为了几句酒后狂言,五花大绑地跪在刑场上等着被人砍下脑袋?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来。

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阳一寸寸上移,时辰一到,人头落地,一切就都无法挽回顾 .他可以坦然面对世俗小人的势利尖刻,面对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面对项羽的讥讽训斥,因为他旧晚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能同样坦然地面对死亡,因为死神不会和他讨论将来。

午时已到,开始开刑。

一、二、三……排在他前面的犯人一个接一个被斩首。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是惧怕死亡本身,只是这样的死太不值得了——他还没来得及展示哪怕一丝一毫自己的才华啊,怎能就这样死去?

将来的人们会怎么说他?

不,不对!跟本没有人会说起他。他只是一个因触犯刑律而被处死的小吏,没有人会费心记住这个默默无闻的名字。

十、十一、十二……就要轮到他了!

他心里一颤。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活下去!

他抬起头,慌乱地四顾。

曾经有谁说过:在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会来帮助他?是谁?是谁?

遥远的地去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啊!寻段荒诞离奇的对话,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约……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吗?到了吗?黑衣人呢?他在哪里?他不是还要自己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吗?啊!哪桩人神交易。他愿意!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这个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有人骑着马经过,往这里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仪从煊赫的将军,昭平侯夏候婴。

韩信大声道:“汉王不是想得天下吗?为何要斩壮士?”

夏候婴勒住马,向他看过来。

他心头一松:得救了!

夏候婴把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带回自己的府第。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但当他和这个年轻人谈上话后,好奇变成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钦佩。 “用间有几?”

“用间有五,曰: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

“何谓因间?”

“利用敌国的当地人充当间谍。”

“何为内间?”

“利用敌人的官吏作间谍。”

“何谓反间?”

“利用敌方间谍为我所用。”

“何谓死间?”

“通过我方间谍将情报传给敌方,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敌人上当受骗。”

“何谓生间?”

“侦得敌情,并能活着回来报告的人。”

“用间之道如何?”

…… 谈了足足一天一夜后。夏候婴兴奋地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大王!你等着,大王一定会重用你的。”说完就忽忽地去了。

汉王在宫里,但他很忙。

他忙着看斗鸡。

“上啊!上啊!死铜冠,你瘟啦?快上啊?”汉王又叫又跳。

夏候婴是汉王的老朋友了,所以才被允许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打扰他一会儿。

汉王眼睛盯着斗场,心不在焉地听完夏候婴的介绍,道:“那升他的官就是了。他现在作什么?”

夏候婴道:“连敖。”

汉王道:“那就升他做治粟吧!”

夏候婴道:“大王,韩信不是普通人……”

汉王猛地兴奋地站起来,叫道:“快!快!啄它脑门!干得好,蹬啊!对,当心……”

夏候婴愕然地看着汉王,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下了。

当夏候婴怀着歉意把新的任命告诉韩信时,韩信只是笑笑。除了笑笑,他还能怎样呢?治粟都尉,秩一千石。这样的不次拨擢,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几天前还和他一起共事的吏役们羡慕地目送他去就任新职。他知道他的奇遇将被他们添油加醋地说上一年。

他开始做一个治粟都尉应该做事的,但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升任治杰都尉的惟一好处,就是现在他有资格查阅相府的图籍文书了。

丞相萧何从咸阳秦宫中搜集来的大量图籍,如今全被堆在一间空房里,无人过问。韩信找到掌书令史,要他打开来看看。

掌书令史名叫张苍,个子挺高,脸色白皙,一副精明儒雅的样子。据说他做过秦朝的御史,熟习律令文书,所以萧何叫他来管相计的各类文书。

张苍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道:“像大人您这样的可真不多,如今边丞相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韩信道:“这些不就是丞相亲自收集来的吗?”

张苍道:“是啊,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困在这……”说话间,门已被打开,张苍走进去,继续道:“困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鬼地方,这些不都是一堆废物吗?”

韩信跟进去。站在房中,看着四周那一卷卷、一层层堆到几近屋顶的帛书简册,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里汇集了天下最珍贵的军政资料:各地的军事要塞、户口多寡、土地肥瘠、城防强弱、百姓贫富……站在这当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昔日帝国强劲的权力脉搏的跳动。然而,就是如此珍贵的文件,如今却冷冷清清地随意堆放在这里,无人关心无人过问。

“您要找什么?”张苍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韩信道:“地图。”

张苍道:“嗯,地图……在这里。要哪个地方的?这一层是东边的,这一层是东南……”

韩信道:“我要西南。”

“西南?”张苍回过头来,“大人,您要西南的?”

