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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2章 京畿秋千架 (2)

  主要社会关系?他们的职业、政治面貌?大叔周峻山,原籍务农,群众;小叔周峻杰,原籍务农,群众;大姑周峻英,原籍务农,群众;大姨焦彭氏,原籍务农,群众;小姨彭玉敏,军人家属;舅舅彭玉泉,原籍务农,基干民兵。

  个人履历?一九三五年出生于原籍周家店,一九四五年随父去烟台上学,一九五四年高中毕业后考入K大学。

  婚姻状况?未婚。

  未婚妻状况?我诘住了。眼前现出冯俐俏丽的身姿和面容。我的心像叫针扎了一下,随之一抹悲伤惆怅的思绪从心底泛起,扩散向全身。我知道男女之间的关系是有明确界限的,朋友、恋人、未婚妻、夫妻……就像一磴一磴台阶,各有各的位置。应该这么说吧,在大学的三年间我和冯俐的关系是一年一个台阶向上攀登,去年春节期间各自将对方的照片带回家让家人过目,双方家人俱表示赞成,而且我俩已将明年的毕业分配与今后的婚姻联系在一起,但——又正如《人民日报》那篇著名的社论《事情正在起变化》,现在的事情确实“起了变化”,我成了现行反革命,成了阶下囚……我没有未婚妻。我回答。

  下面开始交待你的问题。审讯员说。

  开始了。我在心里说。

  开始前我想再提醒你一次:如实交代问题,这样才有出路。审讯员说。

  如实交待问题,这样才有出路……我在心里默念着审讯员的提醒,对这种提醒我一点儿也不陌生,从反右初期的大会小会帮助到打成极右后的大会小会批判,这种话我听得多多,可谓如雷贯耳,有苦口婆心者说得情真意切,有恨铁不成钢者说得义正词严,于是我就交待交待再交待,一直交待到沦为阶下囚,而如今仍一如既往地有人为我指“出路”……是。我说。

  你说说五月十三日、五月二十九日、六月二十八日这三天都干了些什么?审讯员目光霍霍地看着我,书记员也抬头紧盯着我。

  我被问愣了,瞪大了眼。本来对审讯我是胸有成竹的,这几个月来,我的问题就像庄稼人捣粪似的被捣来捣去,早已烂熟于心,不怕问。但是……

  说说这三天你都干了些什么?!我回答不出,心里充满疑惑:这三天怎么啦?我做了什么?为什么单单问这三天?他这么问,就证明了这三个日子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可我一下子无法从过去的日子里回忆起这三天干了什么。我是个记忆力很差的人,过去的日子就像一副翻扣着的扑克牌,我做不到按别人的要求从里面抽出他们想要的那一张或者几张牌。我真的做不到。

  你为什么不回答?审讯员问。

  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能实话实说。

  审讯员的脸绷了起来,很白皙的面皮在灯光下兀地紫黑了,就像一个白萝卜在碗里蘸了酱。他冷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实话对你说了吧大学生,我们是不怕你不交待问题的,当然,不交待就不好判你的刑。可你不交待我们也不能放,不放就老关着,老关着就是无期徒刑。国家尽管不富裕,可打扫一下囤子底,也够关你一辈子吃的。我说的话你明白不明白?我说明白。

  他说明白就赶紧交待问题。

  我说您问的是哪几天的事情呢?他重复说了一遍。

  我苦思冥想,最终摇了摇头,说:这几天我真的没办法记起来……

  记不起来了?那就好好回忆一下,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审讯员说着看看表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我开始回想。什么叫开动脑筋绞尽脑汁?我这时就是。我没有抵触情绪,当了犯人,接受审讯是天职。最主要的是我仍然断定这三天与我的问题肯定有重大干系。因此必须认真回忆,做出回答。于是我苦思冥想,边想边默念着那三个倒霉日子。可能是心理过于紧张,也可能是回忆不得要领,到审讯员掐灭烟头时我仍然茫然如初。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对不起。我抱歉地望着审讯员。

