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骑士的绝响(1)

　　刘备是一条鱼

　　关羽千里走单骑，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永恒的骑士绝响。可以确信，这部老戏，会世世代代传唱下去，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

　　这一类故事，在西方骑士文化中，堪称车载斗量。但那些骑士都是披星戴月，顶风冒雨，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找女人。而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男人花费这么大力气去找女人，是没出息的表现，只有找男人才会激动人心。

　　只有一个问题需要我们探究：为啥关羽要千里走单骑？为什么这么美丽的事儿，别人却不乐意做？

　　回溯到刘、关、张这哥仨相逢之初，那时节他们都是年轻人，张飞甚至只是一个孩子。从此这三兄弟不离不弃，食同盆，睡同榻，一直到死，也没有闹过别扭。可是这世上，最难相处的，莫过于人与人了，哪怕同体连心的夫妻，都难免闹点小风波，吵个嘴，打个架，离婚离异，更是等闲事耳。何以这三个男人，却能够把他们之间的感情持续下来？

　　一辈子也没有闹过别扭的友情，这是何等的奇异。

　　推究起来，根子要归结在刘备身上。刘备这个人，他志气宏远，心性却出奇的淡定。让他坐在龙椅上当皇帝，他就能体现出帝王的威严，让他挑着担子上街卖草鞋，连城管都不忍心砸他的摊子。他拥有着可怕的帝王之才，却能够心性淡静地在荆州刘表那里坐八年的冷板凳，纵然是天大的英雄，这八年冷板凳，也会生生地把人坐残。但是刘备却坐不残，此人有一种强大的心灵力量。

　　刘备是个善于与人相处的人，具有着超强的打造群体人格的能力。

　　刘备曾形容他和诸葛亮的关系，说：“我们俩啊，就好像如鱼得水，那滋味说起来，就一个字：‘爽’！”

　　如鱼得水，刘备的人格是一条鱼。他能够让自己在任何人的人格中自由往来，不妨碍你，也不影响你，只是让你感觉到异常的愉悦。一旦你尝到这种滋味，也食骨知髓，终生难忘。

　　何以刘备是一条鱼，而别人就不是呢？这是因为刘备洞悉人性。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对于人性有隔膜，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不知心，就是不了解人性。所以平日里相处，稍有不慎，就触碰到对方最为敏感的地方，引发不测之危机。而在刘备的眼里，人性就如同一幅美丽的风景，何处有山，何处是水，他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徜徉于人性的原始丛林之中，胜似闲庭信步。他会小心翼翼地避过人性中的敏感地带，避免激发出人性中的恶，他会对人性中的善多加关注，通过正面性的强化刺激，让与他相处的人，感受到自己的人品的高贵与人格的尊严。

　　关羽、张飞、赵云还有诸葛亮，他们都是无力抵挡来自于刘备的这种诱惑。一句话，与刘备待在一起，舒坦。

　　一旦与刘备相接触，此后的你，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距离有多么遥远，只要听到刘备的下落，就会不辞辛苦、翻山越岭地寻找过去。因为你无力抗拒这种比原始本能更强大的召唤。

　　刘备那磁石一般的吸引力，是促使关羽千里走单骑的外在动力。

　　而关羽，在走单骑这一年，已经是40岁了。他正处于体力和智能的双重巅峰，已经成长为当时独一无二的优秀将领。不管是单挑还是打群架，他已经找不到对手。

　　于他而言，留在曹操这里，无非是上马金，下马银，无非是无上的尊荣与威严。可是这些烂东西，刘备那里也有，而且未必比这边少。

　　最主要的是，和刘备在一起，舒坦！舒坦是人生所追求的、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境界。

　　金钱、美女、权力与地位，所有的这些，人类之所以追求，是因为这些东西能够带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可是在刘备身边，只要陪着他聊天瞎扯，不需要这些就能达到舒服的目的，那你又何必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呢？

　　总之，刘备人格所具有的强大征服魅力，与关羽正达巅峰的体能智慧，构成了这一曲千里走单骑的孤独剧目。

　　此后历史上再也没出现过刘备这样的人。所以关羽只能在漫长的历史中，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这条英雄之路上。

