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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30章 清水塘大事记 (13)

  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塑像般凝固在田地里,后来孩子朝吴启都站着的地方跑来,这一动就像一发牵全身那样使整幅画面也动起来,警卫和管教以训练有素的动作向吴启都包抄过去,包围的圈子也将吴启都的妻子囊括其中。若干支枪指向吴启都一家。吴启都一动不动的,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呆痴了,也幸于这样才避开可能会遭到的枪击。小孩子奔跑时显得很吃力,小身子左右摇晃,到近处才看清怀里抱着一个布包,不知是管教还是警卫向他呼喊:小孩站住!小孩还不停地奔跑,一直摇晃着跑到吴启都的跟前。他把布包交给他的爸爸,连话也没说一句,接着转身往回跑,好像他的惟一使命就是传递这个小布包,完成了就回返。孩子跑回到母亲身边,一切又恢复到原本那幅景象:仍一动不动向地里的犯人堆观望。不知他们站的地方属警戒线以里还是以外,反正警卫打手势让他们离开,他们不动,警卫也就罢休了。佟管教就地检查孩子送来的布包,里面有几件衣物和几颗煮熟的鸡蛋……这次没能从吴启都妻子那里获得冯俐的信息使我颇感失落。

  5月25日:和竹川一起浇麦,他对我说他生了重病,可能不久于人世。

  ——每一座竣工了的井都安装了水车,一根木棍横着,两个人推。井台很高,干得是否卖力管教从很远处就能一目了然,有心偷懒也不成。干这活的好处是两个人可以自由拉呱儿,反正说什么别人也听不见。我一直很尊重竹川,平常喜欢和他说话,他也很信任我,有心里话愿意和我说。他说过他的经历,也说过和他妻子的一段罗曼史。他家在长春,父亲是铁路局职工,他上中学的时候对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产生爱慕之情,可他不好意思讲,更不敢公开追求。有一次在街上看见一伙男孩欺负这个小女孩,他觉得扮演侠客的时候到了,就冲过去为女孩解围,把那伙男孩赶跑了。这事过去后他给女孩写了一封信,也算是情书吧,在一次相遇中塞在女孩手里。然后苦苦等候女孩的回音。岂不知那小女孩心里十分害怕,把他的情书交给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又对她父亲讲了。她父亲十分恼火,拿着这封信找到他的父母。结果他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从此不敢造次,但心里总是忘不掉那个女孩。他一点也不记恨她,常躲在街角处偷偷地看她。也常常生出找她谈谈的念头。

  可后来父亲调到北平,他随父去到那里读书,几年后考进燕京大学。抗战时期他和几个同学去江浙一带参加了新四军,因文化水平高,很受上级的器重,不久派他到济南做地下工作。抗战后他调社会局工作,直至全国解放,转至济南市政府做秘书。这时他回了一趟长春。他仍惦念着当年他爱慕的那个小女孩。神使鬼差地,又重演小时候的那幕:在街角处等候小女孩的出现。这多少有点刻舟求剑的意味儿,等了几日自是没有结果。他知道此番离开就再也与女孩无缘了,便鼓足勇气去敲女孩的家门。开门的不是小女孩家里的人,人家告诉他原来那家人家“逃台”了,只落下一个女孩在原籍乡下。他知道小女孩姊妹数人,因此难断留下来的就是他要找的那一个,但他决计要碰碰运气。也算有幸,竹川问到了小女孩原籍的地址,他立马就下乡了。他说那时他就像疯狂了似的,就是天涯海角他也会去的。也是有志者事竟成,他终于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见到了当年他恋着的那个小女孩。他说就像神明有意将她留下来赐予他。这时的小女孩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是奇异,两人相见都同时认出了对方。

