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天亮得最快，刚出村时，草原上还是天光朦胧，晨星渐暗，大地沉寂，丘影模糊。可才走了二三里路，那零落分散在草原上的树影逐渐清晰起来。他脚下生风，趟着草叶上的露水，只感两条裤管黏黏重重地粘在腿上。他料定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嘎兰屯。
他正向前走着，心头蓦然现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止步向后一看，刚刚行过的那条过牛道上，两个鬼影一样的家伙正悄悄地跟随着他。他心下一惊：莫非自己被土匪跟上了。回过头来，他佯装继续赶路，紧急地想着脱身的办法。突见前面一座低矮的沙丘后，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山虎吗？只觉得身上瞬间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头去看，狡猾的土匪已经隐蔽起来。他同时注意到了，山虎已经发现了他，正快步向他走来。他不敢向山虎打手势，也不敢喊话，生怕惊动了土匪们。他急忙拐向另一个方向，大步向东扎去。
山虎的喊声恰恰在那一刻，在清晨寂寥的草原上响起来：“李大叔，李大叔，我是山虎……”
山虎的喊声过后，土匪们的子弹在大草原上炸响了。瘦猴和刀疤现出了身形，将枪口对准了李大叔和山虎。
“山虎，你快走，后面的人是土匪……”李大叔的话刚刚出口，便被匪徒刀疤的一颗子弹击中。山虎眼见李大叔一头扎在草地上，他正欲冲过去，瘦猴和刀疤的子弹接连射来，他被逼回到那座矮丘后面。
听到了屯外的枪声，快马店村赵家大院里的胡子们炸了窝。
金蝴蝶大声喊道：“上马，上马。”
匪徒们从赵生的马棚里牵出那些正在吃草的马匹，翻身上马，跟着金蝴蝶冲出了村子……
刀疤和瘦猴端着大枪开始向沙丘逼近，山虎从背上摘下他父亲当年从蒙匪营子舍命偷回的快枪，向走在前面的瘦猴开了一枪，只听瘦猴惨叫一声，右腿一弯摔倒在地上。
山虎的枪法，那两个匪徒在大沙丘下已领教过了。刀疤慌忙扯着瘦猴的两脚，把他拖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沙丘上的山虎这时却动了怒，他将几颗轻易不用的子弹压进了枪膛，伸直了枪口，对准匪徒藏身的地方。只要哪个匪徒露出头来，他就会打爆他的脑袋。
金蝴蝶等匪众跨着高头大马，从快马店村蜂拥而出，片刻之后，便到了枪声响起的地方。匪徒们跳下马，各自隐蔽起来之后，便胡乱地朝沙丘上开枪。
刀疤说：“二当家的，您来得正好，不要放过那小子，瘦猴的大腿被那小子穿了个洞。”
金蝴蝶不去理会刀疤和瘦猴，只将一双眼睛毒毒地盯着前面的那座沙丘。他一面开枪，一面暗中打着手势，指挥几拨匪徒朝山虎藏身的沙丘后面绕去。
当众匪们对山虎包围的局面形成之后，沙丘上的枪声却骤然停了。金蝴蝶突然笑着对身边的一个小匪说：“赵山虎没子弹了，你咋还不冲过去？”
那个小匪一听，飞身冲出，可刚跑了几步，就被从沙丘上飞出的一颗子弹射中。金蝴蝶皱了皱眉头心中想到：这小子的枪法还真准！由刚才他撒出的一个卒子，已经可以预见最后的残局。看来就是今天强行捉到那个赵山虎，自己的损失也是不小的。他就像是一只狐狸，飞速地转着脑子，动用着计谋。忽然说道：“兄弟们，把他给我围住，一会儿，我要让那小子乖乖地从沙丘上下来。”金蝴蝶说完，打发几个小匪骑马回快马店村去了。
土匪按照金蝴蝶的吩咐，紧紧围着沙丘，并不断地放着冷枪。
山虎的子弹已没剩几颗了，他现在必须使自己的每颗子弹都能够产生致命的效力。土匪们息止了枪声，他也不再射击，他的每一颗子弹当然要比土匪们的珍贵。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猛然听到匪徒们大喊起来：“赵山虎，快放下枪，放下枪，就放了你的老娘。”