　　与爱情相遇

　　有一部老淮剧，叫《关公辞曹》，早年上海人民淮剧团曾经上演过。

　　剧情很简单，是说曹操有个女儿，叫曹月娥，美貌善良，蕙质兰心，熟读史书，精通武艺，乃不世出的杰出女子。有一天，曹月娥不留神往窗外一看，正看到关羽关云长蹲在她窗户外边，光着膀子逮虱子。那浑身上下的腱子肉，让曹月娥意乱情迷，顿时就爱上了这个红脸盘的汉子。

　　等到了关羽挂印封金、辞曹而走的时候，曹月娥无法忍受与心中恋人分手的痛苦，就骑上桃花马，一路狂追，终于在一座落花亭附近追上了关羽。然后，曹月娥勇敢地向关羽表达了爱情。

　　曹月娥说：“关大哥，我爱你，你是风儿我是沙，我愿跟你到天涯。”

　　可是关羽说：“姑娘，你认错人了吧？咱们以前也没见过啊。”

　　红脸盘的关羽，拒绝了多情美少女的求爱。

　　然后曹月娥就哇里哇啦开唱，内容是想说服关羽爱她。说到最后也不管用，曹月娥一急，就拔出佩剑，在关羽面前自刎了。

　　鲜血激溅，桃花斑斑。

　　关羽惊呆了，然后就轮到他开唱……大意是这事不怪他，真的不怪他，你不能因此而追究他的刑事责任。诸如此类。

　　当然，正如我们所知，曹月娥千里追关羽，美少女自刎表真情，这是人民群众对关羽千里走单骑的美好想象。实际上，曹操生下的女儿数量，差不多应该是七个，排在前面的三个女儿，分别是曹宪、曹节和曹华，年龄都不是太大。关羽出走这一年，大女儿曹宪不过刚出满月，让你一个还没出满月的婴儿，去追40岁的关羽关大叔，这未免太那个了。

　　后来，曹操把他的前三个女儿，一股脑儿地送进了宫里，负责监管汉献帝，二女儿曹节立为皇后。

　　既然曹操的女儿没有爱上关羽，那人民群众又是从何处来的灵感，创造出这么一个美丽的故事呢？

　　这个灵感来自于张飞。正当关羽千里走单骑时，刘备正飞马向汝南狂奔，去找在那里安营扎寨的张飞，而张飞也正在山野中狂奔，穷追前面一个飞逃的女生。张飞骑着快马，那女生光着两只脚，如何跑得过他？被张飞兜头拦截下来：“站住，你是何人？胆敢长得这么美貌？”

　　那女孩吓坏了，却还壮着胆子，反过来吓唬张飞：“不许你碰我，我可告诉你，我是有来头的！”

　　张飞乐了：“你有来头？”女孩道：“我真的有来头，你敢碰我，我叔会杀你全家的。”

　　张飞缩了缩脖子：“好可怕，你叔是哪个？”

　　女孩道：“我叔就是曹操，他现在是大将军。”

　　张飞大诧：“有没有搞错？你是曹操的侄女？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山里，鞋也不穿到处乱跑？”

　　女孩道：“是这样，我爸跟我叔起兵，去挟天子去了。我们就留在家里，没有吃的，也没有柴烧，我只好进山砍柴，不想迷路了……遇到你，傻大黑粗的，还以为是只黑熊怪呢。”

　　张飞道：“我爱你。”

　　女孩：“有没有搞错，我们还不认识呢。”

　　张飞：“爱，是心与心的交流，认不认识并不重要，你说是不是？”

　　女孩：“别扯了，如果你护送我去找我叔叔，我会跟叔叔替你说情，饶你不死，说不定还会给你个官做。”

　　张飞：“抱歉，我这里只有洞房。”

　　就这样，张飞冲破世俗观念，勇敢地爱上了曹操的侄女。这段故事，由于罗贯中没有写入《三国演义》，所以人民群众知者不多。但许多史家都知道这事的，难免到处卖弄，结果卖弄过来，卖弄过去被戏曲家听去了，就改抄到关羽身上，将曹操的侄女改为女儿，凑在千里走单骑上，成就了一段戏曲佳事，让许多唱戏的找到了饭碗。

　　心灵的强大力量

　　刘备向着汝南疾奔。

　　查史书，他身边带着一支亲兵卫队，卫队的首领就是三国时代第二能打的战将赵云。这时候吕布被曹操搞死，赵云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高手。

　　赵云早先是公孙瓒的部将，不慎遇到了刘备，从此被刘备吸引，沦为了刘备那无上人格魅力的俘虏。此后赵云就一直留在刘备身边，做刘备的亲军统领，负责刘备的人身安全。所以赵云早期的战斗历程，应该是跟在刘备后面到处乱跑的过程。

