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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帝国2:励精图治》 作者:康红武

第21章 调兵遣将(1)

  “明军纪,振军心,调兵遣将,与日夷再一较短长。”翁同龢神情激动,“皇上,刘坤一是湘军名将,吴大澂是清流名士,但委以重任,何愁我朝不胜……

  热热闹闹的甲午恩科会试过去了。好似一场盛宴,虽曲终人散,却让人回味,叫人迷茫。一度爆满的旅店、会馆又渐渐恢复了闲时的旧貌。只此时此刻,浓浓秋雨、瑟瑟秋风中,一个男子声气犹自从南通会馆内传了出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便是恩科会试头名状元、江苏南通人张謇张季直。

  虽说状元及第,大魁天下,只张謇自进了翰林院之后,仍旧孤身居住在南通会馆里。这日五更天,张謇便被会馆管事唤了起来。径自穿上簇新的六品官服,略用了几口点心,兀自把茶感慨间,会馆管事轻步进了屋:“大人,是时辰了。”“嗯。”张謇点了点头,隔窗外望,启明星已在屋梢,起身整袍褂抬脚出屋,安步当车,便奔了正阳门内东交民巷的翰林院。

  “季直兄。”一个三十四五年纪、身材修长、上嘴唇留着一绺漂亮髭须的男子推门进来,见张謇正自在案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没有反应,遂轻手轻脚绕了他身后,俯首观望片刻,干咳两声抬高嗓门道,“季直兄!好投入呐!”“嗯——”张謇身子电击似颤抖了下,忙将手中书塞于袖中站起身,回首望眼来人,暗吁口气一拳捣了过去:“好你个王照,进来也不打声招呼,想骇死我呀?”

  “岂敢岂敢,季直兄乃天子得意门生,小航这有几颗头颅敢造次?”王照,字小航,和张謇同年,也是个作诗的好手。“是你状元公慢待了我这小小的庶吉士,我不曾怪罪于你,你却来抱怨我,真真是——”“罢罢罢,算我失礼,可以了吧?来来来,坐,请坐。”张謇笑着将手一让。“不急不急。”王照手捋唇髭,莞尔一笑道,“季直兄阅何好书,看得那般入神,可否拿出来让小航一览?”

  “这——”

  “季直兄这是不乐意了?”

  “不不不,小航兄误会了。”张謇连连摆手,说道,“实在是季直答应了书主,不与外人——”话方说半截,王照已然插了口:“借孔子托古改制旗号,自申变法改制之义,这想必就是传闻中康南海的又一力作《孔子改制考》吧?”

  “小航兄你……你怎晓得?”张謇双眸圆睁,怔怔地说道。

  “我非只晓得,还知道此书为灭圣经乱成宪的叛逆之作。”王照摇头晃脑地来回踱着碎步,缓缓道,“季直兄若不想与南海先生招来杀身之祸,便不要吝啬,拿来让小航看看如何?”

  “你真的——”

  “真的。”王照深不可测的眸子闪着光亮,见张謇脸上不无惶恐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把你吓得,小航是一丝不假、千真万确不敢的!”他干咳两声止笑,凝神望着张謇,说道,“久闻康南海大名,只却无缘一晤,前次偶读其《新学伪经考》,小航佩服得五体投地。闻其又欲撰此书,小航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以求一睹为快。季直兄就莫要推辞了吧。”“你我相识多年,彼此知之甚深,季直断无不相信小航兄之处。只此书现下尚未正式刊行,季直从卓如那里借时,曾应允不与外人传阅的。南海先生《新学伪经考》一书震动颇巨,近闻顽固守旧势力欲除之而后快,此书若再不小心传了出去,南海先生只怕在劫难逃了。此苦衷望小航兄体谅一二。”见王照翕动嘴唇欲言语,张謇笑着摆了下手、“莫要说了,我说这些,无非是怕你心生误会。我辈皆为着一个心思的,卓如知晓谅也不会怪罪的。不过,咱可说好了,就半日光景,多了——”

  “好好,我依你,你就快点拿来吧。”

  “瞧你那猴急样,给你!”

