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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解码:犀利说民国》 作者:王雷

第36章 谁的眼泪在飞(2)

  但到了1910年,橡胶企业的大股东突然携所有款项逃逸。严寒很快到来,股票价格一路狂泻,钱庄纷纷倒闭,施典章血本无归。

  川汉铁路的建设此时也举步维艰,所筹的款远远不够。数年过去了,只修了三十里路,以这样的速度进行,至少需要一百年,到二十一世纪才能全部完工。

  严惩大蛀虫施典章。股东们这时候才想到查账,施典章很快在上海被监禁。

  人抓进去了,可是钱没了,三百余万两白银成为水漂。

  川汉铁路共筹集一千五百万两白银,修三十里路用去四百多万两,施典章挪用贪污三百多万两,仅剩余七百多万两。

  此时挽救的唯一方法就是收归国有,由国家统筹资金,修建铁路。

  万事俱备,只欠盛宣怀行动了。他是个极端自信的人,心动和行动总是二位一体,说干就干。可是谁来开这个口呢?自己不适合,载泽也不适合。他想到了专门干这事的一个群体,御史不就是喜欢煽风点火的吗?

  那就找三菱公司,不过盛宣怀不愿意。三菱公司火力够大,目标也够大,但中看不中用,他们的奏折成功率极低。

  苦思冥想中,盛宣怀偶然得知有个御史叫石长信,进士出身,独自一人在京居住,号称醇儒。

  什么是醇儒?作风正派,忠厚老实,不关心家事、弄不懂国事的书呆子。

  盛宣怀悄悄来到石长信家,石长信很惊奇,大红人有空来我这儿?

  盛宣怀什么客气话都没说,带来两瓶好酒。听说先生是位醇儒,特意和您聊聊天,愿听听您的高见。

  已寂寞太久的石长信好不容易等来个活人,滔滔不绝说开了。酒过半巡,盛宣怀谦虚地说:“我写了篇铁路国有的稿子,您给看看改改。”

  石长信看了很满意,不需要修改,为国为民,很好。

  “这么好的稿子,要是皇上能看到就好了。但是我身份特殊,又不方便上奏。”说到这儿,盛宣怀叹了口气。

  “没问题,交给我上奏,利国利民,我愿干。”石长信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满脸通红,不是激动,是酒喝多了。

  盛宣怀得意地哼着小曲回家了。

  石长信这么配合,盛宣怀应该表示表示,人家可是个穷御史啊。

  不用表示,表示了反而看不起石长信。他要的是面子,不是钱。盛宣怀心里很清楚,钱在所谓的醇儒面前只是一堆废铜烂铁。

  所以盛宣怀一分钱未花,仅靠嘴皮子就搞定了这个大计划。

  说的不全对,那两瓶好酒难道不是钱吗?

  靠着酒劲,石长信熬了一个通宵,重新修改稿子,洋洋洒洒几千字的奏折递上去。

  铁路很重要,理应收归国有,由国家统筹。石长信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干线国有,支线民有。

  总结一句话:铁路国有,势在必行。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铁路国有,于情于理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连袁世凯都称誉这个举措“卓识毅力,空前绝后”。盛宣怀的夕阳红似乎指日可待。

  盛宣怀胸有成竹,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很多了;可是四川股民们胸无成竹,他们为这一天付出够多了。

  盛宣怀面对的是几千万血本无归的股民,可以瞧不起、可以侮辱,甚至可以打骂他们,但是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那就是断他们的活路。

  你可以高高在上,你可以俯视我的卑贱,但是你不能断我的活路。

  活路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股东们被亏空的钱找谁要?