韩信道:“是的。”

张苍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道:“如果大人是想替汉王找一条回关中的路,我劝大人还是别费这个心了。”

韩信道:“为什么?”

张苍道:“没用的。丞相早就找过了,也早就死心了。现在丞相正在考虑重修栈道。”

韩信摇摇头,道:“那不是办法。把地图给我,我再看看。”

张苍叹了口气,从木架上抽出两卷帛图,道:“这是《关中形势》,这是《褒谷舆图》,你对照着看吧。”

韩信将图摊在一张几案上,仔细看了起来。

张苍看着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柄拂尘,走到一边去为简册掸灰,顺手整理整理。

韩信看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图卷起,交还给张苍。

张苍道:“怎么样?”

韩信道:“你说的不错,是没办法了。”

张苍道:“就是呀,要有路咱们还用窝在这地方?项王已回彭城,正是咱们出兵三秦的好时机啊。”

韩信不由地看了张苍一眼,觉得这个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颇有见识,有心和他多聊几句,但想想还是住口不言了就算能谈出名堂又能怎样?如今自己算是什么身份、难道还有资格起用人家?

这样想着,韩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随手抽出几册简牍看了看,又放回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极高的架子,自上而下摆满了帛图。

“这是什么?也是地图吗?”韩信问着,随手抽了一份展开看看,却发现是一幅人像。张苍道:“这些大概是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了――是秦朝缉捕人犯的绘像。我早建议丞相把这些东西清理掉了,丞相懒得管这种小事,让我自己看着办。你看,这么一大堆,叫我一个人怎么搬?就随它去了。”

韩信又随手抽了一份看看,道:“为什么没用呢?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天下安定以后,也许还要查一查吧!”

张苍道:“嗨!什么犯过事。偷鸡摸狗的小事上不了宫里的存档秘图!能上这图的,十个有九个是潜藏民间的六国显贵。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秦朝完了,这些人倒上台了,称王的称王,封候的封候,搞得比当年的六国还热闹。难道咱们还保存着这些缉捕他们的图像,等着惹火上身吗?”

韩信点头道:“嗯,这倒是。”

张苍道:“况且,这些图像有好多只是摆摆样子的,一点用也没有。你听说过张耳陈馀那个笑话吗?”

韩信道:“没有,怎么回事?”

张苍道:“这两人原是魏国名士,连始皇帝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头。魏国灭亡后,这两人当然上了朝廷的缉拿名单,张耳的赏额是千金,陈馀的是五百金。当时他们藏匿在陈县改名换姓,还混了个‘里监门’的差使。后来朝廷的诏令和画像来了,你猜他们怎么办?”

韩信道:“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躲起来?”张苍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拎着那两幅画像挨家挨户去传令,还疾言厉色地警告大家要注意这两名‘要犯’!”

韩信一愣:“他们有那么大胆?“张苍笑道:“哪里是什么大胆,那画像跟他们俩的相貌差到不知哪里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们还怕什么?”

韩信哈哈大笑:“不至于吧,朝廷的画师就这水平?”

张苍道:“倒也不是画师水平臭,实在是这种画太难画了。你想,又没见过真人,光凭着四处打听来的道听途说,杂七杂八的拼在一起,能准得了吗?尤其是他们这种六国遗臣,在民间很受同情,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误导官府,胡说一气,画出来当然就更离谱了。”

韩信诧道 :“既然不准,还要这些画像做什么?不是多余吗?”张苍道:“也不是每一回都不准啊,一些在朝廷露过面的――比如入秦做过‘质子’的六国宗室公子,就画的挺准的。还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异常而闻名的,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像张良,出了名的男生女相,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就冲这一点,还画不出么?”

韩信点点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话用在张良身上正合适。这样一个有胆识、有魅力的才智之士,却长了一张秀美如女子的脸,实在叫人难以想像。而正因为难以想像,这又成了张良的标志逼得他不得不在博浪沙一击后东躲西藏,流亡多年。于是叹道:“是啊,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张苍一怔,他注意到韩信很自然地称了张良的字而不是姓名,仿佛知交似的,不由得微感诧异。他见过这个新任都尉的履历,在项王那边,只是一个执戟郎中,在汉王这边,也不过是只当过连敖,怎么会和名满天下的张良相识呢?

韩信发现了张苍脸上的诧异之色,倒是有点自悔失言。虽说自己心怀坦荡,但既已抱定主意暂时不公开张良与自己的密约,又何必在言语中落下痕迹呢?便沿着那排木架缓步走去,有心岔开话题。只见架上的画卷越来越少,但封缄越来越严密,想必是被图绘者的身份越来越重要,伸手取看了几份,果然都是六国宗室公卿,赏额动辄上千金。走到尽头,只见这列木架上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摆了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便道:“这里面是什么?也是画像吗?”说着便要拿那只木匣。

“啪”一声,张苍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大人,”张苍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别看!”

