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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帝国2:励精图治》 作者:康红武

第30章 灰飞烟灭(5)

  “好你个牛昶炳,我北洋水师章程——”

  “罢罢罢,那鸟章程这会儿顶屁用!这生死存亡关头,可不是你刘大人抖威风的时候。”牛昶炳望眼浩威,底气越发强劲。“莫说是你,便丁军门金屋藏娇,哪还有资格统领我北洋水师?!”吴敬荣见状亦道,“要我意思,兄弟们还是听马提督和浩威先生的。”

  “提督大人到!”

  丁汝昌在屋门口望眼众人,举步径自在中央太师椅上坐了,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落座,移目扫眼刘步蟾,一股寒意不由打心底泛了起来。深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丁汝昌开口徐徐道:“目前局面诸位也清楚,我军前、后路皆为日夷所断。尤其后路,我水师百余门新式岸炮落于日夷手中,更为凶险无比。这几日蒙诸位奋力抵御,多次击溃了日夷进攻,但我水师援军无望,如此下去,难免全军覆灭一途。”

  “依丁军门意思,我水师该作何应对呢?”牛昶炳眨着三角眼,插口问道。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拼死一搏。”丁汝昌轻咳了两声,缓缓道,“目下刘公岛尚在我军手中,我意以岸炮火力配合,舰队全力突围。”“丁大人,莫说日军虎视眈眈,北洋水师压根便没有突围出去的可能。”浩威满脸横肉乱颤开了口,“即使真能突破日军封锁,闯出岛外,以水师现下这点实力,又何堪日本联合舰队一击?”

  “即使真不堪一击,也总比窝在这里好些。”丁汝昌不冷不热道。“大人此举太过冒险,我不答应。”随着话音,一个高高胖胖、金发碧眼的洋人走了进来,众人移目望时,却是那北洋水师副提督、英人马裕禄。马裕禄拱手向丁汝昌算是请了安,跷二郎腿在一边坐了,声若洪钟道,“在下离津之时,李鸿章大人曾再三叮嘱,要在下与他好生看管北洋水师——”

  “马副提督莫非忘了我北洋水师章程有明确规定:北洋海军提督有统领全军之权,凡北洋兵船,均归提督调度。”刘步蟾腮边肌肉抽动着抬高嗓门道。

  “刘大人还忘了一句话:仍统受北洋大臣节制调遣。”马裕禄扯嗓子冷笑两声。“我可记错了吗?”刘步蟾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翕动嘴唇欲开口反驳,只却被丁汝昌抬手止住。“马大人真好记性呐。”丁汝昌面无表情,举手将半苍的发辫盘了脖颈间,不冷不热道,“依马大人意思,该当如何呢?”

  “我方才已与本国欧格讷大使取得联系。”马裕禄的声音空空洞洞,在宽敞的大厅里发着“嗡嗡”声,“我大英帝国将不惜一切代价为李鸿章大人,亦为贵国政府保全北洋水师。”

  “如何个保全法呢?”

  “与日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佑亨取得联系。”马裕禄干咳两声,望着丁汝昌沉吟道,“丁大人与他海外结交,交情很是不错,想他绝不至于那般绝情的。我听得此人甚重感情,大人写封书信与他——”“依阁下意思,”丁汝昌脸上掠过一丝冷峻的笑色,“是要丁某向他摇尾乞怜了?”

  “贵国有句俗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能保全北洋水师,委屈些又有甚不可呢?”

  “委屈些?”丁汝昌起身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阁下不如直截了当地说,要我丁汝昌率舰投降日夷!”马裕禄嘿嘿笑了下,说道:“大人要这般说也未尝不可。先将北洋水师交了日人,随后再由我国联络诸国要了回来还与贵国,难道不比全军覆没好吗?”

  “阁下可曾听过我们中国还有句俗话:士可杀不可辱!”丁汝昌眉棱骨抖了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句道,“丁汝昌宁愿尸陈威海卫,亦断不会做此卖国求生,有辱祖宗家风、有辱我大清尊严之事的!”话音落地,忽听“嗖——”的一阵响,紧跟着“轰”的一声,宛若千斤巨石从天而降,重重砸了地上,四下一片抖动。

  “日军又……又进攻……”

  “慌什么?!”

