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颜之赞歌——东汉初年皇后纪(4)

　　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她们明知自己会被活活饿死，却还是守在宫中，不肯出去呢？答案是：出去，不等于出路。出去能干什么？出去能找到东西吃吗？外面的世界，早就人吃人了，她们不想吃人，当然，也不想被吃。比起外面那个纷乱的世界，她们宁愿死在这里，死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

　　在最后，我想问一个问题：幸福是什么？

　　对每个人而言，答案都是不一样的。漂泊的人渴望安定，生病的人渴望健康，怀才不遇的人渴望遇见伯乐，感情受挫的人渴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自己给出的答案是：拥有你目前最渴望拥有的东西，就是最大的幸福。或者说，你希望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那你的幸福就是什么样子。或者还可以这样说，幸福是每个人的梦想，追逐梦想的旅程，实际上就是追逐幸福的旅程。

　　如果能够穿越两千年，去向那些女人询问这个问题，她们一定会给出这样的答案：能吃饱饭。你若还要问她们有什么愿望，她们多半会回答：活着就好。

　　关于这段历史，原文是这样的：时掖庭中宫女犹有数百千人，自更始败后，幽闭殿内，掘庭中芦菔根，捕池鱼而食之，死者因相埋于宫中。有故祠甘泉乐人，尚共击鼓歌舞，衣服鲜明，见盆子叩头言饥。盆子使中黄门稟之米，人数斗。后盆子去，皆饿死不出。（《后汉书·刘盆子传》）

　　上千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掩埋在历史的废墟之中。那些女人的悲剧，让我真正读懂了那八个字：乱离人，不如太平犬。

　　悲剧，依然在继续。

　　饥饿，不止困扰着那些女人，同样也困扰着赤眉军。赤眉军攻破长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城中的粮食已经被消耗殆尽，再不想个办法，这支军队就会不战自溃。

　　对此，樊崇想出的办法是：出去抢劫。

　　樊崇，这个赤眉军的首领，虽然拥立刘盆子为帝，成了名义上的“官”，但实际上，他依然改不了“贼”的本质。既然是贼，那就不必顾虑什么了，一切的仁义道德，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需要的时候，就披到身上装饰一下，如果不需要了，就干脆把它丢掉吧。

　　于是樊崇一声令下，将皇宫中能带走的金银珠宝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伴随着一场大火，西汉皇宫，这座屹立了两百年之久的宫殿，变成了一片废墟，正式宣告了西汉皇朝的终结。

　　一切的新生，都伴随着毁灭。新的帝国即将崛起，然而在那个时代到来之前，这个世界必须承受分娩的剧痛。

　　战争，无休止的战争。没有人在意是否生灵涂炭，所有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如果谁阻挡了我前进的道路，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武器刺入他的心脏。猩红的鲜血，僵硬的尸体，破败的房屋，荒凉的大地，萧瑟的寒风，冷漠的眼神。在这样的乱世，力量就是真理，不想被杀，就必须杀人，为了生存，我可以不顾一切！

　　赤眉军一路抢掠，所有敢于阻挡他们的敌人，都被他们踩在了脚底。他们漫无目的地前进，踏平了一座城市，就转向另一个城市，不管能不能抢到粮食，能抢到多少粮食，他们都不会稍作停留。

　　但是，到最后，他们前进的脚步，不得不停止了。阻挡他们的，不是人，而是天，下雪的天。霜雪覆地，坑谷皆满，而赤眉军无以御寒，结果，就有很多人倒了下去。为了减少伤亡，他们决定回去。

　　回去，回哪里呢？不如回长安吧，那里毕竟曾经是一个帝国的首都，虽然遭到了战争的破坏，但终归还是一座大城市，在那里过冬，比其他地方要好很多。

　　于是，赤眉军去而复返。

　　这样一个漫长的冬天，不找点事做，是很难熬过去的。要做什么事呢？不如搞点宝贝吧，虽然皇宫里的宝贝已经全没了，但还有另一个地方，藏着大量的宝贝——确切地说，是埋着大量的宝贝。

