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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年》 作者:刘志文

第2章

  在这个叫做“大阎坨子”的村落的东边,有一座孤零零的草房。此刻,草房的主人已经起来多时了。这是个由父女二人组成的穷苦人家。父亲便是当地出名的猎户李巴山,女儿的名字叫做兰花。一早起来,兰花生火做饭,巴山在院子里舞弄了一阵拳脚,直到浑身见汗,才进了屋子。又从墙上取下猎枪,仔细地检查起枪弹。今天他要到草原上去打猎,所以父女二人都起得很早。

  兰花把饭菜端进里屋,看见父亲正对着那只猎枪出神。兰花十分麻利地将碗筷放在了桌上,又用身上那条破旧但却洁净的围裙擦一擦手。她从木箱上取出半坛酒放在了桌上。轻声说道:“吃饭了,爹。”

  李巴山简短地答应了一声:“嗯。”

  肉是兔肉,酒是用皮子换来的。肉香酒烈,这是兰花特地为出猎之前的父亲准备的。

  两人对坐在桌旁,兰花给父亲倒上了半碗酒,又夹了一块肉放在父亲的碗里。父亲每次出猎,兰花都要为父亲斟上半碗酒,一来可以为父亲饯行,二来是因为喜欢看父亲饮酒时那种豪爽的神态。

  李巴山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女儿也正关切地望着父亲,兰花的确是长大了。那姑娘有着满月似的丰满结实的圆脸,漆黑的头发除了向额前杂乱地垂下的几绺外,其余的都随便但却规整地梳向脑后,在脑后扎成了两条又粗又黑的发辫。她的眉毛浓黑修长,眉下则是一双明亮澄澈并溢满聪慧的大眼睛,凝睇蹙眉时充满了灵动、活泼和生气。那线条分明的鼻翼,薄薄玲珑的嘴唇,有些像她逝去的母亲。整体看来,只是没有菱花的清秀,倒多了一点野性,这一点有些像巴山。自菱花过世后,巴山时常带着兰花去草原打猎,也教过兰花习武练拳,兰花虽不能像父亲那样过招使拳,可一副身子骨却练得结实,性情也是温柔中透着刚强,这点令巴山颇为宽慰。女儿那体贴人的劲倒和妻子菱花十分相似,想到菱花,巴山不禁有些辛酸,就喝了一口酒。

  兰花的名字是她已过世的母亲给她取的,她母亲生前十分爱花。在这广袤的大草原上,仅有的熟地是大户的,少量的牛马也是大户的,而只有丈夫、女儿、草房和那些盛开在大草原上的成片鲜艳的兰花是自己的。贫穷的女人,为自己的女儿取了兰花的名字,就意味着草原也是女儿的家。这个名字寄予着她预祝女儿富足的希望。那是在兰花三岁时,女人从大草原上采回只只兰花戴在女儿的头上,并轻轻地、满含浓情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她欣赏兰花,更欣赏女儿,贫穷的女人更懂得欣赏属于自己的一切。

  李巴山的父亲李老奎生前也是一位出色的猎手。村子里的很多乡亲都记着那个老猎人,他背着一杆猎枪,腰间别着一把连柄带刃尺八长的鹿角刀,走遍了县境内的草甸子。鹿角刀的刀柄为鹿角所制,刀鞘为纯牛皮,刃口锋利;老猎枪也是他亲自设计,枪把是红檀木,枪筒为粗钢管。出猎时枪筒中常销着一枚钢珠,枪堂冒火,李老奎一生之中猎获了无数的野兽。在巴山十六岁那年,有一次老人家出去打猎,几天几夜也没有回来,年幼的巴山出去寻找父亲,结果在荒凉的大草原上发现了老人被狼群啃咬殆尽的尸骨。当时的巴山简直有些疯了,他在大草原上狂喊,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从那以后,他背起了父亲遗留下来的猎枪,腰间插着鹿角刀,成了和父亲一样远近闻名的猎人。并且,这个猎人和狼结下了深仇大恨,绝对不肯放过任何一只狼。对那只猎枪,他更是充满了感情,每次出猎前都要细心地擦拭数遍。之后,同样仔细地检查弹药。这些年,没有人知道有多少野兽死在这只枪下。

  兰花看着怔怔出神的父亲,知道他又在想往事,便说:“爹,快吃吧,肉都凉了。”

  李巴山父女吃饭时,天还没有大亮。隋二从阎府中走出来,他家就在坨子附近。

  昨天晚上,隋二在阎府大院溜了一宿,也没有听到报四更的更锣声。没有阎大头的话,他是决计不敢回去的,最后只好到马夫的房中打了一会儿盹。一觉过后发现三星升起来,他边骂着老徐头,边打开阎府的大门向自家的方向走去。

  他正迷迷糊糊地向前走着,不久就来到了大阎坨子下,忽然左脚踢上了一滩软绵绵的东西。他踉跄地向前奔了几步,右脚又碰上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事。与此同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更锣声,他终于摔在地上,屁股刚好硌在一块石头上。他就像一只中了机关的兔子,大声哀号道:“什么东西?”

