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昆仑(4)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的表情证明那仙音并非幻觉，可是她的嘴唇分明是紧闭的。那唇线优美的弧度望一眼就让人失去正视的勇气。

　　“东方巨龙之国周五世王姬满率国人拜谒西王母。”王声朗气清，欠身作揖。

　　西王母左右闪出两个黑袍术士，一乘夔牛，一乘貔貅，面容狰狞，神情鸷冷。其中一人喝道：“万里迢迢，直犯天国，所为何事？”

　　“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无所不知先知先觉之西王母。”王恭敬地说。

　　西王母波澜不惊的面容皎皎似乳，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去激起一池涟漪西王母在《山海经》里是“虎齿、豹尾、蓬发”的狰狞面目，但按她们的科技水平，基因工程美容术不过是“小儿科”。所以后来，连汉武帝都对“光仪淑穆”的绝世美女西王母想入非非。。我突然为这一罪恶的念头切齿痛恨起自己。

　　“请讲。”那天籁如春风拂面，沁人心脾。

　　“传说创世之初，世界是一团混沌。阴阳不清昼夜不分。人民愚昧无知，直到一天神人乘星槎造访神州，授书先祖黄帝、颛顼、帝俊、神农，教他们一些基本的生存技能，还有一些超乎他们理解的学问与技术，比如河图洛书、易卦与幻术。世界因而从浑噩中醒来。按照神的旨意，一种强大的秩序建立起来。华夏子孙敬畏这种秩序，虽然他们完全不能领悟这种秩序的奥妙，却并不妨碍他们把窥得一角的阴阳学、法术、道术、占卜大施其道。神的帮助曾经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带来光明，但是今天，这种古老的秩序与社会已难合卯榫。我作为大周王室的继承人，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将有一种崭新的秩序取而代之。今天，我所带领的这些人，将向您证明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建立新的秩序，我们不再需要神的干预！”我们在王慷慨激昂的陈词中不由得挺直了脊梁。

　　西王母的嘴角挂着一丝恬淡的笑意，弥久不散。

　　“哼！”骑夔牛的术士冷笑一声，“你们的智慧？人类可怜的脑袋瓜子具有智慧吗？”

　　“人若是不思考他就比一株蚰蜒草还可怜。这就是人的智慧。”一个声音说。

　　术士气汹汹地去寻找这个不卑不亢声音的源头，他们凶神恶煞的目光最后照在偃师光洁的脸上，反射得一干二净。

　　“尔有何能？”

　　“我可以制造出活动的木偶，将来我肯定能像神一样制造出具有自由意志的机器来。神又有何能？”偃师无畏地正视西王母。

　　“放肆！”骑貔貅的术士红发上指，怒不可遏，“无知顽童，竟敢诋毁神的智慧！神长生不死，变化无穷，无所不晓，无所不能。”

　　“世上没有无所不知的智慧。因为它若是对明天的一切洞悉幽微，便不能体会今天的幸福。”偃师平静地说。他瘦削的身子立在昆仑的阴影里，势沉千钧的气势一下子消除了我的失衡错觉。

　　“笑话！对神而言，世界的运动就像一道计算题，只要把一切物质的数据作为已知，将来就会像过去般展现在他眼前，预测不过是一种计算而已。”

　　“若如此，在下请教一个数术问题。”东郭覆上前拱手问道，“设有一个二乘方程，方程内置天元、地元、人元三元，各前系数为七十一、一十二、二十五，请问解得天地人三元的根为多少？”

　　他话未落音，便被西王母冰冷的话打断：“这个方程根本无解。”

　　东郭覆羞愧地退下，他研究三元二乘方程二十年，不知捏断了多少根胡须才证明这个方程是无解的，而西王母仿佛不必思考就道破其中玄机，反应之快间不容发。

　　我心中没来由地充满了勇气，清清嗓子问道：“我听说圣人胸中自有万千沟壑，神人若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你想看看神州的地理？”她迅速读出了我的腹思，嘴角隐约地一翘。

　　空中突然涌现一幅地图，不！那根本不是图，是图像。而且竟然是立体的！当我定睛一处，那地方仿佛洞悉我的想法，自动向我拉近放大。我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中的山峰、山谷，山谷里的冲积平原……也许这根本不是真实的地理面貌，而是她随意制造的幻象而已。但是我错了，因为我很快就看到了熟悉的风物——平原上的房舍，田陌上的农人，甚至房舍里的桌椅。天，这不是我家吗？楚国东部的蒸野，万里之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就这样清晰明了地展现在我面前。我倒吸一口冷气，黑暗让人害怕，我没想到光明也如此让人恐惧。这真是一门邪门的法术啊。接着那主体投影又急速远离，影像越缩越小，直到凹凸不平的地面曲成球面……天，竟然缩成一个天空色的圆球，我们生活的大地原来竟和天上的日月一样，是圆的！而且水汽氤氲，像一个水晶球。南北顺椭，其衍千里。古纬书上说的竟是真的。我羞得汗流浃背，恨不得躲到大地的另一面去。