韩信诧异地回过头来,道:“怎么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张苍道:“一幅……画像。”

韩信笑道:“那有什么好紧张的?秦朝已经灭亡了,还有什么人的画像要搞得这么隐秘打开给我看看啊!”

张苍道:“不!不!大人,听我一句话,真的别看。”

韩信越发奇怪,道:“为什么?”

张苍道:“因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

韩信道:“你说什么?”

张苍两眼望着前方,用一种奇特的、混和了恐惧和憎恶的声音道:“他是一个妖孽,真正的妖孽。他会带来最可怕的厄运。我……我不想再见到他,甚至他的画像。我曾想把这画像烧毁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是有着真正神通的,我怕连他的画像也带有邪异之力……”

韩信注视着张苍。

这个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儒雅之吏,此刻脸色苍白,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之色,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韩信心中一动,道:“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

韩信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大人, 你别问了…….”

韩信道:“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惊讶地抬头。韩信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张苍咽了口唾沫,艰难的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称叫……东海君。”

治粟都尉内室。

几案上静静地放着那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韩信坐在几案前看着。

匣子还没打开,开启匣子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是张苍给他的。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真的么?这个神秘的术士真有那么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为他而日益昏聩?帝国真是因为他而走向灭亡了?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鬼怪。当初听仲修讲那个离奇的故事,他就认定那只是一出幻术与技巧杂糅的骗局。那术士可以骗过秦始皇,骗过仲修,甚至骗过师傅尉缭的眼睛,但一定骗不过他的。他相信产,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他就能找出这个术士的破绽,戳穿这出骗局。然而没过多久,咸阳就被项羽焚烧劫掠一空,一切可寻的线索就此中断,他以为真相将永远埋没在宫殿的废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仅仅几个月后,就在这偏远的南郑,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机会来的那么快,这么轻易,以致他几乎有些来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面的云气玄鸟依然繁复精致,只是颜色已有些暗淡。这种在许多宫廷器物上都可以见到的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诡异。

真相也许就在这木匣之中,而开启它的权力,就在他手中。那术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让这木匣凭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怎么回事?难道他内心深处竟也开始相信那个东海君的妖术了?

不!不会的!怪力乱神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叫他害怕过。他理智而冷静,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坚信人的智慧终能解开一切谜团。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

他终于将钥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的旋转。

“嗒”的一声轻响,匣锁松开了。他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幅叠得很平整的帛画,那丝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质地光泽明显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别的帛画要好。

他将手伸入匣内,取出帛画,犹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铺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幅笔致生动、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画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面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画面,与他相对视。

他感到口唇开始发干,手脚有些冰冷。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的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

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东海君,就是沧海客。

丞相萧何对这个新任的治粟很不满意。

这个年轻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幅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上朝三天两天迟到,廷议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居然还会闭目假寐起来。

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遂把这个年轻人召进相府,疾言厉色的训诫了一遍。

韩信一言不发的听着,等萧何训完后,才慢吞吞的说了句:“丞相明示,属下到底有哪件公事办错了?”

“就你这态度能不出错?”萧何真火了,“好,我现在就找给你看!”

萧何怒气冲冲的翻开有关军粮的账册公文。找个差错还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对公事上的积弊漏洞最清楚不过。

真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年轻人!

一小半翻下来,萧何吃惊的看了看韩信。

年轻人站在那里,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低着头,百无聊赖的剥着自己的指甲。

萧何低下头去,放慢了速度仔细往下看。

一遍看完,萧何惊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开始看。

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的,第二遍也看完了。

萧何抬起头,吃惊得看着韩信。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公事办得这么漂亮!汉军的军粮管理向来混乱,连素有经验的人都没弄好过。眼前这个一脸懒散之色的年轻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数据都精确异常,无可挑剔。他是怎么做到的?

韩信见萧何不语,编导:“如果丞相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等,”萧何犹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谈。”

韩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

萧何疑疑惑惑的上下打量着韩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夏侯婴说,你能将兵法倒背如流,是真的吗?”

韩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婴为了摸他的底,拿了书房里的所有兵书来考他,从《六韬》、《司马法》、到《孔子》、《吴子》,甚至连颇为冷僻的《鬼谷子》都问过来了,也没能难倒塌,于是就激动得不得了,赶忙进宫荐贤。然而这样的测试是很可笑的,他从来未引以为荣过。“为将之道,最重要的不在于熟读兵书,”他道,“而在于将兵法的原理灵活的运用于实战,以取得胜利。“萧何闻言精神一振,肃容道:“嘿,请说的具体点。”

韩信道:“如今的为将者,能背出《孙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有孙子那样的成就?说来说去,他们只是把兵法停留在口头上,一逢战场厮杀,还是只靠死拼硬打,根本不懂奇正虚实之用。”

萧何点头道:“是的,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兵法有效,为什么会没人用呢?”

