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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35章 清水塘大事记 (18)

  ——上述记录虽是两码事,却有内在联系,先说写信。以前曾托齐韵琴给冯俐捎去几封信,都没得回音。这次知道了冯俐的服刑新址,对建立联系重新燃起了希望。信写得很短,半行不到:见字如面吾好望复切切切。虽连着写了好几个切字,却也不敢抱太大希望,只当是投石问路吧。做梦显然与知道了冯俐的下落有关,我梦见了冯俐,地点在一根绳,隔着半截石墙谈了不少话。至于是否说话出声,自己自然是不清楚的。说梦话挨批这事听起来犹同天方夜谭,有句话叫“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按说做梦说梦话也不应在管制之例。当然这只是常理,而对我们犯人来说这些都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的事。

  并不是说管教苛刻,而是说我们的身份特殊,倘若不加以限制,干活累了都一齐去蹲了茅坑,心情不好时都借说梦话发泄,那怎么可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开始将听到别人的梦话作为向管教报告的内容,梦话不受理智的约束,常常会暴露出内心的隐秘。管教们认识到内中的价值。只要有人报告,便顺藤摸瓜进行查询。在清水塘曾出现过有人梦里咒骂管教的事,尽管本人指天指地地发誓予以否认,仍然受到了严厉惩处。这就说到了我自己由梦话招惹出的事端,后来才知道举报者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和我睡邻铺的强奸犯,只因抵制他的性骚扰,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与我谈话的是佟管教,佟盯着我的眼光俨然透出我是个犯了新罪的人。好处是他并不拐弯抹角,张口便说有人听到我污蔑劳改制度的言论。已经记录在案,现在要看看我的认罪态度。那一刻我还不晓得祸从梦来,便否认有此类言论。佟仍然是胡同赶驴直来直去,说他提示我一下,犯罪的时间不是白天是黑下。我说昨晚学习我没发言,一熄灯就睡了。佟接着问我做梦了没有。

  说到这儿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做梦的事大概会有,我这人一向爱做梦。佟说那就交待一下做了什么梦。我做出想的模样,实际上却在思索要不要把梦和盘托出。思索的结果是不允许佟破坏那个留下美好记忆的梦。我说报告佟队长,我梦见自己回家了。佟管教追问:回家都干了什么?我说报告佟队长,回家我妈为我包饺子吃。我饱餐一顿,还和我爹谈了不少话。佟说交待谈话内容。我说报告佟队长,主要是向我爹报告在这里的改造成果。佟问具体内容是什么。我说报告佟队长这个记不起来了。佟抬高声音说你不老实,自己做过的事怎么会记不起来了呢?佟有意无意混淆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而我又不敢明确指出,只有不吭声。佟仍穷追不舍非要我交待出在梦里说的对抗劳改制度的话。还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事实上是耳朵不是眼),想蒙混过去是不成的。再往下我硬是给他来个不吭声,死猪不怕开水烫,佟大概也觉得再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把我训了一顿。说句以后要好好端正改造态度,惟有这样才有出路。我说是佟队长。这“是佟队长”大概就是前面所说的“决心痛改前非”了。

  9月26日:开始写小说。

  ——这一天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样记。小说是在大事记本子的后面写,起的题目叫《回家》。从晚饭后写到晚点名前,写了两页纸,看看不满意,临睡觉前我悄悄对李戍孟说很费劲,看来我不是写小说的料。李戍孟鼓励说别灰心,坚持往下写。我把写好的那页撕了,想重新开个头。

  9月27日:今天公检法来人宣布将三名顽固反革命分子改判为死刑,并在老地方执行。——也许是惯例,每逢重大节日前夕要处决一批犯人。死犯早晚要死,选在一个有意义时刻执行也无可厚非。据老犯人讲,农场的犯人因逃跑,严重违规、抗拒改造等行为每年都有被改判为死刑的,由市里的公检法单位来宣布并执行。常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听枪声一响,无非在心里念咕一句:又少了几个吃饭的。仅此而已。这件事本用不着记录,这次记了只因为枪毙的有我所在监舍的林永乾。听到这个名字会想到前面我曾记的。一次去洗澡的路上李德志说林永乾很快就会死。当时我不信,他说不信等着瞧。这次真被枪毙了。

