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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帝国1:举步维艰》 作者:康红武

第11章 献妹入宫(3)

  “不用。”光绪简洁地答应一声,仰脸望着天穹,一边走一边说道,“朕想散散步,不要这么多人跟着,只王福便行了,你待在宫里,老佛爷有事赶紧唤朕。”

  其时天已渐热,白亮的日光泼洒下来,已不似先时那样温馨和煦。光绪未出垂花门已觉背上湿了大片,遂命人取了把竹扇便踱了出来。

  沿永巷直北散了步,复沿一条偏窄小巷出来,不知不觉已到了隆宗门外,十几个官员兀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个眼尖的瞅着光绪,忙道:“皇上来了!”于是众人忽地一齐跪下去叩头请安。

  “都起来吧。你叫朱启,前年参劾李莲英的那个,是不是?”光绪含笑看了看众人,走到先时喊话的官员面前,“前儿军机呈来折子,说你病了,可曾好些?”太监生理机能不健全,自然不能娶妻生子,可眼见别人儿女、妻室满堂,李莲英心里直羡得慌,遂将几个兄弟的儿子过继了过来,且娶了房媳妇。朱启生性耿直,况又做着御史的官儿,当即便上折弹劾,虽说无关痛痒,但那份胆气却也让人敬畏三分。朱启不想光绪头一个便和自己说话,忙躬身道:“臣偶感风寒,已然痊愈。劳圣虑如此,臣深感惭愧!”

  “你们与朕做事,朕不虑怎成?”说话间,光绪踱至另一个官员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万岁,臣唐景崧。”

  “唐景崧?”光绪沉吟了下,“可是分发台湾府的?”

  “是。”

  “台湾与内陆隔着海,联系不便,日子也比较清苦些。近年来又屡受外夷侵凌,甚是难治,你可要多费些心思才是呐。”光绪略一沉吟,说道。

  “臣定不辱圣命!”

  “嗯。好生去做,朕不会亏了你们的,有甚难处只管告诉朕。”光绪说着环视了眼周匝,“你们但凡做事,都要与朕记住两个字:良心!”说罢一摆手,便带着王福向西折返养心殿。甫至垂花门,却听得一阵女子声气随风飘了过来,只听不真切。光绪剑眉微皱,近前却见那女子一身水泄长裙呆坐廊下,只背对着看不清其相貌。

  “你是何人?”光绪干咳了两声。那女子似乎这方觉察身后有人,忙起身转过脸来,却正是那李莲芜。李莲芜怔怔地望着光绪,良晌方喃喃开口说道:“你……你是……”

  王福禁不住喝道:“大胆奴婢,见着万岁爷还不下跪?!”

  “奴婢漪玉给万岁爷请安。”李莲芜满脸惶恐神色,两脚一软跪倒在地,叩头道,“奴婢甫入宫,不识得万岁爷金面,还请万岁爷恕罪。”

  “不知者不罪。起来进殿回话吧。”光绪说罢径自进殿,上炕盘脚坐了,却见案上早已摆好了膳食:一盘烧豆筋,一盘芹菜爆里脊,一盘清蒸丸子,一盘清炒豆芽,并着一小碗米饭,遂端碗便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寇连材见状忙打千儿:“万岁爷您慢着点,别噎着。”光绪点点头,兀自进着食,足盏茶工夫方放箸长吁了口气,细细打量起李莲芜来:明眸樱唇,梨窝隐现,虽说与那长叙幼女相比差了些,却亦别有一番风姿。

  李莲芜满面潮红,娇滴滴道:“奴婢原以为万岁爷位居九五,进的膳食自是不比寻常的,不想今日一见,却原来这般寒碜。”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呐!晋惠帝时,天下饿死人,臣子们陈奏上来,你晓得这位皇帝说了什么?他说:‘肚子饿了,怎么不晓得吃肉粥?’皇帝当到这份儿上,天下可就完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朕怎能不引以为戒?”光绪干咳两声,收了心神,喟然道。

