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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密恩》 作者:丹·西蒙斯

第59章

  奇查图克人滑冰\/滑雪的时候,以紧密的防御队形前进,搬火人和巫医两人在中间,负责照管火和空气\/水袋,两翼是举着长矛的战士,库奇阿特领头,奇阿库(现在我们意识到,他显然是二把手)断后,时刻保持警惕,几乎像是在往后滑。每个奇查图克人的袍子上都拴着一根长长的幻灵皮绳(在我们三人穿衣服的时候,也给我们拴了一些),一次突发事件后,我终于弄清了那根绳子的用途。当时,库奇阿特突然停下来,继而往东滑去,避开了几条以我的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裂缝。我朝其中一条裂缝中看去,那豁口似乎深不见底,全然是黑暗。我试图想象,如果掉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前面的地表突然溅起一团冰晶,一个人就那样寂静无声地消失了。但就在奇阿库和库奇阿特准备救援绳索的时候,他又重新出现了。那名战士自己阻止了下落,他脱下黑色的利爪冰鞋,利用它们作攀登工具,将它们凿入裂缝光滑的内壁,像熟练的攀岩运动员一样爬上陡峭的冰壁。我一点点明白,不能低估这些奇查图克人。

  第一天,我们没有看见一只幻灵。随着太阳西沉,我们发现(当时已经疲乏不堪),库奇阿特和其他人已经停止了向北的滑行,正在围成圈,窥视着脚下的冰,似乎在寻找什么。稀薄的风挟卷着冰晶,砸向我们。我想,如果我们穿的是太空服,站在这儿的地表,面罩肯定会被风雪刮擦而导致毁损,但幻灵长袍和目镜却丝毫没受损害。

  最后,远远滑到我们西边的艾查库特挥挥手臂(戴着面罩,而且在近真空之下,无法进行语言交流),于是我们全都朝那滑去,最终停在一个地方,那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毫无两样,表面一样是被压力挤得波纹横生。库奇阿特挥挥手示意我们退后,从背上解下我们送的斧头,开始凿冰。表层砍开后,我们发现这并不是一条裂缝或者冻溪,而是一个通往冰窟的狭窄入口。四名勇士拔出长矛,奇奇提库提着燃屑灯站到他们旁边,然后,在库奇阿特的带领下,一伙人爬进洞里,而我们其他人列成保护圈,在外边等待。

  过了一会儿,库奇阿特披着长袍的脑袋冒了出来,挥手示意我们进去。手里依然握着斧头,我可以想象,在他的幻灵牙齿护栅和薄膜面罩底下,他笑得有多么开怀。斧头是一份重要的礼物。

  我们在幻灵巢穴里过了夜。我帮奇阿库用冰雪填筑了入口,又用松散的冰晶和较大的冰块在入口多堵了一米左右,然后进到里面,看着奇奇提库将大块的冰雪加热,直到冰穴内充满足够的空气。我们聚在一起睡觉,二十三个除不尽的人和三个除不尽的旅行者,依然穿着长袍和抗压薄膜,但面罩已经取下。我们呼吸着各自汗液的芳香,挤作一团。温暖让我们存活下来,度过了可怕的夜晚。外面,气旋风暴和重力风暴卷着冰晶,以近乎音速(如果在那近真空中有声音的话)砸向一切。

  关于和奇查图克人共度的最后一夜,我还记得另一个细节。幻灵的巢穴里,排列着……排列着无数的人类头骨和骨头,每一个都镶嵌在环形的冰墙内,看上去像是艺术家精心排列的作品。

  在第二天的行程中,我们依然没有看到幻灵——不论是幼仔还是能挖冰的成年兽。日出前不久,我们脱下并藏好了冰刀,然后进入位于第二座远距传输器上方的冰道。在深入地下、大气密度合适时,我们取下了面罩和抗压服,略不情愿地把它们交还给查特沙,感觉就像是把队员的标识交还给了除不尽的人。

  库奇阿特简单说了两句。他说得很快,我听不懂,但伊妮娅替我们做了翻译——“我们很幸运……穿过地表没有和幻灵狭路相逢,这很不寻常……但是,他说,第一天的幸运似乎总会导致第二天的不幸。”