  “孔老夫子经南海先生这么一打扮,真可爱了许多。”王照按捺不住心中兴奋,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说道,“妙,真是太妙了!季直兄,你这状元郎,可有南海先生如此心机?”张謇案前提笔,似乎要写什么,因着王照言语来得突然,笔未落纸就先滴了两滴在麻纸上。瞥眼王照,张謇将笔放下,笑道:“我是徒有虚名,怎敢与南海先生相比?你就莫再拿我做笑料了。”他笑着咽了口口水,“如果说先时那本《新学伪经考》是思想界之一大飓风,那么,此书便如同是一座活火山,小航兄以为呢?”

  “对对,季直兄此言甚是。”王照颔首道,“我敢说此书但经发行开来,对维新变法大业定将产生巨大推动作用。我看呐,晌午便去找卓如,要他请南海先生快快将此书印了出来,银子不够,大伙儿——”

  “你就莫激动了。此乃灭圣经乱成宪的叛逆之作,可是你说的呀。”张謇笑着道了句,旋即敛色道,“如今顽固守旧势力蠢蠢欲动,倘再起波澜,只怕南海先生性命便要断送了。依我意思,此书最低也得等眼下战事告一段落——”

  “季直兄,这一大早的窝屋里不嫌闷得慌吗?”张謇抬手示意王照藏了书,上前拉开门,却原来是甲午恩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进士、翰林院编修尹铭绶。尹铭绶一表人才,冠玉一样的脸上长着一双杏仁眼。见张謇拱手给自己行礼,忙不迭还礼道,“这么好的天气,季直兄闷在屋里,莫不是金屋藏娇,怕咱们撞着。”

  “佩文兄说笑了,请,屋里请。”张謇将手一让,吩咐下边上茶,折身回屋。彼此寒暄几句,尹铭绶端杯啜口茶咽下,望着张謇开了口:“季直兄,不知袁慰亭可曾到会馆拜访?”

  “他不在朝鲜吗?”

  “非也。他来京城了。”尹铭绶油光水滑的长辫抛了椅后,手抚着油光发亮的额头,道。“朝廷战事日紧,他怎能离开?”张謇摇了摇头,“不知佩文兄从何处得的消息?”

  “是徐世昌的消息,他和袁慰亭乃八拜之交,这还能有假不成?”

  张謇不置可否地起身背手绕室徘徊,半晌没有言语。十几年前,他随淮系“庆军”统领、浙江提督吴长庆驻军山东登州。袁世凯落拓投效,吴长庆看他机灵有心栽培,遂要张謇为他指点文章。袁世凯感恩不尽,见着张謇开口闭口“老师”。后袁世凯随吴长庆东渡朝鲜平定朝鲜第一次叛乱,以功渐次自高自大,除了在吴长庆面前有几分收敛,什么人都不放了眼里,对张謇的称呼也由“老师”变成了“先生”。张謇因他排挤同僚,一怒之下去书信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绝交。

  尹铭绶闻得平壤败绩、黄海受挫消息,欲弹劾李鸿章,只却苦于缺少内幕材料,不能一针见血,遂想到了张謇,希望从他这了解些详尽的内情。见他不吱声,尹铭绶遂道:“季直兄,我寻思他进京必会与你打探消息——”

  “似他这种人物,季直不耻与之结交。”

  “季直兄心思——”眼见一个属吏拎壶进来,张謇戛然止住,待那人退下,尹铭绶轻咳两声道,“季直兄心思兄弟又何尝未有?只他却还有为我辈所用之处。”

  “便他?”张謇一脸不屑神色。

  “正是。”尹铭绶点了点头,道,“季直兄想来还不知晓,我军昨日与日军在朝鲜交了手——”

  “情形怎样?”

  “平壤沦陷,护送援军的北洋水师亦遭日舰攻击,只伤亡还不清楚。”

  张謇脸色苍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怔怔望着尹铭绶。不知过了多久,王照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喃喃道:“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尹铭绶脸色阴郁,点头道,“我有个同乡在总署里当值,李鸿章来电便是他接着的。”

  “平壤城一万多驻军,皆我大清之精锐,怎的会如此不堪一击?”

  尹铭绶冷哼了一声,道:“闻风丧胆,落荒而逃,莫说日军攻陷平壤,便犯我龙兴之地,胁我京师,又何尝不可能?”他望眼张謇,“季直兄,日军野心勃勃,万不会满足于朝鲜一隅。其必乘势直犯我疆,形势危在累卵。我等虽一介书生,可也不能坐视日夷犯我疆土、凌我苍生呐。”

  “佩文兄有何高见?”

