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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19章 三球王殒命(2)(3)

  郑大烟袋的手举在空中,落不下去。“打点银钱去吧……”

  郑宅大院里拢起一堆火,火苗子高有三丈。全部炮手聚到火堆旁。郑大烟袋站到火堆最亮处,喊来郑武打发回来的两个炮手。

  “在窝风沟你们只截了个铁匣子么?”

  “还有大洋,一个人两块。”一个炮手说。“在磨刀石花了……”另一

  个炮手说。

  “你们没忘了我的马队的规矩吧?”“

  没有。”一个炮手说。

  “剁手指头……”另一个炮手说。

  两个炮手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冻土地上,等人剁。

  郑大烟袋说:

  “拉倒吧,让这两个手指头陪你们过个年,再说这手指头还有用场。”

  得亏郑武留了个心,没把胡三球的死讯告诉爸,要不然这两个炮手的手指头断断是保不住的。

  郑大烟袋说:

  “伙计们,我儿郑武在窝风沟下套子得罪了狼牙会,连累了我二哥,比这两个混蛋罪大一层,他若活着回来,我当众处治!可是我儿郑文、蝶儿小组被狼牙会薅到刁翎去了,不得不大年根下劳动诸位。这狼牙会外连日本人,内聚江湖败类,残害百姓,祸乱江湖,靠上了九彪码头,必将引得各绺子火并仇杀,一日不铲除他们,牡丹江地面就一日不得消停。话又说回来了,咱去刁翎,只要他狼牙会和九彪知道个糖甜醋酸,就让他一步,不可多杀人。今儿你们就把家眷搬到我宅子里来过年,咱郑家窝铺来个扫帚看家、锁头把门。马队这就吃饭,天亮启程;长枪队晌午坐爬犁,顺牡丹江走。我先行一步了。”

  早有人牵来了雪骆驼,郑大烟袋怀揣着盒子炮,肩背钱褡裢,披着雪斗篷,平端着大烟袋,一纵身端坐马上,雪骆驼迈着碎步,缓缓而去。

  东天放亮时,郑大烟袋已到了窝风沟,雪骆驼仍不撒开脚步,郑大烟袋知道它的心思,拍拍它的脖颈:

  “老伙计,你是让我趁这工夫冲个盹,是吧?”

  郑大烟袋在马上一阵呼噜打出窝风沟,又一阵呼噜打过了杨树岭。

  虎山并无山,不过是密林中的一座秃岗。相传有个猎户,在这秃岗上下狍子套子,竟误套了一只虎崽。猎户想去放了那幼虎,谁知幼虎见人来了就挣套,活活勒死了。当夜,就来了两只老虎,一雄一雌,彻夜怒吼,鸡不打鸣,狗不吠夜。

  那几夜,天气奇寒,由秃岗到村口冻裂了巴掌宽的裂缝,几眼井冻严了井口。

  那猎户知道得罪了老虎,又不敢去打,只得把自己的小儿子送上秃岗。老虎没吃小孩,只把小孩舔了舔就走了。

  那小孩便是现在的九彪。

  虎山屯今日已是一座小镇,以猎户、伐木工为多,镇里人良莠难辨、民匪不分。

  郑武的马队进镇时,老爷(太阳)还没压山,虎山屯尚在朦胧中。或商或匪,只要敲开一扇门,放几枚铜板在炕沿上,就可吃圆了肚,挤在炕上睡一宿。因此,郑武很难断定一撮毛在哪里投宿。他派五个使长枪的炮手卡住镇口。十五个炮手大模大样地进村,他和杜炮带两名炮手

  暗里寻查。走过了一条街也没见哪座院里有暖篷车。村街尽头便是那秃岗,郑武一琢磨,一撮毛奔刁翎心切,必然早走,所投宿的住户必然早做饭,那么谁家的烟囱先冒烟,就先奔谁家去。

  须臾,镇边上一座瓦房里冒出柴烟,无风,烟并不散去,像一朵巨大的白伞。

  郑武与杜炮打马下山,来到瓦房前,院里果然停着那架暖篷马车!

