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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 作者:康红武

第6章 楼云渐至(2)

  在月洞门处折转,梁启超脚底生风,径趋西宅院,任李端棻在身后小跑着,亦被他拉了四五米距离。“卓如,慢着些好吗?”李端棻说着长吁了口气,凝视着梁启超,问道,“卓如,你是不是和南海先生起了争执?”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梁启超满心欢喜顿时去了十之七八,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稍刻,淡淡笑道:“苾园兄这话从何说起,卓如——”李端棻轻轻一哂:“从何说起?这还要我说吗?”

  “京里现下形势如何你不清楚?”李端棻伸手紧紧握着梁启超双手,“众人皆唯你和南海先生马首是瞻,在这节骨眼上,千万不可自己人先生了隔阂。顽固守旧势力之大远非我等所想的那般,倘你二人——”“苾园兄多虑了。卓如——”梁启超仰脸让雨水冲刷着发热的面颊,半晌,透口气说道,“老师满腹经纶,能开风气之先。只他理想虽高,做事却性情急躁,往往心血来潮,不切实际。这几日要求入会之人不少,只其中许多都存着借机邀宠的心思,我意思缓些日子,待基础扎实了再正式立会,免得过早暴露反遭不测——”

  “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怪不得他的。”李端棻半苍眉毛皱着,沉吟道。

  “皇上有此心思犹可谅解,只老师却不该有这个心思。”不堪凉意价身子哆嗦了下,梁启超满眼忧虑地望着李端棻,愀然叹道,“依他那性格,我……我真有些担心……”李端棻愣怔了下,会过意时心中只觉结了冰价地冷,半晌,开口说道:“他以前怎样我不晓得,只这阵子看确是有些变化。然春风得意,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不是吗?”见梁启超默不做声,他又道,“我们说话不方便,也不及你有分量,回头你多好言好语劝着他些。关乎国运之大事,我想他不会不虚心采纳的。”

  “老师个性,但若抱定一种想法,便会一成不变地固执到底,谁也改变不了的。”梁启超轻轻摇了摇头,“方才为强学会一事,我劝了几句,他已然不快,这再要——只怕我们师生真要争个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了。”

  “你就忍着些、让着些。”李端棻咬着嘴唇沉吟道,“你师生但生不愉,维新大业何从谈起?卓如,这不仅仅是你师生二人间的事,它可关系着国运、民运呐!”见梁启超翕动嘴唇欲言语,李端棻摆摆手接着道,“你莫要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离京赴沪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更况现下京师风起云涌,变化朝夕便起,你怎可轻易离开?”

  “我——”

  “辛苦奔波这么多年为的什么?你甘心错此良机吗?南海先生性子执拗,你能劝则劝。不行,不还有大伙吗?”李端棻拍拍梁启超肩膀,“好了,就这么定了。这阵子你刚好先待府里,好歹尽尽你这做丈夫的责任。”梁启超的眸子在晃悠的气死风灯下幽幽闪光,半晌,轻轻点了点头:“苾园兄,方才回府路上,遇着几个练把式的,说是能刀枪不入——”

  “这事我知道。”李端棻冷冷哼了声,“甚刀枪不入,简直就是瞎扯,肉身子能挡得住枪子儿?真要这般,那些洋毛子还敢放肆?这都是端郡王爷弄来的。”

  “他……他怎么会……”

  “他人精着呢。说不准这日后真会给他闹出些名堂的。”兀自说着,翠翠迎面奔了过来:“翠翠见过老爷、姑老爷。老夫人有话儿,要老爷、姑老爷赶紧过去。”二人点点头,脚下已是加快了步子。

  一夜北风呼啸,清晨起来,虽东际天穹中泛起了鱼肚白,却也寒气袭人。奕呵腰出轿,身子不由瑟缩了下。放眼望去,只见灰褐色微明的旭光中,西华门外只有寥寥十数个官员,依稀便有奕劻、刚毅等人在内,奕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总算不太迟。一边想,一边大步朝西华门走去。

  “六爷早。”

  “各位早。”奕扫了眼众人,边摆手示意免礼,边问道,“莱山怎的还没来?”“回六爷话,”刚毅趣青的额头在旭日下闪着亮儿,略一躬身,道,“卑职昨儿下值过去了趟,老毛病又犯了。”

  “嗯——奕劻,俄国方面怎生回电?”

  “俄方称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以当此责,要求改派李鸿章为贺冕专使。”奕劻方蒙慈禧太后开恩复了差使,闻声忙道,“另据曾纪泽电,俄国之要李鸿章出使,实欲借机与我朝签署御敌互助条约,以为其干涉还辽报酬。”“俄舰在胶州湾‘过冬’,这还不够吗?!”翁同龢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似这种无耻贪婪——”

  “叔平,先听奕劻把话说完。”奕声音很轻,只语气却威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翁同龢深邃的眸子望着奕,咽口口水终忍住了没有再言语。奕努嘴示意众人递牌子进宫,又道,“可晓得都有些什么条件?”奕劻沉吟了下似乎揣摩着该不该说,道:“曾纪泽探得四条儿。这一呢,日本如若侵占俄国远东领土或我国以及朝鲜领土,俄我两国都应以全部海陆军互相援助。”他迟疑了下,方接着道,“这二嘛,设若发生战争,我国所有的口岸均应对俄军舰开放。另外,为了方便运兵,俄意通过我黑、吉两省修筑一条铁路直抵海参崴。”

  “还有呢?”

