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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13章 京畿秋千架 (13)

  结果情况仍未改观,依旧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狱方无奈,只好在崔老身上收起这套做法。这就轮到了小咬倒霉,在任何场合下人们都鄙视告密者这类人渣,何况小咬的行为早就犯了众怒。小咬的真名叫曲众民,捕前是大兴县一个乡供销社的营业员。案由是历史上当过日本人汉奸,不是在本乡,是在承德附近的一个日本鬼子据点。他犯下了罪行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日本人投降后他回了乡。正应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话,若干年后他被知情人揭发出来。说起来他的案子也并不复杂,且到案后态度老实,能“竹筒倒豆子”把那段历史的所作所为都交待出来。按说可以转监判罪了,可他一直没有走,长期呆在24号监房。因他不断向狱方告密,有人便怀疑他是狱方有意留下的“眼线”。却又抓不着真凭实据。小咬有一个毛病是爱吹牛,像他这路人想吹也没有多少东西可吹,他就乱吹一通。说他捡了日本人多少“洋捞”,说他和多少女人睡过觉。有一次说溜了嘴还说他看见日本鬼子轮奸中国妇女。其实平时监室里的犯人也不断拿他出气,以此惩罚他的告密恶行。比如谁身上招了虱子就让他捉,久而久之就成了监房里的一架捉虱子的机器。

  这遭他状告崔老可谓是自找倒霉,对他的惩罚就不是捉捉虱子的问题了。联想到他以前的胡吹牛,有人怀疑他说的和许多女人睡过觉没准是他当汉奸时所为,何况他还有言曾见过日本人轮奸妇女。别人告发他当过汉奸,自不会清楚他所有的罪行,即使他再傻,也不会自动将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向审讯人员坦白。隐瞒罪行是完全可能的。于是犯人间串通了一下,决定对小咬进行“帮助”,替狱方审讯出小咬有可能隐瞒下来的罪行。像这种为狱方效力的“积极表现”是可以堂而皇之的,用不着事先向管理员请示报告,干不好拉倒,干好了邀功。于是这天的学习时间里监房新头目道长便召集起全体犯人,对小咬的帮助就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了,而是雷声小雨点大。道长是个沉稳的人,说话慢条斯理却掷地有声,何况经历过审讯的人自然会知道如何审讯别人。他向小咬一针见血指出:对他的“帮助”将是一场持久战,只要小咬还留在24号监房,只要监房里还有一个犯人,对他的帮助便不会停止。直到交待出全部罪行。小咬刚要辩驳,道长便用手势将他止住。这是事先制定出来的战略:不给小咬任何辩解的机会,要一鼓作气将他制服。首先是一个外号牛眼的犯人开始“帮助”。

  尽管和道长的言辞不同,可意思完全一致:小咬必须认清形势,别打谱蒙混过关。牛眼之后说话的是一个叫邹成的犯人。邹成是小咬的苦主,有一次邹成提审回来连连叫苦说审他的审讯员嘴臭,一说话臭气就喷到他面前,熏得他恶心想吐。他实在受不了才交待了问题,只为交待完早早逃开那股臭气。小咬把邹成“臭气逼供”的话报告了管理员,邹成被关了半个月小号。现在到了复仇的时候,邹成自不会坐失良机。他的“帮助”进一步深入,他上前一把扯住小咬的耳朵,骂道:狗日的今个儿我要瞧瞧你耳朵眼里是不是长了狗毛,我明明说审讯员嘴香,你他妈偏偏听成个嘴臭,害我蹲了两周小号你说你该死不该死?!今天我看你的表现,要不老老实实交待罪行,待会儿一根一根捋净你的狗毛。说着一掌将小咬打个趔趄。接着跳起来的苦主是一个姓黄外号腌黄瓜的苦主,他是地道的北京人,精瘦,五十开外,满脸皱纹。大概因他年纪大的原因,狱友当面不叫他的外号,只叫老黄。老黄平日里不说不道,学习也极少发言,有空就闷头看书。他犯的是历史反革命罪,具体案情不清楚。小咬告他的原委是一次放风看见他和小日本哇啦哇啦说日本话。狱方对此十分重视,进行突击审讯。

  因考虑到狱方肯定已提前审问过小日本,撒谎等于自找难看,他便承认自己想利用一下小日本。小日本常出去为伙房买菜,他有一个朋友住在菜场附近,他想写封信让小日本送给那个朋友再转送给自家。这事小日本没敢答应。尽管说了实话,同样为此少吃了好几个窝头(坐小号晚饭减一个窝头)。老黄控诉小咬就像电影里贫雇农控诉恶霸地主那般声泪俱下,这情形是包括小咬在内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小咬惶惶地瞪着眼。老黄哭诉道:你个小咬咬这咬那,咋不想想咱们这些人像牲口似的关在一块够倒霉的了,你他妈的还雪上加霜。你到底是畜生还是个人?!这是长期郁积于胸的哀怨苦楚的集中喷发。尽管如此也勾起在场犯人各自独有的一份悲哀与伤感。从小咬的神情看他的内心似乎也受到了冲击。他急于表白,依然遭到道长的制止。老黄的控诉无形中给批判会定下了调子,后面的人批判发言俱带有强烈的声讨情绪。