　　皇陵，这个长眠着历代君王的圣地，曾经是那么的高贵，普通人连接近它的机会都没有，但现在，随着西汉皇朝的覆灭，它早已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只要一把锄头，或者一个铲子，就可以轻易揭开它的面纱，让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珍珠，翡翠，碧玉，黄金，白银……一个个棺材被撬开，双眼血红的盗墓贼，急不可耐地将尸体丢到一边，把那些东西捧在怀里。其中，有一具尸体，姓吕，名雉。她生前曾经尊贵无比，掌控着整个天下，但现在，她只能任由这些卑贱的盗墓贼，肆无忌惮地破坏她的长眠之地，而不能作出丝毫反抗。

　　除了金银珠宝之外，盗墓贼还有另外的发现。两千年前的防腐技术，已经非常高超，所以，有些女性死者的尸体保存得非常完好，甚至看上去仅仅像在熟睡——换言之，她们是栩栩如生的死人。

　　女性尸体，栩栩如生，而盗墓贼皆为男性。于是，悲剧无可挽回地上演了。我不愿意多费笔墨来叙述这段不堪入目的历史，只想引用《后汉书·刘盆子传》的原文：

　　（赤眉军）发掘诸陵，取其宝货，遂汙辱吕后尸。凡贼所发，有玉匣敛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故事不长，只有三十五个字，却让我感到了无尽的压抑与悲伤。死者长已矣，人死了，就应该长眠于地下，永远告别这个世界，一切的荣辱兴衰，恩怨情仇，都成为过往云烟，跟死者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死人不曾惊扰活人，一切的妖魔鬼怪，都只是活人的凭空想象，相应的，作为对死者的尊重，活人也不应该惊扰死者。

　　那些女人，我不管她们生前做过什么，我只知道，她们已经全都死去了，她们曾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好，是默默无闻的宫女也罢，现在都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她们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容身的墓穴，能让她们静静地长眠，直到沧海桑田，星移斗转，烟灭灰飞，身体消散。

　　第一次，我知道，原来死人也可以经历悲剧。如果说，连死亡也不能代表悲剧的终结，那悲剧何时才能终结？难道要等到地球毁灭，世界末日的一刻，人类才能真正反省自己的罪孽？

　　最后，我要擦干我模糊的泪眼，去追寻历史的真相。

　　盗墓一事，是毫无疑问的了，至于说“赤眉得多行淫秽”，是否属实？如果让时间稍微倒退，回顾那些女人的悲剧，我们可以看到，她们是饥饿至死，却并没有看到赤眉军对她们“多行淫秽”。

　　如果说，赤眉军对那些死人“多行淫秽”，是真有其事，那么，我们可以断定，他们是很饥渴的。如果真有那么饥渴的话，那他们当初为什么不找活人解决问题，却非要折腾死人不可呢？要知道，在他们火烧皇宫之前，里面住着上千个宫女，无论从哪方面对比，那些女人都要比那些死人好很多，难道他们的脑子全都有病，不爱活人爱死人？

　　但是，如果假定此事为真，也并不是没有办法作出解释。问题的关键，在于赤眉军的人数——当时约有三十万。很显然，数百上千个宫女，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满足这些人的。所以，后来他们盗墓的时候，面对那些栩栩如生的死人，心中就自然涌起了邪念……

　　虽然我很难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这样的解释，似乎又很合理。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希望是没有。我希望。

　　然而我的心却感到了阵阵刺痛。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从统一走向混乱，再从混乱回归统一，这是一个必然的循环。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已经太多太多，现在，必须要有一个真命天子来君临天下，毁灭旧的世界，建立新的秩序，创造一个属于他的时代！

　　公元二十五年，夏六月，刘秀登基称帝，是为汉光武帝。

　　在刘秀之前，有许多人自称天子，但是，他们全都失败了。历史，最终选择了刘秀，让他来完成统一大业。只有刘秀，才是真正的皇帝，真正的天下之主！

　　贪官污吏固然不能代表正义，但农民起义未必就能代表正义。像赤眉军这种毫无军纪的队伍，注定是不能长久的，现在，必须要由刘秀来将他们终结！

　　刘秀称帝之后，不断扩充军力，终于具备了一举剿灭赤眉军的实力。赤眉军虽然人数众多，但作战能力不强，他们遭到刘秀的攻击之后，惶恐不知所为，于是，樊崇就派人去向刘秀投降，问：“假如我们归顺您，您能给我们什么样的待遇？”

