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八月，苏联政府宣布与日本进入战争状态。苏联远东第一方面军、第二方面军和后贝加尔方面军从东、北、西三面进入中国东北，向日本关东军发动全线进攻。苏军的猛烈攻势，引起关东军的极大恐慌，战争的形势急转直下，日本军队必败的命运已无可挽回。
八月十二日这一天，伪满公署副县长用田秀雄接到伪四平省总次长的电话命令，让他必须赶在第二天5时前携境内所有日本人全部撤离县城，逃往四平。放下电话，用田秀雄的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他如木雕般呆立在那里。
是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将他从呆立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他镇静了一下说道：“进来。”门一开，进来的却是日本女人渥美津子。
“巴嘎！”用田秀雄怒道：“你不在慰安所，来这里干什么？”
渥美津子突然双膝跪下去说道：“用田叔叔，听说日本人要走了，您带我一起走吧。我想念日本，想念富士山，想念我的妈妈。”
这十四年以来渥美津子一直就在县城中，用田秀雄调离后，新任副县长影岛荒吉再次强暴了她。两年前，她曾多次向影导荒吉提出回国的要求，但都被影导荒吉拒绝了。痛恨之下，渥美津子打了影岛荒吉一记耳光，影导荒吉摸着被打红了的面颊说道：“你为什么要回国？现在每一个日本人都应该为圣战作出贡献。来人，把津子带到慰安所去，她应该用她的肉体去慰劳大东亚圣战中的武士。”
当时的津子大声哭喊着不肯前去，可是最终还是被两名日本军人拖到了东北街的慰安所。这两年来，渥美津子在慰安所里承受了巨大的侮辱，那些日本军人有时十几个人一起来到慰安所，轮流对津子和其他几名朝鲜妇女进行摧残。昨天，她从一个来到慰安所的日本军人口中知道了日军不日将撤走的消息，所以今天便逃出了慰安所，直接来找用田秀雄。
用田秀雄闭上了双眼，沉痛地说道：“是的，这场圣战就要结束了。那些苏联人和中国人是不会再允许我们留在这里了。津子，你先回去吧，临行时，我一定会通知你的。”
“谢谢用田叔叔。”渥美津子带着感激的神情退了出去。
这天夜里，用田秀雄再次被电话铃声惊醒，伪四平省总次长在电话中命令他道：“用田君，你必须马上离开，据我们的消息，那些苏联人很可能在明天拂晓就到达你们那里。”
放下电话后，用田秀雄大惊失色，这个脑子里充斥着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人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懦弱。他并不想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中国东北这个地方，于是他紧急集合起伪满公署里的日籍要员。那时驻防县城已全部是伪军，一路上，没有军队的保护，他必须连夜离开。
用田秀雄带着伪满公署里的日籍要员叫开了伪军把守的城门，在漆黑的夜色中，骑着马悄然溜出了县城。
怎么忘记了津子？在离开县城十几里路之后，用田秀雄猛然想起了那个渥美津子。他不由停住了马匹。
麻绳军医官问道：“用田君，什么事？”
要不要回去把津子带出来？这个念头在用田秀雄的脑子里飞速一闪，但马上就被他否定了。他对麻绳一朗说道：“没什么，麻绳君，我们继续前进。”
那天晚上，用田秀雄当然不会料到，当他们行到当年他曾带领人马去攻打的那座土龙山的时候，前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那时，一个操着浓重山东口音的汉子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天帮’‘四海’绺子。你们听着，要命的就乖乖给我举起手，爷留你一个活口。不要命的，你就抄家伙，爷的一枪打爆你的头。”
用田秀雄顿时被惊得魂飞魄散……
三
伪四平省总次长的消息是相当准确的，八月十七日下午六时，苏联红军军官郭罗斯捷廖夫便率队乘三辆战车开进了县城。是夜，又有二十辆军车开入县城。军车上的郭罗斯捷廖夫中校对坐在他身边的士兵说道：“传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去骚扰那些中国百姓，既然这里的日本人已经撤走，那就可以让那些中国百姓自由出入。另外，通知我们的士兵，要在这里很好地休息一下。还有，日本人刚走，我们也刚到这里，这里的秩序可能混乱，要注意加强警戒。”
“放心吧，中校，这件事交给我去做。”坐在他身边负责保护他的那名士兵愉快地答应道。
