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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华语小说大系·科幻卷》 作者:张颐武

第52章 昆仑(2)

  我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人,忘却了他的身份,他的地位。此时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需要倾吐的独行者。他站得高,可以望见我们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必须思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此庞杂,我们无论在各自的专业范畴钻研多深,却只能窥见这个问题的一隅。管窥蠡测,所以我们才觉得好笑。

  “所以,我决心研究我所继承的这种秩序的由来,发现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子虚乌有的昆仑有关。似乎是一夜之间,黄帝从虚空继承了他的发明技艺,这才有了舟、车、机械;神农从虚空继承了他的耕作技能,这才有了百草、稼穑;扁鹊从虚空继承了针灸医术,这才有了三百六十五个穴位的特定组合与病症的精确对应。有些病症通常需要几个甚至十几个穴位的组合,针灸才有疗效,可是你知道要从这三百六十五个穴位中摸索出对症的组合针灸术,需要试验多少次吗?”

  “一百次,一千?哦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拼命摇头。

  “一个数术家告诉我,从三百六十五个穴位里选取合适的五个穴位,需要实践五百二十五亿二千一百万次。”

  我无从揣度这个数的大小,因为就我的工作而言,最大的数是二亿三万三千三百(里),这是天体的经长。

  “这说明针灸之术不可能是远古时代的某位神医通过实践积累的方式所创造。”

  “我听说针灸术最初是写在一本叫《黄帝灵枢经九针十二原》的书上。”

  “不错。”王笑笑,“不光是针灸,你若是询问机械制造工匠,他的技艺发源于何代何人,最终也会追溯到与黄帝有关的一本书上,比如《阴符经》……”

  《阴符经》?这不是九天玄女赠给黄帝的那本奇书么?相传黄帝正是依靠此书指点才发明了指南车,走出蚩尤布下的迷雾,从而击败了蚩尤。

  “那么,八卦易经呢?”王偏着头诘问我。

  “这……”我狐疑了,众所周知易卦是文王被拘于商狱时一手创造的啊。

  “你相信闭门造车吗?一个囚犯怎么能在斗室里远取近求仰观俯察呢?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何从演绎大千世界的千变万化呢?”

  我震惊了,天下敢如此评价文王发明易卦的功德的人,也恐怕只有他老人家的五代孙姬满了。

  “你觉得我国使用的算盘设计合理吗?”王又突发奇问。

  “臣以为上下两档各多出一子。”我庆幸自己昨晚刚刚琢磨过这个问题。

  “可是,在一千五百年前礼崩乐坏的时代,今天仍在使用的算盘却是合理的设计。因为那时候的人使用的是十六进制。”王面无表情地说。

  一粒火花在我脑海里绽放,这颗火星拭亮了一大块死寂的黑暗。是啊,上档每珠代表五,下档每珠代表一,那么每住的计数值是十五,这也是十六进制的最大基数。即使是今天,十六进制仍然在称量、占筮领域使用着,半斤八两的说法即源于此。

  王不待我整理思堵,飞快地道出一句:“那么十字秤星呢?你了解它的含义吗?《山海经》为什么采用南西北东的方位顺序而不是民间流行的东南西北的习惯顺序呢?”

  我脑袋完全懵了,心中唯有感慨:各行各业都有一门行规,我们堪舆行内的规矩正是以南西北东的顺序描述地理,这规矩谁也不知道是从何年何月定下的,却一直沿用至今,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不会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痴痴地望着王,酎清凉美酒的幽香也无法唤回我的思绪。

  “这一切均是源于河图洛书两幅可能起源于结绳记事时代的抽象图案,是对数及数理关系的形象总结。。”王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

  什么?河图洛书?我如坠云雾。

  “十字秤星实际上就是洛书图案的核十字,至于《山海经》的叙事顺序:由内而外自南到东,也是按照洛书的解读规则进行。可惜,这门学问今天已经无从考究,那种智慧实在太过精深博厚,远非吾国学士可以推敲探求。”王缓缓地直起身子,衰老的骨节发出咯吱的摩擦音。他的双臂颓然下垂,浑浊的目光眺望远方,不觉间日已西斜,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又长又模糊。