　　“饶你们不死。”刘秀答得很干脆。

　　樊崇得知刘秀的回答之后，心想活着总比死了好，于是他二话不说，马上就投降了。刘秀除了得到了十几万赤眉军之外，还得到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传国玉玺。现在，高祖刘邦传下来的东西，归他了。

　　好了，有关战争的历史，到了这里，也就该结束了。下面，让我们来回归女人的历史。

　　等待，是一件令人极其焦灼的事，如果是漫长的等待，那就更令人焦灼了。比如说，阴丽华，她现在的感觉就很焦灼。

　　今天是他和她的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阴丽华特意煮了两人份的晚餐，然后两手托腮，看着桌上的饭菜，发呆。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也是煮了两人份的晚餐，也是看着饭菜发呆，后来天黑了，菜凉了，她试着吃了一口，觉得索然无味，就没有再吃，伏在桌子上想事情，最后睡着了。

　　这次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呢？阴丽华不知道。也许他会回来，也许他不会回来，也许她还要等，也许她不必再等……

　　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忽然听见了敲门的声音。是谁呢？是他吗？

　　她赶紧跑去开门，却见到了一张不认识的脸。

　　“请问你是……”

　　陌生人毕恭毕敬地回答：“您好，我叫傅俊，是皇上派我来迎接您回宫的。”

　　“皇上？”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的，在几天之前，您的夫君已经成为天下之主。”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真的吗？他真的当了皇帝吗？”

　　“是真的。”傅俊微笑着回答。

　　“那我什么时候动身？”

　　“皇上希望您尽早动身，越快越好。”

　　“那我现在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早上启程如何？”

　　“一切都听您的。”

　　几天之后，在洛阳皇宫内，他和她终于再度相见了。她痴痴看着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诉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个字：“秀……”

　　“丽华。”与此同时，他也开了口，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有什么话，你先说吧。”她说。

　　“不，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她坚持。

　　“好吧，我先说。”他沉吟半晌，好几次，想要对她说明一切，却还是欲言又止，“丽华，其实我……”

　　“说吧，我在听。”她微笑。

　　他终于下了决心，刚要开口，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秀，原来你在这里。”

　　是郭圣通。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往这边走过来了。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阴丽华，阴丽华也一直注视着她，最后，两个人同时开了口：“这位是……”

　　刘秀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他咬着嘴唇，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拖长了音调的“嗯”，过了好久之后，他才指着阴丽华，说：“这位是我的原配夫人，阴丽华。”

　　然后，刘秀又指着郭圣通，说：“这位是郭圣通，她是我的……”

　　刘秀突然之间不懂得该怎么用词了。

　　阴丽华何等聪明，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了她和刘秀之间的关系，于是，她向郭圣通微微颔首，说：“你好。”

　　“你好。”

　　“你怀里这孩子，是个男孩儿吧？”

　　“对。”

　　“他多大了？”

　　“有三个月了。”

　　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搭着话，刘秀夹在她们中间，感到压力很大。

　　在《西汉末年的纷纷扰扰》一篇中，我曾经说过，汉朝开国之初，后宫妃子共分七级，到了汉武帝时代，等级变为十级，汉元帝则进一步将等级扩充为十四级。很显然，等级分得越多，后宫中的女人就越多，我们知道，养女人是要花钱的，养美女是要烧钱的，皇帝老儿养这么多美女，要烧的钱可就多了去了，兜里要是没俩钱，是绝对玩不起的。

　　刘秀，他兜里有钱没？有是有，不过他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搞医疗，办教育，修公路，发工资……哪一样都是当务之急，哪一样都不能少啊。这也不能少，那也不能少，其他方面自然就能省则省了，多出一分钱来搞建设也好啊，聚沙成塔嘛。女人什么的，就不要玩了，俯卧撑做多了对身体不好，而且也实在太烧钱，他刘秀烧不起也不想烧。