  恨不平正一瘸一点地套马,那四匹马显然吃足了夜草,肚腹下沉。而郑武他们的马,一天一夜没停脚,水草没打牙,若不在这里截住这两个匪徒,救了蝶儿、文儿,再追可就追不上了。他咬紧牙关,怕心跳出喉咙来。他打发人调来了那十五个炮手,压住院子,对杜炮说:

  “等他们上车再下手,先收拾马。不许动喷子,谁伤了我弟弟和蝶儿小姐,我要谁的命!这两个狼种一个活口不留。绊马索、石灰袋都预备好。”

  恨不平套完了马,敲敲窗框。

  郑武知道恨不平是让屋里人上车。他对杜炮说:

  “要是一撮毛先出来,你一枪撂倒他,要揭脑盖,不让他有缓手的工夫。要是一撮毛和蝶儿、文儿一块出来,我喊他俩趴下,你照样打。”

  “大少爷,你咋不打?你枪法可比我有准头。”“我这手……别问了!”

  门开了,一撮毛一手推着文儿、一手推着蝶儿出来。没关门,郑武见屋里白墙上溅了血,墙根下横竖躺着两具尸首,一撮毛已先下手灭口了。

  郑武举手,所有炮手都拔出攮子、亮出喷子,绊马索已扯起。杜炮举枪。郑武刚要喊,忽听一声枪响,从秃岗上打来,洞穿暖篷车。打枪人高叫:

  “一撮毛、雪上飘,郑武马队要砸窑!”

  郑家炮手们懵住了,不知打枪、叫喊的是谁,镇外有多少人马。

  就在郑武一扭头的工夫,一撮毛把文儿、蝶儿搡上车,大车轰的一声冲出大院。两个守院门的炮手也忘了扯绊马索。杜炮还算可以,一跃而起,抱住了梢子马脖子,咬住马耳朵,任凭恨不平马鞭子抽打,死不松口。马车兜了个圈子,停了下来。

  车棚帘一挑,露出蝶儿、文儿两张憔悴的脸,一撮毛在两张脸之间倒悬着一颗手雷,引火绳就勾在他手指上。

  “郑老大,你都把你兄弟推到水里了,还要把他往泥里踩么?只要喷子见响,我就让这俩年轻的陪我一路走!郑老大,你要是你爹揍的,就带上条子到刁翎黑背街去赎票,你敢吗?”

  “好!你在刁翎煮滚了一口油锅,我郑老大也敢光腚跳,你等着。郑家的事,与胡家无干,你把蝶儿小姐撂下。”

  “拉倒吧!你小子可是说话呱呱的、尿炕哗哗的。你下套子、截黑钱,明知会连累胡家,为啥不给胡家送个信?害得胡家家破人亡。啥江湖四杰、情同手足,我一撮毛肚里还有三寸人肠子,不会像你一样对待胡家人。”

  文儿似疲乏也似绝望,闭上眼睛。

  蝶儿眼睛熬得血红,毒辣辣地审视郑武。

  这几天的三波九折,郑武怎能用三言五语说得清楚,自知有愧于胡家,不由得垂了头。

  一撮毛刷地关了车篷帘,说:

  “郑老大,下手吧!我这手雷一响,郑家窝铺的田产都归你一个人名下了。牡丹江胡家的钱财,你八成和曲罗锅早就见面分一半了。我从一数到十,就拉弦!……”

  郑武两手捂着脸,从手缝里挤出句:

  “杜炮……撒手吧。”

  杜炮松手,从马上跌下来,大车奔出镇街。杜炮吐出半截血淋淋的马耳朵,说:

  “分一拨人盯住车,也别跑了撞碎咱套子的人!”

  “啊……中,你照量着办吧。”

  郑武连蹿了两蹿,才爬上马背,奔到秃岗上来。

  那打暗枪的人并没有走,正一手拿个日本军用水壶喝酒,一手拿块牛肉啃。这人至少在深山老林里待了半个月了,头发胡须连一处,鼻眼里的毛长出有二寸,一抖落领子,便有一批虱子落下来,在雪地上冻成肉蛋。这人身后横了块滑雪板,大枪、褡裢就在滑雪板上。滑雪板宽一尺,长一丈,尖头翘起,后面拴一把树枝为舵,恰似雪地之舟。

  郑武停马,问:

  “你八成是奶头山的姜青山吧?”

  “没错,论起来,你爸还是我师叔哩。”

  “那你咋还趁我危难,冲散了我的套子。”

  “一报还一报,在窝风沟,你也冲撞了我。”

  “这么说割我马耳朵,砍了我六个疙瘩的也是你!刀笔秀才也是你黑的?”

  “五个,头一疙瘩是一撮毛干的。黑那刀笔秀才是因为赛虎饿了。”“放下你和我爸的交情不论,咱们也没仇啊!你为啥处处和我过不去?”

