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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隆翔

宋都城汴梁,深夜。

太师府,书房。

长案之上,有圆规、直矩、六分仪,还有一份戊型蒸汽机设计图纸。书房墙上,挂着先秦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作品——价值连城的名剑“湛卢”。一个年轻人坐在舒适的太师椅上,他身材不高,俊美的脸庞上冰冷的双眸凝视着繁星。他是墨家钜子①、大宋太师墨羽。

太师府外,鸡飞狗跳,喝吼之声竟然一直传到了墨羽的耳朵里。大理寺又在查抄那本据说是“天人所授”的禁书《天命》吗?其实这又何必……很久没上朝了,如今大功终于告成,看来,明天得……一道奇怪的光划过天际。是流星?是彗星?都不太像……

一 坎坷墨家路

墨羽在墨翟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墨翟是墨家的创始人,史称墨子。自从墨学在大唐时期终于超过儒学被帝王独尊以后,墨家成员的地位越来越高,其领袖在朝廷里往往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于是,墨子自然就被尊为了“至圣先师”。墨羽是当下的墨家钜子,自幼墨子就在他心中占据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纵观历史,这世上总有太多的机械奇才。据史书记载,先秦的木工祖师公输般曾经制造出能够飞翔的“木鹞”,在空中飞行了七日七夜不落,他还乘坐于其上,从空中观察宋国的城池,这是人类首次冲上蓝天;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孔明,曾经大量制造“木牛流马”用于战场,运输粮草,他还制出了火力极为强大的损益连弩,于木门道射杀曹魏名将张郃,这是人类第一次正式将机关术大规模运用在战争中;而在大唐皇朝时代,安西都护府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在决定西域命运的怛罗斯①战役中,以三千装备了突火枪的铁甲骑兵配合装备有射程超过四百步的伏远弩的两万余精锐步兵,血战五日,终将黑衣大食帝国配备了大量骆驼兵的十几万呼罗珊骑兵击破,更是预示了黑火药兵器时代的来临……从汉末至今,机关术在王朝更迭中的作用越来越明显,几个关键发明,往往能决定国之大运,左右庙堂之大略。

“阿羽,听说你苦拼了三年之久的戊型蒸汽机终于设计完成了,是不是啊?”墨羽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工部侍郎雷子恒,他和墨羽是至交好友兼儿时玩伴,而且同为墨家弟子,还有一层师兄弟关系,说话间自然随意得多。也只有他,可以随意出入这戒备森严的太师府。

墨羽看他一眼,说:“哦,子恒,是的,我的设计已经完成了……我很久没出过门了,这段时间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雷子恒说:“这次殿试,很多学子的水平都很高,有些学子的理论实在是令人惊叹。看来苏大胡子又打算往我们工部这边塞人了。此外,枢密使狄大人的使臣昨天来找过你。”

墨羽问:“狄青大人不是正在西边和大秦诸国作战吗?”西方的大秦诸国总想征服控制丝绸之路沿途的所有国家,独霸丝路,而这些丝路上的弱小国家有不少是大宋的属国,再加上大宋在国际贸易中处于强势地位,贸易摩擦中基本都是大秦诸国吃亏,于是就和大宋打开了没完没了的罗圈架。冲突或大或小,反正几乎无年不有,都成家常便饭了。遇上这么些个家伙也是大宋的晦气,好在大宋国力冠绝当世,尚可从容奉陪。

雷子恒回答:“枢密使大人对大秦人的投石机很忌惮,这些巨型投石机力道强劲,抛出的巨石大如磨盘,声若疾风,砸坏了我军不少飞楼战车,狄大人希望我们立项开发一种不怕投石机的攻城利器,以攻破敌人的城堡。”

墨羽道:“狄大人已经年过六十,还亲自率师伐远,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狄大人风采不减当年,真乃当世廉颇啊!”

