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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45章 御花园遥祭 (8)

  心里在想一件尚不明白的事:这遭要调查哪一个呢?“老兄”这才开始了正题,问:周文祥你认识一个叫冯俐的人吗?冯俐?我脱口而出,急问:她,她又怎么啦?!你别激动嘛。老兄眼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回答问题:认识不认识?我说认识。我不会说不认识。我刚刚松开的心弦又一下子绷紧起来,我觉出心在疼,像被刺的那种疼。事情的凶险是不难推敲的,如果冯俐在劳改农场,一般性的外调应由劳改单位来承担,而情况不是这样,是由检察机关(我直觉中觉得这两个人是检察官)直接插手,这是非同小可的。准是冯俐又犯了“天条”,惊动了检察机关。或者说检察机关要接手处理。这是我当时的判断。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呢?“老兄”继续问道。

  她是我未婚妻。我答。

  可从案卷中看不出,几次审讯你都讲你没有未婚妻。

  我哑口无言,明白这事是难以说清楚的。可我心里清楚,头一次在草庙子看守所受审时冯俐还没被捕,我不想牵连到她。直等到了清水塘,我开始说出和她的这层关系,这时已不存在连累的问题了,而且我想利用这种关系对她施加影响。就这样。可现在我该怎样回答呢?你说呀,怎么忽然跑出个未婚妻来了?“老兄”问。

  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呢。“老弟”记录中间插空补充。

  听到这话,我知道和苏英的瓜葛他们也知道了,在这之前他们已去过清水塘农场。是这样的。这些人做事情总是点滴不漏的。

  冯俐是我的未婚妻,苏英不是。K大的同学都知道的。我说。

  我们不是不相信这个,所有事情都瞒不过我们,否则我们就不会跋山涉水到这儿来找你问冯俐的问题。“老兄”说。

  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不够用,我真的用不着向他们强调冯俐是我的未婚妻,这是多此一举的啊。

  我没吭声,等他们的下文。下文才是最重要的。

  你和冯俐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老兄”问。

  这一问不由使我想起在草庙子看守所经受过的审讯,方式口吻都很相似的,时间地点人物所作所为,给你个囫囵枣去啃吧。

  还得再提一次草庙子看守所的审讯锻炼了我的记忆力,我稍一思索,便记起了那“最后的一次”:是我被捕前的那个周一,冯俐到宿舍里找我,问今天安没安排我的批判会。我说没有。她说她舅舅一家要迁返河南老家,让我和她一起去送送行。我想请假或许会被批准,可我不想去。《大地》稿件的事给她舅舅带来了麻烦,是不是就为这个戴的右派帽子不敢说,有影响是肯定的,我无法面对她的舅舅和舅妈。我说你去吧我不去。我催促她赶快离开宿舍,她不走。当时的情况与后来是大相径庭的,当时她总是不管不顾地去找我。而后来在清水塘任凭我千呼万唤她就是不出头。记得那天她在宿舍里呆得很久,直到黄伟董建力回来才走。“最后一次”的情形像闪电般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如实向“两兄弟”报告了。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老兄”又问。

  五三年九月份。我回答。回答时一个扎着两小辫满脸潮红的小姑娘(也许应该称大姑娘)形象鲜明地出现在眼前。还有一个甜甜脆脆的声音“你是中文系的吗?”回响在耳畔。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老兄”又问。

  我摇摇头。我不是想回避问题,而是我真的搞不清是从哪个具体时间我俩建立了恋人关系。大一?大二?大三?“老兄”扳着指头问。

  大二吧。我答。

  就是说你们有三年以上的恋爱时间了。“老兄”说。

  是这样。我答。

  你们两个是很谈得来的是吧?“老兄”问。

  是的。我答。

  在一起经常交流思想,谈论国家大事?“老兄”问。

  我开始警惕起来,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合适。

  她从什么时候起暴露出对领袖的抵触情绪?“老兄”急问。

  我吓了一跳。心想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这是来不得半点含糊的事。

  我答:我从未发现她对领袖心存抵触情绪。不会的,她家是贫农成分。急切中我连她家的成分都报出来了。高饶反党集团的成员大多出身很好嘛,到后来不是也走上反党的道路了吗?“老兄”说。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因为我不知道高饶反党集团的成员家庭出身究竟是什么。但反党是中央文件公布的,是铁定的事实。