  “告诉他,我希望他想错了。”我说。

  最后,我们终于见到了敞露的河流,上面是漂浮的薄雾和冰顶,那景象几乎令人震惊。虽然大伙儿都已精疲力竭,但我们还是立马开工。手上套着幻灵皮手套,要把砍断的木头捆在一起颇费周章,但奇查图克人动作很快,帮了我们大忙,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有了一艘新木筏,虽然比先前的短多了,还有些难看——没有了前桅、帐篷、炉石。但舵还在原处,尽管撑杆也变短了,拴在一起看起来很别扭,不过我们想,它们在这段较浅的特提斯河上应该还能用。

  告别比我想象得还要伤感。大家互相拥抱了至少两次。伊妮娅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冰珠,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喉咙被强烈的感情扯紧了。

  然后,我们将木筏推进河中,顺流而下。站着不动的航行使我感觉怪怪的,身体和精神上都觉得似乎还踏着利爪冰刀,又推又滑的。接着,远距传送门和冰墙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低下头,躲过低悬的冰脊,突然间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们撑着篙进入了一片朝霞之中。这里的河面很宽,波澜不兴,水流缓慢而平稳。河岸都是红色岩石,生有条纹,就像宽阔的台阶一步步从河水中升起;沙漠也遍布红色岩石,还长有一些低矮的黄色灌木;遥远的一层层的丘陵和拱门,也都是光滑的红色石头。满目火红都被从我们左方升起的巨大红日引燃,温度比起冰窟,将近高出一百摄氏度。我们为双眼挡住阳光,将幻灵长袍脱下叠好,放在小木筏的尾部附近,它们看起来活像一块块又白又厚的地毯。清晨的日光下,圆木上一层层的冰反射着亮光,逐渐融化。

  我们还没查询通信志或特提斯旅行指南,就已确定这儿是库姆-利雅得。是红岩沙漠提醒了我们。一座座大红色砂岩的天生桥;刻有凹槽的红色岩柱矗立在粉红色的天空下;精美的红色拱门使得身后远去的远距传送门相形见绌。河流所经的峡谷一线,都横跨着道道红色石桥,蜿蜒向前,进入一个更宽广的峡谷,炽热的风吹过黄色鼠尾草,托起一粒粒红色粗沙,粘在幻灵长袍长长的管状“毛发”中,落在我们的眼睛和嘴里。中午时分,我们穿过一个更为丰饶的峡谷。灌溉沟渠从我们所在的河流呈直角放射出去,低矮的黄色棕榈和洋红色的瓶刷子树夹道排列。很快,一些低矮建筑进入视野,又过不久,一座由粉红和赭色房屋组成的村庄出现在眼前,但一个人都没有。

  “就跟希伯伦一样。”伊妮娅低声说。

  “别那么快下结论。”我说,“也许所有人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工作呢。”

  但是,随着温度一点点升高,正午过去,下午来临(据旅行指南说,库姆-利雅得的一天有二十二小时),虽然沟渠和植物都越来越多,村庄也越来越随处可见,但依旧看不见人类或者家畜的影子。我们两次撑筏靠岸——一次是从自流井中取水,另一次是在途经一座小村庄时,在河上听到捶打声,于是上岸去看了一下,却只看到一张坏掉的遮阳篷,在沙漠强风中嘭嘭作响。

  突然,伊妮娅弓下身子,痛苦地大叫。我单膝跪地,用等离子手枪对着空旷的街道瞄了一圈,而贝提克则跑到她身边。街上没有一个人。一扇扇窗户里,没有任何动静。

  “没关系。”伊妮娅大口喘气道,这时机器人已经抱住了她,“突然就疼了起来……”

  我快步走到她身边,觉得自己很傻,竟然拔出了武器。于是我把它插回皮套里,单膝跪下,握住她的手。“怎么了,孩子?”她在抽泣。

  “我……不……知道。”她一面抽噎,一面勉强说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我不知道。”

  我们把她抱回木筏。“求你了,”伊妮娅低声说,尽管天气很热,她的牙齿却在打战,“咱们走吧。赶紧离开这儿。”