雷子恒说:“狄大人常说,天下承平太久,自己半生废置,难建李卫公那样的盖世之功。所以现在,他也顾不得许多,皮毛小仗也不嫌弃了。再说我爹说什么也不同意调动北方的精锐部队,所以皇上也觉得出征的那些二流部队由威名素著的狄大人领军比较放心。”

提到被狄青大人奉为终生偶像的大唐卫国公李靖,墨羽不禁肃然起敬。卫国公李靖,是墨家地位仅次于墨翟祖师的先辈,正是他,在墨学崛起的过程中起了极为关键的作用②。

墨家并非一开始就拥有现在这样的地位的,墨家的复兴之路,非常坎坷。昔年,汉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术缺乏探索自然规律的志趣,崇礼复古,因循守旧,把各种新发明视作奇技淫巧,将善技艺经营工商者贬为小人;东汉时甚至更有人认为伟大的公输般先生“作奇器以疑众”,将其列为“首诛”对象!两汉时期,墨学一直在垂死的边缘苦苦挣扎,差点消亡。

三国时,蜀汉诸葛武侯英明有远略,鼓励、资助墨家弟子开发研究武器装备。于是,许多墨家弟子将原为墨家理论的一个旁支——《备城门》等篇中提到的防御作战战术、守城器械的制作方法、使用技巧等提升为墨家学说的核心之一,发展成为机关术。依靠着大量机关武器,国力弱小、人口稀少的蜀汉建立起了一支战斗力极强的技术型军队,长期占据着战略进攻地位,打得偌大的魏国终年关门闭户不敢出战,只能依靠地理优势化解蜀汉的凌厉攻势。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墨家机关术的发端。若不是当时机关术还不够成熟,蜀汉很有可能实现其复兴汉室的目标。

有晋一代,开国皇帝司马炎对当年魏国军队被机关武器打得溃不成军的往事印象深刻,深恐有人利用机关术作乱,竟然下令废止机关术,大肆搜捕墨家弟子。结果整个晋代,朝野间充斥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清谈风气,举国沉迷于虚无缥缈的玄学。墨家弟子们只得远避偏远地区,暗中传承着祖先的伟大精神和神奇的机关术,在漫长的黑暗中等待光明的降临。

直到大唐开国之时,墨家一名年轻的钜子带着只有不到五百人的墨家子弟,拜访了当时更为年轻的英明神武的大英雄李世民。而后,这位精于天文能精确地推算天象的钜子,统领装备着依靠机关术开发出的威力强大的精良武器的部队,屡出奇兵,常常是出一两千兵力可打败外敌数万,出数万兵力就能征服一个国家。这个年轻的钜子,就是后来被封为卫国公的李靖。他的超群绝伦的成就,使得大唐历代皇帝都颇为重视机关术,墨学自此在全国范围内开始复兴。与此同时,炼丹、机械、冶金、天文、历法都得到了蓬勃的发展,精炼火药的出现,以及更加先进的炼钢技术,极大地改变了整个世界的面貌——特别是军事。当怛罗斯血战大唐帝国凭着领先敌人不知多少百年的机关术大败黑衣大食军队,彻底巩固了西域和丝绸之路的安全之后,全天下再也没有人敢将“术”蔑称为“六艺之末”了。

唐末,大批节度使裂土割据,互相攻伐。由于深知机关术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各路节度使拼命招揽墨学人才,狂投资金竭尽全力发展机关术,华夏大地上展开了一场旷古未有的奇特竞赛。最终,大宋那伟大而尚武的开国皇帝,曾经一条军棍打遍天下军州的太祖赵匡胤,取得了这场大赛的最后胜利。太祖在众多墨家弟子的精心帮助下组建起火器部队,摧枯拉朽一般,短短数年时间就扫平了那些拥兵自重各自为政的节度使,虽然刘继元等败类招引契丹援军祸乱中原,但这些以打围食肉为乐的马背上的游牧军队旋即遭到太祖犀利火器的沉重打击,死伤惨重,仓皇退出中原,远遁中亚不知所终……大宋顺利重现了昔日大唐天朝上国四夷臣服的局面。由于大宋以墨家机关术立本起家,所以彻底放弃了“重道轻器”、“重仕轻技”、缺乏探索自然规律的志趣的儒学,而独尊墨学……

这时,墨羽的思路被拉了回来。原来雷子恒在喊他:“喂,发什么呆啊?你看看你,为这蒸汽机都累傻了……现在设计终于完成了,你也该歇歇了。对了,咱哥儿俩好久没去啜一顿了,前天,我特意去那家号称‘小樊楼’的酒楼去看了一看,那儿的酒食真的很不错!招牌菜鹌子水晶脍、香螺炸肚、荔枝白腰子实在是绝了!哪天有空我带你去好好尝尝……”

