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人(2)

　　一名男子和他俩擦身而过，将一个铝制薄片插入钥匙缝，然后走了进去。男子随手关上门，丝毫没有让贝莱一起进去的意思。其实假如他那么做，反倒是对贝莱的大不敬。根据一个根深蒂固的习俗，在卫生间里面或者门口，男性彼此之间一定要做到互不理睬。不过贝莱记得，当他和洁西交换夫妻小秘密的时候，洁西曾经告诉他，女用卫生间的情形却完全不同。<\/p>

　　她总是这么说：“我今天在卫生间遇到了约瑟芬·葛瑞利，她告诉我……”<\/p>

　　后来，随着贝莱的晋升，家中卧室的脸盆终于获准启动，洁西的社交生活便打折扣了。或许，这就是阶级提升所带来的惩罚吧。<\/p>

　　贝莱说：“请在外面等我，丹尼尔。”他未能完全掩饰自己的尴尬。<\/p>

　　“你打算梳洗一番吗？”机·丹尼尔问。<\/p>

　　贝莱立刻惴惴不安，心想：该死的机器人！如果他们曾经对他简报过钢穴中的一切，为何不顺便教教他规矩？万一他对别人也这么问东问西，我还得替他负责。<\/p>

　　他说：“我要冲个澡。到了晚上就很拥挤，那时候再洗会浪费时间。如果我现在洗完，整个晚上都是我们的。”<\/p>

　　机·丹尼尔仍然一脸安详的表情。“是不是根据社会习俗，我应该等在外面？”<\/p>

　　贝莱感到更加尴尬。“你又何必进去，这……这毫无意义。”<\/p>

　　“喔，我了解了，没错，当然没错。话说回来，以利亚，我的手也弄脏了，我想洗洗手。”<\/p>

　　他摊开双手，伸到贝莱面前。那双手看来粉粉嫩嫩，还有着几可乱真的掌纹。在这双手掌上，贝莱看到了一丝不苟的绝顶工艺成就，但就是没看见丝毫污垢。<\/p>

　　贝莱说：“你知道吗，我的公寓里有脸盆可用。”这句话他只是随口一提，反正即使刻意炫耀，机器人也听不出来。<\/p>

　　“谢谢你的好意，然而总的来说，我认为还是利用一下这个地方比较好。既然我要和你们地球人住在一起，最好尽量多多习惯你们的习俗和观点。”<\/p>

　　“那就进来吧。”<\/p>

　　卫生间里的环境清雅舒适，和大城中其他各处的实用主义风格形成强烈对比，偏偏今天贝莱感觉不到任何明亮或愉悦的气氛。<\/p>

　　他对丹尼尔悄声说：“我大概要花上半小时，你在这里等我。”他向前走去，又折回来补了一句：“听好，别跟任何人说话，也别望着任何人。一个字也别说，一眼也别看！这就是习俗。”<\/p>

　　他匆忙地四下张望一番，以确定这番交谈未被任何人听到，也没有接触到任何惊讶的目光。幸好这个前廊没有别人，但毕竟这只是前廊而已。<\/p>

　　他隐隐感到了浑身的汗臭，迫不及待地向内走去，经过公共澡堂，来到了私人小间。早在五年前，他就荣获一个够大的私人间，里面有淋浴设备、小型洗衣机，以及其他各种必备的装置，此外还有一个小型投影机，可用来放映新闻影片。<\/p>

　　“简直就是另一个家。”这是他首次使用小间的时候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如今，他却常常担心，万一这个特权给取消了，他该如何自我调适，重新适应那种斯巴达式的公共澡堂。<\/p>

　　他按钮启动了洗衣机，光滑的仪表板随即亮了起来。<\/p>

　　机·丹尼尔则一直在耐心等待，终于等到贝莱全身洗净，穿上了干净笔挺的衣裤，全身舒爽地向他走过来。<\/p>

　　“没问题吧？”两人走出去，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贝莱才开口。<\/p>

　　“毫无问题，以利亚。”机·丹尼尔答道。<\/p>

　　洁西带着紧张的笑容守在家门口，贝莱上前吻了她一下。<\/p>

　　“洁西，这是我的新搭档，”他含糊其词地说，“丹尼尔·奥利瓦。”<\/p>

　　洁西伸出右手，机·丹尼尔轻轻握了一下。然后，她回到了丈夫身边，羞怯地望着机·丹尼尔。<\/p>

　　她说：“请你坐一会儿好吗，奥利瓦先生？我必须和我先生谈点家务事，一下子就好，希望你别介意。”<\/p>

　　她抓着贝莱的袖子，他便乖乖跟她进了隔壁房间。<\/p>

　　然后，她急忙压低声音说：“你没受伤吧？听到广播后，我一直在担心。”<\/p>

　　“什么广播？”<\/p>

　　“将近一小时前播出的，主要是说有家鞋店险些发生暴动，还说是两名便衣刑警阻止的。我知道你当时正带着一个搭档回家，事情又正好发生在我们这个子区，而且时间也那么凑巧，所以我想他们可能报喜不报忧，你已经……”<\/p>