“中校，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隔了一会儿，那名士兵问道。
“也许很快，”郭罗斯捷廖夫答道：“如果这里不出现大的混乱，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县城里热闹起来，苏联军人们大声欢笑着，唱着嘹亮的军歌将一辆辆军车开进了伪满公署大院。
过牛道上的一路颠簸，使得郭罗斯捷廖夫中校明显地感到有些疲惫了。现在，他坐在伪满公署副县长用田秀雄前几日还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将双目微闭起来。一个士兵端着一盆温热的洗脚水走进屋里，见郭罗斯捷廖夫中校俨然入睡，便要退出去。郭罗斯捷廖夫却将他叫住了：“传我的命令，让士兵们早早休息，明天，我们也许会有新的任务。”
那个士兵放下水盆，行了一个军礼，走了出去。没过多久，那些苏联士兵的军歌声便完全结束下来，伪满公署大院里一片宁静。
在这个夜里，县城东门外东大边屯内，当地大户王宪臣家的灯却还亮着。王宪臣穿着一身肥大的衣裤半躺在一张太师椅上，在灯光的映衬之下，白胖的脸上泛着微红的光。这王宪臣也是境内有名的大户，平时喜欢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当那顶瓜皮小帽摘下来时，整个油光可鉴的脑颅便完全暴露出来。此时他正用手指捻着两撇油黑的八字须对站在他面前的一个汉子叨咕道：“日本人走了，天下又要大乱了，那些大鼻子在今天下午便进了县城。这年头，真是诸侯割据，谁有能耐谁使呀！”
“管它到什么时候，东家你的手上可是有人有枪啊！”站在他对面的那个高大汉子笑道。
“可是，光凭我这几条枪又有什么用呢？那些大鼻子在这里是不会住长的，往后这个地方说不准还会来几路神仙呢。”王宪臣说着长出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对那个汉子说道：“李化臣，你在我这里隐姓埋名有很多年了，也到了你一展身手的时候了。自从你被日本人所指使的那个马警尉斩了手，投奔到我这里来，我王某人就未曾小看过你。我的意思是想让你重拉绺子，如果风向一变，咱们都好有个照应。这日本人一走，‘满洲国’一倒，当然要‘蛟龙入海，猛虎归山’了。”
“可是东家，我哪来的枪啊？当年要不是那个郝红阳听信了于景泮，和日本人较量，十三泡的绺子也不会灭了，我李化臣也不会……”李化臣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禁又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幕。
那天晚上，他对着郝红阳开出一枪之后，连夜逃出了十三泡。他就像是一匹凶恶的孤狼，逃窜出草原。可一旦进入村屯，这只狼就不得不收敛起凶相，装作一条受了伤的丧家之犬，暂且苟全性命。
这些年，每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十三泡来。他恨那个李巴山，不错，是李巴山把他赶出了十三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把那支枪埋藏起来，各处流浪。那一年，他流落到县城，急于去找一份能够暂时糊口度日的差事，不想却引起了福厚涌烧锅老板的疑心。他被举报之后，被斩去了左手上的四根指头。
“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现在又是个‘乱八地’，是英雄自有用武之地。”王宪臣摆摆手说道
李化臣说道：“不瞒东家说，这些年，我做梦都想拉起绺子，东山再起。姓李的现在正是落难的时候，还望东家给我指一条明路。”
“明路是有，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王宪臣慢吞吞地说道：“你既然走过那条道，怎么起家还用我说？你若真是一条强龙，就在今夜去县城弄出几条大枪……”
“您不是说那些大鼻子入城了吗？”李化臣说道。
“这个我不管，我只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胆量。你能弄回一条枪，我王某人就备上三条枪。你要是真有这个本领，我来铺局，帮你拉绺子。”王宪臣紧盯着李化臣的面孔说道。
李化臣咬了咬牙：“好，东家，这件事我去做。”
李化臣说完这句话，出了王宪臣的屋子。
是夜，整个县城中一片寂静。一条人影窜上了几丈高的城墙，入了城，直朝西北街方向而去……