　　左右黑袍术士得意地望着垂头丧气的我们，座下的怪兽也摇头摆尾，爆发出震悚大地的嘶吼。

　　王尴尬地环视四方，稷下学士、天文家、数术师们惶恐地低着头。四野的风停了，低矮的云紧贴着地面，夕阳西斜，昆仑无边无际的影子铺天盖地，把大地漆成了灰色。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偃师无声地摇着头，众人注目着他。有人从他空洞的表情里读出了绝望，也有人读出了希望。

　　偃师端着一盆水，走到西王母的脚下，恭敬地放下，从锦罗香囊里抓出一粑粉红色的花粉，洒在盆里，微笑着说：“臣偃师侍奉神仙姐姐沐浴。”

　　众人惊诧地望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西王母雍容的玉面也禁不住飞上两朵绯云。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时刻，偃师大声说：“即便是最微小的事物，神也无法捕捉它的影踪。敢问西王母，您能预测盆里的每一粒花粉片刻后的位置么？”

　　四周湛然静寂。

　　西王母的微笑霎时间融化了，破碎成漫天飞舞的花瓣。她的婀娜身体变得透明。众人使劲揉搓眼睛，不错，西王母已从虚空消失了。

　　众人正要寻找她的踪迹，一道漫卷大地的白光铺天盖地涌来，吞没众人痴痴睁着的眼珠。世界立即被黑暗取代，我的耳朵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因为耳腔已经被什么挤爆了。我全身的骨骼与五脏六腑则在翻江倒海地剧烈震动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醒转过来，听到了一声喜鹊的欢鸣。我面前的大地空空荡荡。昆仑曾经盘踞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坑底是一大片赭红色琉璃，荡漾着脂玉般的晶莹光泽。于是，我在地理志上写下一个崭新的地名：瑶池。

　　“十七年，王西征昆仑，见西王母……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丌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我按王的旨意在竹简上如此写道。

　　王说：“这个故事留在史书上的痕迹要越少越好，因为那个绝地天通、礼崩乐坏的世界已经一去不返了，为了消除旧秩序的影响，你的记录应避重就轻、轻描淡写……”

　　§§§后记：

　　法术没什么了不起，只是一种高度发展超乎我们理解的技术而已。偃师说的这句话怎如此耳熟呢？没错，这正是克拉克定律的精髓：魔法与高度发展的技术无异。历史上魔法曾经盛极一时，比如爱琴海上的克里特岛文明，传说一个邪恶的国王米洛斯用他无边的法术统治着地中海，连强大的雅典也得向他纳贡。要不是三千五百年前一场火山爆发吞没了克里特岛，今天我们在课堂上接受的教育可能就是哈利·波特在霍格沃兹魔法学校搞的郧一套了。

　　东西方的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卷帙里也能找到一个魔法纵横的时代：周穆王朝。穆天子即位初，社会正酝酿着一场变革：所谓礼崩乐坏。在他之前，是一个烛龙烛九阴、共工触不周的神话时代，其中，绝地天通的传说更是一则寓言，昆仑象征着神人沟通的唯一通道，也暗示着文明的传承关系：神人授书人类先祖以启迪心智开化蒙昧。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神所建立的秩序已经成为智慧的桎梏，人类对神的敬畏演化成对法术的迷信。神话繁荣、魔法横行的背后是人民的愚昧、创造力的停滞。使用麻烦的十六进制、舛误百出的古历、繁缛僵硬的礼乐体系……这一切不能不让这位大周王室的继承者忧心忡忡。穆天子所处的位置注定他的孤独和他的彷徨。但这位以游猎闻名于世的年迈国王作出一个似乎孩子气的决定时，一个百家争鸣万马奔腾的时代被燎着了，这个时代是如此璀璨夺目，以至不得不用一个勃勃生机的季节和一个累累收获的季节来命名——春秋。我们应注意到一个事实：中国没有像西方那样形成一套完备的宗教体系，神的权威不知在何时被颠覆了。

　　偃师，作为穆天子的伟大知音与得力助手，是那个时代智慧的象征，是科学精神的完美注释。文中借术士之口所宣扬的决定论：世界的运动就像一道计算题，只要把一切物质的数据作为已知，将来就像过去一样展现在他的眼前，预测不过是一种计算而已。这是上上个世纪很流行的一种学说。而偃师运用简洁明了的布朗运动原理击垮了这个谬论。布朗运动越是简单，就越是反衬了这个理论的羊质虎皮，是对神与神的决定论的无情嘲弄。他说：人不思考，他就比一株蚰蜒草还可怜。蚰蜒草即蓍草，是占卜的工具。本是没有思想的死物，却因为玄奥的谶纬术赋予了它神的意志，不容自由意志亵渎它的权威。人若不思考，就是同样不会思考的蓍草的奴隶，比草芥还要下贱，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在于他会思考。人的尊严全在于此。这使我想起帕斯卡尔的箴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文学短评

　　同样是重述偃师的故事，长铗的《昆仑》极为严肃地讨论了文明及其嬗变的问题，从神所建立的秩序到人的秩序的迈进，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取代法术的过程，更包含着科学精神对神的权威的颠覆。小说最后，由于神的退场，巍峨的昆仑化为一池湖水，一个新的秩序也随之来临。掩卷而思，偃师的话犹言在耳，“人不思考，他就比一株蚰蜒草还可怜”。在此，智慧与启蒙，技术崇拜与现代性追求的痕迹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