　　下面插播路边社记者尘洛若影对光武帝刘秀的访谈实录。

　　尘洛若影：亲爱的刘秀同学，作为皇帝，你觉得要多少女人才合适呢？比如说，后宫佳丽三千？

　　刘秀：太多了。

　　尘洛若影：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刘秀：还是太多了。

　　尘洛若影：妻妾成群，丰乳肥臀？

　　刘秀：你以为是放羊啊，要成群干什么？

　　尘洛若影：三妻四妾，不能再少了！再少，你就连韦小宝都比不过了！

　　刘秀：韦小宝是哪位？

　　尘洛若影：韦小宝……算了，跟你说不清楚，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三妻四妾如何？

　　刘秀：也不行啊，如果每天一个，周末就没时间休息了。像我这种国家公务员，平时要注意形象，如果晚上休息不好，第二天挂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影响可就不好了。

　　尘洛若影：那你到底想要多少？

　　刘秀：我看，一个场上主力，一个板凳替补也就差不多了吧。

　　尘洛若影：（虎躯一震）刘秀同学，你此话当真？

　　刘秀：那当然了，你看着我纯洁的眼神，我像是说谎的人吗？

　　尘洛若影：我不会是听错了吧，才两个人，那你的后宫准备分为几级？

　　刘秀：两个人，当然是两级啦！

　　尘洛若影：（虎躯再一震）请问是哪两级？

　　刘秀：皇后，贵人。

　　尘洛若影：那么大的皇宫，只有两个女人？你没有搞错吧？

　　刘秀：那倒不是，虽然我不需要人服侍，但我老婆总该要有人来服侍吧？我一个老大爷们儿，有些事毕竟是不太方便，比如老婆生孩子那档子事，我总不能帮她们接生吧？所以说，宫女是必需的，而且数量还不能少。

　　尘洛若影：就这样？

　　刘秀：就这样。

　　尘洛若影：我啥也不说了，送你两个字，厉害！

　　刘秀：其实我没那么好啦……嘿嘿。

　　尘洛若影：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咱们有缘再会！

　　刘秀：不必客气。

　　访谈时间结束，下面继续播放电视连续剧《我的老婆阴丽华》。

　　话说自从那天阴丽华和郭圣通见面之后，刘秀心里就琢磨着怎么把这件事跟阴丽华解释清楚。他想了很久，鼓起了好大勇气，才对阴丽华开了口：“丽华，其实那天，我……”

　　阴丽华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看着他。

　　“该怎么说才好呢……”刘秀急得直搓手，“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之所以会跟那个郭圣通在一起，实在是有苦衷的。”

　　“说吧，我在听。”阴丽华的语气很温和。

　　阴丽华没有大发脾气，让刘秀感到压力减轻不少，就接着说了下去：“去年开春，我被一个名叫王郎的人逼得差点走投无路，当时我的情况很糟糕，如果没有人帮我一把的话，恐怕我早就变成死人了。要想打败王郎，我必须借助各方面的力量，当时郭圣通的舅舅刘杨拥兵十几万，称霸一方，为了把他争取过来，我就……”

　　“我明白。如果换做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阴丽华一脸淡定的神情。

　　“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

　　“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原谅。”

　　“我爱你。”

　　“我也是。”

　　终于把这事儿给搞定了，刘秀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是不久之后，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阴丽华和郭圣通的身份问题。刘秀现在有两个女人，目前的身份都是“贵人”，但这只能是权宜之计。刘秀是皇帝，他必须要有一个皇后，在阴丽华和郭圣通之间，他必须要选择一个。

　　刘秀本人的意思，是让阴丽华当皇后，但当他去征求阴丽华的意见时，阴丽华却拒绝了：“还是让郭圣通当皇后吧。”

　　“为什么？”刘秀实在想不通她拒绝的理由。

　　“她已经有儿子了，我没有，所以我觉得让她当皇后比较好。”

　　“可你是我的原配夫人，照理说，应该让你当皇后才对呀！”

　　“谁先有儿子，就立谁为皇后，这似乎是皇族的惯例，所以，还是让郭圣通来吧。”

　　“你真的不想当皇后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再劝我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阴丽华坚持。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公元二十六年，光武帝刘秀立郭圣通为皇后，长子刘彊为皇太子。

　　（第五章）亢龙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