  找施典章,他已被抓,钱都砸到钱庄、股票里去了。总经理乔树枬已被撤职,且声称他从不具体主管钱款,一切与自己无关。

  盛宣怀想得很明白,以前给你们优惠政策,准许商办。可又出现集资困难、铁路修建进度缓慢等许多问题,现在国家接手,是让你们尽早抽身。政府不是冤大头,亏空的款项,由当事人负责赔偿,和政府无关,存款和现有之款不退。

  一句话:你的痛苦我理解,你的损失我不赔。

  可股东们想得也明白,辛苦一生的积蓄投到里面,本指望靠这个养老安度后半生。血汗钱被贪污挪用,都是因为朝廷用人不当,现在铁路既然收归国有,理应赔偿我们。

  一句话:我的痛苦你负责,我的损失你买单。

  载泽、盛宣怀又捣鼓载沣下了道措辞严厉的谕旨,警告百姓:“如有不顾大局,故意扰乱路政,煽惑抵抗,即照违制论。”百姓要有大局意识,配合政策的出台。不同意就是干扰大局,朝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违制就是大不敬,严重的可要掉脑袋。曾经无限期待的新内阁出台的第一个政策竟然用如此冷冰冰甚至威胁的话语。

  后果确实很严重,因为地方士绅头面人物、立宪派的大把钞票也砸在里面。断了百姓的财路,好说(其实也不好说,关键是说话没人听);断了这些头面人物的财路,立马给你好看。好歹这么多年和朝廷一条心,说不管就不管,太寒心了,难道钞票比人心更重要?

  谁的眼泪在飞

  四川总督王人文接到“铁路国有”电报后,喜忧参半。

  喜的是,现在自己正以布政使暂时护署四川总督,如处理得当,借这个机会就能转正,成为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

  忧的是,这事关系到几千万四川股民的利益,处理不慎很容易激起事变。

  因此王人文非常慎重,暂时并未公开宣布谕旨。而是又给内阁密电,建议修路已经花掉的钱应该发给股民有息股票,未用的钱不应该收归国库,而是应当留在四川,兴办实业、振兴当地经济。

  不过王人文的如意算盘显然打错了,他有两个没想到。

  没想到原四川总督赵尔巽推荐弟弟赵尔丰任四川总督,自己是没戏了。

  赵尔丰此时任川边大臣,原定和王人文互调。王人文想想,地方虽是偏僻了点,但好歹也是封疆大吏,可以接受。正准备上任,没想到赵尔丰却认为王人文书生柔弱,不适合治理边防,举荐了自己的部下,王人文又没戏了。

  朝廷谕旨下来了,政策就像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吗?老百姓一不满意就要翻盘,朝廷的威信何在?

  谕旨并且训斥王人文不得妄自非议国家大政方针,王人文的心彻底冷了。既然你们铁了心让我想不到,那么我就让你们想不到,把摊子再弄大一点,让赵尔丰好好收拾。

  王人文将电报内容透露给川汉铁路公司的股东,群情大哗,朝廷不仅夺路,还要谋财。

  1911年5月21日清晨,几百号人齐聚在一个天井内,铁路公司场地太小,挪到这儿,演讲台是旧戏台。

  股东代表、咨议局副局长、白白胖胖的罗纶上台了,先向大家鞠了个躬。

  “各位股东,我们四川的父老叔伯!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让盛宣怀给我们卖了,卖给外国人去了!”声音洪亮,底气很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吐出来。

  接着呢?什么最煽情?什么最有感染力?什么最能打动人心?

  当然是眼泪。

  男人的眼泪也有杀伤力?

  当然有,威力极大。难道没听说过“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吗?

  女人的眼泪只能让男人心痛;男人的眼泪却能让江山易色。

  所以,不需要多说,哭吧,罗纶。

  罗纶早已进入状态,此时哭得正欢,扯开嗓门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哭声将所有的情绪都调动起来,委屈、愤懑、绝望,全场演奏悲怆交响曲。

  旁边的差役、过路看热闹的本来不想哭,可是现在不哭不行了。

  感染力太强了,想到了去世的亲人,想到了这辈子的苦,想到了种种的委屈。平时不敢哭,怕别人笑话,现在借着这个机会尽情地宣泄一下吧。

  边哭边喊“誓死反对”,反对什么?不知道,别人这么喊自己也这么喊。

  漫天的泪水中,“四川保路同志会”成立了。

  大家还没哭过瘾,到督署衙门哭给总督大人看。

  王人文出来了,穿着官服,频频向满脸泪痕的股东们挥手,回报他的是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师爷搬来一把太师椅,王人文站在上面动情地说:“父老乡亲们,你们的处境我深表同情,你们的合理要求我一定传达给朝廷,我甘当你们的传声筒。兄弟我虽然生在大理,但祖籍是四川。四川也是我的故乡,故乡的父老乡亲就是我的亲人。”