二 神秘女子

早朝结束后,高官三三两两散去。一袭紫袍的墨羽走在金銮殿的青石台阶上。每天早朝,很多高官都只能分列于青石台阶的两旁。能站在金銮殿内的全是高官中的高官,也即是真正控制着这个天底下最为强大的国家的实权人物。墨羽身为太师,他的站位当然是在位于金銮殿内最靠近皇帝的三级台阶上。

“太师大人!”宰相王安石突然叫住了他。

墨羽转身,问:“王大人,您想问晚辈关于禁书一事的看法?”墨羽的年纪比王安石小三十岁左右,且因敬重王大人的人品,所以向来习惯自称“晚辈”。

王安石拿出一卷书交给墨羽,连连摇头道:“《天命》此书,实在荒唐,荒唐!太师可以拿去好好看看。此等谤书,怎能不禁?怎能不驳?”这批高官为讨论政事公然携带禁书,并不算违反律例。然后,这位人称“拗相公”的宰相大人因公事繁忙,匆匆离开了。

“咦?阿羽!我正纳闷儿今天早朝为何如此安静,原来是你上朝了!是为了机关术还是为了禁书一事?”雷子恒走到墨羽身边,问道。

墨羽点头,说:“为了禁书一事。我听听他们的论调而已,你知道我极少在朝廷上发言。”大宋朝廷言论向来宽松,且大臣有相当大的权力,皇帝无法完全左右朝政,庙堂之上的大臣们往往会为了政事吵翻天。这是从太祖皇帝时代就兴起的风气。当年太祖赵匡胤曾密誓“誓不诛大臣、言官”,并专门建立了许“风闻言事”的言官制度,到仁宗皇帝时,一句“言者无罪”,更加助长了这种风气,最后竟发展到有人于朝堂上跳掷叫号,只差拳脚相加了。每遇重大决策,朝堂上百口争鸣,各种意见和见解层出不穷,乱则乱矣,倒也确实使许多决策变得理性而周全。但这也不是毫无弊端,若不是历朝太师挟墨家无法小觑之势以强力手腕压住局势,只怕朝臣们会党争连连、纠纷不断。今日他上朝,除了王安石、苏轼、司马光等少数几位有名的诤臣仍然在大声争论之外,朝臣竟然全都变成了沉默的“乖宝宝”。墨羽深知这一点,所以,除非是关系国运的头等大事,否则他一概保持沉默——好不容易出现的议政风气,怎可为一派之私利而断送?墨家不计个人得失、只谈“天下之大利”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他。

雷子恒说:“那批朝臣早就为了这件事不知吵了多少次了,有人说要严刑禁书,有人说只要以理驳斥书中荒谬论调以使天下无人相信其中内容即可。对了,你看过那本《天命》没有?”

“当然早看过了。”墨羽手里拿着的是王宰相交给他的一卷《墨子》,他此刻最担心的是王宰相越来越差的视力。听说上次皇上大宴群臣,这位宰相大人只吃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居然不晓得其他盘子放在哪儿,现在又把一卷《墨子》误当作《天命》交给他。看来得想想用什么方法解决人的视力下降的问题,墨羽想道。雷子恒说:“看过就好,我爹很想听听你怎么看这本书……他很久没见到你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雷子恒的父亲,也就是前任钜子兼前任太师、墨羽的恩师,五年前因健康原因而辞官。若不是有这样的爹,雷子恒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工部侍郎。

“也好,我正想和恩师讨论一些有关机关术的事情。”

墨羽和雷子恒都不喜欢那些端坐轿中、由一大批人鸣锣开道并让百姓回避的繁文缛节,于是,两人换上一袭寻常百姓的青衣,只在怀里揣了一块证明身份的腰牌,就离开了大内。

黄河,一架巨大的水车矗立在水面上,旁边是一间很大的锦缎坊。远远地,就能听到水车带动青铜机括和齿轮发出的吱呀声。驿道上,运载生丝和锦缎的马车如一条长龙般见首不见尾。

来锦缎坊是墨羽的主意。两人刚出皇城,墨羽心血来潮,非要到这儿来看看不可,说是锦缎坊的问题不能再拖了。

黄河岸边,水车旁是一片竹林,河水甚清。雷子恒站在岸边,纵目远望,长舒一口气后,说:“黄河水又变清了。我记得上古传说留下了一句话:‘黄河水清,圣人出。’现在水清了,只是不知道那个圣人是谁?”