韩信道:“不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根本就没读懂。有些人背了《孙子》,只是为了时尚,显得自己有深度,实则连辞句的意思都没弄懂,又怎么谈得上使用?另一种则是读懂了,但只懂了一半。上乘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是最简单的。肤浅者于是就认为它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空谈,浅尝辄止,不愿深究。像项羽就是这样。”

萧何皱了皱眉,道:“你说别的我都赞成,可你要说项羽肤浅,我难以苟同。他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人所共见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强大,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率诸侯灭之,其势何等赫赫奕!说这样的人兵法不行,还有谁行?”

韩信淡淡一笑。对项羽有这样误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弃楚归汉以来,三天两头有人一脸崇拜的向他打听这位力能扛鼎的传奇式人物。他叹了口气,耐心的解释道:“灭亡秦国的不是项羽,而是秦国的统治者。始皇暴虐,二世昏庸,刑法严苛,赋役沉重。当此之时,民间积怨已久,犹如干柴遍地,只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势。再加上陈胜起义,席卷关东,事虽不成,也已将秦朝的统治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在这种情况下灭掉秦国,简直不需要技巧。这就是以项羽之浅薄也能成事的原因。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他打倒了一个巨人,只是这个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

说到这里,韩信心中一动。

显赫一时的秦朝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从内部开始糜烂?这正常吗?此前哪个朝代的兴衰周期有这么短?难道那个神秘的东海君——或者叫沧海客……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

那他所图的有是什么?天下大乱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

萧何没有注意到韩新的心事,他已经听得完全入迷。对时局这样别开生面的分析,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连连催韩信继续谈下去。

谈完时局,再谈治军,又谈治国……

谈到天黑,萧何喜不自胜的道:“汉国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不兴?我要进宫!我要立刻去见大王!”

萧何兴冲冲的走了。韩信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用的。

萧何现在的反应,就和夏侯婴与他进行过那番长谈之后一样。但他知道,没有用的。

汉王东归无望,早已懒得继续扮演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乐再生,他也不会感兴趣的。

“老萧!你烦不烦?”汉王一只脚踩在几案上,捋起袖管掷下一把骰子,头也不抬的道:“我就是不想提拔他!三个月升到治粟都尉还不够?我窝在这鬼地方又有谁来提拔我……咦,该谁走了?继续啊!”

萧何道:“大王,他的才能胜臣十倍,让他管理军粮真的是大材小用……”

“狗皮大材!你没听说他在淮阴是钻人家裤裆的事?重用这样的人,你不怕难看我还嫌丢脸呐!”说着,汉王又抓起骰子掷了一把,“呸!看看,手气都叫你搅臭了!别烦了好不好?”

萧何道:“大王,我看得出。此人思虑深沉,自有主见。他的忍辱负重,必是因为所图大者,不肖与市井小人争闲气。再说……”

“你还有完没完?”汉王“啪”的扔下手中的投资,直起身子恶狠狠的道,“我可警告你:从现在开始,别再拿那小子的是来烦我!再烦我我就叫人把你锁猪圈里去,你有话游说那些猪去!”骂完一头扎进那群赌友堆里,“看什么看,继续!”

萧何目瞪口呆的看着大王。

多年知交,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

人们所作出的一切高姿态,都无非是为了攫取某种利益。一旦确切知道那利益已不可能得到,就算是圣人也会立刻撕下那些假面具,暴露出压抑已久的本性。

这一点,忠厚的萧何也许不知道,但是韩信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他还年轻,他要趁着自己还有足够的精力翻越山岭,逃出这个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小王国。

整理好公文,留下书信和“衡尘”宝剑,他骑着来时的那匹马走了。

可是,到哪里去呢?他骑在马上,茫然的想。

以他敏锐的目光,早已看出:如今天下势力大的,是楚霸王项羽;潜力最大的,是汉王刘邦,余者皆不足道。现在,他背弃了项羽,又逃离了刘邦,天下之大,哪里才是他的身之地呢?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走吧!走吧!走了再说。

他骑着马,穿行在莽莽山林之中。天黑了,四周不时传来了鸱鹄的怪叫,豺狼的夜嗥。山风吹过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洪忽细,仿佛是原野上飘荡无依的幽灵,凄清而可怖。