  她在你的面前曾暴露过对领袖的抵触情绪,这一点我们是掌握的。你要如实交待。“老兄”态度一下子变得严厉,两眼牢牢地盯着我。这时“老弟”也抬起头,以同样的目光向我发射威慑力。

  我真的没发现她对领袖的抵触情绪。她是很热爱党热爱人民领袖的。我说。她自己都交待了,为什么你还替她隐瞒呢?你怎么能这……这……这样呢?“老兄”很激动,很气愤。又说,你这,这是帮她还是害她呢?“老兄”的表情很诚恳。可他忘记了一点,我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是在审讯(和做审讯的准备)中度过的,态度比“老兄”诚恳的大有人在,我也几度被“诚恳”所感动,将“豆子”一股脑儿倒了出去。可到了向你宣判的时候,“诚恳”就不见影了,一下子送给你九年刑期。

  党的政策你清楚不清楚呢?“老兄”问。

  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答。

  既然清楚为什么抗拒呢?“老兄”问。

  我没有必要替她隐瞒的。我想想又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祸来临各自飞。何况我和她还不是夫妻,恋人关系也早断了。只要我知道她的问题,一定会揭发出来的。但你说做不一哩。“老兄”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们才真的说做不一哩,我心里想。到这个时候,我又横下了一条心,决不会跟着他们的指挥棒转,决不伤害冯俐。这么想的时候我实在是愤慨到了极点,将一个弱女子判处劳教又改判劳改,仍不算完,到底想怎么样呢?真要将人置于死地而后快吗?你必须揭发,不揭发是不行哩。“老兄”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说话,又一想这并不明智,不说话便是对抗。那就对应。往下任“老兄”再说什么,我都是这么一句话: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必要隐瞒……

  你,你出去吧,回去好好反省一下。我们还会找你的!“老兄”厉声说道。事实上并没有找我,可能是对我已失去信心。

  中午在食堂里吃了一碗瓜菜代,回“御花园”前我想去看看李德志,到了他的住处我才听说陈涛说的那个跑了又回来了的犯人原来就是李德志。李德志刚从小号里出来,见了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在班里我俩随便说了几句话,他送我出来的时候我冲他说道:李德志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是坏了哪根神经做出这等傻事来?他说我本来觉得跑出去总比在这儿受罪强,可跑出去我的大脑便清醒了。在这儿受罪可能活着,出去可是脑袋别在裤腰上哩。他又说其实这个账本来就很清楚的,只怪我一时糊涂。

  没人押解,是我一个人返回“御花园”的。一路上我都为冯俐的处境揪心着,她究竟怎么的了,司法机关又究竟想把她怎样呢?我没底没落,我真想大哭一场啊!我终于与食蛇人陈涛为伍了,尽管很不情愿。可我知道我不是屈从于陈涛,而是屈从于我自己。那天早晨陈涛带着捕蛇家什向沼泽地走去,没有喊我,的的确确没有喊我,甚至连看都没看我,是我自己跟在他后面的。那一刻就像神差鬼使似的,陈涛转身一笑,说老周你行了,行了。

  我行了?行了什么呢?指已具有与蛇较量的勇气?指迈出这一步今后便无饥饿之忧?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头一次捕蛇心里极其恐惧,像随时会被蛇咬送命一般。陈涛很善解人意地慢下来和我并肩走,安慰我,鼓励我,说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迈过去就迈过去了。今天你不要动手,看我,我给你做示范。收拾蛇首先是胆量问题,得敢下手,然后才是技能。他这是经验之谈。

  陈涛带着我穿越沼泽地,径直走,像有个目的地似的。我知道他对蛇在沼泽地的分布已了如指掌。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我们来到一大片洼地前。这里是龙潭。陈涛指着洼地对我说。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明亮。沼泽地上空没有了雾气,被陈涛叫做龙潭的大洼地很透明。陈涛将一个包袱系在腰上,将一个“Y”字木棍交给我,说:记住,要是有蛇向你进攻千万不要跑,你没有它跑得快,用棍子叉住它的脖子,它就动弹不了了。

  陈涛说这话时我好像感觉已经有条蛇向我袭来,我心悸地问:要是叉……叉不住呢?那就干脆打死它。陈涛说。

  打哪个部位?我问。

  打哪儿都成。但要打准打狠,不要恐惧。蛇看样子凶恶,其实很脆弱。你捏着它的尾巴向上一提溜脊椎骨就脱臼了,就和死的一样了。陈涛说。

  我没再吭声。

  陈涛又说:我估计前面这块大洼地隐藏着成百上千条蛇,虽然数量很多,但发现也不容易,蛇的习性好静,平时多呆在窝里或草丛里。只有觅食的时候才出动。我归纳了抓蛇的四字经,一看二听三引四轰。一看……哎,老周你看见了吗?我摇摇头。