  这怎么可能呢?审讯员摇摇头:真奇怪。

  是真的。我说,我不想隐瞒。

  既然这样那你就回去慢慢想吧,什么时候想起来再来找我们。审讯员说。我听出他的话音有些冷,让我禁不住打了个战。

  带走吧!他朝门外喊。

  我有些慌神,心想怎么审讯刚开头就结束了呢?我早做好了通宵达旦的准备,甚至包括受点皮肉之苦。却不是,就这么草草收了场,这确是始料不及的。

  我走得很不情愿,就像在这审讯室里没呆够似的,这心理够古怪的。

  缅怀往事应该是老年人的事(梁任公便有“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一说),或者是功成名就者的事,我不在这个范畴。我不老(才二十出头),也没有辉煌的业绩(连学业都未完成)。我没有这种资格,而理应畅想“将来”的我却必须对“既往”进行回忆。不,回忆这字眼可有点轻描淡写,确切地说是反省、是坦白。一连几天我苦苦地回想,力图从记忆中寻觅出审讯员想知道的那三个日子,可硬是办不到。我回忆不起来,那三个鬼日子就像是沉海的石入洞的蛇,杳无踪影。然而却有另一个日子总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那就是今天,不,已是昨天,我沦为阶下囚之日,一切都是历历在目的。特别是将我从K大拘走的那一幕:从时令上说那是一年中最漫长的夜。六点钟起床时宿舍外面的校园还是一片漆黑。后来我不再相信人所谓的预感与直觉。如果有,那个早晨就不会厄运临近而我还像惯常一样的从容消闲。我照例比同宿舍的人多偎几分钟被窝,当别人洗刷完毕我才懒洋洋走进盥洗间。盥洗间的破损窗户对着大办(大学办公室)的方向。

  如果稍稍有些警觉,我应当看到大办窗户异于往常地亮着灯光。也应当听到大办楼前有汽车开来的声响,可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照常慢慢吞吞地刷牙洗脸,一点也不知晓祸事已直逼眼前。走出盥洗间在走廊里我被两个人拦住。走廊灯光昏黄,我的近视镜撂在宿舍里,眼前黑影幢幢,好容易才辨认出他们是系党支部书记范宜春和副支书孟广琦。孟是我同年级同学,虽然打交道不多,可也算得上熟悉。范宜春先开口说话,他要我立刻到大办去一趟。他的声音极其平淡,可传到我耳朵里就像炸了一个雷。坏事了,我心里说。这几天已听到这样的传闻:国家机关,文教单位和新闻界的许多右派被公安机关逮捕,难道……没等我回过神来,孟广琦将一张字条递给我,我赶紧贴在眼皮子底下看,上写周文祥同学有事请到大学办公室一谈。下面骑着鲜红的图章。坏了,真的坏了,我的心怦怦跳动。我已断定灾祸临身。字条是昨天写的,孟广琦和我住邻室,如若是一般的事,他完全可以在头晚把字条交给我。即使昨晚忘记了,今早也用不着这么两人拦截如临大敌。

  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问范、孟知不知道找我谈什么事?两人齐答不知道。可我断定他们是知道的,说不知道完全是胡说。一场反右使每一个人都学会了说谎。孟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这时宿舍的学生陆陆续续往食堂里去。看到范、孟两书记和我在走廊里的阵势自会猜到几分,也不显多少惊讶。反右斗争也使大家都经了风浪,无论再出现什么事情也不会大惊小怪。这时在楼梯的黑暗处响起一串铁勺敲饭盒的声响,接着是一声吆喝吃饭喽——我心里打个怔,一下子被提醒。我问范、孟能不能先吃饭再去,这次他们没一点含混,说不行。我觉得憋屈,说我要上厕所。孟不客气地指出我起床后上过厕所(这就证实了我的行动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中)。我说我肠胃不好拉肚子。两人以不信任的眼光盯着我。我说我真的拉肚子。我不再理睬他们,径自朝走廊头上的厕所走去。尽管我不回头可我清楚他们跟在后面。我走进厕所,赶紧找一个茅坑蹲下。我不否认我对范、孟两人说拉肚子是说谎,问题是一经蹲下就有了排泄的欲望。

  是拉稀?拉稀是我们那儿形容人遇到危难事的松包形状。我不由感到沮丧和自卑。大难当前我一下子窥见了自己那一缕懦怯的神经。哈,松包蛋周文祥,今日你也拉了稀,我恨恨地嘲弄自己。这嘲弄完全是为自己壮胆。拉稀归拉稀,但我却没忘记拉稀之外的大事,那就是销毁“罪证”。我从门缝向外瞅瞅,范、孟两人没跟进厕所,我便赶紧行动,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信纸。这信纸是冯俐写给我的,自从我被定为极右派冯俐不断地为我鸣冤叫屈,态度强硬言辞激烈,为此受到她所在外语系党组织严厉的批评,警告她如不和我彻底决裂将步我的后尘。我自知这不是危言耸听,我不能让她和我毁在一起,便提出与她断绝恋爱关系,分道扬镳。她非常固执,既不理睬系党总支的警告也不采纳我的忠告。我拒绝与她再见面,她就不间断给我写信,放在传达室窗口等我取。平时收到信看过便销毁了,只有最近这封还保留着。我将冯俐的信撕碎丢进便坑里,以这种方式“践踏”过爱情我心中方感到慰释。我被范、孟两书记带出宿舍楼天还没完全亮,东面天空透出的青光与宿舍楼窗子透出的黄光融合一处,这是我熟悉的校园晨光。