　　“拜托，洁西，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p>

　　洁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以颤抖的声音说：“这个搭档并不是你们那个部门的，对不对？”<\/p>

　　“对。”贝莱无奈地答道，“他不是……不是什么熟人。”<\/p>

　　“我该怎么招待他？”<\/p>

　　“就像招待任何人一样，他只是我的搭档，如此而已。”<\/p>

　　他的语气完全欠缺说服力，洁西那双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有什么不对劲？”<\/p>

　　“没有。来吧，我们赶紧回起居室，不然客人要觉得奇怪了。”<\/p>

　　利亚·贝莱对这间公寓突然有些失去信心，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事实上，这间公寓总是令他感到自豪。它总共有三个房间，每间都有壁橱，而且相当宽敞，例如起居室长宽各为十八和十五英尺。有一条主通风管刚好通过他家，虽然偶尔有些隆隆的噪音，但另一方面，这代表他家拥有一流的温控和湿控。至于最大的便利，则是这里距离男女卫生间都不算远。<\/p>

　　可是现在，一个外太空世界制造的怪物坐在它正中央，使得贝莱突然信心动摇，觉得这间公寓似乎变得又破又窄。<\/p>

　　洁西带着有点虚伪的好心情问道：“利亚，你和奥利瓦先生吃过了吗？”<\/p>

　　“事实上，”贝莱迅速回答，“丹尼尔已经吃饱了，不过我还没吃。”<\/p>

　　洁西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答复。由于食物供应受到严格的限制，配给越来越紧缩，婉谢他人的招待成了一种礼貌。<\/p>

　　她说：“奥利瓦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们开始用餐。利亚、班特莱和我通常是在社区食堂吃饭，一来比较方便，二来菜色丰富，你知道吧，还有我可以透露一个小秘密，第三个好处就是分量比较多。然而，利亚和我的确有权可以每周在家吃三顿——利亚在局里相当受赏识，所以我们有非常好的地位——我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你不反对，改天我们就在家里办一场私人宴席，虽说我坚决认为，你也知道，过度使用隐私特权的人多少有些反社会的倾向。”<\/p>

　　机·丹尼尔一直温文有礼地听着。<\/p>

　　贝莱说：“洁西，我饿了。”同时偷偷做了一个“嘘——”的手势。<\/p>

　　机·丹尼尔说：“贝莱太太，如果我直接叫你的名字，会不会有违礼俗？”<\/p>

　　“啊，不，当然不会。”洁西从墙壁里拉出一张折叠桌，再将加热器插进桌子中央的凹槽。“只要你喜欢，尽管叫我洁西，而我就叫你——呃——丹尼尔。”她吃吃笑了笑。<\/p>

　　贝莱立刻大怒。才短短几分钟，情况竟变得越来越不对头了。洁西以为机·丹尼尔是个真人，所以事后一定会在女用卫生间好好吹嘘一番。更何况，这机器人是个不苟言笑的美男子，而且他的礼数让洁西分外欣赏，这点谁都看得出来。<\/p>

　　贝莱不禁纳闷，洁西给机·丹尼尔的印象又如何呢？过去十八年来，她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至少利亚·贝莱看不出来。当然，她的体重增加了些，她的身形再也无法散发青春活力；她的嘴角出现了皱纹，脸颊则显得有点松垮。至于她的头发，不但色泽稍微褪去，而且发型更保守了。<\/p>

　　可是，贝莱没好气地想，这一切根本就无关紧要。在那些外围世界，女性无论外型或气质一律不输给男性，至少书上是那么说的，而机·丹尼尔一定看惯了那样的女性。<\/p>

　　然而，洁西似乎并未吓着机·丹尼尔，不论是她的言谈或外表，或是她贸然直呼他的名字，都没有令他出现任何负面反应。这时他说：“你确定这样妥当吗？洁西这个名字似乎是个昵称，或许仅限于亲朋好友使用，而我应该称呼你的正式名字才合适。”<\/p>

　　洁西正在解开晚餐外面的隔热包装，她忽然低下头，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工作。<\/p>

　　“就是洁西，”她硬邦邦地说，“大家都这样叫我，我没有别的名字。”<\/p>

　　“很好，一言为定，洁西。”<\/p>

　　这时大门打开，一个男孩规规矩矩走进来，他几乎立刻看到了机·丹尼尔。<\/p>

　　“爸？”男孩有点不知所措。<\/p>

　　“这是小儿班特莱，”贝莱并未提高音量，“班，这位是奥利瓦先生。”<\/p>

　　“他是你的搭档，对不对，爸？你好你好，奥利瓦先生。”班的双眼睁得又大又亮，“对了，爸，那家鞋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新闻幕说……”<\/p>