  他捂着屁股站起来,定了定神,向绊倒他的那两个东西走去。才走了几步,一低头,捡起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个更锣。又向前走,搬起那个软绵绵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具喉管上流着血的死尸。“呀!”他骇得一个高从地上窜起来,大叫道:“有鬼!有鬼!”他一路叫着逃回家去。

  四

  清晨时分,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坨子上升起来。坨子下围着很多人。这时人们才看清楚,原来倒在地上的正是昨夜走更人老徐头。更锣就在离他不远处的草窠里。老徐头满面污血,殷红的血是从被撕裂的喉管中流出的。他仰面躺在坨子下的草窠里,已经死去多时了。

  人们议论纷纷。此时人群一分,李巴山走进来。他刚从家中出来,发现这儿有很多人就走了过来。一个叫二牛的后生站起来问他:“大叔,您看,这是怎么回事?”

  李巴山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站起来果断地说:“是狼伤的。”

  科尔沁大草原建县前一直是清王朝的封禁游牧地,直到建县时才开始解禁。因此,荒草之中鸟兽栖息甚多,蒙兔、黄羊、獐狍、野狼常常出没于土山草丛或在夜晚潜入村庄。

  李巴山对二牛说:“二牛,你先找几个人把老徐抬回去,我下午就回来。”

  秋日的阳光照耀着这片浩瀚的大野,一个人影正行进在远方的草原上,那个人就是巴山。现在,他离开大阎坨子已有十几里的路程。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专门向那些沙丘与蒿草行去,那些地方常有野兽潜伏。他已在枪中装满了火药,下好了铅弹,专等猎物的出现。

  突然,前面的沙丘上,一只雪狐闯入了他的视野,那洁白的毛色在阳光下闪耀着亮光,立即将他的眼睛给点亮了。那团白色在沙丘间飞窜,在大草原绿色背景的衬托下分外醒目。

  一阵兴奋涌上了李巴山的心头。亲眼见到了那团白色飞云后,他断定那就是父亲生前说起过的雪狐。他不由攥紧了枪,疾步跟了上去。

  雪狐很机警,巴山极小心。他一连小心翼翼地翻过了几座沙丘,才发现雪狐正在前面的一片绿地上嗅着。雪狐的神情十分专注,它在寻找食物。蓦地,它的眼睛直直地盯向前方的蒿草。巴山想:那畜生定是发现了什么?他不容细想,飞速地跑上一个小丘。那小丘距雪狐只有二十几米远。巴山盯着雪狐慢慢地靠近那丛蒿草的身影,心中念道:“好机会!”迅速地端起了枪。从雪狐行进的速度判断,现在还不是射击的最佳时机,再过几秒钟,也就是靠近蒿草前,它的速度一定会慢下来,那才是最佳的射击时间。正想着,对面的沙丘上传来了一声枪响。雪狐一下子扎到了草丛中。同时,一只野兔旋出了蒿草。只见从沙丘上跑下几个人来。李巴山注目细看,原来跑在前面的是阎大头,后面跟的是隋二和几个家丁。

  “蠢才!”巴山骂道:“可惜了这只雪狐。”果然,那几个人还没有靠近,那一团白色的火焰再次从草丛中飞跃而出,像箭一样向远处的另一个沙丘上飞窜。阎大头与隋二扑了个空,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巴山有些心急,因为如果这次错过,也许一生再也不会发现什么雪狐了。凭着多年打猎的经验,他略一瞄准,果断地开了一枪。那只雪狐再次栽倒之后就再也不曾起来。原来,它第一次是诈死,为的是逃避敌人,可这回巴山枪中的铅弹要了它的命。

  有经验的猎手最讲究射击的时间,早和迟都很难命中猎物。阎大头正是由于不懂这些才过早地开了枪。

  巴山跑上前去拾起猎物一看,果然是只雪狐,那油亮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白光。阎大头与隋二都看得呆了。好久,他们才围上来。阎大头大呼小叫道:“李老弟,好枪法呀!好枪法!不愧是咱大阎坨子的头号猎人。”

  巴山对阎大头、隋二素来反感,只是微微一笑说:“这畜生,撞到枪口上了。”

