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那女人瞅了一眼自己的孩子，轻声地说：“孩子，别怕，咱们不要他们的肉……他们的肉不好吃……”

　　“你说什么？”鬼子兵小头目竟哈哈大笑起来，他用牙齿撕下一块肉，一边嚼着一边说道：“这块肉很香！小孩，你快说，你愿做天皇陛下的子民，这块肉就全部给你。快说……”他说完这句话，用狼狗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小女孩。

　　“快说。”鬼子兵心急地追问道。

　　“我……我不吃你们的肉，你是……你是小鬼子。”那个被逼急的孩子胆怯地回答道。

　　“巴嘎！”小女孩话音刚落，鬼子兵小头目便暴跳起来，他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恶狠狠地说道：“你敢蔑视天皇，死啦死啦的！”

　　“放开我的孩子，放开我的孩子。”那个女人发疯般地哭喊着。

　　“你们统统不想活啦！统统拉到部落外去喂蚊子。”随着那个鬼子兵小头目的叫喊，另外几个鬼子兵扑了过来，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母女二人被鬼子兵们向部落外拖去。

　　兰花是从那个敞着口的茅草棚子里目睹到这一幕的。那是多么可怜的一对母女啊！小女孩那可怜的目光刺痛着她的心，那些小鬼子又让她恨得牙根发痒。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他们个个都是杀人成性的恶鬼啊！到了夜半，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就是拼着命，也要逃出这个鬼地方。她不能离开她的儿子小虎，小虎也不能离开她，他还在快马店等着她呢。

　　二

　　当太阳再次升起来，兰花来到集团部落已是三天了。今天早上，十几个端着刺刀的小鬼子把人们从茅草棚中放了出来。他们在吃了一点鬼子兵们剩下的发着馊臭气味的剩饭之后，被集合到一起。昨天夜里那个大嚼熟肉的鬼子兵小头目走到众人面前说道：“现在，你们统统去服劳役，谁要逃跑，就地处死。”

　　短暂的集合过后，人们排着队去领取工具。兰花领到的是一把生了锈的铁镢。由于三天只吃到一点馊饭，铁镢拎在她的手上有些沉重。他们今天的劳役是修筑集团部落内的道路。狗日的小鬼子果真是狠了心不让人们回去。

　　这一天，李兰花在服劳役的时候，那个逃的想法仍不时地从她的脑子里闪出来。她做着最好的设想，并不断地鼓励着自己，慢慢地向通往部落外围的地方靠近。有几次，她真想抛开那把镢头，狠命地逃出去。哪怕是九死一生，哪怕是着了小鬼子的枪子。她曾细心地观察过，在那些监工的小鬼子身边根本没有什么马匹，也许她真地能够躲过小鬼子的枪子，凭着自己的脚片子，逃回快马店村。可是，就在她用镢头刚刨起一块泥土，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在盯着她。那眼光一定是毒毒的，她的背部隐隐地感到有些刺痛。她急忙回过头去，不禁一惊，只见两个小鬼子正目光灼灼看着她。

　　今天的小鬼子真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偏偏只监视她一个人。难道是他们看穿了她要逃的心思？兰花试着走到了另一个地方，隔了一会儿，又偷偷的去看身后。真是难以捉摸，那两双鬼眼就像粘在了自己的身上。反复几次的结果都是一样，她真恨不得举起镢头，把那两个小鬼子打倒。看来逃跑的希望在今天要落空了，只得另寻机会。

　　中午，照例吃的是那些发馊的剩饭。下午的情形更糟，那两个鬼子兵竟在她的身后指着她的身子，淫邪地怪笑起来。

　　又过了整个下午，直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兰花忽然被那两个鬼子兵拦住了。

　　“你往这边开路。”一个鬼子兵说着，抢过她手中的铁镢。

　　“你们想干什么？”兰花愕然问道。

　　“你今晚住在那边。”另一个鬼子兵们指着远处的一座泥土房子说道。

　　兰花只觉得一阵心慌，她急忙扭过身去，想追上前面的人们，可是那两个提着刺刀的鬼子兵死活捉住了她的两只胳膊……

　　没过多久，兰花就被推进那间泥土房子。两个鬼子兵锁紧了房门，在门外“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阵之后，朝那四座茅草棚子走去了。