墨羽不置一词。三百年来,黄河的大小支流两岸都种满了树木,一些信奉原始宗教的河岸居民更是把森林视为自己的神祇,黄河水现在想变黄都难。清澈的河水冲击在精钢铸造的水车叶片上,发出浪涛般的声音。水车边缘铸着古兽“囚牛”的图案,人们可以从图案被河水冲蚀的程度估算出水车的剩余寿命。

子恒看见墨羽在发呆,就问:“喂,你怎么了?”

墨羽轻声地说:“唉……虽然钢质水车已经很精良了,可绸缎产量还是太不理想……”

子恒叹了口气:“要不明天我就召集工部最好的工匠,再认真改进一下水车?”

墨羽摇了摇头,说:“我看水车剩余的改进潜力也不会太大了,河水之力,虽然取之无穷,但是力道毕竟太弱,终究不是个办法……”

子恒不禁默然。身为工部侍郎,他很清楚这些问题。

良久,墨羽口中梦呓一般轻轻飘出一个词:“蒸汽机……”

“墨大人一向深居简出埋首机关术,今日怎么竟然有雅兴驾临这锦缎坊啊?”一个中年人从竹林中向他们走来,“墨大人的商号遍布整条丝路,想必这锦缎坊的产量,也事关墨大人的进账吧?”他的语气中透出讥讽的味道。

“司马大人?”雷子恒皱起了眉头。儒学虽然已经没落,但是它毕竟流行华夏上千年,其影响目前依然不可小视,因此,君子耻于言利之类的思想还被一些士大夫奉为人生信条,并试图影响庙堂大略。这一点雷子恒并不奇怪,他只是没想到向来被誉为见识高远、心胸开阔的司马光也会说出这种调子的话。

墨羽却神色恬淡不急不恼,“敢问司马大人,这丝路,自古以来就是不毛之地,不少地方甚至鸟兽都不愿涉足,如果没有利益驱使,谁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经商?而如果没有丝路,全国上下每年用于水利、农业的巨额资金又从何而来?我大宋疆域空前辽阔,甲兵之盛,古无其匹,器甲铠胄,极今古之工巧,赡军之用,年费亿万,若不言利,如何维持?况且如果没有丝路的对外联系,我们难免会固步自封,终有一日将成为井底之蛙,为世所弃!”

司马光并没有像雷子恒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更没有哑口无言,却是抚着山羊胡子微笑着说:“很久没有听到墨大人的高见了!”

墨羽嘴角微微一翘,说:“谈不上什么高见。我这个人生性就喜欢追逐名利,如果在百年之后,还有人记得我的机关术、记得我的名字,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万分。芸芸众生,有人喜欢金钱,有人喜欢盛名。这没什么不对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即可。自从燧人氏取火、有巢氏造屋以来,人类的需求、利益、梦想、欲望,这每一样东西都在推动着世界的进步。这就像眼前的黄河之水,纵使有再多的高山挡住去路,也无法改变其奔流至海的大势。”

司马光闻言默然,随即抚掌大笑道:“墨大人高见!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呀……”

繁华,是惟一能够形容都城东京①景象的一个词。州桥夜市煎茶斗浆,相国寺内品果博鱼,金明池畔填词吟诗,白矾楼头宴饮听琴……花花美景汴梁城,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遍地皆为高达数层的楼房,满城都是衣绸履锦的人们,有道是“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昼里车马如织,夜间灯火通明,“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真是说不尽的热闹,道不完的繁荣。

在黄河之滨拜别司马光之后,墨羽和雷子恒回到了城内闹市,尽管他们自小就生活在汴梁,但墨羽已经三年没有步行逛街了,热闹繁华的街景依然令他们感到眼花缭乱。

走在大街上,雷子恒突然半开玩笑说:“最近你好像很烦,是因为整天有王公大臣向你提亲吗?”纵观朝野,也只有雷子恒敢跟他开这种玩笑。要知道,墨羽就和当年的枢密使狄青一样,长相极美且酷似女子②,从及冠那年开始就不断有人上门提亲,但至今为止都被一一婉拒。雷子恒不时取笑墨羽,说他不近女色的原因是没有任何女子比他更美。

