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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19章 清水塘大事记 (2)

  什么“但得甘露涤污尘”,什么“改造大道亦康庄”,说白了就是我深知自己是有罪的,灵魂是肮脏的,但愿用这清水塘里的一泓清水将灵魂冲刷干净,以在劳动改造的大道上奋勇前进。这“直抒胸臆”的劳改犯“心声”自是十分虚伪的,散发出让人恶心的狗屁味儿。可再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时不这么写又能怎么写呢?能写“清水塘清我亦清,枷锁在身心自明”吗?自然不能。纵观全诗,前两句对清水塘的描写尽管直白且无韵致,但还是真实的。塘址位于农场东南四五里处,约十几亩的水面,四周生长着葱绿茂密的芦苇,塘水十分清澈,叫清水塘是名副其实的。头一眼望见碧蓝泛着细纹的塘面我一下子想起朱自清那篇著名的《荷塘月色》,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是很美的,美得有点甜腻,而我眼中的清水塘却绽着一种野性的生机勃勃的美。

  8月5日:继续在清水塘畔锄玉米,日光明媚。在塘边吃午饭,我和高冲犯了错误,受到佟管教的批评教育。

  ——看来为诗为文模式化雷同化的毛病是难以避免的,看了上述记录一准会联想到早先曾记载的邹犯人犯错误佟管教进行教育帮助的事。其实在记录时我也力求避免语汇的重复,如“犯错误”、“帮助教育”等,但斟酌再三,也未找到更恰当的词语替代。除开写作要求对选择词语有相当限制的原因外,而我们犯人所处的特定的环境以及人与人之间所构成的特定关系本身便是极端模式化的,犯人就是犯人,管教就是管教,监狱就是监狱,劳改农场就是劳改农场,事物的本质是不变的,别的自是万变不离其宗了。犯人的一举一动包括劳动、学习、报告思想、检举他人以及吃喝拉撒睡,样样都有条条框框限定着,不可越雷池一步。还有犯人与管教的关系与同类的关系也都是一成不变的。在这种特定的环境特定的人群中生活的形态几乎是凝固着的,只能是在重复中进行的。要对这种生活进行记录描写自然也难逃模式化的窠臼。所以我想作家对这类题材是应该退避三舍的,中国当代文学中描写犯人生活的作品中我真的没有发现上乘之作,包括那些曾当过犯人生活积累丰厚的作家写的书我也不敢恭维。

  话题再回到我的大事记,因为从一开始目的性便十分狭隘与具体,因此行文的用词用语便不计忌讳而随心所欲了。如我说的那日“日光明媚”,明媚是不错的,只是已明媚到几近将人烤焦的程度。那是无遮无拦的烤晒,“烤出油来了”一语定是对毒日烤晒有着切身体验的人制造出来的。烤晒下我真的觉得从头上脸上淌下来的不是汗水而是油,如挨近一根火柴准会燃烧起来。上述只是头部的遭际,头以下部位同样也不消停。地里玉米苗长至齐肩,叶秆茁壮,密不透风,热瘴弥漫,身体像置于蒸笼之中。正宗庄稼人干这活路大多只穿一条裤衩,更有人一丝不挂。我们劳改犯人没这个自由,一律整齐披挂,大汗如注,衣裳尽湿,像个落汤鸡。人们常常感叹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而那时我觉得半天时间都十分漫长,总也挨不到头。真是度日如年啊。午饭是在塘边吃的,大伙一边吃着窝头咸菜,一边拼命往肚里灌凉水,这般也难排暑气。有个犯人向在场的佟管教请示,问可不可以到塘里洗个澡。这话是大伙想出口而未敢出口的,目光齐刷刷看着佟管教,眼光里是不差样的祈求。佟管教想了想给了答复,说不可以下塘洗澡,只可以在塘边擦身。尽管不尽如人意,也算皇恩浩荡了。