  “那是一门什么学问?”算盘,秤星,昆仑,黄帝,我的脑子被五花八门的念头与线索充填缠绕着,王峰回路转的思维让我智枯思竭,连提出的问题都如此苍白无力。

  “那……那不是人间的学问,它来自昆仑。”王沉重地一事一顿地说,他的双眼闭成一线,似在进行千年不朽的冥思。

  从王的濩泽行宫归来,照旧有一大群人询问我被召见的细节,我疲惫地挥挥手,躲进自己的厢房,一头栽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脑袋像交战正酣的战场,短兵相交声与战车错毂声喧嚣一片。王所描述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一千五百年前绝地天通礼崩乐坏的传说又暗示着什么呢?旧的秩序就是在那个时代建立并影响至今吗?比如日渐式微的十六进制,比如众说纷纭的河图洛书。大周开国百年以来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王又在担忧什么呢?

  八月甲子夜半,恰逢合朔与冬至,合乎历元要求,楚星官甘韦庭上书王,建议修改颛顼古历。王欣然同意。

  在新历颁布的这一天,王召开殿试大会。全镐京城麇集的学者智士济济一堂,分作两批在王左右坐定。王的左手侧入座的是羡门、方士、谶纬师、巫觋、幻术师,王的右手侧入座的是象术师、数术师、天文家、稷下学士、机械师、堪舆家。当我们这样入座时面面相觑,心底顿时明白些什么。在蒲胥客栈,我、天文家、稷下学士、巫觋、方士作为大周的顶尖人才簇拥在一块,从来没想到自己与对方有何不同。而今天,王把我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阵营,我才恍然大悟,那两种令王寝食不安互相斗争的秩序是什么,那两个梦一般来去无踪的故事与故事的主角又分别代表着什么。

  王只是用他矍铄的目光扫视了堂前一眼,大殿就陡然静寂了。王说:“今天,朕把大家召集在这里,是要解决最为困扰大周的一个难题。今年宋国的旱蝗导致百姓颗粒无收,偏逢去年劳师伐徐,国库粮仓亏空。救济不力,民不聊生,乃朕之大过。长江黄河隔三岔五地泛滥更是朕的心腹之患。朕时常冥思苦想:若是有一种至高至妙的方法来预测来年的荒馑旱涝该多好。如此,便可以从容提前决策。若是荒年,则蓄积粮食;若是洪涝,则迁移人民到高地;若逢大旱,则颁令改种旱田庄稼。朕上下求索,却难得一计。难道举国上下,倾尽智囊,也无法预测来年的气候吗?”王的声音突然拔高,高亢激昂,在大殿内久久回响。

  “陛下。”楚国名觋巫咸上前奏曰,“臣在楚国大行占卜占筮之道,数次预测来年的气候变化,无不合验如神。可见祖宗传下的占卜之术,乃是神人贯通先知先觉的唯一通道啊!”

  “此言差矣。”稷下学士王子满征得王的许可,站起来说,“气候乃是种云气变幻、阴阳调燮的一种现象,这里面有规可循。据我统计,长江流域的泛滥呈现或三或五的周期规律,中原的旱灾一般伴随着蝗害,是旱灾的气候周期律与蝗虫的生物周期律耦合调和的结果。”

  “既是一种规律,王兄可否预测一下来年贵国的气候?”巫咸冷冷地说。

  “这……”王子满露出窘迫的神色,“气候的这种规律太过复杂,又时刻处在动态变化之中,它只是在大量的统计数据中呈现一定的规律,若要精确预测,委实困难……”

  “笑话!”一个西域的幻术师不顾礼仪大统站起来,“天气这玩意就好比奴仆的表情,我要其阴它就不得睛,我要呼雨它不敢来风。大王不信,我可当场演示。”