  “奴婢不晓得那么多,只不管怎么说,万岁爷万金之躯总是紧要的,便奴婢在家吃的也不似这般寒碜呢。奴婢既侍奉万岁爷,便不能不为万岁爷着想,以后万岁爷的膳食便由奴婢来料理吧。”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好,交与你便是。不过,不可奢侈!”光绪满面笑容地望着李莲芜,“你哪个旗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奴婢镶蓝旗的。阿玛去岁随军去南边,留……留在那再也回不来了。”李莲芜眼圈红润,亮闪闪的泪花在眼睛里打着转,哽咽道,“家里现如今只有额娘和妹妹二人。”

  “你阿玛唤什么名字?”

  “德……德楞泰。”

  光绪沉思片刻,脑海中丁点印象全无,遂神色凄然道:“打仗嘛,伤亡自是难免的事,朕已下旨抚恤,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说着光绪起身下炕,来回踱着,“你家里也没甚人,朕与你些银两,待会儿你便出宫去吧。”

  “奴婢不出宫,奴婢愿终生侍奉万岁爷。”李莲芜神色紧张。

  “别人都恨不得早些出宫,你却愿待在宫里,为什么呢?出去陪伴你额娘,照顾你妹妹,一家人快快乐乐,不很好吗?”

  “奴婢……奴婢便是奉了母命方进宫的。”不知是紧张还是天热,李莲芜额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跪地叩头求道,“奴婢求万岁爷开恩,便让奴婢留下侍奉您吧。”

  “你这丫头,看似机灵,不想却这般糊涂。”光绪凝视着李莲芜,摇了摇头道,“好了,起来吧。朕依你便是。以后若想出宫与朕说声便是了。”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

  “万岁爷。”寇连材吩咐退了残羹后进殿,打千儿道,“老佛爷那边来人传话,说老佛爷欲去北海,问万岁爷您去不。”光绪眉头微微皱了下:“你去回话,说朕困了,让老佛爷径自去吧。”“嗻。”寇连材答应了声,犹豫着又开了口,“万岁爷,翁师傅在外候着,说有事要见万岁爷,您看——”

  “宣。你们都下去吧。”说罢,光绪转身踱至炕前,复盘腿坐了。见翁同龢进来欲行大礼,光绪双手虚抬了下,道,“师傅免礼,坐着回话便是。”翁同龢道了谢,斜签身子坐了,不待光绪开口已自道:“回皇上,臣奉旨去醇王府看过了,醇王爷──”

  “到底怎样?”光绪急急插口道。

  “一切尚好。只据院正李玉和说,醇王爷这病再经不得劳累,如若劳累过度,只恐──”光绪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似要穿透那厚重的宫阙一般。翁同龢神色严肃,瞥了眼光绪,轻咳两声道,“皇上龙体要紧,万不可过于忧虑,如若皇上有个甚闪失,不但醇王爷心里难受,更有负天下数万万生灵之寄托,请皇上三思。”见光绪只字不语,翁同龢沉思了下,转话题道,“皇上,臣方才遇着张中堂,说是老佛爷传下话来,念在阎中堂勤于王事,以致身体羸弱,特恩旨居府静养些时日。”

  “嗯?”光绪梦中惊醒般诧异地望着翁同龢。

  “老佛爷懿旨,阎中堂勤于王事,以致身体羸弱,特恩旨居府静养。”

  光绪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奶子,沉思良晌方开口道:“那户部的差事呢?怎生说?”

