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这天晚上，春花梦见有人牵着一匹大红马来迎亲，她扒开窗子一看，牵着红马的人正是石成，他的身后跟着快马店村的乡亲们。春花欢喜异常，慌忙推上窗户，在炕沿上坐定。又想到自己忘记带了蒙头红布，正欲翻找，石成已一脚踏进门来，不由分说将她抱起，喜盈盈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抱出屋去，直接把她放在了马背上，牵着马在前面引路，快马店村的乡亲们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在后面跟着。不想哪一阵鼓槌打重了，春花被惊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是在做梦。连日的不快又瞬间而至，她正烦闷着，她爹却突然喜形于色地从炕上坐起来，对着她嚷道：“闺女，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孙大户来迎亲，那真是个热闹！攀上了这门亲戚，这回咱家的好日子来了。”

　　离孙大户来迎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一个月之后，春花已明显消瘦。忽然想到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石成了，便出了屋门，向村口走去。石成就像明白她的心思似的，果然正在村口等着她。两人见面后，默默无语地对望了一阵之后，向村外一座大沙丘走去。

　　他们刚刚在大沙丘里隐下身形，一小队打着血色膏药旗的小鬼子出现远方的草原上。

　　二

　　这一小队小鬼子便是几个月前攻下县城的鬼子兵之一部。

　　用田秀雄走在鬼子兵小队最前面，他用双眼不停地扫视着科尔沁大草原上的一切景物。在他的身后，鬼子兵们呈一线行进。一条血舌利齿的大狼狗跟在队伍后面，那畜生神态亢奋，几次欲挣脱出去，都被队伍最后的那名鬼子兵吃力地拽住。这一小队鬼子兵就像行进在草原上的幽灵，直向快马店方向而来。

　　“满洲国”的建立让一些惶惶不安的百姓稍稍安定下来，人们以为日子顶多又回到了清末，并把所有美好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那个中国皇帝的身上。中国的皇帝还能不护佑自己的子民？很多百姓都被这种思想麻痹着。善良的人们哪里知道，所谓的“满洲国”只不过是小鬼子发泄兽欲的一个天地，那些来自樱花国度的人们在这里干下的是人世间最为残忍和丑陋的事情。

　　尽管有才爷爷在村里不停地告诫着，可是这并没有刺痛那些未曾见过鲜血的人们的神经。实际上，厄运就像草原上恶劣的天气那样说来就来，灾难的阴云随时都有可能遮盖整个快马店村的天空。

　　自从打响了针对东北军北大营的第一炮后，四个月以来，鬼子兵们烧、杀、奸、掠的兽欲在东北的大片土地上得到了充分的宣泄。

　　前不久，他们攻占了县城，在县城建立起伪满公署。用田秀雄此行是奉渥美洋参事官的命令执行一项旨在宣传“日中亲善”的任务。由于草原上的过牛道异常难行，用天秀雄已感觉到了双腿的疲惫，现在他急于找到一个村子暂时歇息一下。

　　鬼子兵小队正行进着，前面不远处的草地上突然蹿起一只灵动奔跃的黄羊，这立即引起了鬼子兵们的注意。那只黄羊在阳光恩赐之下时而纵情腾跃，时而温情散步，后来在一座高大的沙丘前停了下来。

　　鬼子兵们“呜嗷”怪叫着，向那只黄羊冲去。那条大狼狗也竖起了耳朵，焦灼地瞪视着前方，准备随时出击。

　　“巴嘎！”田秀雄低吼一声，所有的鬼子兵都停了下来。 他迅速地向地面一指，鬼子兵们立刻会意，纷纷伏下身子匍匐着，悄然向黄羊靠近。

　　科尔沁大草原的草色使黄羊彻底迷醉了，它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临近，依旧安然地吃着青草。当一个鬼子兵确定黄羊已进入了他们的射程，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过后，那只黄羊一头栽倒下去，鬼子兵们哈哈大笑着朝着那座沙丘奔去。可是他们刚刚靠近沙丘，一件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沙丘上突然站起一男一女两个慌乱的身影，他们一见鬼子兵，惊慌失措地向着沙丘的另一侧跑下去。鬼子兵们愣了愣神，突然醒悟过来，大声狂叫着，追上了沙丘。

　　从沙丘上眺下去，那两个人的身影十分清晰，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女人的手臂，惊魂不定地向前奔跑着。明媚的阳光沐浴着那个身段苗条的女人的身形，她就像是一只胆怯娇小的雌鹿，舒展着腰肢，长发和衣襟在风中里飘动着。那窈窕的身影立刻使鬼子军官用田秀雄的心头窜起一股邪火。

　　“捉住那个中国女人，我重重有赏……”用田秀雄站在沙丘上对着鬼子兵们喊道。

　　那两个人就是快马店村的石成和春花。

　　三

　　那天，李大婶和山虎娘对春花爹劝说无效，他死活都要把女儿嫁给县城附近的孙大户。春花娘死后，春花爹一个人将春花拉扯大，春花当然知道做爹的不容易，在他做出了这个雷打不变的决定后，春花有些绝望了。

　　春花和石成本想商量出一个对策，可炽情却突然在两个人的身体里燃烧起来。就在他们热烈亲吻的时候，突然炸响的枪声把他们从沉醉中惊醒过来。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从沙丘上站起来，只见一个个端着大枪的鬼子兵正抬着头望着他们。春花大吃一惊，对石成说：“那些人就是小鬼子吧，咱们快跑。”两个人急匆匆地跑下了沙丘……

　　狼狗的嘶嚎和子弹的呼啸在科尔沁大草原上响了起来。鬼子兵们一边开枪，一边大叫：“中国人，不要跑……”那条狼狗就像得到了某种攻击信号一样，顷刻挣脱了绳索，利箭般地向石成和春花追去。