  声讨之后所有的人都对小咬发出警告:如不交待自己的犯罪事实就让他永无宁日。话的说法各异,意思都一样。小咬始终处于惊恐之中,他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还知道这次大家不会轻易放他过去。群众专政的威力无穷,这一点在对小咬的批判上得到真正的体现。在巨大压力下小咬不再坚持说自己的问题已交待清楚,而是说有些问题他避重就轻。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想收也收不回来。人们像追兔子般一个劲追问他在哪桩事上避重就轻了,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邹成火冒三丈,又揪起小咬的耳朵,说小咬你他妈的竖起耳朵给我听清了,凭你这副狗德行,能做什么事一猜就会猜出来的,你说你是不是和日本鬼子一块强奸过中国妇女?嗯?!小咬的脸一下子灰了,嘴像蛤蟆等食般大张着,连眼珠也停止转动。这副模样无异于已招了供。

  大伙互相对对眼光,然后一齐朝他吼叫着:快说!快交待!不说实话就把你狗鸡巴废了,为被害的中国妇女报仇!对,废了他!废了他!不仅是口头上的警告恫吓,行动也紧跟上,几个年轻犯人已迅速将小咬扳倒,摁在通铺上。这么大的“手术台”这么多的壮汉,别说一个瘦猴似的小咬,就是一头牛也是说阉就阉的,无须多费周折。小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懵了,完全像一只被抽去筋骨的狗瘫软在那里,哼也哼不出一声。“苦大仇深”的邹成始终是这次“帮助”的积极分子,他一边大骂小咬不止一边动手扯下小咬的棉裤,又一把抓住小咬的“家什”,说快拿一根筷子来,我先把这两颗狗蛋串在一块。很快就有人从外围把筷子递过去,他握在手里对准小咬的家什,一副说穿就穿的架势。我初来乍到没经过刑讯,没见过刑讯场面,但这遭我却在监房里在犯人中间看到了,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让我完全不知所措。这一瞬间监室里鸦雀无声,似乎这静是一场血腥行动不可或缺的铺垫与前奏,是一张欲射之弓绷紧了的弦。

  我已无法断定从监室的完全寂静到小咬的凄叫之间究竟有多长的时间,也许是十秒钟,也许只有五秒钟,但随着小咬的一声求饶,原先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下来。人们松开了小咬,同时又松了口气,互相用眼神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小咬已被“解决”了,他成了熊蛋包。果然小咬翻身坐起接着就跪下了,不住地作揖磕头,声泪俱下,嘴里嚷道:我有罪,我有罪,我坦白,我交待……之后小咬便讲出了对审讯人员隐瞒了的犯罪事实:他参与了一桩日本鬼子轮奸中国妇女的事件,有时间有地点。开始时他想走开,但日本鬼子不许他走,说让他看看大日本皇军怎么干中国女人。在场七个鬼子干完后又逼着他干,说他们要看看中国人怎么干中国人。他不干,一个鬼子用刺刀顶着他的胸脯说不干就挑了他。他怕极了,就照日本鬼子说的做了,可没干成,他说真的没干成。他说他是畜生,是罪人。小咬认罪之后监室里再次寂静下来,大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不清楚当时大家的心里都怎么想,我只知道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很复杂。

  说起来人的内心确实是复杂的。惩罚小咬本来是这次行动的宗旨,现在如期取得了成功,按说应该将小咬招认的犯罪事实向管理员报告,因为最终的惩罚只能借当局之手进行。奇怪的是完事之后没人再提报告的事,诸多苦主不提,别人也不提,似乎忘记了这次行动的初衷。新头目道长也忘记了自己的责任,装聋作哑。24号监室一切恢复到往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后来从犯人的私下议论中我才晓悟出事情的症结:那就是这伙“人民的敌人”心中尚存有一丝怜悯之情。大家清楚,小咬的这项新罪一旦得到当局的确认,必死无疑。小咬固然可恶可恨,可一想到将由一颗子弹结束一条命,不管怎么说也有些于心不忍。再退一步说,即使小咬大罪当诛也不该由这伙犯人将他推上断头台。这种想法很符合犯人心理也符合我的心理。

  但后来出现的事实却让我们犯人大惑不解:在经过一两次审讯之后小咬的预审终结,接着便被转往北京监狱。走的那天他被戴上了脚镣,他成了重案犯。24号监房里的犯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关于小咬参与强奸的罪行究竟是哪个犯人向当局告了密?这是个谜。六月二十八日?这个日子同样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记忆中无影无踪。我仍须以老办法进行搜寻。六月下旬对我以及许多积极投身整风运动的师生来说情况十分糟糕。我们已陆续被划定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并开始接受批斗。这个过程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记叙清楚,只因与审讯员问及的日子没有关联,因此可以从略。令我瞠目结舌的是K大一把手张校长终于表态亮相了,那是在一次全校范围的批判右派分子大会上。张声色俱厉地向全体右派发出警告,说右派分子必须悬崖勒马,否则矛盾就要变质,那就要把你们送到公安局。张校长这样说,事实上也是这样做,几天前学校保卫科便将一名右派教师一名右派学生送到了公安局。那教师不是别人,正是历史系那个写《有头脑的人,不要那么想》的中年讲师高云纯。关于高云纯被打成右派前后过程在K大有许多说法,也别具一格。

  他公开讲他给共产党提意见并非出于帮助整风的目的,而是要亮出自己的政见。他说他的行为也可谓是“自投罗网”。开始划右派被定为右派的人都觉得自己冤枉,惟独高云纯不喊冤叫屈,他讲如果把右派定义为不赞成共产党不赞成社会主义制度的人的话,那他就是个右派。他认。且痛痛快快地签了字。想想高这个人的确有些“各色”。不知道在全国范围内被打成右派的人中有没有高这种类型。被送走的学生姓黄,哲学系的,家庭贫雇农出身,他本是哲学系反右领导小组成员,但他反对搞人身攻击,反对批判右派时动手动脚,结果被认为是立场不稳,同情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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