　　赵云的为人风格与品性，和刘备是有精神上的相通之处的。单论武艺，天下已经没有对手了，但赵云保持了不可思议的低调，如果不是长坂坡他一鸣惊人，说不定他会一直低调到死，也不吭一声。

　　刘备和赵云这俩怪物，都是违背了人性规律的异类。人性是需要折腾的，也就是需要磨炼，越是折腾，越是磨炼，人生的经验就越是丰富。倘若不折腾不磨炼，那么这个人就会废掉。好比一柄上好的宝剑，不经常拿它剁剁菜切切肉，那么刀口就会生锈。

　　可是赵云和刘备，能够于长时间的淡静过程中，仍然保持着心灵力量的强大，一旦机会来临，呜嗷一声跳出来，就立即吸引了世人的眼球。

　　总之，这俩人不好惹。

　　刘备和赵云，来到了汝南，与张飞热烈握手：“小张，你个缺心眼的，搞来了这么多人手，不说快点带人去接我……”张飞汇报说：“老板，我遇到爱情了。”

　　“真的吗？”刘备大惊，“就你这傻大黑粗……谁家丫头这么倒霉啊？”

　　张飞道：“是曹操的侄女儿。”

　　刘备大喜：“这门亲事好，我表示强烈支持。我就不信了呢，咱们搞不了曹操，难道还搞不了他侄女儿吗？只不过，怕你找不到有胆子替你下聘礼的人。”

　　说话间，又见一队敞篷车络绎而来，关羽关云长一马当先，向着大家热烈的招手：“大家好，我也回来了，我还把两位嫂子给大家带回来了。”

　　刘备说：“你看这个小关，都四十岁的人了，还不会说人话。你送回来的明明是我老婆吗，什么叫给大家带回来了。”

　　古城兄弟相会，其间多少豪情，是许多民间戏剧中必不可少的调料。此后这些人就蹲在汝南，平心静气地观赏曹袁之战。

　　曹操和袁绍，正激情四射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官渡战役之中。

　　官渡战役，被视为东汉末年的三大战役之一。军事史学专家将其视为以弱击强的典型战例。但如果这些军事史学专家碰到刘备，刘备非吐他们一脸唾沫不可。

　　官渡战役，曹操这边出动了四十万人，袁绍那边有六十万人。人数搞到了这么多，冷兵器时代又不是机械化作战，正面战场上的厮杀已经没有了意义。双方要打的目标只有一个：对方的粮草。

　　百万对垒之军，光每天吃掉的粮食，就有一座小山那么高。双方的指挥官都在掐着手指头计算：那边还能吃几天？我这边还能吃几天？一旦粮草不足，几十万人饿得嗷嗷叫起来，那动静能把人吓死。

　　所以双方正面战场上的交锋，都只是在试探寻找，寻找对方的粮仓在哪里。估计在这边，就集结军队来这边瞎打一气，打半天发现没有，再换地方。双方就这么纠扯成一团，你来我往，我去你来，却始终找不到对方的粮仓。

　　直到有一天，袁绍阵营中的核心人物许攸，他因为家人犯法被追究，一怒之下逃到了曹操这边，告诉了曹操袁绍粮仓的隐藏地点，这场战役才算有了眉目。

　　许攸说：“曹操，你别闹了，赶紧去乌巢，那是袁绍的辎重粮库所在地。”

　　曹操说：“OK，我去去就来。”

　　曹操当即点起五千精兵，亲自带队，士兵人人手抱柴火一捆，星夜奔袭乌巢。

　　激战黑窝子

　　听说曹操亲自带队，奔袭乌巢，袁绍大喜，立即下令：“张郃高览，你们两个赶紧去攻打曹营，趁曹操不在家，打他个鸡飞狗跳。”

　　张郃是大将之才，接到这道命令就急了：“老板，你怎么这么缺心眼啊？曹操的营地岂是那么容易攻克？倘若让曹操拿下黑窝子，那我们就全都成了人家的俘虏了。”

　　袁绍问：“小张，你嚷这么大声，啥意思啊？”

　　张郃道：“老板，我们应该紧急援救黑窝子，千万不能让曹操得了手。”

　　袁绍：“啥叫黑窝子啊？”

　　张郃：“就是乌巢。”

　　袁绍道：“小张，你是不是对领导有意见啊？”