  王还未有表示,幻术师就迫不及待地一抖衣袖,半空响起一声霹雳,震得殿堂穹顶簌簌作响,众人缩着脖子,敬畏地望着那个烟雾腾腾的衣袖。

  “这位先生固然可以主宰一时之风云变幻,殊不知气候乃是一个季度乃至一年的寒暑变迁,先生若有高能,何不作法令来年风调雨顺凉风习习四季如春?恐怕当真正的大旱来到,你唤来的那几点雨还不够你洒仙水的分量吧?”雄辞闳辩的东郭覆说得幻术师瞠目结舌,满脸通红。只得低头去驱散袖口的浓烟,浓烟却驱之不尽滚滚涌出,那滑稽的场面激起大殿里一阵压抑的哄笑。

  “陛下。”楚老觋巫昌叩拜在地,“易卦为先帝文王所发明创造,卦象的乾道变化阴阳翕辟高深莫测,乃是因为卦象中附存有神的意志。易卦传至今日近一百年矣,我们不肖子孙对易卦的领悟理解日趋平庸,以致祖宗的智慧之精华不得继承。臣恳求陛下在全国推行易卦,以辅佐王道,沟通神人,调理自然。则大周幸甚!苍生幸甚!”

  王沉默不语,转而把目光投向我们一侧,那目光里的含义深不可测,又似乎什么含义也没有。

  “陛下。”东郭覆拱拱手,“臣以为占坛盈城,图谶累牍非但不是兴国之本,反而遗祸万年。试想以龟甲之裂璺、蓍草之形状、卦之阴阳与旦夕祸福联系起来,是多么荒唐。卦辞曰:小狐汔济,濡其尾,天攸利。请问如何从小狐狸过河弄湿尾巴得出事不成功?难道今早我出门是先跨左脚还是右脚与王是否赏识我的见解有关么?”

  我们冷静地沉默着,脸上却浮出会意的微笑。

  “愚夫不可与语卦之妙。”巫昌恨声道。

  东郭覆听了也不恼,转向巫昌躬躬身:“老先生,据说卦象的变化体现的是神的意志,不料我这田夫野老虽不懂易卦之妙,却也通晓神的旨意。”

  “哼……你可推断我掷下的这一卦是阴是阳么?”

  东郭覆道:“一卦之阴阳即使判断正确亦有巧合之嫌,不妨你掷卦一千次,我来判断其中阴阳卦各占的次数。”

  “好。”王抚掌笑道,“朕就为你们仲裁,看卦象到底是神人还是愚人的意志。来人,计数!”

  东郭覆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说:“我推断这位先生掷下的卦象阴阳各占一半。”

  “荒谬!”巫昌白花花的胡子在呼哧呼哧的鼻息前乱舞。

  “阴,阴,阴,阳,阳,阴……”侍卫一一如实将卦象报出。

  巫昌双臂抱胸,吹着胡须,用眼角的白光瞟着东郭覆,一副要你好看的表情。不知何时,王悄悄踱到我跟前,轻声问:“你认为结果怎样?”

  “臣不知。”我老实说。

  王笑了:“你知道我是如何推断出《山海经》是楚人写的吗?”王的问题总是突兀怪诞,这分明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啊。

  王似乎知道我又要说不知,便自答道:“因为我数过《山海经》里帝王神话人物的露面次数,发现你们楚人的先祖颛顼出现达十六次、黄帝出现二十三次,远超过三皇五帝中的其他人。这样的材料安排也许是出于无意,却暴露了作者的感情趋向。”

  我恍然大悟。

  “报告陛下,阴卦共计四百九十九次,阳卦共计五百零一次。”

  左右两席同时响起一阵欢乐的呼声。不言而喻,这意味着我们这方阵营的胜利。但对方也自认为胜利了,因为只是四百九十九比五百零一,只近似于各占一半,神的意志似乎是不可精确预测的。双方于是展开了激烈的争执与攻讦。此时,一个着玄色长袍的人无声地屹立在殿前的大门口,阳光倾洒在他飘飘的衣袂上,笼罩上一层令人眩晕的金色。黑纱斗篷下那张鸠形鹄面的脸却让人不寒而栗。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王抬起双眼望向门口,他眼里的光突然浮动了。王从宝座上起身,嘴微翕着,视线又平又直。众人对王的表情迷惘了,目光顺着王的视线落在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上。是他?那个传说中穿金越石、移山倒海的幻术师。大臣们窃窃私语,脸上浮现出敬畏的神色。