今天晚上，苏军红军入城时，那隆隆的军车声，却让一个人胆战心惊，他便是伪满公署警察署里的那个马警尉。此时，他正在西北街的家中。街上出奇的宁静反倒使他不安起来。他阴沉着那张驴脸，弯弓着虾腰，在屋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
前两年，他的黄脸婆老婆死了，现在，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几年，自从香草死后，马警尉时常会做着噩梦。在梦中，他经常会被披头散发的香草追得无路可逃，直到他从梦中惊醒为止。
日本人来了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的罪孽太重，所以，苏联红军一进城，那隆隆而动的军车声便让他提心吊胆。他担心弄不好那些大鼻子会和他清算那些旧账。
马警尉正想着，忽听窗外似乎有脚步声走过。一开始，他还以为听邪了耳朵，可是后来，那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到了他的门前，那脚步声嘎然而止。
“谁？”马警尉惊恐地喊道。
门外的声音却一忽没有了，可刚一转脸，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马警尉忽地走到门前，对着门外喊道：“什么人？”
门外响起了一声猫叫，马警尉骂道：“该死的猫！”他说着，拨去门闩，把头探出门外。转瞬之间，一条高大的黑影便到了面前。他想关门已经来不及了，长长的头发已被那人一把揪住。
“是哪个不要命的？”马警尉叫道：“快放开……”
那人随即把他推进屋，说道：“姓马的，你还认识我吗？”
马警尉吃力地抬起头看了看那人。只见那人身量高大，浓眉豹眼，两腮多肉，劾下无须。不及细看他便说道：“这位朋友，马某人可不认识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找错人了，快放开！”
“没错，我找的就是你马警尉！”那人说着，将左手伸到了马警尉眼前：“姓马的，你看清楚了，你不会忘记七年前的那件事吧？”
马警尉立时脸色大变，惊骇地说道：“你是……你是……”
“我是七年前被你带到警察署刑讯室，铡掉四根手指的那个人，老子今天是来和你算这笔债来了。”
马警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消消气，别上火，开开恩。我家里的一切随你拿。女人入了土，钱就藏在地窖里，柜子里有绫罗绸缎……”
那人冷冷地笑道：“你小子别尿裤子。实话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
“你想要什么，和我说呀。姓马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那马警尉简直就要哭出声来。
“我只想要你的命！”那人低吼了一声：“我给你留个姓名，别忘了做鬼以后来找我，我是十三泡上的李化臣。”
马警尉说道：“你是李化臣，您一副贵人样，怎么会是那个土匪呢？再说了，那李化臣咋能来这儿装穷卖贱呢？”
“不错，我就是李化臣，那几年爷被李巴山逼急了，逃出十三泡，才落了配！竟被你这个狗东西给糟蹋了一番。”李化臣苦笑道。
“你就绕了我这条狗命吧！”马警尉忽然左右开弓地打起了自己的嘴巴：“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是……”
“你还是做鬼去吧！”李化臣说着，咬着牙根，把马警尉的头向墙上撞去。
那马警尉一开始还是惨嚎，撞了十几下之后，便再也不叫了。李化臣松开手，他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上。李化臣伸手去探他的鼻息，马警尉哪里还有进出的气。
做完这件事之后，李化臣瞪起豹子一样的眼睛，在马警尉的屋子里搜索起来。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墙上，马警尉的那支短枪就挂在那里。
只用了一个时辰，李化臣便回到了东大边屯，那时王宪臣还没有睡。
王宪臣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失手了？”
李化臣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一支短枪，一把拍在了王宪臣面前的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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