  “季直兄,此番我之败于日军,究其因皆在那李鸿章。倘不是他畏缩纵敌,我朝何以遭此败绩?”尹铭绶腮边肌肉抽搐了下,“目下形势已然刻不容缓,若依旧这般下去,只怕鸦片战争那种惨景不久将重现于我辈面前。我们商议着上折奏劾李鸿章,请求圣上罢其官、夺其爵,另委贤能,只苦于未有有力之证据。袁慰亭久居朝鲜,与个中内幕必知之颇多,还请季直兄暂弃昔日怨恨,于他口中探得些情况,以期能一针见血,击中要害!”说着,他起身深深躬下身来。

  “佩文兄快快请起。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但利国利民之事,季直岂会犹豫?”张謇忙不迭躬身还礼,“况此区区小事?仁兄候着,我这便回会馆恭候那袁世凯大驾。”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张謇满脸阴郁地望望天色,踯躅出了翰林院,恰王照从里边急急出来,遂同坐一车奔了宣武门外大街的南通会馆。

  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只隔着纱窗望着外头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出宣武门,王照方吁了口气,道:“丢眼邀朋游妓馆,拼头结伴上湖船。如今世道真正可叹,日本人眼瞅着就要踏上我神州圣土,这里却依旧没事儿一般。”

  张謇似笑非笑,道:“小航兄何苦为此伤感?心不一,情自然就不一嘛。在他们心中,但每日吃饱喝足,游好玩好,便身边再天大的事儿,也充耳不闻、入目不见的。”“没有国家这个大家,又岂有个人温馨舒适之小家?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真不知他们怎就揣摩不透?!”许是觉着轿内气氛太沉闷,王照挪动了下身子开了轿窗,说道,“倘举国振奋,莫说它一个小日本,便两个三个又有何惧?”

  “罢了,于事无补的话儿,说又何用?”张謇苦笑了声,道,“真要像你说的,莫说它小日本,便英俄诸夷又何敢犯我天朝?南海先生说得不错,唤醒国人实当今第一要务。只可惜要做到此,却是难于上青天呐。”

  王照从袖中掏书愀然叹了口气,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冷哼一声道:“当此朝廷上下懈怠之时,怕虽有百部千部的《孔子改制考》,亦不会唤醒那些苟且偷生的大人老爷们的!”他扫了眼张謇,“要我看呐,唯有等小日本打过东三省,打到这北京城,再似那英法烧杀劫掠一般,捣碎了他们的安乐窝,他们方能清醒过来!”

  “真到那时,只怕国已不在,唤醒他们又有何益?”张謇长吁了口气。

  王照打个寒战,嘴唇翕动了下却又止住。隔窗眺望,一群群麻雀在枯枝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许久,叹息一声道:“朱元璋云胡人无百年运,我大清开国迄今已二百余年了,莫不真的是走到了尽头?”“小航兄此语惊心动魄。不过据我看,我朝弊端虽多,只真的就——却还不至于的。”张謇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王照,半晌,沉吟着开了口。“皇上励精图治,但假以时日,绝不至于就乱了的。后头的事归于天命,我等只尽当前人事罢了。”“现在变革已然迟矣,再假以时日,只怕——”许是不忍说下去,王照收了口,轻咳两声接着道,“季直兄,依你意思,眼下该当如何?李鸿章总督海陆诸军,战事至此,他难辞其咎,上折奏劾是要的。只以后呢?以后该——”

  “方才我也一直寻思着呢。”许是坐得不舒服,张謇说着转动了下身子,接着道,“我大清虽说军队有数百万之巨,只大多压根便无战斗力可言。若说能与日夷一较短长的,也只李鸿章的淮军与刘坤一的湘军了。听说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南巡抚吴大澂已然奏请皇上统湘军出关抗击日夷。唯有指望他们能体圣恩、恤民情,上下一心,为我朝挽回些颜面了。”

  “李鸿章是老佛爷倚重之人,想要弃淮用湘,只怕是——”王照沉吟着说道,“小航意思,季直兄在翰林院里联络,兄弟与陈次亮等仁兄在各部院活动,咱一起上折,造成不可扭转之势。如此老佛爷亦难有作为,不知季直兄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张謇点了点头,剑眉微皱下问道,“对了,听说老佛爷似有求俄调停之意,你可有耳闻?”