经常被他取笑,也习惯了。墨羽说:“我心烦的是机关术方面的事。我大宋商业、农业都非常发达,而农业税赋只占朝廷收入的三成,而其余七成则由工、商业所贡献。据我所知,在商业方面,特别是丝绸买卖,在遥远的西方国度从古到今都一直供不应求。在我国就连平民、农夫都可以消费得起的丝绸制品,在西方的许多国家却连富豪都未必买得起,在某些地方,丝绸的价格几乎相当于同面积的金箔,可我们的丝绸生产力却已经接近极限。还有茶叶、瓷器、药材、香料、饰品……在好多国家都是可居之奇货,但现在即使所有内外局场昼夜不息地赶工,也还是不能满足需求呀!各大商家都希望我们墨家能够进一步改进技术……”

“咦?那堆脏兮兮的东西是什么?”雷子恒突然发现一向整洁干净的大街上有一堆奇怪的东西。

墨羽说:“是乞丐。问问他家在哪里,有什么困难,只要不是好吃懒做之辈,就帮他一把。”扶助弱小是墨家的传统,身为墨家弟子,他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大宋向来富足,特别是集繁荣富强之极致于一身的京都汴梁,“路有冻死骨”的事可极为罕见,也难怪雷子恒一时之间认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了。

雷子恒走过去问:“你家在哪……咦?你是女的……你……你!”她的眼眸是紫色的!而那身脏得离谱的衣服也是从没见过的样式。她是胡人?

这家名为“太白遗风”的酒楼,即使在京城也绝对称得上一流,店家似乎意欲与东京七十二酒楼之首的樊楼一争高下,光是那些桌椅,就是用从千里之外运来的湘竹所做成。酒楼所用碗碟,一水儿的钧州钧瓷,五彩缤纷,艳丽绝伦。墨羽站在酒楼的三楼,倚着栏杆品茶,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而雷子恒却好奇地打量着那位狼吞虎咽的脏女子。她的模样看上去顶多十七岁,吃饭的劲头把子恒给吓着了,那架势好像要把盘子也嚼了似的。天知道她饿了多久了!汴梁繁华无比、商业发达,各国胡商往来如织,子恒见过的胡人中,有蓝眼睛的、棕眼睛的,也有和华夏子民相差无几的黑眼睛的,但这紫色的眼睛,他可是听都没听说过。“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问。

那女子毫无吃相地抓着一只醉香鸡,回答:“我叫长孙蝶,家住在一个远得你绝对去不了的地方。”好嚣张!简直比刚才看见这女子一身脏兮兮就想阻拦不让入内的势利店小二还要嚣张!当时,雷子恒只凭一块证明身份的腰牌就镇住了整个酒楼上上下下的人——正所谓皇城根下,多大的官儿也不算大。其实他们不是怕身为工部侍郎的雷子恒,而是害怕雷侍郎亲若手足的好哥们儿、权倾朝野的墨太师!但子恒却不敢指望这个神秘的胡女会害怕那块腰牌——她只怕连墨太师到底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墨羽看着繁华无比的大街,继续刚才大街之上的话题:“不单是丝绸业,就连造瓷、冶金等行业的产量也已经到了极限。自从我们大量采用水轮织机纺织绸缎之后,造瓷、冶金等行业也相应采用水轮机关,极大地提高了产量和质量。但现在黄河、长江沿岸已经是水轮工坊林立,水力的利用已经到极限了。我们需要新的动力。”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一些丝绸商号对已经挖尽潜力的水力机关纺织术伤透了脑筋,他们雇用了不少口才极佳的说客,不断游说政府高官,及墨家学府,希望能开发替代水力机关的新动力。但墨家及以王宰相为首的重视理财的高官又何尝不是为此伤透了脑筋?商业对生产力的渴求是非常巨大的,大宋非但不抑商,反而因为从皇室到平民皆可从中获得大量利益,还相当鼓励,以至于在此时,相对其他国家而言还是先进得难以想像的水轮机关,在短短几十年间就已经满足不了需求了。

“可惜你们这个时代没有蒸汽机,否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长孙蝶突然插嘴的一句话令墨羽立时转身!这时,只见墨羽俊美的脸庞冰冷的神色虽然未变,但双眼瞳孔却骤然收缩!手里的紫檀木雕茶杯被捏得格格作响!

蒸汽机!她怎么知道的?一切关系到国家重大利益的东西皆为国家机密!比如说,养蚕技术便是华夏历朝历代的国家机密,在边关,千百年来,戍边将士一直严防死守以防桑椹、蚕种流传出境,以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西方诸国一直以为丝绸是“生于树叶上,取出,湿之以水,理之成丝,后织成锦绣文绮”!而三年前才刚刚出现在图纸上、三年来的每一次试验都有重兵把守、严防闲杂人等靠近的蒸汽机,除了墨家相关机关师之外,在朝廷上也仅有少数一品以上的大臣才知道此事,此物堪称国家机密中的机密!

