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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作者:尤凤伟

第66章 我乐岭人物志 (14)

  高云纯——高云纯的倒霉纯是自找。学习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忽然来了兴致,顺手从张克楠手里抽过报纸,说声我来念吧,就念了起来。平日里也有这样的事,谁个感到百无聊赖了就自告奋勇念一会儿报纸,提提情绪。这种情况对高云纯却是头一次,这头一次就惹了大祸事。他念的速度很快,像赶进度似的。念着念着,舌头一没打过弯儿就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念成了“法西斯专政理论”。话出口后大概他自己也觉得怪怪的不对劲儿,一下子停住了。几乎就在这一刹,张克楠、赵不仁、董不善、吴复生、李左德一伙老积们像发现“马厩”里起火一般,跳下铺争先恐后逃命而去。自不是起了火,也并非是逃命,而是去找管教报告高云纯的反动言论。

  报告的人去了,留下来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高云纯一时间吓懵了,一声连一声地问念错什么了吗?念错什么了吗?没人应声(要知重复反动言论也是有罪的),惟有解若愚嘟囔句:老高你勤不着懒不着念什么报纸呢?纯粹没事找事。高云纯听了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清楚自己平日总跟老积们作对,这遭一不小心犯在他们手里必定在劫难逃。“老积”们回来了,个个脸上挂着称心如意的神情。这个不觉奇怪,奇怪的是没有管教跟着来。往常可不是这样子,往常遇上这种事管教会立刻赶来“处理”。今天怎么无动于衷呢?再一怪是老积们坐下后也不提这回事,像没发生过一样,张克楠接着读报纸,只是接受了高云纯的教训,读得极慢,一字一字单个从牙缝里往外挤,念完也无他话,宣布散会。不到熄灯时间,别组还在继续学习,念报纸和发言声搅合在一起像要把马厩顶冲破。直到这时高云纯仍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究竟犯了啥天条,看他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我有些不忍,便不动声色地靠近他,又同样不动声色地指出他的罪行所在。只听他喉咙里咕咚了几声,没放出音,模样儿就很难看了。

  大概在熄灯前的几分钟,被人称“狗肚子盛不了三两水油”的李左德终于沉不住气了,嘟囔句:他妈的瘦驴拉硬屎躲过初一能躲过十五去?这句话尽管有些“含蓄”,可大伙还是体会出其中的含意来,不由恍然大悟了。原来管教不急着“处理”是留出时间让犯人自己“表现”,按照“态度见立场立场见行动”的说法,是否真心靠拢政府,最终还要看行动。对于这件事行动就是揭发不揭发高云纯。这一招确实是很“邪乎”的,一时间,马厩里空气很紧张,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Y字路口上,一边去是靠拢政府,一边去是靠拢自己的良知,何去何从自己选择。

  再一个沉不住气的是高云纯本人,倒不是对所面临事态的惧怕,而是他不想让大伙为他担干系,他找这个说说,又找那个说说,意思是一个:去揭发吧,揭发吧。揭发不揭发对我没啥两样的。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也确有道理。但他却忽略了一点,揭发与否对别人而言,却并非“没啥两样”。