  可今天这校园晨光让我感到光怪陆离,感到充满欺诈和险机。气温很低,尽管我已经像有经验的犯人那样将几乎所有衣裳穿在身上,可还是冷得不行。校园里人影幢幢,有的在晨练,有的走向食堂吃饭,一切俱与往常无异。朦胧晨光中没人注意到我和跟在后面的范、孟。我一路向大办走去,就像我在为范、孟两人带路。从宿舍到大办大约有四五分钟路程,虽短却是我人生旅途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路程。什么叫穷途末路?这就是。也许那时我的精神已经麻痹,整个人已变成了无魂无魄的行尸走肉。快到大办楼前时我兀地感到了紧张,是紧张不是恐慌。我看见有几辆轿车停在空地上,周围走动着许多穿棉大衣的人,我认出他们是学校保卫处的,在批判我的大会上他们曾扮演“激奋的学生”卡过我的脖子。昏暗中我认不出他们的脸却能认出他们膨胀着强蛮的形态。现在他们已用不着扮演什么了,已堂而皇之进入自己的角色。他们向我包抄围拢。这就是周文祥,范宜春说。一束手电的强光就刺在我的脸上,我感到眼前一片光明。后来手电光熄了。交给我们,一个粗嗓门说。范、孟两人立刻转身走了。校园晨光下他们走得飞快,就像叫鬼咬了脚跟。

  我被保卫人员带进二楼一个房间里,他们把我推进房间便在外面把门关上。屋里亮着灯,我看见一个人趴在桌上写着什么,眼光相碰我们都认出了对方。反右斗争使我们这样本来默默无闻的人都小有名气了,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对你指指戳戳。我知道他是动力系的助教黄斌。学校右派泛滥成灾,情况又各异,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成了右派的。可我知道他是老师,成了右派我也没忘记师道尊严,我叫一声黄老师。他点一下头没说什么,似乎不愿与我说话。祸从口出这一被印证的真理使每个人都对别人大加防范。我也住口不言。屋里很静,静得惟听见电流烧灯丝的咝咝声。不久我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一会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校办秘书潘林。潘是校编委,我和他认识,我断定那张“有事到大学办公室一谈”的字条是出自他手。而看见我他并不打算和我“一谈”,而是用平淡口气问句:周文祥最近考虑过自己的问题没有?我说一直在考虑。他说桌上有笔有纸,写一份思想汇报。我心里纳闷,咋天不亮就把我弄到这儿写思想汇报呢?我说我前天刚把一份思想汇报交给系党总支了。潘林有些不耐烦地说,叫你写你就写,这份汇报材料是学校要的。我知道只有写了。这时我已看穿了他的“西洋景”,写汇报是假,把我安抚住是真。

  果然,我刚在纸上写了一个“思想汇报”的题目,走廊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很重很凌乱,是皮靴在水泥地上发出的铿锵声。我的心往上一提。门被推开,拥进三个穿蓝棉制服的警察,潘林对着我把手一挥说:这就是周文祥。一句话又完成了一次交接。两个警察走到我跟前一个扭了我的胳膊,一个从文件包里掏出逮捕证,向我宣读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虽然这时我已经对逮捕有足够心理准备,可一听罪名我的头就轰地一声炸响,反革命分子是人人惧怕的罪名,能招致杀身之祸。惶惶中我竟然不知手铐是什么时候铐上了我的手腕。

  紧接着便是搜身。一个警察将我胸前的校徽一把揪下一扬手丢在桌上。校徽在桌上弹了几弹掉到地上。看着躺在地上的校徽,我悲从中来。我意识到学生生活将一去不复返了,尽管这与逮捕判刑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可我还是感到无比的悲伤和痛心。他们又将我里里外外乱摸一气。摸出的学生证、借书证、记分册、指甲钳、零钱及饭菜票等胡乱丢在桌子上。最后又抽下我的腰带,同样丢在桌子上。他们做这些“老本行”事情时显得十分的熟练,三下两下就完。搜查完毕两个警察命令我向外走。尽管我手提裤子十分的狼狈,可我没忘记和黄斌老师告别。但黄垂着头,不肯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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