墨羽一把抓住了这女子的手腕。

三 逆天

雷府后院,墨羽正在和恩师雷守懿下围棋。

雷守懿突然说:“阿羽,听吾儿说,你府上住进了一名女子?终于开窍了?”雷老爸向来称呼墨羽为“阿羽”,雷子恒正是有样学样地从他老爸那里拣来了这称呼。雷守懿将墨羽视同己出,墨羽多年来沉迷于机关术、不理婚配的生活态度一直让他忧心。

墨羽下了一颗黑子,说:“是有这么回事……那女子名叫长孙蝶,不知道她家在何方……很奇怪,她竟然知道蒸汽机一事,事关重大,学生不得不出此下策。”

雷守懿思索半晌,在棋盘上按下一颗白子,说:“蒸汽机一事,每一个保密环节都经过精心设计,虽然说不上天衣无缝,但其制造、设计都需要相配套的算术、冶炼、机关技术,那些没有相关知识的外族人,就算把图纸送给他们,他们也制造不出来。那女子知道蒸汽机一事,除非……”

墨羽不假思索地投下一颗黑子,问:“除非她是神仙?”

雷守懿却像是逃避话题,话锋一转:“你看过禁书《天命》了吗?”然后按下一颗白子,围死了一小片黑子。

墨羽眼眸闪过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惊异,但脸色却毫不动容,将围死的黑子拿下:“当然看过,司马大人竭力主张查禁此书,因为此书以预言大宋将亡于蒙古铁蹄之下作为全书结尾。不过,司马大人只是主张禁书而已,他反对派兵灭掉蒙古的主张。”在这一点上,墨羽完全赞同司马光。墨家主张兼爱,坚决反对不义战争。而自从当年太祖大败契丹之后,周边各族与大宋一直和睦相处相安无事,如今怎能因为一本谤书中毫无根据的谣言,就擅动刀兵,滥杀无辜?这实在有违墨家扶弱之道,有损大宋之盛名。

雷守懿问:“你认为蒙古能亡大宋吗?”他又下了一颗白子。

墨羽按下一颗黑子,摇了摇头:“此书一派胡言乱语,前半段倒也和正史大致吻合,但越到后面越是胡言乱语、不攻自破,荒谬绝伦堪称举世无双。这也正是苏学士主张不必理会此书的原因所在。”

话虽如此说,墨羽此时却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细读《天命》时所受到的震撼。

在此书中记录的历史和正史所记载的内容颇为不同。在《天命》一书中,墨家没有能够复兴,华夏大地的纷争和苦难更是多得数不胜数!除了汉唐盛世,其余中原皇朝大多数时候都衰弱不振国运如缕。中原板荡,夷狄交侵,神州沉沦。匈奴、鲜卑、契丹等马背民族倚仗剽悍勇武的民风和强弓骏马,长期在中原大地上纵横肆虐。而抛弃了墨家精神的中原皇朝的人们,在诗词歌赋中沉湎得文弱不堪,面对除了善于骑射外无一所长的敌手,竟拿不出任何保护自己的举措!胡马铁蹄踏处,文明顿成碎片。“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狼烟四起流血没腕的大地,野哭千家白骨蔽原的世界……一场场惨烈漫长的战争,一次次狰狞可怕的浩劫,诸多奸雄强虏,无数仁人志士,都在书中那金戈铁马、风雨如磐的往昔世界汇成惊心动魄的汹涌洪流,扑面呼啸而出,震撼着当时身处宁静书房的墨羽。墨羽原本以为此书定是荒诞不经漏洞百出,却不想它竟能给人以如此强烈的厚重之感……这种感觉令墨羽神思恍惚、思绪纷乱。