  佟队长——还有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是佟队长,第二天晚点名他便就此事发表言论了。他先是谈到种麦子的事,谈到颗粒归仓的问题,又谈到“拔白旗”运动的问题。从这个问题就跳到了有人“攻击污蔑无产阶级专政”的问题,说到这声调就变得十分严厉了:有人说拔白旗拔白旗,惟见红旗不见白旗。真是这样吗?不,不是,这些天我们已经拔了不少的白旗,可是在昨天又有一杆白旗高高飘扬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有毒草就要铲除,我们说有白旗就要拔掉,昨天当场就有人拔了,这很好。啥是积极分子?这就是。今天呢又有人拔了,革命不分先后,拔白旗不分早晚,也行。但是还有人对白旗有感情哩,要保这杆白旗哩,怎么办呢?上次我们追查一个散布对党的劳改政策不满的人,给了他三天的时间(我明白指的是我),还不错,到第三天上他认识到抗拒是没有出路,交待了。这次嘛还给三天的时间,在三天内揭发不算包庇,三天内不揭发的以同案犯论处。我们是说话算话的,决不心慈手软。谁要不相信的话咱还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回到马厩大伙都心事重重的,是啊,谁又敢忽视佟队长那句已成口头禅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呢?也都深知他的确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真的有一个何去何从的问题,我想的可能比别人要多,因为佟队长在队前不点名地提到了我。我告诉自己“自首”与“揭发”不是一档子事,自首是用脏水泼自己,揭发是用脏水泼别人。干这个不管是否会给他人造成影响都是“不齿于人类狗屎堆”的事,要干也实在不易哩。我又想佟队长说今天又有人拔了高云纯的白旗,这人是谁呢?《渔父》——将古人弄进现实里来不是故弄玄虚,也并非搞什么时空交错,而是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忽然与我们这些现代人有了瓜葛。事情是这样:不知是谁首先在地上发现了一张纸,拾起来看看又交给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人看看再转给身边的人,就这么三传两传传到了我的手中。只见纸上是铅笔抄写的《屈原列传》中《渔父》一文: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繟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繠糟而啜其繡?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身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其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看毕不由心有所动,无语,又随手将纸递给了他人。这纸就又继续在人中间传看,看也只是看,没有人对此发表言论。直至传到张克楠手里,他边看边皱眉,后巡视四周问:这是谁抄写的?见没人回应,又说大家别小看了这件事,传抄这篇文章的人是别有用心的。说完就向“马厩”外面走去,都清楚他是去报告管教了。却也没当回事,也实在不必当回事。屈原再怎么,渔父再怎么,与我们这伙犯人有什么关系呢?不料晚点名时,佟队长却将这本应不当回事的事当了事,上纲上线,大做文章。按照佟队长的文化水平不一定熟悉这篇古文,更不一定理解其内涵。可从他言辞里看又似乎很懂,我想肯定是从张克楠那里趸来的,现蒸热卖。

  他一锤定音说:传抄《渔父》是一桩反革命政治事件,社会上有人抬出了海瑞,我们这儿就抬出了屈原,把党和人民比成封建帝王,把知识分子比成屈原,其用心何其险恶。其目的是号召犯人抗拒政府抗拒改造,甚至不惜以死相对抗。五队五组刚自杀那个李什么不就是个极好的例证吗?遗书上说是为爱情而死,骗鬼去吧,他是要做当代的屈原啊。屈原是个什么东西?是一个狂傲自大的家伙,以为肚子里有点学问满天下就盛不下他了,连上级都不放在眼里了。打着忧国忧民的幌子,说什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怎能与统治者妥协,同流合污呢?瞧,其真实面目不是昭然若揭了吗?现在我宣布,在拔白旗运动中增加一项批屈原的内容,把屈原批深批透批臭。另外还要追查《渔父》一文的传抄人,首恶必办嘛。最后佟队长又提到揭发高云纯的事,说今天又有几个人站出来揭发了,这证明党的政策还是有感召力和威慑力的,当然还有人继续包庇,那就让他做当代的屈原吧,我倒要看看他们做当代屈原会有什么好下场……

  俞峰华——早晨刚起床,许仙进到“马厩”说句把俞峰华的铺盖卷巴卷巴送到队部去。开始谁也没当回事,以为要把俞峰华的东西转到就业队,倒出地场好另安排人。解若愚顺口问句:许队长俞峰华探亲回来了吗?许仙说回来?回哪儿?回我乐岭?下辈子吧。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已明确无疑地证实:俞峰华死了。大家的眼珠子一下子都不转了。如果是别的管教,谁也不会再问什么了,可大家都知道许仙比较好说话,就向他询问俞峰华究竟是怎么回事。许仙就大体说了说。原来俞峰华回家后得知恋人小敏子早已结婚,连小孩都上学了。多年的骗局是他家里人制造出来的,目的是让他心存希望,以挨过漫长的刑期。俞峰华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想不开,就到北海投水了,时间是国庆十七周年火树银花夜。听了许仙的叙说,人们就不吱声了。对这桩事我本来想多记几笔,后来又想,记一个犯人的死,这几个字足矣。转又想:从俞峰华身上确能看到希望的力量。同时也能看到希望破灭后的力量。前者能让人努力改造甚至不惜出卖良知伤其同类,而后者则能将自己的生命彻底摧毁。