这些都不能阻挡他的,他继续驱马前行。

真到一条河流横亘在他面前。

河流不宽,但湍急异常。上,望不到头,下,也望不到头,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巨蟒。水声激荡,轰响不绝,显然流速极快,令人望而却步。

他愣愣地看着这条河。

他有明记得,来的时候,这是一条缓缓流淌,清汪可喜的小溪,当地人叫它“寒溪”。那水确实凉丝丝的,喝起来极为惬意。可现在,它怎么会变得这么危险,这么可怕?想起来了,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暴雨。

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这里会有条山间小溪一夜暴涨呢?现在怎么办?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马儿得不到主人的命令,无聊地用蹄子刨着地。

河流在朦胧的月色下奔腾不息。恍忽间,他想起了那战火初燃、群雄并起的日子。那时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他以为师傅的禁令到期了,以为自己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天真啊!真是太天真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沸腾的热血慢慢冷却,初时的兴奋渐渐消退,卑微乏味的生活还在继续。而他的痛苦,比旧帝国统治时更甚。因为那时没有比较,他还不知道首己的价值。但现在,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时代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那些出身草莽的新兴诸侯,完全是凭蛮力横冲直撞,毫无技巧可言。他们所作出的战略决策,在他看来简直就像小孩在大人面前玩的把戏,拙劣可笑,不堪一击。只要有一支人数不多的二流军队,他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横扫天下。可问题是,他从哪去得到一支哪怕是乌合之众的军队呢?

如果他有六国王室的血统,他就可以凭着姓氏的优势拉起一支忠于故国的队伍;如果他有庞大的家庭背景,他就可以借助家族的势力在地方上纠集出一支子弟兵;如果他有过官场的资历,他就可以倚仗官府的旧权威顺势响应,割剧一方。

然而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出身贫寒,毫无背景的底层小民。由于孤傲,他甚至也不愿结交底层那么强梁少年。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完全的孤独者,这使他注定只能在权力的大门外徘徊。

啊,才华?才华有什么用?如果他愿意巴结,如果他愿意谄媚,没有才华也可以在权势者的盛宴上分一杯羹;如果他不愿,有才华也休想跨入他们的行列。

他就像一个剑术无双的剑客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九流剑手凭着几套破绽百出的剑法赢得看客们的阵阵喝彩,自己却无法加入进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剑法——因为他手中无剑。

他无剑吗?

不,不是的。他有,他拥有过“横尘”。那是一把好剑,那是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有人把这权力送到他手上了,是了自己不要。

不,也不是他不要,而是要了也没用。

有了这权力,他又能怎样?

修复栈道,回师三秦?

做梦!如此浩繁的工程,如此漫长的工期,足以使以章邯为首的三秦王提高警惕,布重兵于斜谷关口,只等他的军队前来自投罗网了。

然而这又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他只能在这上面动脑筋。他想过了,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他当然会竭尽自己的智慧减少损失:离间、诈降、收买、结盟……一切可用的手段都用上去。但是为力有时而穷,再高的智慧,也无法弥补地理上的绝对劣势。

战争终究是实力的较量,他不可能单凭智慧使一个孩童打倒一个壮汉。

也许,他最终还是会出关的,只是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而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师傅说过,战争是一种艺术,不战而胜是最高境界。尺积如山的胜利,是为将者的耻辱。用这种方式夺取的天下,早晚会因为根基不固而再度走向崩溃。

更何况,就算他愿意这么做,汉王也没有这个耐心等。长期的战前准备,旷日持久的关前争夺,对五十多岁的汉王来说太漫长了。要是这样的话,他宁可 就以现在这诸候的身份及时行乐,度过余生了。

他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压制着他,堵住了命运中所有可能的突破口,要使他死了那条向上的心。

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每条道路都指向失败,而他又不能责怪任何人。

他能怪项羽拒谏饰非吗?可项羽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成功了,胜利者就是正确者,项羽有什么理由非要听他的不可呢?

他能怪刘邦胸无大志吗?可谁愿意戎马一生,来换取可能至死也看不到的胜利呢?

他能怪张良献计焚毁栈道吗?惟一有责任的,也许只有他自己。也许他本来就是在痴心妄想,也许他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一切,也许他本来就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种……啊!不!不!他不能这么想。这么多年来,支撑着他将这毫无乐趣的生命继续下去的,不就是内心深处的那层坚信吗?坚信自己的才华,坚信那才华终会使自己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果这坚信竟也只是一场空幻,那他的生存还有什么理由泥?他迄今的全部忍耐还有什么意义呢?