  “说是让臣先帮着崇绮料理阵。”

  光绪冷哼了一声,道:“哼!好一道恩准呐!”翁同龢不安地望着光绪,小心道:“皇上,事已至此,您就——”光绪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朕晓得,你不必多说了。这份差事难做,好在你前边做过,朕便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小心用事。”

  “臣谨遵圣谕。”

  “好了,没事你下去吧。”光绪说着躺了下去。翁同龢两眼闪烁地望着光绪,嘴张开又闭上,终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臣还有一事禀奏。”光绪两眼怅然地望着殿顶,似乎已甚是疲倦,有气无力道:“什么事?说吧。”

  “臣方才进殿遇着一奴婢,不知──”

  “许是新派来侍候朕的吧。”光绪侧身望着翁同龢,“自古因女色亡国者比比皆是。朕晓得怎生做的,师傅多虑了。”

  “不敢。臣只是觉着她有些可疑罢了。”

  “可疑?师傅真是草木皆兵呀。”光绪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良晌方敛了声道,“朕方才已问过了,她唤漪玉,镶蓝旗的,父亲叫德……德……对了,叫德楞泰,去岁死在了南边。”

  “若是这般便是臣多虑了。只臣方才见着是李总管引她进的宫,且二人举止甚是亲昵,故有此一问。不过,还请皇上多留点心思才是。”

  光绪眉头皱了下,咬牙沉思道:“朕知道了,回头你也多留意着些。”

  “嗻!臣告退。”翁同龢说罢,叩过头方倒退了出去。

  自东门入北海,在一帮妃嫔、太监众星捧月般地簇拥下,慈禧太后沿智珠殿、白塔、撷秀亭、庆霄楼一线散了步,又折向南,过普安殿、正觉殿,经永安桥,便来到团城。进承光殿拜了佛出来,慈禧太后只觉心情无比的舒畅。伫立七孔长桥上,傍倚栏杆极目望去,但见水光潋滟,绿柳成荫,一只翠绿色的鸟儿悠闲地飞翔于天际,宛若天际“留白”中恰到好处的点缀;俯身低视,桥下一片碧水,深深的、清清的,无数的小鱼畅游于水中,忽地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鱼跃出湖面,鳞片映画出一道弧光,弧光下泛起片片涟漪!

  “老佛爷,”李莲英自承光殿出来,边一路小跑边嚷着上了桥,“奴才刚发现那羊脂玉佛左臂上竟隐隐有道疤痕。这帮奴才,竟——”

  “嚷什么?!”羊脂玉佛,大块汉白玉精雕而成,头顶及衣褶嵌以红绿宝石,光泽清润,堪称稀世珍宝,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羊脂玉佛左臂上有道疤痕,却是那英法联军洗劫的罪证!慈禧太后兀自陶醉着,闻听身子一颤,转脸白了眼李莲英,“没看着我在想事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李莲英愣怔了阵,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着响头道,“奴才只是……只是看见那羊脂玉佛左臂上竟有道疤痕,故而——”

  “不长眼的奴才,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慈禧太后轻责了句,转眼西望,道,“这,还有那,都是那帮该死的洋毛子的‘杰作’!”循着慈禧太后的目光望去,却是一处高耸天际的教堂──北堂。

  北堂位于北海金鳌玉蝀桥以西,又名蚕池口教堂,始建于清康熙年间。时康熙皇帝玄烨偶感伤寒,旋即转为疟疾,虽遍征天下名医,然全无效验。恰此时,有两名法国天主教教士闻讯呈进一种名曰“金鸡拿”的药。康熙服后不想药到病除,遂在皇城内赏给两位传教士宅第一处,作为酬劳,并为其御笔亲题匾额“仁慈堂”。

  此后,法教士因堂西侧有一片空地,寻思着修教堂。康熙感其恩,当即将那块空地恩赏了一半,教堂及成,又亲赐“万有真原”横匾及长联,命为“救世祖堂”,此即北堂。

  由于蚕池口紧挨宫廷,加之北堂所建钟楼过高,可俯瞰内廷,因而早在咸丰年间,清廷就向法国驻京公使提出搬迁,不想法人非但不予理睬,反于同治年间重新加高扩建。

  却说李莲英听罢,一张遍布皱纹的榆树脸顿时满是窘色,不无惶恐道:“奴才口不择言,真是猪狗不如。”说罢,竟趴在地上狗一般爬来爬去,嘴里不时发出“汪汪”声响。慈禧太后心虽不快,亦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好了,起来吧。”“哎。”李莲英答应一声爬起身,抬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三角眼滴溜溜转着:“这帮洋毛子,真是可恶至极。好端端的羊脂玉佛让他们弄成那样不说,还将屋子盖得这般高,咱宫里有甚动静不都让他们瞧了去吗?老佛爷,奴才寻思着,便让他们搬走得了,也免得您见着它就心烦。”

