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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年》 作者:刘志文

第18章

  一

  兰花现在是走在草原上,那块玉就在她的身上。她腰间藏着鹿角尖刀,步子是那样匆急,因为一句话鼓舞着她——人活的就是一口血气,活的就是一股子血性。

  山虎娘是多么可怜!蒙匪残杀了她的丈夫,现在金蝴蝶又抓走了山虎。老人的话带给她一线希望,假使十年前山虎娘救下的那个汉子还活着,在土龙山还能找到他,或许她就能救下山虎。兰花的性格是这样的简单和率直,昨天晚上,她偷了山虎娘的玉,今天清晨,趁山虎娘睡着,出了山虎家的屋子。她不知道土龙山的确切位置,只是从山虎娘的话中知道那是在快马店东南方向。

  她,拿定了主意,不管土龙山有多远?她都要闯一闯,找到那个疯五哥。

  她迎着草原的朝阳,踏着草原的清露,听着赛伴的晨鸟欢叫着从草原上的天空飞过,走得从容而热切。

  那天清晨的草原真个是美丽多姿!她看到不爱贪睡的晨鸟结伴而飞,在晕红的阳光里抖动着它们的翅子。远处的一只野狐,惊疑地静看了她一刻,然后逃窜而去。草原上各种野花的颜色,在朝阳的关顾下,有些分辨不清。一马平川的大地静静地驮着几座远近不同的沙丘,呈现出寥廓苍茫的野性。建县之后,村屯在草原上建立,土地在草原上开垦,但仿佛丝毫没有减少它广袤的面积,尽管土匪和野狼增添了草原的凶险,但草原仍以它的宽广和博大征服着人心。

  她无心贪看草原上的景色,只是心急火燎地向前奔。

  她走得并不慢,一个时辰后,她已经远离了快马店,行走在一片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为了证实自己的速度,她回头一张,无意中看到两个诡秘的人影出现在她的身后,远远地跟随着她。她的一颗心砰然一跳,猜测到:他们会是什么人呢?为了试探一下那两个人的虚实,她故意飞身跑将起来。上了一片凸坡,回头一望,身后的那两个人影果然慌慌急急地追赶她。一种不详的阴影向她压来,她急速下了凸坡,向前方一座大沙丘奔去。

  科尔沁大草原上的土匪有着豺狼一般的凶残和狡诈,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盯上的目标。实际上,金蝴蝶一直让他的匪徒以最隐秘的方式监视着快马店村。兰花刚刚离开快马店村,便被匪徒刀疤和塌塌鼻子盯上了。他们一路暗藏跟踪,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才现出了他们的影子。

  兰花急快的脚步,让两个土匪吃尽了苦头。

  跟踪开始后不久,塌塌鼻子便抱怨道:“这个小妞,累死人了,那天要不是独眼,哪有这么多啰唆?”刀疤说:“他娘的,金二当家的也是,咱们给他弄了多少个女人,他还是不知足。”

  慢慢地,他们出了老头好与金蝴蝶绺子活动的地界,来到一片四面荒芜的地方。两个土匪见到前面除了兰花,再无一个人影,一种撩拨心肝的欲望在他们的身体里燃烧起来,那个塌塌鼻子忍不住最先说道:“我说兄弟,前面那个小妞怪馋人的,莫不如……”

  刀疤问道:“莫不如什么?你他娘的快说。”

  “莫不如咱哥俩先受用了,反正金二柜不会知道。”塌塌鼻子说。

  刀疤咽了一下口水,没有说什么。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刀疤确信早已出了金蝴蝶的眼线范围,便与塌塌鼻子说定伺机动手。

  现在他们觉得机会到了,不再装作瘸腿的狼,远远地跟踪兰花,而是明目张胆地现出了身形。

  兰花急急地下了凸坡,一路气喘地奔跑着。可毕竟是女人,跑了一程之后,只觉得两腿分外乏力,回头一看,两个土匪已从凸坡上追下来。

  “前面的女人,快站住!”

  “他娘的,还不站住,能跑到天上去呀?”

  已能听到土匪们的喊叫声。她跌跌撞撞地朝着沙丘跑,被脚下的乱草和枯枝接连拌翻了几下,刀疤和塌塌鼻子已然到了身后。

  兰花将身一滚站起来,刀疤和塌塌鼻子一愣也停下来。兰花瞪视着那两个土匪,那两个匪徒也巴着眼望着她。

  塌塌鼻子喘着粗气说:“小妞,跑……跑啥呀?追……追着怪费劲的!跟……跟我们回去算了。”