  掌声再次响起来,哭声再次传来。

  王人文有点感慨,有点心酸,有点迷惘,中国的老百姓真好,说一点点动听的话就感动成这样。

  大家这么high(情绪高涨),王人文也豁出去了,转瞬之间他已是泪流满面。

  男人的眼泪又派上用场了。

  这时眼泪不是水,是汽油,纯度极高的汽油,足以点燃每个人胸中熊熊的烈火,全场气氛达到沸点。

  火已经点起来了,下一步就是怎么烧的问题。当然,火不能太大,一下燃完了后劲不足。

  保路同志会将火力对准盛宣怀和石长信,卖国卖路;可以攻击私人,但不要碰朝廷。这样既不会使王人文太难堪,也使运动保持在一个合法的范围内。

  王人文走了,将点燃的大火,还有无尽的眼泪都留给了赵尔丰。

  正在高原享受明媚阳光的赵尔丰,你准备好了吗?

  人生无奈不过夕阳红

  放在今天,赵尔丰绝对是好老师,幼儿园的好老师。他教的孩子一定特别乖、特别听话、特别安静。

  不是他有多温柔,只是因为太恐怖。

  一百年前,在四川康定一带,哄小孩的绝招不是摇篮曲、不是儿歌,也不是童话故事,而是五个字:赵尔丰来了。话刚说完,小孩不哭也不闹了,惊恐地蜷缩在被窝里,不一会儿,脸上带着泪痕睡着了。

  对孩子们来说,赵尔丰的杀伤力相当于灰太狼、红太狼和小灰灰的结合体。

  赵尔丰祖上是汉军正蓝旗,祖籍大城市铁岭,出生在山东。赵家兄弟四人,就他一人没中进士。三十岁了,还是个举人,只得从最基层的文书做起。他头脑灵活,善于处关系,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英雄不问出处,能干事的人总会得到赏识,张之洞、锡良都乐意带着他混。

  赵尔丰有一绝,签名。签名,大家都会。但是赵尔丰的签名很艺术,像一只翱翔于九天的仙鹤。

  将名字签画成仙鹤,只能证明一点,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仙鹤。他不想做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而是期待着有朝一日像鹤一样一飞冲天

  1903年,锡良任四川总督,力邀赵尔丰一同入川。这年赵尔丰已经57岁了,还是一个幕僚,大有英雄老去之叹。

  混几年回家养老吧,再大的雄心壮志都禁不住岁月的消磨,何况根本都没有英雄的迹象。

  既然仕途无望,赵尔丰将全部精力用在了石头上。他喜欢石头,晶莹剔透的宝石不要,只喜欢稀奇古怪的石头,石头就是赵尔丰的第二生命。沙滩、小溪、河流,到处能看见赵尔丰捡石头的身影。为了一块石头他可以欣喜若狂,可以热泪盈眶,可以夜不成寐。

  就在赵尔丰痴痴地望着石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足以改变他人生的大事。

  一个人死了,非正常死亡。这个人身份很特别,驻藏帮办大臣凤全。

  凤全是亲王的女婿,也算是皇亲国戚。1905年,他带着二百名卫士,怀着满腔的豪情,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驻藏大臣的驻节地是查尔木,但凤全到了巴塘就不愿走了。这儿气候温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凤全想多闻闻高原阳光的味道。

  当地的土司、头人、喇嘛都来迎接。毕竟是钦差大臣,凤全的谱摆得很足。他性格暴躁,对着跪在地下的土司指指点点:“好好看着你们头上的顶戴,不要和洋毛子勾勾搭搭。我凤老子不满意,你们都给我滚蛋。”

  好歹也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土司哪受过这种气?更可恨的是,竟然还自称老子,你这小子多大?