啊!面对现实吧!看哪,上天已经给了他多少次机会:他抱怨治世让他难以出头,于是乱世到了;他鄙视项羽见短识浅,于是他见到了刘邦,他感慨无权无势难以施展,于是横尘剑送到了他的手上……可他依旧一事无成。

是他自己终究无用啊!机会在手中一再错过;却悲叹什么生不逢时,多么软弱无力的借口!谁不在这个时代挣扎奋斗?为什么别人能成功,而单单他失败?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寻找苟且偷生的借口了,不要再沉溺于王图霸业的迷梦了,一切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就让这破灭的幻想,伴随着这无可留恋的生命,一起埋葬在这荒山野岭的波涛里吧。

他惨淡一笑,驱马前行。

但那马走了几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他下马,轻抚着那马瘦骨嶙峋的脊背。

莫非这饱经风霜的老马,竟还贪恋生的意趣?

是啊,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比蝼蚁职明百倍的马?更何况比马聪明百倍的人?

从他降生到这世上,还未享受过一天真正的快乐,为什么就要自己结束这生命呢?

他是真有才的啊!师傅的警惕戒备是证明,范增的凌厉杀机是证明,张良的信任托付是证明,夏侯婴、萧何的竭力推荐是证明……他怎么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

可是这生命,他实在无可留恋了啊!在这冷漠的世上,他从未感受到过生的欢愉,只受到过难言的屈辱。他那超凡的智慧,带给他的只有对痛苦更清醒的感受。

唉,在一个没有智慧的乱世怀瑾握瑜,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你绝望了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韩信回头。

是一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

在淮阴城郊的小河边,他叫沧海客;在秦始皇的宫殿里,他叫东海君。

他需要他时,他没来;他不需要他时,他却来了。

韩信叹了口气:“绝望了又怎么样?”

沧海客道:“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韩信道:“什么话?”

沧海客缓缓地道:“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

韩信一怔。从一开台,他就没有相信过这个术士的话。然而现在,一经这个人提醒,脑海深处的一切全都翻涌了出来,忽然觉得当初他嗤之以鼻的东西已经变成了现实。

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你的决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又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

“天意,天意”韩信有些感伤地道:“既然天意难违,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沧海客道:“十二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神意可以改变天意!”

韩信道:“我的事,谁也帮不了。那不是人力可以……”

沧海客道:“人力不可以,但神力可以。”

韩信兴意阑珊地一笑。

沧海客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主人真的有神力?”

韩信转过身,望着奔流的寒溪,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沧海客道:“不就是一条通道么。”

韩信身子一颤,慢慢回过头来:“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慢条斯理地道:“栈道焚毁,汉王东归无望,使你无用武之地,所以你感到绝望了,对吧?其实,出蜀入秦,又不是只有一条褒斜栈道!”

韩信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是不止一条。可是能用来行军的,只有一条褒斜道。傥骆道屈曲盘绕,子午道遥远艰险,都不可能……”

沧海客道:“不,还有一条。”

韩信一怔:“还有?不,没有了……啊!你是说陈仓道了?那条古道都荒废了好几百年了,哪里还能走人?我都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沧海客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如果我主人能使陈仓道复通呢?”

韩信道;“你说……你主人能……能……”

沧海客道;“我主人能为你重开陈仓道!”

不!不可能!不要相信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术士,玩些惑人耳目的幻术把戏还可以,军国大事指望他是绝对不行了!

沧海客道:“怎么样?现在偿是否对这桩交易感兴趣了?”

不!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可这是惟一的希望了,也许他真的……

不!绝对不行。他决不能做这样荒唐的事,他会成为后人的笑柄的……

内心深处理智的底线在激烈地抵抗着强大的诱惑。

他面对着滔滔的寒溪,让澎湃的心湖逐渐平静下来:“对不起,我没兴趣。”

沧海客一愣:“你说什么?”

韩信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沧海客看着他,像在看一件奇怪之极的物件,半晌,才道:“难怪我主人说你与众不同!别人要是落到你这份上,假的也要当真的试试了,你却偏要把真的当假的。”

韩信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信。”

沧海客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

韩信看着暗夜下奔腾不息的寒溪,笑了笑,道;“除非你能叫寒溪断流。”沧海客道;“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一道细细的汉星似的光芒从寒溪上方掠过,韩信只觉得眼前所有的景象猛地一颤,一直在耳边轰响的奔流声像一切切断了一样,忽然消失了。凝目一看,则才还滔滔奔腾的河水竟已无影无踪!只看到河床底部一块块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光。卵石缝隙中隐约可见几丝涓涓细流,还在慢慢流动。

韩信觉得自己的呼吸似已停止。

他倏地回头。沧海客冷冷地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神力!”