  “为啥?钱呗。狼牙会那三十根条子,我在牡丹江就盯上了,可在火车上硬是让你爸给搅和了。在窝风沟我下套子,你又抢先一步。没招儿,我就跟在你马队后头,烧、杀!逼你爸把条子寄放在姜家大屯。打开鼻子说亮话吧,条子还在姜家大屯!我是受了姜三膘子的指点,下这套子,又让你抢了先。姜三膘子的意思是,祸害了这两棵秧子,让你爹死了心。条子嘛,姜三膘子和我许大哥二一添作五。要是刚才让你得手,我们奶头山岂不闹个白忙活。”

  “人都说你姜青山巧嘴花舌,果然不错,你说破了天,我也不信三叔能抠我爸夹肢窝。”

  “不信就拉倒,这年头,人还不比畜生,马还不爬母哩,人却啥屎都屙。我本不该和你咧咧这些,我是在老林子里待了半个月了,跟树木山兽打交道,怕自个儿不会说话了,还行,我的话你听懂了么?”

  郑武不语。

  “听懂了,你就陪我下刁翎,咱俩比试比试,看谁先得了这两棵秧子。”

  “现在咱俩就比试比试!”

  “你姜爷这会儿可没心思哄你玩。”

  郑武出枪。

  姜青山不动,笑嘻嘻地。

  郑武要扣扳机。

  忽然从林中蹿出一条非狼非狗的恶兽,龇出白牙,发出沉雷般的吼声。红鬃马惊了,就地打了个转,险些把郑武掀下马来。郑武刚刚坐稳,那恶兽飞起,把郑武扑下马来,前爪按在他胸前,张开血盆大口!一股热气扑到他脸上,腥臭无比,他这才知道这就是姜青山的狼犬——赛虎。

  姜青山一声唿哨,赛虎放了郑武,向岗下去了。郑武翻过身举枪要打姜青山,姜青山说:

  “郑老大,给你爸省两颗枪子吧,你打不着我。”

  说毕他一纵身,滑雪板蹴溜下岗,而后他自自在在地躺在滑雪板上,左晃右晃,绕过一棵棵树,射入林中去了。埋伏在林中的五个长枪炮手,见这奇景,竟忘了开枪。

  红鬃马被赛虎吓得此时还四腿打抖,站立不稳。郑武用枪对准马头,没搂火;又对准自己脑壳,没搂火,最后还是上了马,追一撮毛去了。

  离了虎山二十里,山路分了岔,风雪扫没了车辙,郑武不得不勒住马。

  遥遥地,一撮毛那挂大车返回来了。郑武忙命炮手们埋伏了,等大车赶到,前有郑武、杜炮,后有长枪炮手,把大车团团围住,撩开棚帘,里边空了。只有个车把式吓得跌下车来,举着手:

  “各位老大,这是干啥?”

  喝!好大的一双手。

  好一阵盘问,那车把式才说了实话,他赶一挂爬犁进山拉原木,遇上了这挂暖篷胶轮车。一个瘸子用枪逼着他,用这挂车换他的爬犁。这等美事哪里找去,他就换了,回虎山镇。

  放走了这挂车,众炮手有些为难了。这老林子里,林密雪厚,爬犁比马车快当多了,而且没有辙印可循,赶在刁翎前追上一撮毛是办不到的。

  杜炮说:

  “大少爷,等等你爸,咱一齐进刁翎,中不中?”

  郑武一踹马镫,红鬃马走出三丈远,他回头说:

  “胆小的回去搂老婆过年去,胆大的随我下刁翎!”众炮手只得跟随。

  杜炮心里说:

  “刚才都吓得不会使枪了,这会儿来章程了。”