  大伙三下五除二把剩饭吞进肚里,就拥到塘水边撩水擦起身来。这就说到了高冲。他和我挨着,悄声对我说佟这人操蛋,叫咱们痛痛快快洗个澡还跑了人不成?塘底儿也没有地道通台湾和美国。我知道他的嘴碎,没敢回应。高冲是刑事犯,三十出头,捕前的职业是邮递员,因私撕信件被判刑五年。我来清水塘不久便发现:在这里刑事犯比我这样的政治犯受优待,而高冲的胆子比别的刑事犯更大些,常有意无意地违反点纪律。管教对他也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时高冲就表现得与众不同了,他把上身的囚衣脱了,蹲在塘边用双手往光身子上撩水擦洗,佟管教看了眼没吭声。我以为默许了,也把衣裳脱下来,不料却招来佟管教一声吼:不许脱衣!我赶紧从命把刚脱下的衣裳穿上。如果高冲是个识趣的主,在这种情势下应遵从管教的命令。可他不听,依然一下一下往身上撩水,满脸都是舒坦。他犯了经验主义,以为管教还会像平时那样放他一马。

  而众人是心明的,你个高冲不识趣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违拗管教的指令,这就牵扯到管教的威严问题,瞧有好果子吃。果然佟管教大怒,直脖吼道:高冲快披上你的皮,你他妈一次次老鼠舔猫鼻梁骨大了胆了你!佟管教这人文化程度不高,可嘴头子功夫不差,骂人也骂得生动。高冲见佟管教动真格的了,就立刻收敛了,乖乖地从地上捡起衣裳穿,嘴里却悄声骂句:操你个佟大鸭子的妈!佟管教吃饭的位置在塘边的一棵柳树下,离我俩站的地方约十几步光景,他看见高冲的嘴巴动,虽听不到声音,也料到绝不是一句好话。遂起身朝这边过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势。高冲见状赶紧别转脸对我说老周你听准,我说的是佟管教这人不含糊——记住啊!不待我回应佟管教已来到跟前,两眼狠盯着高冲。高冲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立刻满脸赔笑,刚要开口说话却让佟管教指住,说快闭上你狗日的臭嘴!高冲就闭了臭嘴。

  佟管教把他放在一边,又转向我,依旧是满脸肃杀,他说你过来。他撂腿离塘而去。我跟在后面。这时我很恐慌,心怦怦直跳,思维快速运转,我来农场不久,没有应付这类事情的经验,更没有心理准备。只是想要倒霉了。紧张中倒也有所思考:是如实向佟管教报告?还是保护一下高冲?我清楚这选择对我干系重大。不待我思路清晰,佟管教已站定,回转头劈头便问:刚才高冲说的什么,你老实交待,嗯?!我不知所措。他又重复一遍:他说的什么?你如实交待!不知怎么,我竟然一点哏不打将高冲教我的话说了。佟管教听了满眼流着不信任,说就这话?我说是。他哼了声,丢下我朝高冲奔去。这时塘边的情势就像一座大舞台,佟管教、我、高冲在台上表演,其他犯人都是看演出的观众,眼巴巴盯着舞台看剧情怎样向下发展。

  后面的剧情是佟管教开始了对高冲的审讯,他说高冲你他妈给我听着,周文祥已如实做了交待,你想蒙混过关是办不到的,你说吧,你刚才嘴里喷的是啥粪?嗯?!这样的情节显然也是雷同化的,但与正规审讯员相比,佟管教的审讯一口一个脏字便见出了业余(正规审讯员一般是不骂人的)。高冲还是笑嘻嘻地看着佟管教,却闭口不言。我一时吓坏了,心想你教了我话却自己不说,我彻底惨了。佟管教继续追问,高冲这才开口说:我如实交待,我就说句佟管教这人不含糊嘛。我方松了口气。佟管教看看高冲又看看我,将信将疑的神色。毕竟背对背的对质对上了茬,再说佟管教也不会想到高冲会在那样短暂的一瞬和我串了供,也由不得不信了。但他须找个台阶下台,不然戏不好收场。他追问高冲:你说说不含糊是什么意思?不含糊是骂人对不对?!高冲说佟管教这么理解可就冤枉好人了。佟管教悻悻地说你狗日的高冲还是个好人?你是好人里挑出来的吧!说毕他竟被自己的话逗乐了,脸上绽出一丝笑。我和高冲都松了口气,这事就算完了。这件事算得上“大事”吗?说不清楚。却也记下了。