  认出他时女孩竟忍不住哭泣起来,像见了阔别已久的亲人一般。女孩现在的情况和他听到的情况大体一致:她的身为政府要员的父亲带一家人随溃军从海上撤退时她恰在原籍祖父家住,匆促中父亲没办法接走她,就留在内地了。她也回不了长春,那里已没有她的亲人,就住在了祖父家。祖父的成分是地主,在刚开始不久的土改斗争中被农民用铁锨劈死了,几个伯父叔叔逃亡而去,家里只剩下祖母和几个女眷。房子分了土地分了财产也分了,一家人住在两间低矮的伙计屋里。竹川说他的出现是恰如其时的,如再晚些时候祖母就把她嫁给本村的一个光棍汉了。祖母也是为她着想,用祖母的话说是嫁一个成分好的主就能过安稳日子了。他问她自己怎么想,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只能听天由命。他说他能在这山沟里找到她就是天命。他让她听天由命跟他走。她同意了。她的祖母也同意了,可那个光棍汉不同意。那光棍汉以“夺人妻”之罪名把他告到村土改工作队。他向工作队亮出了自己的革命干部身份,工作队也无话可说。就这么他把他所爱的人接到了城里,不久结了婚。他说看来上帝是公平的,不肯把幸福给一个人太多,于是把他的幸福延续到五七年便收回了。

  整风鸣放他针对当年亲眼见到的土改斗争发表了一些议论,他说到不经审判将成分不好的人活活打死,说到没文化知识的贫雇农将抄出来的善本书一把火烧掉,实在可惜。其实他也没说太多,可说出的已足足有余了。他被打成极右,随后又被判了刑。竹川一九五七年的经历可以说与在清水塘农场服刑的老右们是大体相同的,只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平淡故事而已。如果说有仅属于他个人的情况,那就是他的妻子带着他们惟一的儿子又回到了原籍农村,这遭是竹川的原籍山东乳山县。竹川目前的思念就在那个小村庄。监舍里的人都注意到,竹川的空余时间大都在写信,他最大的花费就是买邮票这一项了。最近一个时期他的脸色很难看,时有呕吐现象,也看过场部医生。都知道他有病在身,可得的是什么病,严重程度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推水井的时候竹川笑着对我说: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否则我把我一生的经历详详细细对你说,凭这个以后你会写出一本书来的。看样子这本书永远无法面世了。我对他说不要太悲观,病会好起来的。他叹口气说现在就是死他也是无怨无悔的,因为他毕竟得到了自己的真爱,度过了几年十分幸福的生活,他说现在惟一的愿望就是在死前见到妻子和孩子一面。但这是不可能的。这话我是在心里说。

  6月3日:将军。

  ——同在一个场,熟人碰面的机会总会有的,但要谈点什么却不易,深谈更不可能。大庭广众下的碰面多是点点头或者相对一笑就过去了。这也是我和将军的情况。我曾看见将军带领十几个犯人队伍从田埂上飞快走过。这说明他担任班长职务。从草庙子看守所的将军到清水塘农场的班长,“官职”可谓一落千丈。将军似乎并不在意,干得认真负责,这印象能从他带队时的神气和发布口令的声调中得出,细想想一个小小的实职远比空担着的一个大大的虚名更有其意义。那次相逢我抬手向他行了个军礼,他也如法炮制还了我一礼,在场的其他人都觉得怪兮兮的,可我俩心照不宣。我所在的二大队和将军所在的四大队是农场的“两极”,相距有几里路远,碰一次面不容易。这天见到将军是因为水车的一个螺丝脱落了,一时找不到上螺丝起子,请示了在场的郝管教,郝管教让我到附近的四大队去借,就碰上了将军。将军带我到机械组借起子,路上我们抓紧时间互透信息,在农场熟人见面最重要的事是互通信息。他问了我的情况,我也问了他的情况,又谈到我们共同熟人的情况。

  说到这里将军突然满脸严肃,说这次见面真是及时,不然他也要想法找到我。听他这么说我不由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他说你还记得在草庙子时咱们监室后来来的那个孝子吗?我说记得,怎么?他说孝子是公安机关的内线。我说这个我知道。将军点点头,说他来了。我的心一下子停跳,急问:他又来农场当内线?将军说他来当副场长。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那天去场部领物资认出了他。我问他认出你了没有?他说大概没有,我认出他后立马背过了身子。但愿他没认出我。我不由骂了句这个狗娘养的。将军说现在的孝子可是今非昔比的,一身崭新的警服,威风凛凛的。脸洗得干干净净,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像原来老是眯缝着像睡不醒似的。我说咱已经是犯人了,他认出咱来又怎么样。将军说他曾在咱们面前装过孙子,要不外号也叫不了孝子。这就像他屁股上长着一块疤,这疤叫咱们看见了,你说他能不心存忌讳?我不吱声了,知道将军说得对。他认出我们会感到不自在。将军说躲着点,躲不过去就装着不认识。我点点头说知道了。碰见将军本是件高兴事,可听到孝子到来的消息心情一下子变坏了。

