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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往事》 作者:冉平

第44章 (3)

  札木合心里说,上天给人智慧,也让人愚蠢,这是没办法的事,挡也挡不住,就像羊肉里的油,一见到火,它自己就往外冒。翻过了阿尔泰山,就到了杭爱山,山下面是广阔的撒阿里原野。太阳汗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此时天已经黑了,夜空中一片繁星,可是,比繁星更多的是地面上的营火,一个挨一个的营火布满了撒阿里之野,几乎看不到边际。那就是蒙古兵的灶火。

  太阳汗问身边的人,你们不是说铁木真的人马少么?难道我看到的是萤火虫?没人回答他的话。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再说什么也没用啦。要是愿意,札木合能回答他的问题:很简单,他的安答铁木真在虚设营火,每人五堆或者更多,专门吓唬你的。但是札木合没说,还故意发出一声惊叹,及时地配合了他的安答利用夜色制造的视觉效果。于是,太阳汗将他的中军挪到了纳忽崖。在崖上安全些,还可以看到整个战场。后来这场战争由此得名,被称为纳忽崖大战。

  天渐渐亮了,太阳汗仍然感觉头晕。他命令大将撒卜勒黑立即发起攻击。与此同时,蒙古军也发动了攻击,和以前不一样,这一次铁木真要自己做先锋,让哈撒尔在中军坐镇。多年以前,袭击蔑尔乞那一次,札木合请他做先锋,厮杀得十分过瘾。

  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军队,因为要把握全局,冲锋陷阵机会少了。这一次他决定亲自做先锋,足见他对太阳汗的蔑视。没人敢阻拦他,跟他争抢,博儿术没有,哲别没有,他的儿子们也没有,他们都不忍心剥夺他的快乐。夜里铁木真睡得香甜。他的战马很懂事,为了即将到来的战斗,有意不吃得过饱。早晨醒来,空气格外清爽。这一年铁木真四十四岁。在辽阔的撒阿里旷野,他抽出刀,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天气好极了,没风,晨光正从他的后背悄悄爬上来,爬到脖颈上,有点痒。

  彼时札木合亦在乃蛮处

  太阳汗问他那赶来的

  如狼将羊群赶回圈的是什么人

  札木合说是我安答用人肉养的四个狗

  曾叫铁索拴着来

  他们铜额凿齿,锥舌铁心

  用环刀做马鞭,饮露骑风

  厮杀时,吃人肉

  如今解了铁索,垂涎着喜欢来也

  他们就是哲别、忽必来、者勒蔑、速别台四个

  太阳汗说似那般啊

  离得这下等人远些好

  遂退去跨山立了

  又问那后来的军

  如吃乳饱的马驹

  撒着欢跃来的是谁

  札木合说他是将有枪刀的男子杀了

  专剥脱衣服的

  兀鲁兀、忙忽二种人

  太阳汗说既如此可离得这下等人远些

  又令上山去立了

  又问随后如贪食的鹰般

  当先来的是谁

  札木合说是我的铁木真安答

  浑身似生铜铸成

  用锥子刺他,找不出缝隙

  针也插不进,现如今

  似贪食的鹰来也,你见了么

  你曾说,如见达达时

  就如收拾小羊羔儿蹄皮也不要留

  你去试看

  太阳汗说,但可惧

  又令上山立了

  又问随后多军马来的是谁

  札木合说是诃额伦的一个儿子

  身有三度长

  吃个三岁头口

  披三层铁甲

  三个强牛拽着来也

  他将带弓箭的人全咽了啊

  不碍喉咙

  吞一个全人啊

  不够点心

  怒时将叉披箭隔山射啊

  十人二十人共穿透

  人若与他相斗时

  隔着空野,用大披箭射啊

  将人连甲穿透

  大拽弓,射九百步

  小拽弓,射五百步

  生得不似常人,如大蟒一般

  他名字叫做哈撒尔

  太阳汗说若那般啊

  咱可共占高山上去立了

  又问那后来的是谁

  札木合说是诃额伦最小的子名帖木格

  他性懒,好早眠迟起

  再多军马中他也不曾落后过

  于是太阳汗遂上山顶立了

  《蒙古秘史》第195节

  札木合复离了乃蛮,将对太阳汗说的话,教人告诉铁木真去说:他听了我说的话,已自惊得昏了,都争上高山顶去,并无厮杀的气象。我已自离了他。安答你谨慎着。那日,铁木真见天色晚,围着纳忽山宿了。其夜乃蛮欲遁,人马坠于山崖相压死者甚众。明日拿住塔阳(太阳汗)。

  《蒙古秘史》第196节

  他想,够了,不用再多说了,剩下的事情他的安答自然会收拾干净;留下该留的,去掉不该留的,很简单。傍晚之前,紫色的云霞笼罩在撒阿里原野上空,到处都是厮杀的声音。他拍马走了。对他来说,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看到太阳汗的脸色他就提前知道了结局,不用看了。他对大局已定的事情向来没兴趣。他用他的言语已经击垮了太阳汗,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这场战斗跟他再无关系。所以,该走了。