山虎吃了一惊，只见匪徒们押着他娘出现在沙丘前面的草地上。一个粉面长发的汉子正站在他娘身边，对着沙丘喊道：“赵山虎，别逞能耐！快他妈的给我下来，不然就毙了你亲娘。只要你交了枪，我金蝴蝶说话算数，一定放了你的老娘。”
又听他娘喊着：“孩子，别下来，快想法跑吧，不用管娘。”
一个土匪拿了一块烂布，把山虎娘的嘴塞住了。
娘的声音让他感到一阵阵揪心般的难受，他将身一挺，直着身板从沙丘上站起来。立时有几个小匪冲过来，夺下了他的枪。
匪首金蝴蝶这恶毒的一招果然奏效，众匪押着山虎和山虎娘返回快马店。
快马店村外爆起枪声，大批骑匪倾巢出村，村中的百姓不知村外又发生了什么，枪声和混乱带给他们的是更多的恐慌和惊悸。然而，也有一部分百姓相信，那是郝营长郝子寿的队伍前来剿匪。当枪声激烈起来的时候，这种猜测似乎更被证实了。
那年月，县城东门外路北耸立着一座汉白玉石碑，因为碑身上有九个窟窿眼，称作“九眼透龙碑”，又叫做“德政碑”。碑高约十米，碑顶雕刻两条龙，张牙舞爪，造型细腻，栩栩如生。那些来往群众无不停步观赏，阅读碑文。原来那碑是县内工商各界人士联名为驻防城内 “剿匪有功”的郝子寿营长专门捐造的。这是违背“生不立碑，盖棺定论”的说法的，那年郝子寿只有三十八岁。
老辈人讲，在那年月，他们到县城关帝庙去赶集，有时就会赶上这样的场面：城门豁然四开，郝营长带着他的部队剿匪归来，将一颗颗土匪的血污人头用大车拉回县城来，再用铁丝串着，悬挂在四个城门楼上示众。集市散了，人们在那悬挂着血污人头的城门楼下经过，无不骇然失色。
虽然，郝子寿连年剿匪，各地也成立了保安团，但不知为什么土匪却是越剿越多。
那郝子寿出身绿林，变幻莫测，一边剿匪，一边通匪，后来被告发，经吉林省督军公署查实，借升迁名义，调省提拔重用而秘密逮捕，以通匪、养匪、纵匪三罪，处决于吉林市九龙口，时年三十九岁。这是后话，而在当时，也就是快马店村外响起激烈枪声的时候，村里的人们确信那是郝营长在剿匪。
村外的枪声不时地传进村子里来，有才爷爷感叹道：“真是当一天胡子怕一辈子兵啊。”
枪声完全停止之后，村里几个胆大的百姓钻出屋子，要去村口看看郝营长是如何剿匪的，猛然见得土匪们的马队又向村子冲回来。他们慌乱异常地从村口逃回来，偏巧遇到出来打听消息的有才爷爷。
有才爷爷问：“你们刚从村口回来，是郝营长在剿匪吗？”
“老爷子，快回去吧，那些胡子又回来了。”
三
说话之间，土匪的马队已然进了村子。有才爷爷惦记着藏在家中的兰花，赶紧回身向自家走去。进了屋看见兰花已从地窖里出来，他急迫地说道：“孩子，你赶紧进地窖去，那些胡子又回来了。”
一进村子，到了井台边的那棵高树下，金蝴蝶停了下来，他逼问山虎娘：“老太太，那个仙女呢？”
“我没见过什么仙女。”山虎娘回答道。
“老不死的，真是嘴硬！”金蝴蝶一边骂着，一边对小匪们发话道：“把那个赵山虎给我吊到那棵树上，打一桶凉水侍候着。弟兄们，那个女人不会离开快马店，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一个小匪结结巴巴地问道：“二当家的，搜，搜不到，咋办？”
金蝴蝶恼怒道：“搜不到，都给我赶到井台这儿来。”
在快马店村子里有一口老井，这口井还是在前清初立村屯时先人们挖下的，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年代，只是见到那用木头镶嵌的圆隆隆的井壁上已挂满了绿苔。井旁的那棵老柳，大约有三十多年了，却是有才爷爷在他年轻时栽下的。此时，山虎就被高高地吊在了那棵老柳树上。
土匪们在快马店村挨家挨户搜寻，始终没有找到兰花。最后，他们将快马店村中的百姓驱赶到这里。土匪们为了压住阵势，还从村中找了一口铡刀横放在老柳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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