  仿佛当头一记闷棍,众人脸色煞白、面面相觑阵,满是惶恐的目光齐刷刷移了丁汝昌身上。丁汝昌攒眉蹙额望着屋外天穹,久久没有再言语。袋烟工夫,丁汝昌暗暗吁了口气,扫了眼众人正欲言语时,外间一个亲兵急匆匆奔了进来。

  “大人,信……日军差人递……递来书信……”

  丁汝昌睃眼那亲兵,径自上前接过,拆开看时,却是那伊东佑亨的劝降书!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仿佛虚脱了般轻轻撕着那信:“要来人告诉伊东佑亨,他的好意我丁汝昌心领了。但报国大义我不敢弃,亦不愿弃,今唯死战以尽臣职!”

  “慢着。”马裕禄目不转睛地望着丁汝昌,闻声急道,“丁大人,此良机万不能失的——”

  “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言语!”丁汝昌腮边肌肉急速抽搐了两下,抬手挥退那亲兵,转身于椅前复坐了,望眼众人道,“各位这便回去,升火起锚。听我号令,誓死突围!”宛若被磁铁吸住了一般,众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丁汝昌深邃的眸子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尔等敢抗令不遵吗?!”

  依旧没有人动,除了刘步蟾。四下里笼罩着死一般的静寂,只风吹窗户纸沙沙抖动的声音不甘寂寞地回响着。“大人,非是卑职们胆敢抗令不遵。”见浩威递眼色过来,牛昶炳咬嘴唇沉吟了下,率先打破了这窒闷的气氛,“实在是大人如此举措将会葬送我北洋水师的。”

  “你说什么?!”

  “卑职——”

  “牛大人说错了吗?”浩威站起身来,背手来回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诸位大人心里都是雪亮的。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莫要再逞强了。”

  “闭上你那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气大伤身,丁大人。”浩威咯咯奸笑了声,“这里有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不是你说了算,是李鸿章大人,知道吗?不过,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丁大人尽管下你的令吧。”丁汝昌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速速回去升火起锚,准备突围。违令者斩!”

  迟疑着、犹豫着,然而,却还是没有人动。丁汝昌额头青筋暴突,直欲炸裂了一般怒吼道:“来人!”

  ……

  “来人!”

  “丁大人莫要喊了,你难道不觉着自己还不如那些兵丁吗?”马裕禄抬手小心地捋着神气上翘的髭须,“到如今这——”

  “你这畜生,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砍了你那项上头颅!”刘步蟾心头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蹿,“刷”的一声腰间佩剑抽了出来。马裕禄惶恐地后退了两步,却在这时,牛昶炳、吴敬荣几个也纷纷抽剑出来,聚在了马裕禄身边。

  “步蟾,把剑收起来。”

  “大人——”

  “收起来!”

  刘步蟾双眸泛着怒火,死死盯着马裕禄,握着剑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脸色亦铁青得骇人。丁汝昌仰脸闭目深深吸了口气,两行泪水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迈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脚踯躅近前,按下刘步蟾握剑的右手,丁汝昌泪眼模糊,声音颤抖如秋风中瑟瑟抖动的树叶,望眼众人,道:“诸位真的甘心卖国求生,做那世人唾骂、祖宗蒙羞的卖国贼吗?”

  ……

  丁汝昌呆呆地望着众人,半晌,身子一歪,背过气去。“来人!快来人!”刘步蟾愣怔了下丢剑扶住丁汝昌,边大声喊着边抱了丁汝昌到案上躺着。众人默默地看着,有几个迟疑着欲近前,只扫眼马裕禄、浩威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收了脚。情可贵,但又哪比得上自己的性命可贵?!

  “嗯——”

  袋烟工夫,丁汝昌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长地喘息一声,醒了过来。他脸色蜡黄,睁开眼看了看,又无力地闭上。

  “大人,您——”

  “我没……没事的。”丁汝昌泪水夺眶而出,“你扶……扶我下来……”

  “大人还是躺会儿——”

  “扶我下来,听见了吗?”刘步蟾犹豫了下,与闻讯进来的杏花一边一个搀着丁汝昌在太师椅上半躺着。一杯热滚滚的酽茶下肚,丁汝昌面色好转了许多,攒眉扫眼周匝,见一浑身上下血葫芦般的兵丁满脸焦急地望着自己,喘了一口粗气,问道,“什么事?说吧。”

  “回大人,刘公岛失陷了。”

  “什么?!”刘步蟾双手铁钳般抓着那兵丁双肩,“你说什么?”