  札木合跨上他的海骝马,用左手提着缰绳,右手空垂着,斜着身子,肩膀后仰,那样子像是喝醉了,刚刚从一场酒宴上离开,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只白海青立在他的右肩上,左右环顾。他的马一路小跑,碎步,不紧不慢。没人拦他,问他到哪儿去,或者挽留他。乃蛮人都忙着注定失败的厮杀,没人注意到他的走。这些人,死到临头仍然不知道他的用途所在,真是愚蠢啊!现在,他除了祝福他的安答之外再无事可做。本来,乃蛮是他的一支箭,他能用它击败他的安答,最后平定草原。可是这支箭他没用上,它不让他用,怎么办呢?他只好把它折断,白白送给他的安答。他的安答也深懂这一点,所以亲自做先锋,以此表示对他这份礼物的重视。他从纳忽崖上看到了他安答的身影,如利箭般直劈进来,不拐弯,不躲闪,刀起刀落没一个多余动作,吭哧吭哧,让人看了心情愉悦。死在他安答刀下的那些人有福了,他羡慕他们,能与他的安答面对面厮杀的勇士;他们的灵魂将留在紫色的云彩里,在撒阿里原野永存。可是他自己呢,恐怕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札木合怀着一丝遗憾离开了撒阿里原野,身后仍然跟着不少人:蒙古人,扎答兰、泰赤兀、山只昆、主儿勤各个部落的;还有蔑尔乞人,克烈人,塔塔尔人,和一部分乃蛮人,都是他的崇拜者。他们只有跟着他才心里塌实,或者是稀里糊涂的,反正他们愿意跟着他,相信他的智慧,希望他有一天打败所有的对手,给他们好处。札木合没有回头,他懒得回头看,点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有多少人跟着他,以及这些人为什么跟着他。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一个人,就是他的安答铁木真。

  在紫色云霞的笼罩下,铁木真挥着刀一直冲到了纳忽崖的底端。太快了,他没觉得累,没有遇到明显的阻力。他断定他的安答不在这些人里面,也不在他们身后,否则他不会行进得如此顺畅——过于顺畅了,碰不到足够坚硬的东西。所以,痛快是痛快了,但不过瘾。他怀疑他的安答暗中使了什么法术,把乃蛮人给弄松软了,然后撇给了他。在冲锋的过程中,迎面扑来的人不多,他看到的净是些后背和马的后胯,让人泄气。他小心积攒的力气还没使完,刀就收回了鞘里。天黑了,他下令围住纳忽崖宿营,马不卸鞍。然后他就睡着了,半夜,他梦见慌忙逃命的乃蛮人从山崖上摔下来,扑通扑通,哎呀哎呀,一层摞着一层。但他没醒。他知道,那些人里面肯定不会有他的安答。在梦中,他听到他的安答对他说,那个太阳汗听了我的言语,已自惊得昏了,再无厮杀的气象。我已离了他。安答你谨慎着。

  他说谢谢,你让我拿什么东西来报答你的好呢?札木合说不用啦。你让我在战场上看到了你的身影,这就足够啦。他说可是我没有看到你呀。札木合说那就对了,当咱们俩面对面的时候,有一个人必死,不是你,就是我。这话是阔阔出说的。阔阔出你还记得吗?他说的很多话我都不信,但我信他说的这句话。所以我走啦,我在别的地方去等你。我的安答,等你收拾完乃蛮部就来找我吧。别让我寂寞着。你放心,不见到你的面我不会死。

  第二天,他看到了那个自称太阳汗的乃蛮人。他面色灰白,死羊皮似的抖,嘴唇哆嗦着,浑身都在抖,他说凡属于我的东西都属于你,车帐、百姓、牲畜、山、水、草地,女人等等。说到女人的时候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毕竟,女人不比他的命紧要。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到底想说什么?把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再赠送给我一次?好像还一肚子委屈似的。这样的人,让他活着也是受罪。他才看了他一眼,就恶心了。

  他们把他拽出来,准备找个干净的地方处死。这是铁木真的命令。铁木真说完这话再没看他。他也没再求饶,就出来了,不用他们拽。很奇怪,一出来他就不抖了,恐惧离开了他,突然消失了。阳光明晃晃的,在头顶上,比平日亮。他告诉执行命令的卫兵们,说纳忽崖底下有个山洞,以前打猎时他在那里歇息过,比较干净。我领你们去。卫兵们就跟着他,提着刀,不作言语。他发现自己脚步轻盈,走得很快,生怕耽误了时间似的。往日的体面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安心,给他宽慰。够啦,他对自己说,这辈子你还有什么东西没享用过呢?荣耀、财宝、权力、女人,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切他都用完了,抓紧时间反复使用过了,每一样都是,没留下遗憾。