  6月4日:收到苏英信。

  ——苏英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看过她的信后我心里这么想。她知道信会被场部拆阅检查,所以写得很“革命”。就像我的家里人给我写的那种信一样。开始先谈外面大好形势,又谈她自己的思想改造成效,接着要求我在农场安心服刑,用汗水冲刷掉灵魂中的污秽,早日重新做人。诸如此类之后便言归正传,她说她打听到了冯俐的消息,她的情况很不好,抗拒改造一意孤行不会有好结果。她指出我作为她的未婚夫不应看着她坠进深渊,有责任协助她所在农场对她做挽救工作。她说如果我向领导提出当面规劝冯俐的要求,相信领导会同意的。她还说两次来清水塘农场各位领导管教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是通情达理,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的人。相信你的革命行动一定会得到他们的支持。看了苏英的信我真是茅塞顿开,以前我只是一味等冯俐来探视,不来就干着急,可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想由自己去探视她呢?完全可另辟蹊径嘛。关键在于说法,这一点苏英在信中已经堂而皇之地教给我了。

  我是很感激苏英的,我伤害过她,而她不计前嫌,真心诚意地帮我。我对她深感内疚。总之,苏英的这封信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波澜,我要沿着苏英的指引前进。我开始思考实施步骤。这封信是上工前佟管教交给我的,他肯定是看过了,却只字未提。通常情况是每回管教把信交给当事人时总要就信的内容发表点评论:某某想想家里人对你这样关心不好好改造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么?某某某回信告诉家里农场不是地狱是犯人洗心革面的天堂,再把信写得悲悲切切看了就撕掉。佟管教这次“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说明什么呢?白白错过一次教育犯人的机会可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信的内容本是大有评说之处的,他不表态可能他觉得这个问题比较敏感。“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老佟说了就算了”。这遭的事涉及重大也许他怕再说大话闪了舌头,没有了面子,就装聋作哑了。这样揣摸是有道理的。这样就不能找他,如一口回拒就他妈的鸭巴子吃筷子转不过脖来了。那就和郝管教说吧,尽管现在他变得谨小慎微的可总比佟好通融些。但这事不能急,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6月9日:竹川病倒了。送进了场部医疗室。

  ——竹川是在地里突然病倒的。以前也晕倒过几次,每次都是旁边的人(在场的犯人似乎人人都通晓医道)立刻扑过去掐他的人中,一掐就把人弄醒过来。可这遭没掐成功,竹川像死人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在场的佟管教朝正起劲掐人中的李通达吼句他妈的人不死也叫你掐死了!快抬去医务所!这晚竹川没回监舍,情况不明了,只知道人还活着。6月12日:下雨放假,与解若愚谈诗歌。

  ——每回下雨我都会想到童年时常念叨的一句歌谣:下雨我不怕,家里有个小破褂。而在劳改农场雨雪天是我们的向往,可以得到休息。这场雨从晚上下起,不知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反正天亮了没停。高干代表管教宣布上午自由活动,下午学习。吃了早饭大部分人躺下睡觉了,“下雨天睡觉天”已成为一种规律。主要是为了缓解疲劳。不睡觉的干自己想干前提是不违犯场规的事。有人写信,有人看书,也有人做针线活,我发现这种时刻的李戍孟永远只做一件事,以高干的说法是:起劲写黄色小说。他依在被子上往纸上不歇气地写。我觉得奇怪:写小说需要构思,需要斟酌词句,李戍孟怎么能这般举重若轻哗哗地写个不停?好像作品在脑袋里是现成的,只需用笔记录下来。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练习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杏树底下的故事》,写得极苦,断断续续写了两个月,才写出不到五千字,写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这篇小说冯俐和程冠生都看过,冯俐的评价是像老妇人的脸干干巴巴,程的评价更直截了当:不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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