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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12章 失算姊妹楼(2)

  郑大烟袋吃惊不小,呆立良久,烟袋都灭了。他早就怀疑这许大马棒是与郑家马队为敌的第四股绺子。许大马棒虽未露面,可姜青山截票车却是奔这条子来的。在姜家大屯旁丛林中夜宿,寮棚里那几块牛骨,没准是赛虎啃的……条子放在姜家大屯后,马队果然一路平安,没丢一匹马、没掉一个疙瘩。谁又知道条子不在我身上?

  谁又知道条子放在姜家大屯,把文儿的手指头送去?

  许大马棒的为人三哥不是不知道,怎么可以把我文儿的性命委给这种人?

  再加上那日离开姜家大屯后,“三哥怎么知道我打从这里过”的疑问,郑大烟袋心口里窝了一团乱麻,难于梳理。

  杜炮给郑大烟袋点燃烟袋,说:

  “三爷虽膘,可也不能膘到这粪堆上,那手指头又粗又长,还有股子烟油子味,压根不是二少爷的手指头,三爷咋就信了?着急忙慌地打发人去赎票……”

  “住声!我们哥们的事,犯不上你多嘴!”郑大烟袋呵斥杜炮,但杜炮的话又给他心里添了一层乱。心窝里的乱麻难于梳理就不去梳理了,他吩咐杜炮:“你这就打发人,把盘山路的、蹲山沟的各股小绺子给我招回窝铺来,好吃、好喝、好睡,我有用场派。你先睡一觉,一放亮时,你带一队人去磨刀石火车站,一是打听武儿的下落;二是文儿真的被薅,二爷会打发曲罗锅给我个信,你去迎迎他;三是摸摸敲山酒楼的底数,我看那掌柜不带个好人相。”

  杜炮按吩咐去做了。

  郑大烟袋吸烟袋,烟袋不很畅通,拧下烟袋嘴来,倒空烟袋杆,几滴烟袋油揾啦啦滴在雪地上,一片白雪顿时变得焦黑。

  杨三愣先曲罗锅一步来到姊妹楼。这贼偷见曲罗锅背着褡裢,怀里不像有家伙的样子,又在楼前明来明去,就猜中曲罗锅听胡三球的话,不和他联手讹诈栾警尉了。他心中暗骂:“稀屎奴才!”就没露面和曲罗锅接头。

  曲罗锅上房顶从天窗里偷看屋里栾警尉和两头尖靠码头的时候,他在门口听,比曲罗锅听得真切。他听得屋里船靠了码头,两伙人要平分了郑、胡两家的钱财,知道自己讹诈栾警尉的事是凉了。杨三愣素来嗜杀成性,是个喝完了酒摔瓶、吃了母鸡踩碎蛋的手。他暗想:我得不到这份钱,你们也别好受了!于是,他往门槛上撒了泡尿,门被冻住,谁也跑不出来。然后他上房,预备往里边扔颗手雷(手榴弹)炸死这四人就跑。

  上得房来,他见曲罗锅趴在天窗向屋里看,见他肩上的褡裢比白天还鼓,心头一喜,果然胡三球给栾警尉加大了盘子。胡三球在江湖上枉称三球王了,叫个栾警尉吓成这草鸡样儿,也罢,这泡钱,我替姓栾的笑纳了。于是他拿了褡裢,为灭口,他又把曲罗锅推进天窗里。想那屋里四位,皆是铁腕杀手,曲罗锅定死无疑。他翻墙跳院,一溜烟离了姊妹楼。曲罗锅从天窗落下来,恰落在桌面上。那块肉被罗锅压成肉饼,压出滑腻腻的猪油,曲罗锅就以鱼盘为轴,整个人滴溜溜地转。若是往日在江湖上,这一打转的工夫,右手出枪、左手提攮子,这屋里的四个人顷刻毙命。但他的家伙都留在诊所,只好转了几圈翻过身来,嘻嘻一笑:

  “给诸位添个菜,缩头龟可是好嚼果,大补原阳。”

  马弁吓得去开门,三推两推没推动,又退回来,四个人围定曲罗锅。

  两头尖说:

  “爷爷不吃生王八,说个透亮话,放你爬回家。”

  “肩膀上顶个疙瘩,任你拿!人牙不磨狼牙。”

  栾警尉说:

  “曲罗锅,这么说你是来找我的?”