韩信道:“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沧海客的语调依然那样冷漠,“任何难以理解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吹得人身心一颤,四周的空气像是突然间冷了许多。

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雊!雊!雊!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不,是真的,是真的。长生不老之术、神秘的照心镜、帝国的暴亡……都是真的。证据早已摆在那儿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接受啊!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深沉睿智的师傅、学识渊博的仲修,他们哪一个不是意志坚强的人中俊杰?哪一个会轻易被人蒙骗?如果水是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他们怎么会为此改变自己一生的方向?韩信颤声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沧海客道:“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是否愿意做那桩交易了?”

韩信道:“可是,你主人……要我为他做什么作为报答?”

沧海客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移山填海。”

韩信道:“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是的,移山填海。”

韩信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移山填海?”

沧海客道:“我说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需按着神的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啊!也许他现在真的在做梦。他没有出南郑城,他没有见到沧海客,他没有看见到寒溪断流,他没有听到这段荒谬绝伦的对话,他就要醒来了,这个毫无理性的梦就要结束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不可能。海洋无边无际,倾举国之力也不可能填平。”

沧海客道:“我没说是全部大海。你需要填的,只是渤海中的一部分。”

韩信道:“多大的一部分?离岸多远?水深多少?”天哪!自己居然还在继续这场荒唐可笑的对话。怎么还不快结束?

沧海客道:“离岸三百七十里,水深十八寻,方圆二十丈。实际上,等于是要你造座小岛。

为了保证稳固,基座要比露出水面的部分大三倍。”

韩信默想了一下,道:“形状大致像秦始皇的骊山陵吧?”他在说什么?他要干什么?

沧海客点点头,道:“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坡度要更陡一些。”

韩信默默估算了一下,道:“太难了,骊山陵建筑在陆地上,而且是因山而建,尚且动用了七十多万刑徒,花了三十多年时间。而这座‘山’,是凭空在海底堆垒起来的,又离岸那么远,光是筑条通向那里的长堤就已耗费惊人,要全部完成,工程量太浩大了。”自己怎么真的考虑起这桩荒唐的交易了?难道是被这鬼魅迷住了心窍?

他想起张苍诚恳的话: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他心里一颤。

他是在走秦始皇的老路么?

沧海客道:“确实有难度,但这也正是我主人选中你的原因。你是这世间最杰出的人才,你有这个能力。”

算了,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就顺着它走下去吧,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韩信缓缓地道:“看来,你主人对我的帮助,实际上也是为了也自己吧?因为我若没有统御天下的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他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沧海客直言不讳:“不错。但是从你这边说,如果没有我主人的帮助,也永远不可能得到那权力。这桩交易是互利的。”

韩信道:“互利?只怕未必。这项工程的消耗之大,足以动摇国家的根基。工程完工之日,也许就是我的统治垮台之时。如果你主人助我获得的一切,我终将会失去,现在我又何必答应这桩交易呢?”

沧海客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主人自有办法使你的统治稳如泰山。”

韩信道:“用什么办法?”

沧海客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道:“看到了吗?就用它。”

韩信凝神一看,只见沧海客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枚寸许见方的方形薄片,通体做银白色,上面似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纹路,不禁笑道:“你说用这东西来稳定我的统治?”

沧海客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色,严肃地道:“不错。”

韩信道:“我能用它做什么?杀人?还是祭神?”

沧海客顿了顿,道:“你能用它监控天下!”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沧海客道:“你听说过九鼎吗?”

韩信道:“听说过,可这东西跟九鼎有什么……“沧海客道:“这是九鼎的心脏。“韩信道:“你说……这东西是……九鼎的心脏?”

沧海客仰面向天,缓缓地道:“故老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意?只有历代天子才知道,九鼎的魔力,其实在于它能监视九州!但就连天子也未必知道:九鼎全部魔力的根源,又在于这片‘鼎心’!”

韩信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热闹,都快抓不住思维的焦点了,他结结巴巴地道:“你说九鼎能……能……监视九州?可传说它不是……不是夏禹铸来象征九州的吗?怎么……怎么会……”

“象征九州?哈!”沧海客冷笑一声,道,“文命这小子够厉害,一个荒诞主义居然能蒙住天下人一千八百多年!告诉你,九鼎是用来监视天下九州的!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之内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九鼎上观察到。大至山川河流,小至人物鸟兽,要远即远,要近即近,音形俱备,如在眼前。”

韩信心中一片混乱,许久,才道:“文命……是谁?”

沧海客道:“就是你们尊称的大禹,我辈份比他长,习惯叫他名字了。他宣称是他铸造了九鼎以象征九州吗?笑话!他能有这个能耐?九鼎是我主人设计铸成的!他只是提供了铸鼎所需的金属而已。”

韩信道:“九鼎……真有那样的魔力?”