　　“现在别发问，班。”贝莱猛然打断他的话。<\/p>

　　班特莱脸一沉，随即向母亲望去，她则示意要他坐下。<\/p>

　　“我交代你的事都做完了吗，班特莱？”儿子一坐下，她就这么问他，同时伸出双手，爱怜地抚过他的头发。他的发色和父亲一样深，身高也快赶上父亲了，但其他的特征似乎全部遗传自母亲，包括他的鹅蛋脸，他的淡褐色眼珠，以及他那潇洒的人生观。<\/p>

　　“那还用说，妈。”班特莱一面说，一面急忙倾身查看冒着热气的双层盘，“今天我们吃什么？不会又是酵母牛肉吧，妈？啊，妈？”<\/p>

　　“酵母牛肉并没有什么不好。”洁西抿起嘴来，“好了，有什么你就吃什么，别再发表任何高见。”<\/p>

　　相当明显，他们的晚餐正是酵母牛肉。<\/p>

　　接着贝莱也就座了，虽然他同样希望吃些别的，而不是气味呛鼻而且久久挥之不去的酵母牛肉，但洁西早就对他解释过自己的难处。<\/p>

　　“唉，我就是没办法，利亚。”她当时这么说，“我整天就在这几层上上下下，我绝对不能树敌，否则日子可难过了。我们这一层，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在家吃饭的特权，连周日也不例外，而且人人都知道我当过助理营养师，如果我每两周就带一块牛排或鸡肉回家，她们会说我在食物筹备室有熟人或其他门道。于是闲话便会没完没了，没完没了，那我可就一只脚也踏不出门了，连上卫生间都会心惊胆战。其实，酵母牛肉和原生蔬菜都是非常好的食物，不但能提供均衡的营养，而且丝毫不浪费，此外实事求是地说，这两种东西富含人类所需的各种维生素和矿物质等养分，还有别忘了，每当‘鸡肉周二’我们都可以去食堂大吃一顿鸡肉。”<\/p>

　　贝莱很容易就被说服了，正如洁西所说，生活的首要课题就是学习尽量减少和周遭众人的摩擦。但是，班特莱就比较难以接受。<\/p>

　　这回他又借题发挥：“唉，妈，我为什么不能拿爸的餐券自己去食堂吃？我宁可那么做。”<\/p>

　　洁西恼怒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你真有出息啊，班特莱。想想看，如果让人看到你一个人在那儿吃饭，好像家人对你不好或是把你赶出了公寓，别人会怎么说？”<\/p>

　　“嗯，唉，别人才不会多管闲事呢。”<\/p>

　　贝莱的声音透着不安：“听你妈的话，班特莱。”<\/p>

　　班特莱耸了耸肩，一副不高兴的样子。<\/p>

　　机·丹尼尔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个角落传过来，他说：“你们吃饭的时候，能否允许我看看这些胶卷书？”<\/p>

　　“喔，当然行。”班特莱趁机下了桌，而且一脸兴味昂然的表情，“那些书都是我的，学校特别允许我从图书馆借出来。我替你拿我的阅读镜，又新又好用，是爸上回送给我的生日礼物。”<\/p>

　　他将阅读镜拿给机·丹尼尔，然后说：“你对机器人有兴趣吗，奥利瓦先生？”<\/p>

　　贝莱突然失手掉了汤匙，连忙弯腰捡起来。<\/p>

　　机·丹尼尔说：“有的，班特莱，我相当有兴趣。”<\/p>

　　“那你就会喜欢这些书，它们都是在谈论机器人。学校要我写一篇关于机器人的文章，所以我正在做研究，这是个相当复杂的题目。”他自豪地强调，随即补充道，“我自己的立场是反对机器人的。”<\/p>

　　“坐下，班特莱。”贝莱气急败坏地说，“别打扰奥利瓦先生。”<\/p>

　　“他并没有打扰我，以利亚。我很乐意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不过得改天，我和你父亲今晚会非常忙。”<\/p>

　　“谢谢你，奥利瓦先生。”班特莱回到座位上，臭着脸望了望母亲，然后用叉子切下一块松软的粉红色酵母牛肉。<\/p>

　　贝莱寻思：今晚会非常忙？<\/p>

　　然后，随着脑中一声轰然巨响，他记起了自己确有要务在身——他不但想起了太空城里有个太空族死于非命，还忽然想通了，原来过去几个小时，他深陷于自己的困境之中，以至于完全忘了这桩冷血谋杀案。<\/p>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