  “不假,我家老当家的,让我给你端个盘子,捎句话,好在你的地皮上过个消停年、立个稳当家。栾老大,你若手头紧巴,万年利号子里,胡家银子凭你拿。一头是两条腿的人,一头是四条腿的狼,交哪头,栾老大你照量着办吧”

  栾警尉拿出根洋烟,往烟丝里塞了块烟膏,在指甲上掂了掂,吸着。两头尖抖去落在棉袍上的碎玻璃,说:

  “你这罗锅里存了不少心眼,来诈栾大哥。你替胡三球捎话,怎么冻死了门,又从天窗下来?你不是来听风,就是要砸响窑!再者说,你给栾大哥送嚼果,亮亮盘子吧!”

  “都是杨三愣那王八犊子……”曲罗锅觉得说出杨三愣也没用,这小子指不定溜到哪个窑姐被窝里了。就说:“栾老大,你若信得过我,明儿我带你去见我家老当家的,你要多大盘子,咱一锣敲定!”

  两头尖截住话头:

  “咱吃黑路饭的人,有头午没下午,还等得了明天?明天你兴许去巴蒿砬子泄栾大哥的底;明天你兴许勾来郑大烟袋砍我们的疙瘩!”他又转向栾警尉,“栾大哥,咱们的买卖可是先说妥了,这屙出的屎还能坐回去么?再说,这门也冻死住了,咱哥俩算是掉一眼井里了。”

  然后两头尖嗬嗬地冷笑。栾警尉也笑了。

  曲罗锅情知不好,心下一横,屡次误胡家的事,今儿只有以死相报!

  他复又趴在桌面上,说了声:“诸位开餐吧。”头和手脚缩成一团,恰似懒龟卧沙滩。

  栾警尉与两头尖会了个眼色,相对站起,却不轻易出手。

  大巴掌又到火炉边烙那一双大巴掌。

  马弁不识好歹,倒提着匣子枪,用枪柄猛击曲罗锅的罗锅。嘎嘣一声,枪柄折断,枪脱手,马弁的膀臂震得麻木,啊呀一声转身要走。曲罗锅铁地一探头,脑袋撞在马弁后背上,一声钝响,马弁抢前几步,立不稳,捂着胸蹲下来,一张口,一摊腥咸的血吐在地下。

  栾警尉猛然掀翻桌子。曲罗锅就势立在地上。

  两头尖风车样地旋转起来,一振双臂,两肘各崩出一柄短刀。两头尖就因这肘上的尖刀在江湖上得名两头尖,多少草莽英雄与他贴身短打,都死在这两柄尖刀之下。他久闻曲罗锅的罗锅坚韧,今日偏要试试。左手一刀从罗锅上划过,刀尖如燕尾剪水,虚飘飘的。右手刀下了力气,刀尖却似楔入榆木疙瘩之中,懞了几懞才拔出刀来。两头尖正然吃惊,曲罗锅飞起一脚,踢在他瘦小的头上,顿时他眼前万点金花飞散。

  牡丹江四杰指导手下人习武,从不讲究招数,套路,只讲功夫。因此人人能各显其才,打法不一。这曲罗锅的身手就绝,一个大罗锅任人捶打,头、手、脚却频频出击,所到之处,非死即伤。眼见得马弁与两头尖力不能敌,栾警尉忙向墙角暗处退去。曲罗锅佯做看不见,把个罗锅向着他退过去。栾警尉脊已靠墙,无路可退,展开双臂把曲罗锅的罗锅连同双手一并抱住,手在曲罗锅胸前搅成一个死疙瘩。

  曲罗锅并不挣脱,大叫一声:“杂种,我挤出你馅来!”深吸一口气,用力向后坐。栾警尉的肚囊夹在罗锅与墙之间,大张了口眼,只要曲罗锅再加一分劲,他就得把肠子肚子呕出来,手却抱得更紧。

  烤手的大巴掌这时才一搓大巴掌,跃到曲罗锅面前,来了个双风贯耳。曲罗锅被栾警尉抱着躲闪不及,两个大巴掌像两块烧红的铁板,夹风带火的击在他头上,两耳铮的一声,他昏死过去。

  待他苏醒时,又平躺在桌面上,两只胳膊已被两把攮子掼在桌面上,动弹不得。按两头尖的意思,干脆剖出曲罗锅的心肝,烀了下酒。栾警尉说不行,弄死他胡家的钱找谁要去。

  见曲罗锅醒了,栾警尉问他胡三球万年利银号的兑票在哪里?曲罗锅不讲话。两头尖端来一碗酒,平放在曲罗锅肚皮上,擦了根洋火点燃,酒火把碗烧得嘎巴嘎巴响,烫得曲罗锅肚皮淌黄油,张开嘴。

  四个脑袋一齐凑过来。

  曲罗锅却对着破碎的天窗大骂:

  “杨三愣,我操你奶奶!”