  由此不由让人发问,希望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呢?“净身房”——不知最早是谁将队部一间空房叫成“净身房”又传开来。此房做机动用:召开小型学习会、批判会、与犯人较郑重的谈话、客人临时居所、犯人监舍等。将这么一处多功能用房叫着“净身房”多少有些牵强附会,可名字就是这样,一旦叫起来了就会被认可,不会再受到追究诘问,就像没人追问人为何叫人狗为何叫狗一般。我总共进过“净身房”四回。一回是刚来我乐岭临时落宿,两回是傻朱、许仙找谈话,这一回是我所在的五队五组在这里召开《渔父》及屈原批判会。佟队长一声令下,《渔父》及屈原就成了批判的靶子。因《渔父》是在我们五组“领地”发现并被“传播”,所以我们成了重点。考虑到马厩人太多会影响批判会的效果,佟队长指示五组的批判会移到大空房(管教们对“净身房”的称呼)召开。佟队长亲自坐镇,傻朱许仙与会,好几个警卫战士在门外守卫。看了这阵势不由会使人想,批殁了千百年的古人也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吗?可见批死人是假,整活人是真。只要不傻成吴启都那样的“植物”,都是心明如镜的。

  按惯例应该是张克楠主持批判会,以前有队长管教参加的会也都这样。可这遭反常,由佟队长亲自主持,可见这次会议的不同凡常。他的开场白也是头天晚点名讲的那一套,没多少新货色,只是态度更严厉了。最后出人意料地说到“净身房”,他说:我知道你们将这间大空房叫成什么“净身房”,“净身房”是什么地方呢?是割鸡巴的地方。你们谁在这儿被割了鸡巴举手给我看看,举手啊举手啊,没人举手就是证明鸡巴还长在原来的地方,这是污蔑劳改场所呐,是别有用心呐。我们今天不追究这个,但我要说,我们不割你们的鸡巴,却要割你们的坏思想,这叫净心不净身呐。懂不懂我的意思啊,大家齐答懂啦。他说懂了现在就开始批判。许仙插话说:佟队长是不是让人先用白话文说说《渔父》的意思,以便大家对照着批啊。佟队长点点头。许仙就眼光一扫,问:谁说说,自告奋勇啊。果真有人自告奋勇,是高云纯。许仙说就你吧,讲得通俗易懂些。高云纯问要不要先朗念一下原文?傻朱插话说算了算了,念也是白搭,说说意思得了。

  高云纯就开言道:话说我们今天要批的这个屈原老头儿在公元前278年的一天来到一条名叫沧浪的河边,披散着头发,在河边边走边唱,他的脸色憔悴,身子和相貌都像干枯的树木一样,有个打鱼的老人见到,便问他说:“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屈原说:“整个社会都是那么污浊,只我一人洁净,众人都昏醉了,只我一人清醒,因此才被流放了啊。”渔父说:“那些聪明通达的人不会受到外界事物的拘束,而能跟着世俗一道转移,整个社会污浊,为什么不顺应潮流去推波助澜连河泥都给它翻起来?众人都昏醉为什么不一起大喝甚至连酒糟都吃进肚子里呢?为什么非要保持美玉一样高洁的品德而使自己流放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完头的人一定要弹弹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拍去衣上的尘土,作为一个人,怎能让自己洁白的身体受到脏东西的污染呢?宁可跳进江水,葬身鱼腹之中,又怎能拿高洁的品德受浊世的污垢呢?”渔父莞尔一笑唱道:“要是沧浪水清我就洗洗帽缨,要是沧浪水污浊我就洗洗脚。”渔父唱着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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