  刚才,见到铁木真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能活命来着,但是,活着什么都没有,就不如不活。至于失败的原因,他没工夫去想了,好像是,从见到脱斡邻王汗的那颗头颅,札木合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所有这一切就已经悄悄开始了,从他不知道的某处,朝他一步一步逼近,包抄过来,结果是他无法改变的。他的父亲临死前有过预料,咽气时曾向他表达过这种担忧,他没在意,当时他的心思全在古儿别苏身上。就算在意了又能怎么样呢,既然事情不可避免?没有什么可抱怨、可悔恨的。

  现在,他逆着时间向回走,觉得自己没错,每一步都是他该走的,如果让他从头再来一次,他想他还会这样走,结果自然不会改变。想通了,就不害怕了,其实恐惧的感觉比恐惧本身更难受:嗓子发干,头皮发麻,血在耳朵里嘣嘣地跳。感谢上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及时替他把恐惧抽走了,在他不知不觉之间。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了黏滞的时间,没觉得有什么阻力,还微微出了点汗,那些士兵跟在他身后,像几只灰色的鸟,把尖利的喙掖在翅膀底下,沉默着。

  到了山洞前,他吩咐他们砍些新嫩的松枝,替他铺在洞里,然后他躺上去,脱了袍子,蒙了脸。他没跟那些鸟说,这里就是他母亲生他的地方。生了他之后,母亲难产死了,父亲又娶了好几个汗妃,都没生育。最后一个汗妃就是古儿别苏,他曾叫她母亲来着。于是,他叫了一声古儿别苏的名字,说你们动手吧,先自停止了呼吸。

  这是古儿别苏没有想到的:蒙古人的气味不是她想像的那种膻,铁木真也没有如何野蛮,可见传闻靠不住。他们对她说,她的丈夫已经被处死了,临死时还叫她的名字来着,听了令人心酸。她哭了。这是她的第二个丈夫,一直被她娇惯着的,就像第一个丈夫娇惯她一样。她希望他成为天下最尊贵的,这没错,可见他的运气不行。古儿别苏汗妃一共抽泣了六声,便止住了眼泪;她不能把眼睛哭肿,让铁木真看了厌烦。

  因为,按战争的惯例,所有被征服者的妻女,必为征服者所有,也就是说,铁木真将成为她的第三位丈夫。所以,在他面前她必须保持自己的容颜。晚上,她将用她的身体给他快乐,为他解除征战的疲劳,让他尽情品味胜利者的喜悦。作为失败者的妻子,悲伤是要有一点的,必须的——为了助长对方的快乐,但不能过分。过分了不行,火候要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个她懂。

  甚至,在没有见到铁木真之前,她心里已经充满好奇:这个铁木真,蒙古乞颜部的可汗,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坐在他们中间,看着她,笑了,问,你不是嫌蒙古人身上有膻味么?她慌了,说那是人们的传闻,她不知道,瞎说的。说完赶紧伏下身子。她伏下身子但目光没有挪开。铁木真在她的头顶上方,收敛了笑容。显然,他的心思没在她的身上,没太注意她,或者说对她没兴趣。这个铁木真,她看得出,在他身上有好几个女人,她们谁都不喜欢她。那些女人,为他生过孩子或者没有生过孩子的,美丽的或者不太美丽的,年轻的或者不太年轻的,有心计的或者不太有心计的,她们全都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背后,隔着他,并用他的目光来审视她,等着看她出丑呢。

  他收敛了笑容说,有一个人,曾为我立了大功的,一直让我心里记挂着的,他的名字叫豁尔赤,我一共欠他三十位妻子。豁尔赤,我没有记错吧?那个豁尔赤说可汗记得不错,整整三十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是可汗亲口允诺我的,那天黑夜没有月光,但我记准了。铁木真说那就这样吧,现在,我把古儿别苏汗妃赐给你做妻子,因为她嫌弃蒙古人身上的膻味,而你是咱们之中气味最重的人,但愿你能喜欢她。

  周围的人听了哄笑。豁尔赤不乐意了,他说这个古儿别苏当然好啊,做过汗妃的女人嘛,有身份,又好看,我怎么能不喜欢呢?可是她再有身份也不能一个顶三十个呀,可汗你要是这样打算,我宁可讨三十个牧羊女做伴,这个古儿别苏就请可汗收回去吧,虽然我喜欢她的尊贵。铁木真又笑了,说豁尔赤你听错了,我没说一个顶三十个呀。你要是高兴,她可以不算在你那三十位妻子之内。豁尔赤说,一个就是一个,既不能当成三十个,也不能不算数,我豁尔赤可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在豁尔赤与他的可汗争辩的时候,古儿别苏被忘在了一边,她埋下脸,缩回身体,设法把自己藏起来,心想,豁尔赤就豁尔赤吧,也不错,毕竟他是铁木真的大功臣,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她垂着头不言声,忽然发现胸襟全湿了,是泪水,从她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原来她在哭。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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