  8月11日:家里来信了。家中一切都好。很高兴。

  ——这是我来到清水塘收到的头一封信。家里是收到我的信按新地址寄过来的。信写得很特别,不是由一个人代笔,家里会写字的人都在信上写了自己的话。读初中的时候我曾到小市上卖过家存书籍,有画册、诗本和尺牍,我见尺牍上许多范文书信的开头都有“见字如面”一语,当时并不究其意,现在看了信上形形色色的笔迹,确实有一种与一大家子人会面的感觉。字迹幻化成他们的脸,他们的体姿,在我面前闪来晃去。又好像每个人都给我读他们写在信中的话,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们知道信须经劳改当局拆阅后才交于本人,因此都不敢乱写,也差不多是一个模式。先报个平安,让我勿念,然后再说希望我好好改造,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如此众口一词,好像家人们也认定我是个确有其罪也确需改造的人。当然我会体谅他们的苦衷,就像我写作那首《清水塘初观》,他们不这么写又能怎么写呢?只是我特别重视大哥写给我的话,他到北京监狱探视,我委托他到K大打听一下冯俐的消息,我还将她舅舅的地址告诉了他,我想他会在信中将冯俐的现状告诉我,却没有。大哥在信中没有提及“小妹”(我和大哥为冯俐制定的暗号)的事。这让我十分失望。我只能以他没得到任何消息来理解了。

  8月17日:锄玉米。因缺乏劳动经验引起中暑。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中暑。下午三点多钟,开始感到恶心想吐,后来又感到晕眩,再后来就人事不知了。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清水塘边,同组的李通达、曹先佩不住往我身上泼水,佟管教站在稍远处看着,神情挺古怪。我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得浑身舒坦极了,渴望李曹两人继续往身上泼水。你真得佩服佟管教眼力,可谓是光棍眼里打不进沙子,我一睁眼他就发现了。他朝李曹挥挥手说行了,你们干活去吧。李曹就撇下我去了。这一刹那我才明白刚才出了什么事。我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看看佟管教,佟管教还是挺古怪地看着我。自那天发生与高冲“对质”的事,我就发现佟管教看我的眼神有了改变,就像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似的。我怀疑他对那天我和高冲的表现是不大相信的。只是抓不住把柄罢了。站起身后我说佟管教我去干活了。佟管教没吭声,我就离开塘边,寻找刚才倒下去的那条地垄。

  这些天中暑的事情是不断发生的,中暑的原因是天太热与劳动强度太大。可我怎么记的是“因缺乏劳动经验引起了中暑”呢?难道劳动经验与中暑二者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是这么回事。我所说缺乏劳动经验是暗指缺乏偷懒耍滑的经验。对我们劳改犯人来说,这种经验可是太重要了,至关重要。因为我们一天到晚牲口般地被驱使奴役,累死累活,没有人怜惜你,只要不累趴下就得干,劳动强度达到极限,当局压根儿不考虑我们能否承受得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只有像国际歌上唱的那样“自己救自己”。犯人们摸索出一套磨洋工的本领,干花架子活,只要离了管教的眼就胡弄。就说锄玉米,看样子是弓着腰一锄一锄地锄,真实的情况是锄头只蹭着一层地皮,锄过去草还好好长着。还有比这更高级的偷懒手段。高冲就出类拔萃,他的办法是在干活的时候找郝管教谈心,说心里有疙瘩需郝管教帮他解开。

  郝管教在整个农场以善做犯人思想工作著称,名声很响。他对自己的要求是犯人有思想问题不过夜。所以高冲一报告有思想疙瘩他就立刻在地头上和他促膝谈心。但是高冲的疙瘩也太多了,今日解开了这一个,明日又生出了另一个,像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熟知高冲伎俩的人常这么逗他,说下次该让郝管教解决你的鸡巴疙瘩了是不是?这时高冲就嬉皮笑脸,说这问题郝管教可是爱莫能助的,要解决只有把我发配到“东宫”去(后来我才知道“东宫”是帽儿山劳教大队女犯中队的别称)。可以说磨洋工的方式方法是五花八门的,管教们对此十分痛恨,一经发现就狠狠处理。对比之下,我们新到的右派犯人还是老老实实干活的,不敢造次。一是文化人的胆子本来便小,更重要的是想好好表现,以此证明即使被打成阶级敌人还仍和党一条心,这种证明可以为以后的平反做铺垫。由此看来,我中暑的原因就不单单是“缺乏劳动经验”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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