  人不抗念叨,蛇也一样,一念叨就来了。看那儿。陈涛一指。

  顺陈涛的手指,我看见一条大灰蛇,有两尺多长,听召唤似的向这边滑过来。我的腿有些打战,欲退,陈涛将我扯住。

  别退。陈涛说。蛇的视力很差,现在它还没发现我们,发现我们后就停下,然后拐弯溜走。这是条什么蛇呢?我问,问是为了壮胆。

  这得去问老龚。陈涛说。我不研究这些,不为这个费心劳神,没实际意义。你也无须知道太多。蛇是肉,肉能吃,知道这就得了。

  没等蛇溜走,陈涛便迎上去,走到蛇前面,不是像教我的那样用叉子叉,是徒手擒拿,像随便从地上捡样东西那样把蛇捡起来,握在手里。往回走,陈涛手里像握着一张弓。我看得目瞪口呆。

  七八两。陈涛掂着分量说。用空着的手从腰间解下包袱,丢给我,说:铺在地上。你要干吗?我不解地问。

  过会儿就知道了。陈涛说。

  我满腹狐疑地照陈涛的吩咐去做,将包袱平铺在草地上。这时陈涛蹲下身子,用两手将蛇身子理直,吊角放在包袱上,接着开始卷包袱,三卷两卷就把蛇卷进去了,首尾全不见。然后陈涛就把蛇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叫法)系在腰上。

  我看得眼直,我敢说,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这一幕任何人讲述我也不会相信的。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陈涛看出我的惊愕,多有得意之色。你试想,没有装蛇的家什,不能打死它,也不能弄断它的脊椎骨,当然也不能让蛇伤着你,可以说这是惟一能把它安全带回去的办法。

  你怎么能想到这样呢?我余悸未消地问道,也是栾管教教的吗?陈涛说:不是,但得承认是受了他的启发,你记得他讲他家乡有人用饼卷蛇吗?我想既然可以用饼卷蛇吃,为什么不能用包袱卷蛇携带呢?而且这样比用筐篓方便得多,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再抓了再往里卷。而且在夏季还有解暑作用,蛇是冷血动物,体温很低,围在腰上感到凉咝咝,很舒服。不信你试试?我信我信。我连忙推辞,不敢做这个试验。

  我们开始往洼地里走去,陈涛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我们都在“看”,不过陈涛是看前面,我是看脚底下,我生怕冷丁从草丛里窜出一条蛇来,心里很紧张。但这时候并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恐惧,高手陈涛给我做出了榜样,他用实际行动证实了“蛇看起来很凶恶,实际上很脆弱”的话。“人是世界上最歹毒的动物”,这是我家乡里人常说的一句话,现在我也搬过来为自己壮胆。

  走出百多米远,陈涛又发现一条蛇,是一条青蛇,蛇发现有人,立刻向侧方的草丛里逃窜。陈涛追上去把它捉住,然后用同样的办法将蛇卷进包袱里,“蛇卷”就粗了一倍,陈涛重新系在腰间。

  我们往洼地纵深处走,地面愈来愈泥泞。我们小心翼翼地防止滑倒。如果很久看不到蛇,陈涛便蹲下,示意我也蹲下,他将一只耳朵侧向地面,屏声顿气地倾听四下动静,我知道这是他的“二听”,是在“听蛇”,听蛇爬行时身体和草叶摩擦的细微声音。尽管我不认为这是陈涛在故弄玄虚,但他却没有听到蛇的行踪。几次都没听到。天热了,蛇懒得动了。陈涛说。又往前走了走,陈涛又蹲下身,这次他没有将耳朵对向地面,而是用手做筒状放在嘴上,发出“呱呱呱”的蛙声,叫得很逼真。他这是“三引”,在“引蛇”,“引蛇出洞”——这一刻我脑际立刻跳出这四个字来。我们右派没人不晓这四个字是著名政治术语。这是反右中最行之有效的策略。但我断定,当时发明和使用这个术语的人并没见到自然界真正的引蛇出洞,他们应该到这北大荒的沼泽地里来见识见识,看看当年被他们引出“洞”的“蛇”今日又是怎样在引大自然的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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