  几个人又商议了一阵,就离了姊妹楼。栾警尉把曲罗锅带回栾宅的私牢。两头尖命大巴掌星夜奔刁翎与一撮毛会合。自己回察哈尔街,进了阳春酒店。

  路路通与恨不平面对面地坐着,在一只碗里练习掷骰子,见两头尖回来,未免有些尴尬。两头尖却不在意,说:

  “咱仨一块玩。我要五个点。”

  他拿起骰子,在手中掂了掂,两根手指一拧,骰子掷出手,贴着碗帮旋了一道,落入碗底,五点朝上!两头尖玩了个花样,骰子放在右手上,左手一掂右手腕,骰子飞出三尺高,落入碗中跳了三跳,又是五点朝上!他又变着样的玩了三次,都中了五点。他二目圆睁,看得路路通二人不敢抬头,低眉看自己的鞋尖。

  “你们两个死熊揍的,想算计我?也没买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我两头尖是怎么下江湖的。我十二岁就下赌局,把我爸留下的二百垧地、三处宅子输出去了,两个老婆、一个八个月的胖小子也输出去了,这才落草,和你们这些牲口一半人一半的王八犊子混日子。”他举起骰子,“玩这玩意治你们,算我欺负你们。”他骰子扔入碗内。“还按会里规矩办,找会外人掷骰子。话又说回来了,谁中了点去挂幌倒也省心了;活着的人,要把事做利索!一个明里和栾警尉调走胡三球,一个暗里下手薅郑家秧子。”他看路路通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你这脸是咋闹的?窑子娘们儿给啃的?”

  路路通不吱声。

  恨不平说:“胡家丫头给打的。”

  两头尖板了脸,说:

  “我说过,胡家人碰不得,你们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也好,今儿我中了点了,今后就让一撮毛掌盘子。”

  两头尖出了门,见胡记诊所还亮着灯。“三球王,曲罗锅你等不回来了!”他心中暗笑,然后向街两边看去。一个叫花子在街边蹒跚,看样子是想寻个背风处蹲一宿。他点手把叫花子叫进酒店,让他坐下,给他一根红肠、一碗白酒。叫花子不明其意,不敢就吃。两头尖说:

  “吃吧,没毒。”

  叫花子三口两口就吃了红肠,只是酒量不大,一碗酒下肚,手都哆嗦了。两头尖把骰子放到他手里,然后问恨不平,“你?”

  “三星照亮。”

  又问路路通。

  “你?”

  “六六大顺。”

  “那我只好来个一马当先。”两头尖又对叫花子说,“往酒碗里掷骰子。”

  叫花子把骰子掷进酒碗里。

  六点朝上!

  路路通忽地站起。恨不平和两头尖身子也软了,揩去一脸冷汗,各自点了一泡烟抽。

  叫花子不识脸色,冲三位说:

  “好事做到底,再赏我泡烟抽吧。”

  “吃五股想六股,吃了鸡巴想脆骨!”

  路路通恶骂了几句,一脚把叫花子踢出门外。然后坐在凳子上打抖,凳子也抖得吱呀响。不知为什么,恨不平抽了泡烟更蔫了,说:

  “还是我替路路通挂幌子去吧。他有老婆孩,我跑腿子一个,再说我还是残废。”

  两头尖说:

  “按会里的规矩办!你看他那熊色,活着也成不了气候。恨不平,你先把他的会号除去,等诊所熄灯,就让他去。”

  恨不平把铁炉钩子捅进炉膛里烧红,扒开路路通肩头的衣服,烙他膀臂上纹的狼牙,一股难闻的油烟味冒起。路路通竟没觉出疼,向两头尖说:

  “你们把我先勒死,再吊上去……中不中?”

  胡记诊所的灯终于熄了。

  天将明时,也是天最暗、最冷时。雄鸡冻得伸不长脖子啼晓,只有狗远远近近地哀叫,“饿饿、饿饿”,似乎它们从未吃饱过。察哈尔街边的房子里,偶尔传来幼儿吵夜声、尿溜子抽打夜壶声,冰溜子冻断,咔嚓一声落在街上。

  但这声音路路通听不见了,他踩着恨不平的肩头扒上房檐,系了绳子,头刚探进套中去,恨不平就抽身去了。

  他死后身子更长了,脚离地只有一寸高。一寸下的地面上有一摊冰水,分不出是他流的鼻涕、眼泪还是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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