最为大逆不道的是,《天命》中说,大宋太祖赵匡胤在统一南方后,攻北汉都城晋阳不克,不久在“烛影斧声”中神秘地驾崩;随后,太宗赵光义两次仓促北伐,昧于知彼,轻敌冒进,加之步卒难敌铁骑,均先胜后败,在契丹尽发五院之兵的疯狂反扑之下,于高粱河、岐沟关两次遭受惨败,太宗在幽州城下身中两箭,乘驴车南逃……从此,宋朝君臣再无克复幽云之志。伐辽失败,群夷胆张,未几,党项酋长李继迁反,至其孙元昊,终于建立西夏,与辽一起和大宋分庭抗礼,演变出又一个三国鼎立的局面……而墨家,自秦末汉初式微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真是一派胡言!我煌煌大宋,怎会狼狈至斯?墨羽无法接受书中那个积贫积弱窝囊到家的宋朝,但同时他又感到一丝奇怪的骄傲——缺失了墨家精神,中原皇朝竟是一副如此这般的熊样。书中的大宋,竟被人口稀少,武器落后的西夏国打得丧师赔款,整得民穷财尽……为什么在《天命》中墨家没有复兴呢?墨羽想不通,《天命》中各朝皇帝为什么不重视墨家?不发展机关术,国力如何能强盛呢?墨羽无法理解,诗词歌赋、伦理道德,真的值得举国上下没完没了地研究数千年吗?《天命》中,华夏民族为什么会迷恋这些东西而冷落机关术……

此时,只听雷守懿叹了口气,道:“还是谨慎为好,居安思危,我觉得蒙古不能不防……”如今,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完全是一盘散沙,看不出半点威胁。然而,大宋北部边界仍然驻守有二十余万雄兵,大宋最精锐的火器部队几乎尽数部署其中,火铳战车连珠炮……最犀利的武器可谓应有尽有。而且军器监每研制出一种新武器,都优先配发给北方边界的部队。真是如临大敌。而做出此种部署的人,正是坐在墨羽面前的大宋前任太师雷守懿。雷守懿好像深信《天命》的预言,然而身为墨家前任钜子,他不便主张发动对蒙古的战争,他只有尽其所能进行最严密的防范。

墨羽随口劝解道:“师父您真比当年的诸葛武侯还谨慎三分呀!蒙古没有机关术……事实上,他们连打造围猎用的箭头的铁都冶炼不出,何况您又坚持严禁向他们出口先进武器、机械和铁,致使他们甚至不惜将贸易所得的大宋铁钱熔化了打造兵器。这样的对手,怎能威胁大宋呢……”

雷守懿下了一颗白子,语气极为慎重地说:“可是在《天命》中,蒙古横扫宇内灭国无数并吞八荒啊……阿羽,有谣言称此书乃天人所授,你是否相信?若真是天人所授,那书中所言,就应是天机呀……”

墨羽反问:“师父,您说呢?”他连棋盘都不看,就丢下一颗黑子,并准确命中他所想要的位置。这本怪书挑动了他心底某一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弦。尽管他一再下意识地否认,但心底有一个奇特的声音一直在告诉他,这是“另一种真实的历史”。

雷守懿猜不出墨羽的想法。早在二十多年前,当墨羽还是一名荒野孤婴的时候,墨家学院收养了他。因其奇特的身世,墨家所有的长老一致认为此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授予他尊贵无比的“墨”字作为姓氏,并在十八岁那年让其继任钜子之位!而他,也的确从未让墨家失望过。

墨羽问:“师父,您又在想我十八岁第一次上朝的事情了?”按大宋律例,太师一职由墨家钜子担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太师凌驾于朝臣之上,一些儒学出身的守旧老臣看着颇不舒服,但他们自知墨家之势只怕永世难撼,只得兀自翻书找借口自我安慰:“古时甘罗十二岁为秦相,政绩斐然。年少而身居高位,并非无先例可循……”

“老夫在想……呃,在想有关蒸汽机的事……”雷守懿吃惊于墨羽居然猜中了自己此时所想。他突然发现,恐怕自己及所有的墨家元老都远远低估了墨羽!

“师父,学生敬重您犹如生父,也感激您养育、教导之恩,您何必多虑?”墨羽一双寒眸如夜空冷星般不可捉摸。他站起身,话语不带一丝感情,“就算书中所言真是天机又如何?如果上天真如《天命》所说要亡我大宋、灭我墨家,那我墨羽将逆天而行!”言毕,墨羽起身离去,竟未向恩师道别。

那盘棋,一盘接近尾声的棋局大势已定,雷守懿蓦然发觉,自己的每一步竟都在墨羽的意料之中!一时间,他禁不住满身冷汗。难道,墨羽他……他对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多少?那个堪称墨家最高机密的“真相”,以及《天命》的由来……