　　集团部落内的又一个夜晚很快降临了。

　　然而这个夜晚却让李兰花心神难安。自己一门心思想跑没有跑成不说，反倒引起了小鬼子的注意。昨天晚上自己还和乡亲们住在一起，而今天竟被小鬼子单独锁进了这间炕、桌、凳俱全的屋子。她几次试图逃出这个小屋，无奈窗子也在外面被钉得死死的。小鬼子既然盯上了自己，就绝不会是什么好兆头。那些丧尽天良的小鬼子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昨天的那对母女就是一个例子，也不知她们后来到底被小鬼子怎样了？兰花暗暗地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妙。

　　兰花不想则矣，她这一想之间，只觉两只耳朵也分外灵精起来，忽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向这边走来。一定是那两个小鬼子，她的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那脚步声是越来越近了，她甚至听到了那两个鬼子兵的笑声。兰花惊急之间，下意识地用手在屋子里胡乱摸索起来。总算是摸到了一块硬硬的物事，那是垫在桌子下的一块石头。好歹把那块石头拿在了手中，鬼子兵们笑声也在门口止住了。门外响起了开锁的声音，她的心头随之一紧。屋门瞬间被打开了，两个鬼子兵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

　　小鬼子到底还是来了，原来那两个小鬼子整天都在打她的主意。

　　“中国美人，不要害怕，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一个鬼子兵说道。

　　“听话的，才是大大的良民。”另一个鬼子兵说着，还对她竖了一下大拇指。

　　这两个狗畜牲是铁了心来作践她，一进屋便大声淫笑着朝她逼过来。她惊慌失措地向后退着，转眼便被逼到了炕沿附近。眼见一个鬼子兵高大的身体压了过来，哪怕只要再迟疑一下，自己清白的身子就要被那两个小鬼子给糟蹋了。李兰花在惊骇之下突然感到了手中的分量，只觉一股热血倏然从脚底直窜上来。她狠命地把手上的东西向那个最近的小鬼子头上砸去。

　　那个鬼子兵晃了两晃就倒下了，李兰花和另外的一个鬼子兵却都是一惊。

　　她还是第一次那么用力打人，并且是动了家伙，打倒的还是一个鬼子兵。

　　鬼子兵根本预料不到，同伴会被骤然击倒，打人的却是一个中国女人。

　　“巴嘎！”那个鬼子兵呆愣了一下之后，狂叫一声，端起刚放在墙角上的刺刀向兰花直刺过来。李兰花那时整个人都灵醒了，她快速将身子一转，躲开了小鬼子的刺刀。那小鬼子一刺不中，又把刺刀撅过来。可就在那时，门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住手！”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门口闪了进来。

　　端着刺刀的鬼子兵转过头去，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李兰花惊奇地看到，那个张牙舞爪、兽性十足的家伙很快就被驯服了。他弯着腰，向那个人鞠了一躬之后，狼狈地逃出了屋子。

　　“你是谁？”李兰花惊异地问道。

　　“对不起，让您受惊了。”直到那个人开口说话之际，兰花才认出，原来那个人就是几天前在快马店村看到的日本女人渥美津子。在这紧急的关头，渥美津子的及时出现，是令她所无法预料的。

　　渥美津子这几天一直就在集团部落内，只不过前几天用田秀雄那个让中国人血溅当场的场面，骇得津子大病了一场。到那时，她才彻底知道了一向以武士道精神著称的日本人在中国的所作所为。难怪那些中国人对日本人充满了仇恨。今天她的病总算是好些了，本想到外面去透透气，却看见两个士兵正用刺刀逼着一个中国女人朝一座小房子走去。她蓦然感到那个中国女人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

　　“她是清净寺中的那个女人？”渥美津子脱口自语道。从那一刻起，她便开始留意起那两个本国士兵的行动。到了晚上，她跟着他们朝这所小房子走来。无奈，自己虽然紧迈碎步，最终还是被那两个家伙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们这些小鬼子，快把我从这个鬼地方放出去，我要见我的儿子。”兰花急切地喊道。

　　“我不是小鬼子，我只是一个日本女人，”兰花听到那个娇小的日本女人说道：“你现在可不能走，现在正是他们防守最严的时刻。你是一个好人，你救过我的命，明天天亮以前，我会让我的同乡小野放你去见你的孩子的。”