  贝提克支起超薄帐篷,尽管在我们的木筏“缩水”之后,它要占据筏子上的大部分空间。我们把幻灵长袍拖到阴凉的地方,让女孩躺到上面,然后拿起一个水袋,给她喂水。

  “是这座村庄的缘故吗?”我问,“是不是这里的什么东西——”

  “不是。”伊妮娅啜泣道,但没有泪水。我能感觉到,她正和一浪接着一浪的情感波浪搏斗。“不是……是某种可怕的事……这颗星球上,还有……在我们身后。”

  “在我们身后?”透过帐篷的入口,我朝外望去,外面除了峡谷、宽阔的河道、掠过的村庄、大风吹拂下的黄棕榈,便什么都没有了。

  “在我们身后的冰冻星球上?”贝提克轻声问。

  “对。”伊妮娅艰难地说完这个字,又痛得蜷作一团,“好……疼。”

  我用手掌抚上她的前额和赤裸的腹部。就算加上峡谷的气温以及晒在她脸和手臂的阳光,她的皮肤也不该这么热。我们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医疗包,贴上诊断贴。诊断结果是高烧、6.3级疼痛、肌肉痉挛,甚至脑电图也不平稳。治疗建议是服用水、镇痛药,并立即就医。

  “有座城市。”河流在一段峭壁前转了个弯,机器人说道。

  我走出帐篷细看。玫瑰红的塔楼、穹顶、尖塔都还很遥远——也许距离渐宽的峡谷地面有十五公里远——这段河的水流一点也不急。“你陪陪她。”我说着,走到右舷去撑木筏。切短了的木筏比先前轻多了,在水流推动下,我们飞速前进。

  贝提克和我查阅了已经被水泡得变了形的旅行指南,确定这座城市叫马什哈德,是南部大陆的首都,大清真寺的故乡,现在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它的众多尖塔;随着我们慢慢前进,河流流经密集的村庄、郊区、工业区,最后抵达了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伊妮娅忽睡忽醒。她的体温升得很高,医疗包的诊断灯闪着红光,建议就医。

  和新耶路撒冷一样,马什哈德空荡得阴森可怕。

  “我似乎记得有传闻讲,驱逐者占领煤袋的时候,库姆-利雅得也同时陷落。”我说。贝提克肯定了这一点,说他们曾从位于大学城的圣神交通系统无线监控器上,看到了那样的画面。

  我们把木筏拴上一个低矮的码头,把女孩背进城市街道的荫蔽下。这里简直就是希伯伦的重演,唯一的不同是,现在身无大恙的是我,昏迷的是女孩。我暗自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只要能不去沙漠星球,就不去。

  街道不如新耶路撒冷那么整洁:地形车乱七八糟地停在人行道上,被丢弃在了那儿,碎屑在街道上飞舞,窗户和门都大开着,红色的沙子侵入其中,人行道、街道、垂死的草坪上都平放着奇怪的小地毯。我在见到的第一堆地毯旁停下,想着它们有没有可能是霍鹰飞毯。但它们只是普通地毯,而且都朝同一个方向摆放。

  “祈祷用的跪垫。”贝提克说着,我们又回到城市街道的荫蔽外。这里最高的建筑物也没高到哪里去——还不及那些尖塔,面朝种植有热带树木的停车场。“库姆-利雅得的人口,几乎都是伊斯兰教徒。”他继续道,“据说,圣神在这里没有任何市场,即便有了重生的期望也无济于事。人们根本不想牵涉入保护体。”

  我转过街角,依旧寻找着医院,或是指向医院的标志。伊妮娅滚烫的前额靠在我的脖子上,呼吸急促而微弱。“我觉得《诗篇》提到过这个地方。”我说。孩子的重量轻如鸿毛。

  贝提克点点头。“塞利纳斯先生写过卡萨德上校的胜仗,大约三百年前,他在这里战胜了所谓的新先知。”

  “环网陨落后,什叶派又夺得了政权,对吧?”我说。我们站在又一条小巷口边,往里望了望。我要寻找的是红色新月徽,而不是全网通行的红十字形医疗救助标记。

  “对。”贝提克说,“他们曾以暴力对抗圣神。据推测,圣神舰队从当地撤离时,他们热烈欢迎驱逐者的到来。”