四 蒸汽机

太师府,书房。

明灿灿的汽灯下,紫檀木书案旁,手握《天命》的墨家钜子,望着从长孙蝶处收缴来的奇怪东西,一夜未眠。

汽灯的燃料是一种透明的油,它是从一种黑色的油状液体中提取的。最初,那种黑色的油是在玉门关外发现的,那时它是从岩石缝中自然渗出的,当地的人利用其生火,但其烟甚浓。经过墨家学者提炼精馏之后,便得此上佳燃料。墨羽的至交,虽非出身墨家但却才华横溢的罕世奇才——司天监沈括大人,对这东西特别感兴趣,曾经专门仔细向墨羽介绍过这种东西,并且因为这东西“生于地中无穷”,便亲自将它命名为“石油”,还预言说“此物日后必大行于世矣”。

对于沈大人的这个预言,墨羽毫不怀疑。不轻易说不可能,这是成为一个墨家子弟的最基本的要求。只有怀着将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的强烈愿望,才会有全力思考研究的动力。墨家弟子的眼光,总是看着前方关注未来,他们一向认为,世界一直在不停地变化,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说,人们取暖烧饭自古用的都是柴薪木炭,石炭到唐代还都不怎么流行,而如今汴梁城数十万户居民,已经“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那么,将来这“石油”取代石炭流行于世界,又为什么不可能呢?

汽灯中的燃料被高温汽化,然后燃烧,火焰灼烧着雕刻有三脚鸦图案的耐热金属网,金属网受热,发出明亮的白光。如果不是深受墨家崇尚技术的思想影响,人们又怎么会挖空心思发明这种照明工具呢?只怕一盏昏暗的油灯会将就着用上数千年吧?一种思想就像一颗深埋在人心中的种子,它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改变整个社会。

然而,这本《天命》……如果真如它所说的,墨家在汉初消亡之后便不再存在,那么这上面所预言的一切:大宋、辽、西夏三分天下,大宋富而不强,至女真崛起,遭靖康之耻,百余年后蒙古铁蹄南下,经济、商业、文化、科技皆盛极一时的大宋竟……

墨羽不愿看到大宋落得如此下场,或者说他不愿看到一个如此辉煌的文明就此被重创,继而失去遥遥领先于其他文明的地位。但他心底最深处,那种对机关术越来越深切的渴望究竟是什么?他自幼便有着对机关术天生的渴求,其心灵深处,好像一直有些什么东西在竭力挣扎着想要醒来……

墨羽拿起那个从长孙蝶处收缴来的奇怪的盒子,心想: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迟些再向恩师“讨教”自己心中的困惑吧。

一阵轻微的丝竹之声传来,这是报更的乐声。书房里,墨羽看着墙边的计时工具机关晷。精密的齿轮在发条的力量下缓慢地转动,带动着刻着时辰的青铜转盘。现在,转盘上的“寅”字正不偏不倚地指着晷弦上的北极星图案。寅时了,天边依然黑暗,但却离清晨的曙光不远了。今天,将会是非常关键的一天。

天边,启明星渐渐隐去,如火的朝霞映红了天际云彩。金銮殿外,一名太监尖声宣布:“皇上有旨——今日不上朝!”殿外高官们面面相觑,他们只知今日将有大事发生,却不知究竟是何事。候在此地的全是红衣的二、三品官员,那些身着紫袍的一品大臣却一个都不见。

原来,这些一品大员全在汴梁郊外一个从前人迹罕至、现在却被御林军层层包围的深谷之中。此时,只见谷中华盖云集,紫袍如云,而帝王的黄袍也赫然在其中!这些真正控制着这个当世最强国家的高官们,尽管并非清一色的墨家弟子,但机关术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却是重之又重的。

山谷中,十二台蒸汽机并联而成一个蒸汽机组,静静地躺在铸有神兽“赑屃”①图案的底座上。

在宰相王安石为首的重商派眼中,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以蒸汽机为动力的绸缎机关织坊、陶瓷造坯坊、造船厂可以不像水轮机关坊那样受水力、气候、地点等影响,能够绕过水力工坊的瓶颈进一步提高商品产量,以使本来就获利甚丰的对外贸易获得更加丰厚的收入;而在大学士苏轼为首的重农派心里,则琢磨着怎样用蒸汽机减轻人力负担以进一步扩大农田桑林、积累社会财富,从而实现天下百姓“歌儿舞女以终天年”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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