　　石成和春花正惶急地跑着，一条毛茸茸的畜生遽然从身后窜过来，一口便咬住了石成的左臂。石成用力甩了几下，可是狼狗的牙齿却已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肌肉。惊急中，他抡起右拳向狗眼砸去，那条狼狗终于哀叫着松了口。春花看到殷红血液从石成的胳膊流下来，一阵惊叫。就在那时，十几名鬼子兵已然围上前来。

　　“巴嘎！”用田秀雄凶狠地叫道。他从身后的一名鬼子兵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战刀，猛然发出一声大叫，把战刀向石成刺去。”战刀不偏不倚地刺进了石成的腹部，鲜红的血液顺着刀锋流淌出来。用田秀雄手腕翻动，突然用力将战刀向上抽出，石成的腹部便裂开了一个口子。

　　“石成，石成……”

　　春花大声哭叫向石成扑过去，两名鬼子兵抢上前去，把她拉住。

　　“哈哈……中国美人，不要哭，哈哈……中国美人，不要哭……”

　　用田秀雄哈哈大笑着，再次他把战刀从地面上抬起来。春花惊骇地看着那锋利的刀尖沿着自己的两腿，一寸寸向上，向上，直到了胸口，才突然停了下来。

　　“不要哭，”用田秀雄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我顶喜欢中国女人。”他说着晃动了一下手中的军刀：“他打了我们的军犬，就该去死，你却不同，你可以用你的肉体来慰劳我们帝国军人。”

　　春花止住了哭声，但是两行悲伤的泪水还是静默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那年她才十九岁，成了快马店村一个容貌出众的姑娘。没想到，自己竟第一个遭遇了小鬼子。泪眼汪汪的她惊悸地看到鬼子军官的战刀在阳光里快速地一闪，自己束胸的扣子被划开了。十几名鬼子兵哈哈怪笑着扑上前来。

　　春花猛地从悲痛和惊愕中清醒过来。这个生在草原上的女人终于被激怒了，她就像一只突然跃起的黄羊，顷刻便撞翻了几名鬼子兵，从那些失去人性的畜生中间逃了出去。她的速度远远地超越了她的想象，逃生的欲望使她恨不得生出翅膀，在小鬼子们呆愣的瞬间，她已经与那些茫然失措的家伙拉开了一段距离。最后，她转到了一座沙丘后面。

　　“巴嘎！”用田秀雄暴跳起来，吼叫道：“追。”

　　他的声音刚一出口，那条大狼狗最先追了出去。

　　春花脚下如飞，情急之下的她没有别的方向，也没有别的路，在绕过了草原上的几座沙丘之后，她向快马店村跑去。可跑着跑着，回头一看，那条毛茸茸的畜牲又追了上来……

　　她惊骇极了，终于上了一座沙丘。向下一望，不远的地方，快马店村呈现在她的眼前。只见，一只八卦风筝正高高地飞在天上。春花惊喜异常，大声喊道：“山虎哥，山虎哥，小鬼子来了，小鬼子来了。”随后奔下了沙丘。

　　那时，山虎和他的儿子小虎正在村口放风筝，骤然听见了春花的喊声。

　　小虎说：“爹，是春花姑。”

　　山虎定睛一看，不是春花是谁？再看她的身后，追着一条狼狗。更远的地方，十几个鬼子兵正急速追来。

　　山虎对小虎说：“快回告诉你娘，就说小鬼子来了，让村里的人都躲一躲。”

　　小虎答应一声，飞快地向村子里跑去。

　　山虎看见小虎进了村子，这才捡起一根木棍，迎着春花奔过去。

　　春花到了山虎面前，一个踉跄撞进他的怀里，那条狼狗也刹那而至。山虎一把推开春花，抡起木棍朝狼狗打去。这情急之中的一下，他用尽了力气，那条狼狗被夹带着风声的木棍打出一丈开外，重重地摔在求雨庙前的空地上。

　　跟在狼狗后面的鬼子兵，突然之间就到了村口，他们同时对山虎举起了手中的大枪……

　　这天，山虎娘病了，兰花正在给她端药，小虎一步闯进门，急迫地说道：“娘，小鬼子来了，我爹让你告诉村里人躲一躲。”孩子的话音刚落，快马店村外便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声。好像一个霹雳袭了过来，兰花的双手一抖，手中的那只碗猝然翻落在地上……

　　“快去告诉太爷爷，就说小鬼子来了……”兰花吩咐小虎道。

　　小虎答应着向有才爷爷家跑去。到了有才爷爷家，有才爷爷说：“是福不是祸，是祸难躲过。小虎，你快跟我来……”有才爷爷说着，牵着小虎的手，进了屋。他吃力地挪开靠近北墙的一口大缸，又将垫在下面的一块木板掀开，指着露出来的洞口对小虎说道：“孩子，快进去，千万不要出来。等小鬼子走了，太爷爷来叫你……”

　　“那我娘呢？”小虎说。

　　“来不及了，你先下去吧。”在有才爷爷的催促下，小虎跳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之中。

　　那年五月，赵山虎在快马店村外被小鬼子们的十几颗子弹射中。滚烫的鲜血从他胸口喷射而来，他大睁着眼睛，倒在了草地上。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三岁。

　　在距他倒下不远的地方，春花被几个鬼子兵强行按在了地上，她在鬼子兵的大声狂笑声中拼命地哭喊着。

　　用田秀雄走过去，用力打了她两记耳光，猩红的血液便像一条蜿蜒的溪流，爬出了她的嘴角。春花的衣服被一件件抛在了她身边草地上。

　　远处的丘顶，一片黄色的野花在陡起的疾风里剧烈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