　　张郃：“老板，我求你了，一定要援救乌巢，求求你。”

　　袁绍道：“小张啊，你不要急吼吼的，要淡定。听我跟你讲啊，咱们呢，是个集体，是个团队，要做什么就必须团结一致，上下一心。不能你一言，我一语，那样的话，就会都乱套了，成了一盘散沙，就会丧失战斗力。”

　　张郃：“老板，求你了，如果让曹操把乌巢烧了，数十万大军没有食吃，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袁绍摇头，问恰好溜达过来的谋士郭图：“图图，你认为小张的建议如何？”

　　历史上最诡异的事件发生了。说到郭图，此人乃袁绍手下智谋之士，虽然心眼有点小，心术有点不正，可无论如何，他是专门研究军事战略战术的专家。曹操夜袭乌巢，这意味着什么，别人不清楚，他肯定是清楚。可诡异的是，郭图上前一步，对袁绍说：“老板，别听张郃乱叫唤，曹操不在家，打他个满脸花，这是强攻曹营最好的时机，怎么可以错过呢？”

　　张郃仰天长叹，也无法让袁绍、郭图的脑壳清醒。

　　但是张郃的急切，还是对袁绍有所触动的，于是他说：“要不，咱们派支游击队跟在曹操的后面，也来一个破袭战？”

　　一支游击队出发了，去乌巢抄曹操的后路。到了地方，正见曹操率五千兵，人人手抱着一捆柴火，堵在粮仓门前，吵吵闹闹：“快开门，里边的人快把门打开，我们要进去烧粮食。”

　　守乌巢粮库的，叫淳于琼，他手下只有一千来人，势单力薄。但是对于曹操的奔袭，他却没有放在心上，安慰士兵们说：“不要怕，大家与我严防死守，决不让敌人前进一步。要知道，我们这里是乌巢，是我们全军的生命线，老板铁定会派大队人马抄曹操的后路，援军一会儿就到，大家不要自乱阵脚……快看快看，援军那不是来了吗？”

　　袁绍的游击队来了，在后方呐喊射箭，曹操的士兵顿时慌乱起来：“老板，敌人的援兵来了，咋办啊？”

　　曹操眼睛一瞪：“办你个头，不惜一切代价，与吾冲入粮仓，后面的敌军不要管他。”

　　曹军奋勇向前，攻破乌巢，尽杀守护乌巢的袁军千人，然后放一把火，把乌巢粮库给烧掉了。然后曹操华丽地转身：“我宣布，官渡战役，正式闭幕了。”

　　袁军崩溃，两万人被杀，五万人投降，这五万人被曹操下令活埋。

　　妙计脱壳走荆州

　　摆平了袁绍，曹操志得意满。下一个目标，是刘备。

　　公元201年，曹操率大军浩浩荡荡，到汝南去欺负刘备。

　　眼见得远方尘土大起，刘备召开了严肃的战前鼓动会议。刘备说：“你看看这个曹操，越来越不着调了，他有几十万兵马，不说快点找个地方种田种菜，却开到汝南来闹事。诸位兄弟，你们可有妙计退兵？”

　　关、张、赵齐声道：“我们听老板的。”

　　刘备不慌不忙，竖起一根手指头：“吾有一计，管教曹操知难而退。”

　　众人急问：“是何妙计？”

　　刘备道：“我们立即拔营而走，逃得越远越好。咱们离开了汝南，曹操就只能退走了，不然的话，他待在这里干什么？”

　　众人：“……那咱们逃到哪里去呢？”

　　刘备道：“荆州刘表是个厚道仁者，宁可天下人搞他，他决不搞天下人，去那里的人，大小都有只饭碗捧着吃。我考虑过了，等以后咱们搞宣传的时候，就把刘表的仁厚安在我身上，以满足人民群众渴望明君的正义要求。所以呢，我看我们还是去刘表那里，先歇段日子再说。”

　　于是众人浩浩荡荡去投奔刘表，刘表在荆州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说：“刘备刘玄德，很不容易啊，草根出身，拖家带口，被人撵得到处跑。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是正经人过的啊。这样好了，你们就去新野驻扎吧，那地方相当于荆州的前哨，也好帮我观察着天下的动静。”

　　关羽在一边道：“我家老板，也曾出任过徐州牧。”

　　这是暗示刘表，应该提高对刘备的接待规格，给个大一点的地盘。因为新野那地方太偏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