  “任他眼力再好,也看不到咱宫里的。”

  “老佛爷这您可错了。奴才听得那些洋毛子发明了种新玩意儿,唤什么望……对了,唤做望远镜。透过那东西,十里八里地都看得清清楚楚呢。”

  “嗯?是吗?”慈禧太后眉头微皱,道。

  “那可不是?赶明儿奴才给老佛爷弄个,您一看便晓得了。”

  “我只晓得它盖得这般高甚不合我朝体制,不想却还有这一层。”慈禧太后说着长叹了口气,“只此事早时已与那法贼交涉了,那些狗东西愣是说什么也不肯搬。”李莲英贼眼滴溜溜一转,道:“奴才寻思,那帮洋毛子也未必真格与咱叫板,只是咱没满足他那胃口罢了。”

  “这话怎生讲?”

  “那些洋毛子张嘴闭嘴‘主啊’、‘耶稣啊’,其实都只挂着羊头卖狗肉,说白了还不都是冲着咱的银子?前阵子他们不肯,奴才想是由着咱给他们挑地方,咱给他们建造,他们没甚油水;如果咱让他自己拣地儿,再将银子交与他们,由他们自己修造,他们还能不肯吗?”

  “嗯。你这奴才说得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只不过这一折腾少说也得四五十万吧。如今园子那边还那般样子,要再提这事,只怕又会惹来那些奴才们的非议。”

  “如若不趁着这机会提,以后只怕会更麻烦。”李莲英搀着慈禧太后下桥,边走边道,“莫说是三四十万两银子,便修园子那银子,奴才寻思也不会有甚问题的。”慈禧太后苦笑了声望着李莲英:“你以为这变戏法呢,要多少便有多少?户部就剩那点银子,还有那么多的事要打点,谈何容易哪!”

  李莲英似乎胸有成竹,搀着慈禧太后至附近亭中坐了,干咳两声道:“老佛爷若以为户部只剩那点银子可就错了。除老佛爷知道的,少说还有四五百万呢。”慈禧太后脸上肌肉抽动了下,望着李莲英:“你的意思是那阎敬铭在背地里捣鬼?”

  “也不是这么说。咱每年各省运来的银子,户部除依例做好支出预算外,都留些银子应急的,这些银子向例不计入总数,只年终方呈御览,老佛爷忘了?”瞅着慈禧太后点了点头,李莲英接着道,“只老佛爷让那翁同龢出面帮衬着,动用起来怕是颇费周章。”

  “现下还有可用之人吗?如今这银子是万万少不得的,任换了他们哪个,只怕我都没一天安生日子过的!”

  “这也是。”李莲英赔着笑脸,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片刻,说道,“老佛爷,奴才寻思,老佛爷不妨借着振兴海军的名目,开一个海军报效捐,凡报效海军经费实银七千两的,作一万算,请老佛爷赏他一个即选知县做做。另外,也可向那些总宪、抚台开口,没老佛爷哪会有他们今日?若还是不够,便让李总督从北洋海军那儿先拨点。如此一来,岂不万事大吉了?”

  “我还指望着海军给我长脸呢,那儿的银子不能动。”

  “奴才听说光买一艘军舰就得上百万两银子,说来不也就少买几艘军舰吗?咱煌煌天朝,难不成少了这几艘军舰便玩不转了?再说,也不是非要动用海军的银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动它不就是了吗?”

  慈禧太后凝神仰望着广袤的天穹,盏茶工夫,方移眼望着李莲英道:“这事嘛,还是缓一阵子再说吧。”

  “老佛爷——”

  “现下这棘手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还是少生事端为好。”慈禧太后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样,待来年园子这边事情大体都平稳了,再办这件事吧。”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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