  隋二挤咕挤咕小眼,他今天算是开了眼。先前他被老徐头吓坏了,原想在家呆一天的,无奈阎大头一早又让他跟着去打猎,他只能从命。他见到李巴山一向心里有鬼,今天倒被李巴山的枪法震惊了。

  巴山说完,背起了雪狐转身欲去,只听见阎大头在身后喊道:“巴山留步。”

  李巴山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望着阎大头一声不语。阎大头说:“这大早的天何必急着回去呢?”巴山确是要回去了,一方面,今天运气不错,打到了一只求之不得的雪狐,他对自己的战果已经心满意足了。另一方面还惦记着老徐头入殓的事。

  阎大头晃动着他那颗大头走到了巴山面前,虚情假意地拍着巴山的肩膀说:“咱们一个村住着,人不亲,土还亲呢,何必见面就走呢?久闻你的好枪法,今天我算是开了眼了。”

  巴山说:“没啥,剥惯了兔皮的人,手也有准,打光了熊瞎子,不怕张三。你要是没啥事,我可要走了。”

  阎大头为了留住巴山说道:“这样吧,今天咱们来个兄弟合围,怎么样?”

  “兄弟二字我可不敢当,怎么个合围法我倒想听听。”巴山说。

  阎大头说:“咱们你一枪,我一枪,你五管枪药,我五发子弹,谁打得猎物多谁赢。”

  “好。”巴山说:“这猎物得现找,活人倒是有一个,你的管家隋二可以帮这个忙。”

  “你是说打人?”阎大头脸上的肉哆嗦了两下。

  “打人头上的东西还行吧,就不知道你的管家有没有这个胆量?”巴山说。

  此时隋二正撅着屁股,在几米之外对着一丛深草用上了劲。那只被两声枪响吓晕的兔子正蹲在那丛深草里耳朵向脑后竖着,鼻孔张翕地喘着气。隋二眼尖,发现了兔子便奔了过去,两手扶着地,撅着腚,与兔子对视着。最后,他用力扑上去,兔子从他的腋下窜了出去,这小子闹了个嘴啃泥。

  只听身后传来巴山爽朗的笑声。隋二回过头瞧见阎大头也在盯着他。他悻悻地说:“哎,没抓住,跑了。”阎大头向他招一招手说道:“隋管家,你过来。”隋二走了过去。阎大头薅起一把野草,拽过他,将野草插到他的脖颈子里,又将他颈下的扣子系好。隋二不解其意,露出那副天真的奴才相,怔怔地看着主人。

  阎大头向前方一指,对隋二说:“站到前边去,我要和李猎户比比枪法。”

  隋二“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哀求道:“东家,你们比枪法,打个獐狍野兔哪样不好,打大活人,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呀。再说,他那是杆猎枪,怎好打人呢?”

  “这个你不用管,”阎大头不耐烦地说:“快去,快去。”。

  隋二还是死乞白赖地不肯动。阎大头脑门上的青筋一下子暴起来,大叫道:“快去。”隋二夙知阎大头心狠手辣。今天要是违逆了他,自己绝对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只好战战兢兢地向他手指的方向走去。

  “你先来吧。”阎大头说着,把手中那杆旧枪递给李巴山。

  巴山看阎大头动真格的了,心里也有些紧张,毕竟将靶子放在人头上打还是第一次。但这个主意是自己提出来的,万万不能被阎大头耻笑。只得接过了枪,稳稳地端起。他闭上一只眼瞄准之后扣动了扳机。只听得一声枪响,隋二脑后的青草刷地飞散开。

  隋二仿佛死过了一回,骤然听见阎大头拍手喝彩声,才知道自己的小命还在。

  “该你了。”巴山说话间,把枪还给阎大头。隋二心中又是一惊。要是换了少东家阎九子,这隋二心下还有点底。多年的为奴使他深知,这阎大头实际上只能说有枪无法,这就意味着他隋二必死无疑。

  他正咂摸着,只见阎大头冲他举起了枪,他索性早早地闭上了眼睛。

  阎大头瞄了瞄,并没有射击,他缓缓地放下了枪,对李巴山说:“你赢了,我算服你了。”

  巴山说:“那没事,我可走了。”“请便吧。”阎大头说。

  李巴山背起那只雪狐,下了沙丘。

  这时隋二蹭到了阎大头面前,一边掏出脖颈子里的杂草,一边说:“这小子枪法还真准。”

  阎大头说:“真是将才呀!比你们这些废物强多了。我阎家的响窑正缺少一位枪法师傅呢。”顿了一顿,他说:“不过,这小子还真没有他的媳妇让人舒服。”

  说完,两人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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