  刀疤嚷道:“别跟她废话,先拿下再说。”他说着扑向兰花。

  匪徒们的凶相让兰花一阵心悸,蓦然想到为救自己而身陷匪巢的山虎,一股子恨意从她的胸膛里烧起来。她突然亮出了藏在腰间的鹿角刀,对着窜过来的刀疤猛刺了一刀,刀疤嗷的一声怪叫,滚到了旁边的草丛里。兰花正欲去追,没料到,塌塌鼻子抡起一根枯枝向她扫来,她只感到腰上一阵剧痛。回过头来,塔塔鼻子的枯枝又到了,兰花忍着痛将身子一侧躲过去,枯枝打在地上折为两段。兰花被激怒了,挺身扑上塔塔鼻子,塔塔鼻子狼狈地向后退避……

  刀疤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朝着向外淌血的胳膊缠了几下,扑向兰花。兰花被刀疤重重地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等她翻身站起来,已是气喘连声,体力不支。刀疤和塌塌鼻子同时向她逼来,兰花料想敌不过两个匪徒,攥着鹿角刀朝前面的一座沙丘跑去。刀疤和塌塌鼻子在她身后紧紧追赶。

  兰花跑到了沙丘上,冷然脚下一空,整个人跌下沙丘。塌塌鼻子和刀疤喘着粗气上了沙丘,塌塌鼻子咋咋呼呼地说:“这……这回跑不掉了,刀……刀疤,咱们快追……”

  刀疤望着沙丘下面道:“追……追啥呀?人……人呢?”

  塔塔鼻子擦了擦眼睛,刚才追赶着的女人果然不见了身影:“走,下去找找。”两个匪徒说着,下了沙丘、

  沙丘下面矮树丛丛,蒿草茂密,虫叫和鸟鸣不时响起。两人到了丘下,放慢步子,盯着草木之间,搜寻起来。

  “刀疤,你他娘的小心碰到毒蛇。”塌塌鼻子折下一棵树枝拿在手里,对刀疤说。

  “我他娘的知道。”刀疤回了一句,继续找寻。

  两个匪徒寻了多时,也不见个人影,刀疤耐不住性子喊道:“那个女人,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呀!”塌塌鼻子一把将他推开,对着草木丛里喊道:“出……出来吧,都看到你了。”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个汉子牵着一匹红马朝这边走来。

  刀疤和塌塌鼻子跑上前去拦住了那个汉子,塌塌鼻子问:“过路的,看见一个女人没有?”

  那汉子一怔,但马上便恢复了镇定,他摇摇头,推开挡住去路的塌塌鼻子,牵着大红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刀疤哪里肯依,过去拽住马的缰绳,对那汉子骂道:“娘的,问你话呢,你是个哑巴不成?”

  “让开!”那汉子开口说道。

  塌塌鼻子跳上去:“我再问一句,你看见了一个女人没有。”

  那汉子笑了:“我看不看见的,为啥要告诉你呀?你们没听说过好狗不挡道这句话吗?”

  塌塌鼻子现出凶相,对刀疤说:“没抓到那女人也行,咱们抢了他的这匹马。”

  “你敢?”那汉子吼了一声,突然一脚将塌塌鼻子踢倒,就势一个转身,一只手揪住刀疤,另一只手往马褡子里一伸,一把短枪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那汉子揪着刀疤的头发向前掼去,刀疤差一点就砸在了塌塌鼻子的身上。两个匪徒抬起头,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

  “别开枪,别开枪,好汉饶命。”塔塔鼻子惊恐地叫着。

  “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来这儿干啥?”那汉子面色铁青,目光犀利地瞪着塌塌鼻子和刀疤。

  “我们是义庄的人,是金二当家的让我们来追他的压寨夫人。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塌塌鼻子不断作揖叩头,他生怕子弹从枪膛了射出来。

  “好,”那汉子说着,把枪口对准了刀疤。刀疤一惊,也学着塌塌鼻子说道:“我们确实是义庄的,是金二当家的让我们来追他的压寨夫人,饶命,饶命……”

  “金蝴蝶的人咋跑到这块地面上来撒野了?好吧,看在你们大当家老头好的面子上,今天就放了你们,都给我滚!”那汉子吼道。

  塌塌鼻子和刀疤赶紧站起来,刀疤问道:“好汉报个姓名吧,我们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那人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回去告诉老头好,就说有一个骑着红马,手使双枪的人帮他教训了一下兄弟。告诉他,改日我一定去拜会。”

  刀疤和塌塌鼻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茫无人烟的地方竟会遇到一个身手不凡的过路人,他们急忙掉转头,就像斗败的癞狗,沿着原路溜走了。

  那汉子看着刀疤和塌塌鼻子远去的背影,笑了笑,把那把短枪重新放回马褡子,准备赶路,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哥,刚才那两个胡子是追我的,多亏你赶走了他们。”

  躲在矮树丛里的兰花刚才已见到了那汉子教训刀疤和塌塌鼻子的一幕,她见两个匪徒走了,就从树丛里站起身来。

  那汉子也不回头,他已然猜出,身后的必是刀疤和塌塌鼻子所说的那个女人。他整理着他的马褡子,带着讥讽的口气说道:“啥谢不谢的,你不是金蝴蝶的压寨夫人吗?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兰花面色一红:“那是两个胡子瞎说的,我是快马店村的,刚才在路上遇到他们。”

  “这荒山野岭的,你还是赶快回去吧。”那汉子听兰花这么说,这才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的目光猝然定住了。那汉子忽然笑道:“原来是你呀,你不是关帝庙前卖皮子的那个丫头吗?”