  那车把式正是大巴掌。他见郑武的马队稀稀拉拉地,跑不出个队形来。心内一哂,遐迩闻名的郑家马队不过如此。

  最早来九彪山头靠码头的就是他,他和九彪拐弯抹角地沾点亲。狼牙会之所以在牡丹江各股绺子中选中了九彪,倒不在于他和九彪那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一是九彪盘踞的刁翎镇位置重要,走水路,可从牡丹江奔高楞,再入松花江去三江平原。向南可去鸡西挖煤,再向东可去兴凯湖打鱼。刁翎镇处于张广才岭、老爷岭之间,且不说这遍山的林木日本人觊觎已久,从军事上说,这里聚则八方来兵,散则四方走水。这里又不是交通要冲,冬天大雪封山,夏天水泡草甸子,车马都进不来,多少年来这里的匪患不绝,官府对此也鞭长莫及。日本人在这里建立据点可是再好不过了。二是九彪这人最恨官府,又最想当官。当年万大头进犯牡丹江地面,各股绺子联手抗敌,官府也招兵马,护卫牡丹江城。九彪那时手下只有百把人,几十条枪,他投了官府,官府刚刚委了他个连长,他就到照相馆照了十几块现大洋的相。万大头兵一退,官府就下了他三年大牢。他从牢里逃出来的头一件事不是报仇,是到警察署把那些照片偷回来。只可惜,这次刀笔秀才从图们日本军那里带给九彪的条子被郑武截了,那张委任九彪为先遣军第一旅旅长、刁翎镇镇长的委任状也让姜青山一条一条地撕了卷旱烟抽了。

  大巴掌先是借九彪的势力,在刁翎镇开了一处赌局,然后笼络九彪,先给九彪一把三八大盖,九彪试试,“这枪好使!”又给九彪一把日本战刀,九彪试试,“这刀好使!”他告诉九彪:“这都是日本造儿。”他给九彪讲日本飞机、日本坦克、日本娘们儿,直讲得九彪直拍大腿。他这才返回图们,从关东军那里带钱来扩大九彪的人马,给九彪个官做。可九彪眼巴巴地等了半年,等了一场空欢喜,见了大巴掌就骂日本官府和中国官府一律是王八犊子,还让大巴掌滚犊子!狼牙会滚犊子!

  大巴掌在刁翎苦等了几天,每日里遭白眼,愈发等不稳了。九彪骂他,他骂两头尖一干人。名分上狼牙八浪他居八,可是论心计、论功夫他自认第一。大马鞭只会捅马屁股,刀笔秀才平日里酸文假醋,节骨眼上只有个勒死狗、打黑枪能耐,死在郑武这个初生牛犊手下也是活该。两头尖、一撮毛、胖掌柜这些人均属鸡鸣狗盗之徒,不敢明来明往,哪个也算不上豪杰。他不信这些人能在胡三球眼皮底下薅了秧子。他又回想在姊妹楼,曲罗锅绝非蹬空了脚,从天窗上下来,一定是有人在他背后做了手脚。这人陷害曲罗锅,自有他的用心,绝非是暗助狼牙会。想到这一层,他愈发认定两头尖这些人办不成大事。倘若条子、委任状这两样东西,一样也交不到九彪手里,他休想在刁翎过个消停年。这么着,他赶了挂雪爬犁离了刁领镇。他一是想帮他们一手,二是想去趟牡丹江,在姊妹楼等狼牙会从图门派人来接头,什么第一旅旅长,干脆委九彪个军长算了!

  离虎山十里路,他见了一撮毛的暖篷胶轮大车,那四匹马鼻子喷着血沫子,脊背到腚沟冒着白沫子,一路疯跑,恨不平在车较上颠起二尺高,鞭子落地,缰绳脱手,喊裂了嗓子也吆不住马。他奔过去,立于路上,在两个马脑门上各击了一掌,大车咯噔一声停住。他见他们搭一两条人命,才薅了两棵嫩秧子来,还被郑武撵得一溜响屁地逃命,暗笑:靠这些软蛋还能成得了气候?

  按一撮毛的意思,三个人一齐押着两棵秧子去刁翎。大巴掌说:

  “九彪要的是条子、委任状,咱三个去了,还不比去三个窑姐讨他喜欢呢。”

  然后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一撮毛不语。他觉得这大巴掌不比胖掌柜、恨不平好摆弄,就由他去吧。恨不平赞同大巴掌的主意,还添上句:

  “要是郑大烟袋那老杀手和咱硬碰硬,不来赎票,咱就取胡家的钱顶郑家的坑!”

  一撮毛说:

  “你别着忙去牡丹江,在虎山停一天,察访察访是谁打了我一黑枪?要是我和两棵秧子都在车上,这一枪兴许就要了我们三条命。”

  这么着,大巴掌和一撮毛换了车,诳过了郑武,进了虎山镇。

  进了镇,听得一户人家人声嘈杂,且有哭声。他走近去看,原来这户人家一夜间竟叫人杀了全家八口,六十岁的老太太、四岁的孩子都没留下。他明知是一撮毛干的,嘴却说:

  “啧啧,这人忒狠,杀了八口……”“哼哼,我也狠毒,想杀八口!”他扭回头看说话之人——

  郑大烟袋!

  ##大绑票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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