  那人的目光空洞洞的,仿佛殿堂内的众生相在他的视野里投影的只是一堵白色的墙。他移动他的身子,却似乎根本没有迈动步子,衣袂飘扬长发乱舞地在众人惊愕的目光前漠然移动。侍卫们完全遗忘了他们的职责,众宾客则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就这样,他来到了王的跟前,拿出一卷羊皮纸,不,谁也没有看见他掏东西的动作,只是手上突然就多了一卷羊皮纸。他将羊皮纸掷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说:“这是神的旨意。”

  那卷纸静静地躺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上面笼罩的好奇的目光几乎要把它烤焦。侍卫正要俯身去拾,但是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便困惑地停住了他的手。是的,大家都看到了,那卷纸似通晓人意一般,自动舒展开来,那上面的娟娟小字竟自动放大,投影于半空之中,以致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字符的细微结构。可是,大家很失望,那上面奇异的符号连最博学的稷下学士也无法阅读。我泄气地垂下视线,发现羊皮纸仍躺在地上,那半空之中浮现的竟是它的幻象。

  “何人能解读这文字,朕赐万金!”王高声喝道,环顾玉樨栏下。

  骄傲的稷下学士垂下他们高扬的头颅;头发斑白的老学究们窘得满脸通红;大臣们正襟危坐,佯装城府。那些羡门、方士、巫觋倒是趾高气扬起来,纷纷私下炫耀他们对这些文字的一些心得。因为他们即使不懂,却也对这些符号十分熟悉,这些符号原本就是鬼符,方士们挂在木剑上焚烧的树叶上画的就是这些。

  “神的文字俗人岂可亵渎?”那人的声音不大,却响在每个人的耳边。而他的嘴却是紧抿的,冷若冰霜的面孔如一潭死水,春风吹不起半丝涟漪。

  王叹了口气,颓然歪倒在宝座之上。

  门口的宾客与侍卫突然骚动起来,是偃师。他来了。大周最有智慧的人偃师来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比酎清凉美酒的清香传播得还快,以致整个殿堂都笼罩上了一层愉快的醉意。王挤揉在眉间的两指猛然舒展,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一个弧度。

  布衣偃师,一身素白。连他整个人都是苍白洁净的,眉清目秀,面若朗星。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阳光的颜色。他似乎习惯于在黑暗中工作,当他从长年累月的黑暗中走出,来到灿烂阳光下,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般鲜活,充满生命的新奇与活力。他的身后是一台笨重的机器,装有四轮,在大殿里自由游弋。

  “偃师,这一年以来,你又瘦了。”王来到偃师的身旁,搂着他的肩膀,眼睛里溢满了柔光。

  “王,我失败了,我没能制造出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木偶。”偃师哽咽着,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不,你是成功的。”王仰头直望殿穹,似在缅怀往事,“朕已经明白一个道理:就算我们人类现在还不能制造出一台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我们人类的繁衍却无时无刻不在生产拥有自我意识的产品:人。我们这一代不能,不代表我们的子孙后代不能。况且你制造的能应声起舞的木偶已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它能在表演时突然以一瞬目与我的爱妃眉目传情,就已带给我们巨大的惊喜:它已经学会超越你的命令表达自己了。虽然我们无法解释这一转瞬即逝的意识火花的渊源,但它已经带给我大周一个希望,这希望将引导我们华夏子孙走向一个必然!一个光明!”王洪钟般的声音在偌大的殿堂激荡回响,袅袅不绝。王的银发根根舞动,熠熠生辉。众人交头接耳,唏嘘不已。原来那个传奇色彩的故事真实的情形竟是这样的。

  “王……”偃师仰望着王,无语凝噎。

  “人是不能取代神的!”一个冰凉的声音传来,每个僵硬的字如冰雹般掷地有声。那幻术师幽灵一般出现在偃师面前,阴鸷的目光攫住偃师坦然的双眸,“人就是神所创造的,人却想制造出神所制造的东西,这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

  这放肆的狂笑把殿堂变得灵堂一样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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