  “刘……刘公岛失陷了……”

  “你下去吧。”丁汝昌面色出奇地平静,咳嗽一声,起身背手,绕室徘徊,半晌,开口道,“诸位这下高兴了吧?你们既甘心丧志辱国,汝昌亦无话可说——”

  “大人,似这等鼠辈——”

  “步蟾!”丁汝昌轻声喝止刘步蟾,“自打我北洋水师建立,汝昌便与诸位一起共事,算来少说也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汝昌待诸位如何,诸位心中有数。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汝昌希望诸位念在旧日情分上,应允一件事。”他阴郁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众人,一字一句道,“即刻炸舰沉船,以免资敌。”

  “大人,不能呀!”刘步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扑扑淌着,泣道,“我北洋水师历十余年,耗资千万两方有今日这点家当,如此毁了何以向国人交代?卑职恳请大人万万不——”

  “不如此又能如何?不要再说了。”

  “战!”刘步蟾细碎白牙咬着,“卑职便粉身碎骨,亦要为我北洋水师留点根基!”丁汝昌凄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移眸众人,道:“这是我与诸位最后一句话儿,不敢说是命令,只能是请求。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

  众人没有言声,半晌方有几人迟疑着点了点头。丁汝昌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闭目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诸位生为大清人,这是不可改变的。我希望诸位三思为上,莫要绝了后路。”说罢,他抬手挥了挥,“你们都下去吧。”

  望着众人渐渐模糊的身影,刘步蟾直觉着心里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紧握着的双拳在楹柱上狠命地砸着,便屋顶承尘亦不安地抖动着。杏花迟疑着抬脚轻移了步,只却被丁汝昌以眼色止住。足足袋烟工夫,他的双手停止了挥动,代之而起的,却是令人肝肠欲裂的号啕痛哭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此刻,他的心碎了。他为之付出过,为之奋斗过,然而如今,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毁灭!

  “好了,步蟾——”

  “大人,卑职心不甘……心不甘呐……”

  “我这又何尝心甘呢?只又能怎样?现下便衙门亲兵都使唤不动,还谈什么拼死一搏?”丁汝昌说着仰脸大声笑着,“提督,这就是我,北洋水师的提督大人——”谁也不能说他不是在笑,但谁也都看得出来,他那是苦笑,催人泪下的苦笑。似乎为他所动,刘步蟾止住了哭泣:“大人,卑职率定远舰拼死杀将出去,相信——”

  “不,炸……炸沉它!”

  “大人,定远铁甲战舰,便日夷亦为之畏惧,炸沉它岂不可惜?”刘步蟾急道,“定远虽势单力薄,然依借厚甲重炮,乘日舰不备杀将出去,是完全有可能的呀。”“就因为日夷于定远、镇远二舰颇有畏惧,故其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夷的耳目。”丁汝昌说着起身抬脚出屋,在大理石台阶上长长透了口气,接着道,“你单舰突围,无异羊入狼群,倘‘定远’为日夷所虏,反过来对付我大清,何以抵御?”

  “这——”

  “你这便下去执行命令吧。”丁汝昌仰望着天穹,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聆听着什么,“他舰若敢违令,开炮击沉它!”

  “嗻——”

  目视着刘步蟾踯躅出去,丁汝昌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阳光挣扎着穿过云层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煞白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一股贼风在游廊间打旋儿袭过来,他激灵一个寒战,下意识地抚摸了下双肩。杏花见状,忙取件长袍轻轻披了他肩上。丁汝昌回首望眼杏花,复移目凝视着远方:“本想将你与翠翠带了出去,现下是不可能的了——”

  “杏花压根便没想走的。”杏花凝视着丁汝昌足有移时,声音嘶哑着说道。

  “此非善地,日夷但攻下威海,断不会放过这里一草一木的。你们这就快些离去吧。”