　　好歹是熬过了半夜，那是充满了幻觉的一个夜，她的儿子小虎时常跳到她的眼前，她甚至听到了小虎的哭喊声。真是无法想象，她的儿子这几天到底会怎样了。

　　终于到了渥美津子的同乡小野换岗的那一刻，那时整个集团部落都处在一片静寂之中。两个女人出了渥美津子的居处，就像惊悸之中的小兽，急急惶惶地向集团部落外溜去……

　　李兰花一脚踏出了集团部落，便一心火急地奔向快马店的方向。可就在她跑出没有多远，就见到有着朦胧天光的草原上现出一棵孤树。从远处看，兰花便觉得那树形有些怪异，及至近前，她只感到头皮发炸，周身的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女人的尸体正倒挂在树上，各色蠕动着的蚊虫叮满了她们的全身。

　　不用细想，兰花已经知道，她们就是前天晚上被鬼子兵们拖出去的那对母女。她的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在她重新站起来的瞬间，两行热泪已顺着她的脸颊汹涌而出。

　　三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的那个夏天，李兰花从日本人建在科尔沁大草原上的第一座集团部落中逃了出来。当时，她还不知道，她那次真的是逃离了一座地狱。因为在两年之后，在那座部落内爆发了一场瘟疫，里面的所有百姓都在瘟疫之中失去了性命。

　　这天兰花算是尝尽了苦头，连续几天吃睡不好，再加上心里火躁，又被那倒吊在树上的尸体惊了一下，到了快马店村的时候，她的整个人都要散了。她跌跌撞撞地进了村子，眼前的景况又让她感到吃惊。那哪里还是快马店村啊！整个村中大多数房子都被小鬼子纵下的大火焚毁了，熏黑的残垣裂壁满目皆是。老柳树下，那具断头的尸体也被野狗啃开了腹部，发出恶臭难闻的气味。整个村子静得有些可怕，就像是一座墓场。

　　兰花来不及细看，直向有才爷爷家的院子跑去。令兰花欣慰的是，村子中的还有一部分房子没有遭受火患，有才爷爷家的那座房子也还立在那里。她惊喜地奔过去，可是进了有才爷爷家的屋子，赫然看见，那地窖上面的木板却揭开了。探着身子向下看去，哪里还有小虎的影子？

　　“小虎，小虎，你在哪里。你不要吓妈妈……你不要吓妈妈呀！”兰花有些害怕了，急忙跳下去，地道里果然空空的。

　　她从地窖爬出来，脸上已经罩上了一层阴云。

　　“孩子，孩子，你在哪呀？”兰花不由自主地出了有才爷爷的院子，疯急地跑上了村子。她边跑边唤：“小虎，你在哪，你快出来，妈妈回来了。”

　　女人的声音在空寂的村子里大响起来，她在期待着儿子的声音，可是空寂的村子里没有任何回答。

　　在声嘶力竭的叫喊过后，她终于停止了喊声。她开始害怕寻找孩子的希望会在她的最后一声呼唤里彻底破灭。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孩子。

　　可是几乎寻遍了全村，最终还是不见小虎的身影。

　　她走在那些坍塌的房子、熏黑的墙壁以及烧断的椽木之间。周围的一切显得是那样的陌生和可怕，而她也像是一个失了魂的人。最后，不知不觉地，她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前。她惊异地发现，她和赵山虎住过的那两间茅草房还立在那里，好像在专等着她归来似的。女人疾步奔了过去，一把拉开了门。可是，屋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她实在没有勇气再走进去。回过头来，望着村中的那片废墟，兰花双手拂着破旧的门框，慢慢地瘫软下去……

　　后来，科尔沁草原上夕阳的斜晖静静地蔓延进村子。在门口呆坐了一刻之后，她越来越感到心慌。她甚至想到是不是那该死的野狼窜进了村子。忽然一种新的希望又在她的心里滋生出来，这种新的希望让她重新生发出巨大的力量。她立刻站起身，抬脚向村口跑去。

　　没过多久，李兰花便来到了离村三里的赵山虎墓前。果然，在那里，她惊喜地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呆坐在山虎的坟前。

　　“小虎……是你吗？她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的，那一定是小虎，一定就是自己的孩子。兰花的声音蕴涵着无比的激动和震颤。

　　那个小小的身影猛然站起来，喊了一声“娘”，便扑了过来。

　　在夕阳的余晖之中，两个患难的母子紧紧地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