  “此是张佩纶与宝廷宝大人说的,他与宝大人私交甚笃,又是李鸿章女婿,想不会有假的。”王照冷哼了一声,愤愤道,“此必李鸿章为保他实力,唆使老佛爷这般做的。这老东西,真枉了皇上对他一番恩宠。”张謇攒眉痴痴地望着窗外,久久没有言语。纸屑一样的雪花在风中飘舞着,贴在轿窗上。王照不胜其寒地哆嗦了下,怔怔地望着张謇,“季直兄,你莫不是也有此意?”

  “外夷皆阴险狡诈,断不可信的。其中尤以沙俄为甚。这么多年来,沙俄貌似与我朝亲近,实则无时无刻不眼巴巴地盯着我大清疆土。细细算来,这三四十年间它占我国土何止百万平方公里?!指望沙俄调停,只怕是前门去狼后门招虎。”张謇长吁了口气,回首望着王照,说道,“只与外夷些好处,调解了这场纷争,却也不失为一可行之路。”

  “季直兄你……你莫不是昏了头了?”

  “我脑子再没有比这会儿更清楚的了。”

  “那你还说出这种话来?”

  “小航兄,你耐着性子听我细细说。”张謇轻咳两声,苦笑道,“但真能有好法子,谁愿与狼共舞?刘坤一、吴大澂心思可嘉,湘军与淮军齐名,只能否与日匹敌,实在难以断言。日军占领平壤,士气正盛——”

  “季直兄岂不闻哀兵必胜?”王照忍不住开了口,“我军在平壤受挫,士气低落,这是事实。只由此激发斗志,奋勇反击亦未可能。”

  “哀兵必胜也不是时时处处都灵验的。我朝哀了这么多年,在外夷面前何尝真的胜过?”

  “这——”

  “姑且不言湘军能否击溃日夷,扬我国威。平壤我军败绩,必将调整兵力重新布防,此简单道理日夷岂有不知之理?它又能让我朝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调整吗?只怕未等湘军开拔,日夷便会越过鸭绿江,长驱南下的。”张謇咽了口唾沫,神色悲凄中带着丝茫然,“我之所以有如此想法。一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于湘军亦不大看好的。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遭就那环境,便好又能好到哪儿去?与其将来与日夷割地赔款,倒不如现在借机结了这场纷争。最低限度,苍生可免受战火涂炭,而我朝又可少些损失。这二呢,即使不能就此了却这场纷争,亦可为我朝赢得些时间,你说呢?”

  天麻苍苍的,朔风呼啸中雪渐渐大了起来。王照怔怔地听着,良久方开口道:“季直兄说的那头条小航不敢苟同。至于第二条,却也有些道理——”“这也只是我的想法,妥与不妥很难说的。”张謇探舌舔了下嘴唇,“你回头与次亮兄他们议议,回头我去你那听消息,若是妥当,递折子时一并写了进去,你说呢?”“好。”王照点了点头,“不过,你不必去我那了,你这两条脚到我那,不明儿才怪呢。你只在会馆候着便是。”

  在会馆前下轿,目送着王照折了朝阳门方向,张謇伸欠着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心里顿时清爽了许多,抬脚进去,在天井院恰见会馆管事出来,遂问道:“王管事,可有人找我?”

  “嗯──哦,张大人呀。”王管事脖子缩在衣领内兀自低头前行,闻声怔了下忙打千儿笑道,“有有,刚来一阵子。小的说大人您午时才得回来,请他先回去,只他执意要等,现正在老爷房里候着呢。”

  “你将我从翁相那带回来的碧螺春沏壶进来。”

  “哎。”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短短几个时辰,四下里已是白皑皑、迷茫茫一片。瑟风卷起雪尘,在苍暗的天穹间旋舞着,把整个世界都搅得浑浑噩噩。

  申正时刻,风雪迷漫中,一团白影从皑皑的官道上急驰而来,马蹄踩雪发出的单调的“咯吱”声和着朔风呼啸声,仿佛要划破那麻苍苍的天际,久久回响着。“大人,”一个四品武官穿戴的侍卫嘴里喷着白气回首道,“前边似乎有座山神庙,您看是不是歇会儿?这一路上——”为首那人五十开外年纪,仙鹤补服外套件黄马褂,清癯的面颊,额头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深不见底的眸子仰视着昏暗的天穹,长长吁了口气,问道:“离驿馆还有多远?”

  “少说还有二十多里地呢。大人——”

  “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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