  兰花这才细看那人,一下惊住了,原来那汉子正是那天在关帝庙前惩治了阎大头和隋二的皮货商。兰花一时高兴起来,很快走到了那汉子面前,大声说道:“你不是那个皮货商吗?”

  “正是我,卖皮货的小姑娘。”那汉子原本铁青的脸,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不错,他就是那天在县城关帝庙集会上买走了兰花和二牛那张雪狐皮并惩治了阎大头和隋二的皮货商。兰花在认出他后,对他的一丝戒备也骤然消失。

  “你到底是什么人?”兰花问。

  皮货商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不说就算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兰花说。

  “我是一个好人?”皮货商愕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好人?”

  “那天你惩治了大阎坨子的阎大头和隋二,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想不到,你的本事真是不错,那两个土匪也被你吓跑了。”兰花坦率地说道。

  那个皮货商叹了口气,说出一句奇怪的话:“这么多年,是好人还是坏人,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了。”他说话时拍了拍马褡子:“刚才只不过陪他们玩玩。对了,和你一起卖皮货的那个二牛呢?”

  提起二牛和父亲,兰花就难过,心里翻江倒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皮货商见她双目潸然的样子,就不再追问,而是换了另一个话题:“小姑娘,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我想到土龙山去,”兰花说:“你知道那山在哪吗?”

  皮货商一愣:“你到那儿去干什么?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那儿有一伙胡子不说,单是这荒山野岭上的恶狼也会要了人的命。”

  “我是去找疯五哥。”兰花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你认识他?”一种奇怪的表情出现在皮货商的脸上。

  “不认识。”兰花说:“有人说那个疯五哥是条汉子。”

  皮货商又突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小姑娘也知道疯五哥是条汉子?你找他干什么?”

  兰花说:“有件要紧的事我要当面告诉他,这里离土龙山还有多远?我急着赶路。”

  皮货商似乎陷入沉思之中,他并没有回答兰花的话。兰花见他半天没有作声,便告辞向前行去。可她刚刚迈出了几步,就听那皮货商叫道:“回来!你不是要去土龙山吗?那就跟我走吧。”

  皮货商把大红马牵上沙丘,又将兰花抱上了马背,自己也飞身上马。大红马下了沙丘,就势加快了速度,最后奔驰在寥廓无垠的草原上。

  马背是那样的宽阔,兰花的身子被皮货商抱得紧紧的。开始时,她为皮货商的粗鲁感到害羞和窒息,但当那匹大红马以它飞驰的速度征服着草原的时候,兰花懂得了皮货商的心意,他是怕她不慎从马背上甩落下去。

  兰花还是头一次在马背上领略草原。一丛丛草浪迎着马头扑过来,一座座沙丘在马身边飞掠而过。凉凉的劲风惬意地撕扯着兰花的衣服,她的几缕头发贴着面颊向脑后飘去。那个皮货商一声不语地抱着她,那双有力的手,让她感觉到马背是安全的。那个皮货商不知是醉了还是睡了,一声不语的,任凭他的马在茫茫的草原上狂奔。

  那广阔无涯的草原,不断被马蹄超越着,征服着……

  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大红马跑了多远的路程,前面出现了一条蜿蜒起伏的大沙岭,那沙岭的最高峰挺拔高耸,恰似龙头,逶迤而去的部分又好似龙尾,当地人把这条大沙岭称作土龙山。

  土龙山形状奇特,龙头与龙尾略成环抱之势,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似乎只有一条盘曲的狭窄小路可以通往山的最高峰。最令人称奇的是峰顶之上驮着一片形如明镜的大水泊,被当地人誉为沙岭天池。水泊四周沙丘环抱,崎岖陡峭,岸边芦苇繁茂,蒿草丛生,鬼柳榆槐横生斜插,再加上水中鱼儿追逐嬉戏,水面百鸟飞翔鸣啼,构成草原上的一道奇观。

  关外的草原多奇骏的地势,没有人能弄清水泊初成于哪年哪月,只知道沙岭难行,土龙难登。但凡芜城县的土匪绺子没有不怕郝子寿的,唯有土龙山的疯五哥让郝子寿禁忌三分,因为几次前来剿匪,郝营长都无功而返,并且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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