沧海客道:“你没发现正是从夏朝开始朝代的寿命突然延长了?禹传子,家天下。然后是夏四百年,商五百年,周八百年。难道夏商周的君王比唐尧虞舜更贤明吗?”

韩信喃喃地道:“怎么会是这样?这……这是真的吗?”

沧海客道:“怎么不是直的?夏商周三代,八十多位君王,除了开国之初禹,汤,武,有几个是像样的?他们能安享天下这么久,真是因为他们治国有方吗?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用九鼎监视着天下臣民!”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天命所归”、“神灵庇佑”的神话背后的真相!这就是腐朽统治长期屹立不倒的秘决!啊!难怪见过九鼎的人都要死,难怪历代天子将它掩藏的如此隐秘。这样卑鄙的统治手段,怎么能让臣民知晓!

沧海客道:“现在九鼎不是在项羽手里便是落到了刘邦手里。全是没有鼎心,九鼎便只是一件废铜烂铁!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它的真正用途,甚至可能他们连那东西就是九鼎都不知道。因为九鼎的形状根本就不像鼎。当初称它为鼎,是因为它使用时要像鼎器一样架火烧炙以获取能量。九鼎体积庞大,项羽、刘邦又不知道它的重要,你要找到它一定很容易。等你有了权力,不管用巧取还是豪夺,从他们那里把它弄到手,再把这片鼎心插入,天下就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了。只是你要有准备,九鼎启动后会显现出人物景象,你不要惊恐,别把那当成是鬼魅现身。有些人初见时是很害怕的。”

那宦官被杀之前只说过两句关于九鼎的话。

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

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

有。

有?谁?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

韩信忽道:“你真的有一千多岁了吗?”

沧海客目光一跳,道:“你说什么?”

韩信道:“听说你曾成功地向秦始皇证明了自己有千年之寿,你这么做是不是就是为了从秦始皇那里盗取这片鼎心?”

沧海客沉声道:“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韩信道:“你做的事秦朝满朝文武都知道,秦始皇悬赏缉拿你的画像现在都还在。我知道一点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失踪后,秦始皇会发了疯一样地找你,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你破坏了他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沧海客冷笑道:“他恨我?他有什么资格恨我?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谁叫他……”说到这里,沧海客忽然住口不说了。

韩信道:“谁叫他怎么 ?”

沧海客道:“那与你无关。年轻人,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我说过了,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记住这句话!现在我再问你,对于那桩交易,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怎么样?”

韩信道:“我接受。”

沧海客道:“很好。鼎心你拿着,好好保存,不要弄湿。切记!它不怕火,不怕摔,但怕水。千万不要浸水。九鼎的形状是外方内圆,色作青灰。外形有点像一个玉琮,但要大得多。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鼎下方有个火门,火门正上方六尺处有一条细缝,不细看不易发现。找到这条缝,把鼎心这面朝上插进去,插到严丝合缝。使用时只需在鼎中的圆孔里放满木炭,从火门中点火焚烧。烧到大约半个时辰,九鼎就会启动了。很简单,到时你一试便知。”

韩信接过那片鼎心,看了看,很小心的放入怀中。

“这是陈仓古道的路线图,”沧海客说着,又递过来一卷图画,“下面我说的话请你仔细听好:今年八月,你率军从此道出蜀。路上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理会。走你的路!你只有这一个月时间。八月一过,一切又会和现在一样,道路将不复存在。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获得兵权,并说服汉王在那时发兵。”

韩信接过图画,展开借着月光看了看,隐约看得出是一幅画的很详细的地图。他收起地图,想了想,道:“为什么选在八月?整军备饷的时间太仓促了,就不能在开春吗?”沧海客道:“不,必须在八月。原因我不知道,这是我主人作出的决定,但他一定是有理由的。”

韩信道:“好吧,粮饷我到关中再筹措。我可以设法取食于敌。”

沧海客赞许地点点头道:“很好,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记住,这一仗你有进无退,所以一定要迅速在三秦夺得立足之地。以后的路就好走了。以你的用兵之能,天下已没有谁是对手。在战略部署上,你务必把齐国放在前面。占领齐国,填海的先期工程就可以开始了。

你当上齐王的时候,我会把工程图和具体的方案拿来给你。”

说到这里,沧海客停了停,忽然道:“萧何来找你了,跟他回去吧!”

黑沉沉的夜色中,除了偶尔听到几声野鸡“雊雊”的鸣叫,再没有别的声音。韩信满心疑惑。“我走了,记住!”沧海客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冷了许多,“和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就转身离去。

韩信被他的话说的心中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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