  预测的事在没被验证之前永远是预测,而预测一旦被验证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会觉得人的命运确是被冥冥中的一只手所左右。这事的确有些玄。林永乾本人似乎也有死的预感,在枪毙的头几天郝管教在地里有一搭无一搭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他回答五十五岁。郝管教说五十五岁也可以了。开始他没在意,回监舍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就对其他人讲了这件事。其他人也没往多处想。事后大家才恍然大悟:郝管教肯定是提前知道的,那句“五十五岁也可以了”的话是对他的一种安慰。是善意。说起来林永乾平时也过于放肆了,对哪个管教都敢于顶撞,且成天病恹恹的,不是个好劳力。他本该清楚自己判的是无期徒刑,靠死刑最近,假若需要拉走一个人去枪毙,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忽略了这个,关羽大意失荆州,他大意丢性命。我由此想到吴启都,我让李德志“算算”吴的病会不会夺走他的命,李德志不打一点垠地说他活不长。我信。

  9月29日:——我自己约定凡只写了日期没写内容这一天该记的事是写小说。我会记得前面空着(大事记),就是写在后面(小说)。同样的时间段写了同样的一页纸,最后看看还是同样的不满意。末了同样撕掉拉倒。《回家》搁浅。很懊丧的。我决定暂时停下,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写。省得浪费宝贵的纸。

  10月1日:今天是国庆节,放假休息,小建国失踪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管什么节,只要过节就好。过节可以休息,还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对我们犯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头天晚上的学习会上,高干发言说建国十年来取得的伟大成就的时候又哭了,泣不成声。用他的话说是喜极而泣。解若愚烦烦地吼他,说明天才是国庆节,要哭等明天也不迟。他止住哭,看样是接受了解若愚的建议,要把眼泪留到第二天流。第二天倒好好的了,没哭。日头快下山的时候,我到外面收衣裳,刚把晾晒了一天的呢大衣抱在怀里,便见齐韵琴神色慌张地奔过来,认出我后张口就问:看见小建国了吗?我说在这儿吃了午饭就不在了。齐韵琴急得双脚乱跳说:怎么哪里都找不见呢?又问一句真的不在屋里吗?我说我刚从里面出来,确实不在的。她跑走了,朝管区大门跑去,边跑边呼儿子的名字。叫声凄惶。当晚营门一关,任何人都进不来了,情况不知。

  10月2日:小建国死了,淹死了……

  ——记这一行字的时候我哭了,两眼模糊,无法再记下去。自从昨天傍晚齐韵琴跑出营区去寻找小建国,我的心就一直悬着。总觉得事情不妙。我请李德志预测一下小建国的去向安危,也是有病乱求医,有事乱请神了(自从林永乾死后他被人称为“小神仙”)。他告诉我小建国没事,我才放了点心,入睡了。

  小建国的死讯是上午在地里干活时得知的。先是听见凄惨的一声女人长号,哭声是从清水塘方向传来。辨不出是什么人,而我一下子想到是齐韵琴,又想到一定是小建国出事了。我的心不由战栗起来,下意识地对身旁的解若愚念叨着:小建国死了,死了……如果我不是犯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奔往清水塘看个究竟,但不能够,我没有这种自由。小建国给我的惟一信息便是他妈妈的哭声。那是呼天抢地肝胆俱裂的哭。而后哭声骤停。一切又陷入迷蒙中。

  小建国的确切死讯是下午听郝管教说的。他说得简单又简单:齐韵琴在漆黑的野地里寻觅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她的儿子。天一亮就奔到营区找到佟管教,请佟派人寻找小建国。佟就带人四处寻觅,最后寻到清水塘边。发现草丛上堆着小建国脱下来的衣裳,不用说人是落进塘里了。立刻下去几个人打捞尸体,一是水太深,再就是塘面太大,尸体没有打捞出来,就作罢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水上出现一件白亮的物体,像一条翻了白肚的鱼,再看仔细就是一个小小的躯体了。人们再次下水,将这具浮上来的小尸体打捞了上来。齐韵琴当场昏厥过去。就这样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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