  凤老子是凤全的口头禅,来到哪儿说到哪儿。以后每次见面,凤全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的训斥,双方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

  不仅不走,凤全还有一揽子开发边疆计划指标。首先要大规模移民到巴塘,开垦荒地,十年之内,将它建设成塞上江南。开荒、移民,那当地居民怎么办?而且会破坏当地风水、侵占牧地。不仅是土司,有特殊利益的头人、喇嘛都开始对凤全不满。

  凤全每天都在小楼上舒展舒展身子骨。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抖抖胳膊抖抖脚,蹦蹦跳跳不会老。也许是幅度大了点,从远处看,张牙舞爪,姿势不雅。于是谣言就传开了,凤全天天在那施法念咒,怪不得天旱没雨,原来是他在施咒。

  凤全的卫队吹洋号、打洋鼓,佩戴的是德制九子快枪,当地人没见过。谣言又来了,这和以前的钦差大臣不一样,他们肯定是洋人冒充的,来我们这儿夺土地。

  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邪乎。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凤全快点走。

  凤全也有点察觉了,准备动身。

  现在想走,没那么容易,土司不准备牛马,又拖了下来。

  等到各方面怨恨达到了极点,土司才送凤全上路。埋伏在半路,将凤全等二百多人全部杀死。

  人死了,身份特别,只是和赵尔丰没什么太大的关系。顶多送个花圈,还不会掉眼泪,因为两人没私交。但只有凤全死了,赵尔丰才有机会。从这点来说,他是踩着别人的鲜血走上了成功之路。

  消息传到四川总督锡良那儿,赵尔丰坚决主剿,并毛遂自荐,愿效班超勘定边疆。

  1905年11月,赵尔丰带着两千名士兵上路了。冒着高原寒风、踩着冬雪枯草,这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书生会经受得住铁血的考验吗?谁也不知道,赵尔丰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他不敢向天怒吼,怕高原缺氧;他不敢信马由缰,花甲的年纪摆在那儿。

  既然已经出发,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向前!

  漫漫征途,这会是一条不归路吗?

  阻挡赵尔丰行程的是一座喇嘛庙——桑披寺。里面有喇嘛上千人,曾和当地土人联手杀死了凤全。

  区区一座寺庙,好摆平。但赵尔丰没想到,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最艰难的一仗才刚刚开始。

  桑披寺建筑在桑披岭的山腰,四周构筑围墙,厚六七尺,高二三丈,环绕全寺四周,修建了六个坚固的碉堡。寺内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以及粮食、酥油等生活必需品。僧侣们以逸待劳,要打一场持久仗。

  桑披寺后面是陡崖,寺前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赵军只能从此进攻。僧侣们居高临下从墙内枪眼往外射击,虽是土枪,威力不小。赵军是九连发的快枪,却派不上用场。

  赵尔丰立即挑选精锐组成“挖墙队”。士兵左手持盾牌,右手拿工具,慢慢向围墙推进。可等到刚刚走进,寺内众枪齐发,伤亡惨重。

  那就用大炮轰,赵尔丰急电成都,调来炮队。但当时的大炮都是土铸铁管,内装火药铁块,点火燃放,威力不够大,击中围墙也只是轰出一个小土窝,根本不能将围墙轰倒。

  更糟糕的是,赵尔丰的后路被当地的土人包抄,粮道被截断。

  一围就是半年,赵军粮食成了问题,士兵只能四处寻找树皮草根,甚至运粮食的牛皮包都拿来煮食。

  没有吃,没有喝,敌人不会给我们送;又有枪,又有炮,就是进不了大门口。

  士兵们极度疲乏,赵尔丰非常关心士兵,为活跃军中气氛,每天深夜都要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击鼓传花。

  但没有鼓也没有花,只有线香,点燃的线香。沿着包围圈,一个接一个传递,如果线香传到哪儿无人来接,这个士兵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太累了。

  按游戏规则,要惩罚不拿线香的士兵。

  怎么罚?唱歌还是说故事?

  都不是,很简单,咔嚓一声,人头落地。

  现在你该明白了,这是致命的游戏。再苦再累也要给我撑着,撑不住就人头分离。当然,赵尔丰从来都不玩,因为他怕自己也有打盹接不到线香的时候。

  四川总督发来了措辞严厉的电报:你自以为是,打了这么久,浪费了这么多子弹,却徒劳无功,国家养着你不是吃白饭的。

  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捡石头,虽然平淡,却很有味。

  想书写传奇,却被一座小小的寺庙挡住。进,进不了;退,又退不回去,这个六十一岁的老人一夜之间须发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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