  我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嗯,不过驱逐者好像并没有把欢迎当回事呢。这儿就跟希伯伦一样。你觉得他们都去了哪里?会不会是整个星球的人都被劫持了——”

  “瞧啊,蛇杖标。”贝提克打断了我。

  一座高耸建筑的窗户上,贴着一个古老的标志:一根生有翅膀的手杖,两条蛇交缠其上。高楼内部乱七八糟,垃圾遍地,样子不像我去过的任何一间医院,倒更像一座标准的办公楼。贝提克走到一个数字显屏前,上头滚动着一行行阿拉伯文字。整台机器还在嘀嘀响着。

  “你懂阿拉伯语吗?”我问。

  “懂。”机器人说,“我也懂它说的话,是波斯语。十楼有家私人诊所,我想那儿可能有完整的诊疗中心,或许还有自动诊疗室。”

  我怀抱着伊妮娅走向楼梯口,但贝提克试了试电梯。空荡荡的玻璃轴嗡嗡作响,一辆悬浮车飘到我们这一层,停下了。

  “真不可思议,竟还有电。”我说。

  我们乘电梯到十楼。伊妮娅醒了,低声呻吟着,我们沿着铺着瓷砖的走廊往前走,行经一个露天的空中花园,黄色和绿色的棕榈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最后走进一间通风良好、四周全是玻璃的房间,里面是一排排自动诊疗床和中央诊疗设备。我们选了离窗最近的床,脱下孩子的外衣,让她躺在干净的被褥上。我们撕下医疗包的诊疗贴,换上贴皮纤丝,等候诊疗显板显示结果。电子合成声音说的是阿拉伯语和波斯语,显屏信息也是这两种默认的语言,但幸而有环网英语的选项,于是我们切换到这一项。

  自动诊疗室的诊断是过度疲劳、脱水,还有脑电图异常,可能来自头部受到的猛烈撞击。贝提克和我面面相觑。伊妮娅的头部从没受过任何撞击。

  我们认可了对过度疲劳和脱水的治疗,朝后退了退,望着床板下伸出流沫缚臂,人造手指触探着伊妮娅的静脉,装满镇静剂和生理盐水的静脉注射仪开始工作。

  没过几分钟,孩子就平静地睡着了。诊疗机又说起阿拉伯语,没等我走过去看显示器,贝提克就已经翻译了出来。“它说病人需要好好睡一晚,明天病情就会好转。”

  我把背上的等离子步枪换了个位置。我们那几只积满灰尘的背包蹲坐在一张会客椅上。我走到窗边,说道:“趁天还没黑,我去城市里转转,看看除了我们之外有没有别人。”

  贝提克抱起双臂,望着挂在街对面建筑顶上的那轮巨大红日。“我想不会有。”他说,“只是这里花的时间要长一些而已。”

  “什么花的时间长一些?”

  “不管是什么东西掳走了民众,在希伯伦,没有任何恐慌或搏斗的痕迹,而这里的人还有时间丢弃车辆。另外,那些跪垫是最可靠的标志。”我第一次注意到,机器人的前额、双眼和嘴巴周围,那蓝色的皮肤已经出现了细微的皱纹。

  “最可靠的什么标志?”我问。

  “他们知道,有大事正降临到他们头上。”贝提克说,“所以把最后的一秒钟也用来祈祷。”

  我把等离子步枪放到会客椅附近,掀起手枪皮套的口盖。“我还是打算去看看。”我说,“她可能会醒,你照看她一下,好吗?”我从背包里拿出两个通信装置,其中的一个扔给机器人,把另一个别在衣领上,调好话筒珠的位置。“开着公用频段。我待会试着跟你联系。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呼叫我。”

  贝提克站在她的床边,大手轻抚熟睡中女孩的前额:“我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醒来,安迪密恩先生。”

  很奇怪,我竟如此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漫步在废弃城市中的情景。一家银行的数字标牌显示当时有四十摄氏度——一百零四华氏度,但红岩沙漠吹来一阵阵干风,携走了汗水,粉红偏红的落日也给我一种安宁的感觉。我之所以记得那晚,也许,是因为那是旅途中巨变发生前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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