  “杏花说甚也不会离开大人的。”

  “瞎扯。”丁汝昌嗔斥了句,沉吟着放缓了语气,“我是水师提督,日夷攻陷威海,也会有条生路的。可你们呢?再说北洋水师全军覆灭,朝廷日后拿我问罪,外间流言蜚语免不得要扣了我头上,你要真为我好,就听我的话,快些——”话音尚未落地,“轰轰”几声巨响传了进来。丁汝昌身子针刺价哆嗦了下,迟疑着移目望时,但见浓浓黑烟腾空而起,直遮蔽了西际大半个天穹。他的视线模糊了,身子亦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发抖,“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统领多年,并为之呕尽毕生心血的北洋水师的丧钟。当初,当他雄心万丈接管它的时候,他的眼前是一幅绚丽多彩的画面,他渴望着能驭之遨游海疆,捍国卫民,他渴望着……然而,他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它最终却毁在他的号令之下。

  他似哭似笑,脚步灌了铅般沉重,踉跄着踱回屋中,无力地半歪着躺在太师椅上,久久一动不动,只两眼茫然地望着案侧那面写有“北洋水师提督丁”七个黄字的帅旗,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等待着那更为猛烈的轰鸣声。

  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落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泪水呢?是愤怒?是悲恨?是……也许,便此时的他也说不清楚。然而,无论是帝王将相的泪,还是黎民庶子的泪,都只能是一种发泄,一种寄托,抑或是一种思念。

  “大人……大人……”伴随着焦虑、惶恐的声音,一个水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进来,“大人,不……不好了。牛大人率舰向小日本投……投降了……”

  “你说什么?”

  “牛大人率舰向小日本投降了。刘大人追赶不及,已然炸沉定远舰,以身殉国了。”

  “这……这个畜生!”丁汝昌先是一阵迷茫,回神时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只方开口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大人!”翠翠端条盘进来后怔怔地在一侧站着,见状忙不迭与杏花一拥而上。

  丁汝昌吐了一口血,反而觉得胸口畅顺了些,呆呆地望眼二人,半晌颓然说道:“你姐妹快换了男装,赶紧——”

  “大人,我们——”翠翠望眼杏花,径自收了口,“大人心思杏花清楚,俺姐妹说甚都不会离开大人的。”“你——”丁汝昌咽了口唾沫,从肺腑深处长长透了口气,道,“牛昶炳率舰投敌,必假我名义。我死不足惜,只此等辱国耻祖、丧志忘恩的罪名却不能顶的。你姐妹二人一定要设法脱将出去,找李制台将此间实情详禀与他。不然,便九泉之下我亦不能瞑目的!”

  “大人,不……我们不……”

  “快去!”丁汝昌颤抖的手握住杏花冰冷的双手,“杏花,你难道真要让我做那千古罪人吗?!”

  “不,大人——”

  “那还不快去?!”

  “大人……珍……珍重……”杏花犹豫着跪在地上“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浑身瑟缩着咬牙道,“杏花姐妹一定……一定为您讨个公道……”说罢,她艰难地站起身,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翠翠身前,用冰冷的手抚了一下她的发辫,“翠妹,咱们走……走吧……”

  “不,大人……您不要呀……您……”

  “听话,去吧。”丁汝昌哆嗦着手抚着翠翠面颊,“你还小,有些事不懂的。等你长大成人,也像你杏花姐这般年纪,你就会明白,有时候,有些事比生命还紧要的。”

  ……

  条盘内的饭食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那些都是他平日最欢喜的。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丁点儿食欲亦无,虽然已大半天光景粒米未进。他有的,只是棉絮价纷杂凌乱的悲哀、痛苦,和丝丝缕缕割也割不断的愤恨!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隐去,黑沉沉的楼云,峥嵘而来,天色阴得直入夜一般,哨风带着浓浓寒意扑面而来,吹乱了他的发,吹起了他的衣,但他却一动不动,只眼中泪水无声地淌着。泪水,能够洗去他那满腹的郁闷、惆怅吗?

  依依不舍地怅望良晌,丁汝昌轻轻关上了屋门。一切的一切从此都将离他而去,留下的,只有后世子孙无尽的哀叹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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