  “无……无论平时或战时,俄国均可在该铁路运送军队或军需物品。”

  “六爷,依叔平看,沙俄此意非为共同御日,实欲借修路将其势力伸入我东北地区,以加强对我朝的控制。”

  说话间众人逶迤进了养心殿垂花门,恰一名官员刚辞出来,众人看时,却是军机章京陈炽,不由都是一怔。陈炽躬身一个千儿打将下去,请安道:“卑职给诸位中堂大人——”

  “免了。皇上——”

  “皇上旨意,六爷和翁相进去见驾。其他中堂大人都在军机房做差。”说罢,陈炽复打个千儿脚步橐橐便出了垂花门。奕目光中满是狐疑,盯了下他颀长的身影,半晌,抬脚循抄手游廊进去。在殿外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但听屋内光绪声气:“都进来吧。”

  “嗻。”

  二人不高不低地答应一声跨进殿门。只见光绪盘膝坐在炕上,炕下杌子上端坐一人,九蟒四爪袍服外罩仙鹤补子,正在聆听光绪旨意。

  “赈灾一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光绪脸上略带倦色,声气却甚平和,“实在周转不开,来年春种先放了下去,回头再要刘坤一调些过来。总之一句话,不能饿死人。朕现下忙得七死八活,再不能添乱子了。袁世凯编练新军,乃朝廷大事,你要多与他些方便。”

  “卑职谨遵圣谕。只他手下兵士滋民扰事——”

  “此事回头朕自有旨意与他。奕,你还有甚话要交代文韶,这就说与他吧。”

  “要说的奴才昨夜都已交代了。”奕躬身道。

  “那就这样,王文韶,你跪安吧。”待王文韶躬身退出去,光绪努了努案上折子,“那些折子朕看了,待会儿下去拟旨意发了下去。近来各地灾祸频仍,甚是忧人,告诉他们要仰体朕意,悉心赈济,但由此引发事端,朕绝不轻恕!”

  “嗻。”

  “董福祥着调任甘肃提督,仍总统甘军,前敌诸将均归节制。”光绪说着端杯啜了口茶,见王福在屋外小声嘀咕,遂问道,“王福,何人在外边?”

  “回万岁爷,瑾主子求见。”

  “要她回宫候驾。”光绪用湘妃竹扇拍着手心,“袁世凯小站练兵,颇有功绩,便俄、英、日等国亦赞其治军有方,朕意擢其为直隶按察使,仍专管练兵。”翁同龢幽幽目光望着光绪,忍不住开口说道:“皇上,袁世凯心浮气傲,奴才以为不宜提拔过快。再者他虽操练得法,然究寸功未立——”“操练得法还不算功劳吗?”光绪用碗盖小心拨弄着浮茶,“朕知道底下奴才有说他闲话的,这有些事有,但大多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回头拟旨时责他几句便是了。还有,这奴才打算将定武军扩至七千人,要再增些军饷,估摸得二三十万,下去你便拨了过去。”

  “皇上,定武军每年饷银逾百万,已然是各军中待遇最优的了。如若——”

  “要购买外国新式武器,要延聘德国军官督练洋操,这哪一样离得了银子?”光绪眼角余光扫了下奕,“此事不必再说了。还有什么事?说吧。”奕咽了口唾沫:“俄国因王之春人微言轻,要求以李鸿章为贺冕专使,皇上看——”

  “老佛爷不已令那奴才准备了吗?你不晓得?”

  “奴才刚听奕劻言及此事,请皇上明察。”奕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忙不迭躬身道。

  “察不察就那么回事——”

  “皇上,沙俄要李鸿章为使,实存不可告人之目的,奴才恳请皇上三思。”翁同龢愣怔了下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是老佛爷意思,就这么着吧。”光绪以眼色止住翁同龢,干咳一声凝视着奕,“朕听闻这阵子京里甚不安稳,步兵衙门士卒屡屡胡作非为,滋扰百姓。你传话荣禄,身上差使多了顾不及,与朕说一声,朕自会要人替他分着些的。”

  “嗻。”

  挥手示意奕退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光绪方望眼翁同龢说道:“有些事朕又何尝愿意?只现下形势不得不小心。”说着,他将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万国公报》、强学会这阵子搞得轰轰烈烈,已引起老佛爷注意了。方才陈炽进来回话,说这阵子与会之人常遭不明身份之人殴打。朕意思先缓一缓,这话方才都交代陈炽了。只康有为这奴才性子执拗,待会儿你下去亲自过去趟。告诉他,国家之事积弊已深,非一朝一夕所能扭转。变法维新的主张是好的,但顽固守旧势力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能慢慢地诱导。要他既莫灰心消极,亦不要急躁冒进。”

  “奴才遵旨。”

  “嗯——”兀自沉吟着,屋角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声。光绪移眸扫眼,但见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午正时分。“好了,你先下去吧。事儿办妥了再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说的。”说着便吩咐更衣。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见光绪头上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腰间束着白玉钩马尾钮带,瑾妃满脸欢喜地躬身蹲万福请安道。“这么热的天儿,皇上用不着穿这么齐整的,好坏还不都——”“你怎的还在这儿?”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朕不已让王福告你回宫的吗?”“臣妾……”瑾妃愣怔了下,怯怯地望眼满脸阴郁的光绪,期期艾艾道,“臣妾只想……候皇上一块儿过去……实在无意在此逗留的,请皇上明鉴。”

  光绪睃眼王福,冷声道:“你主子忘了规矩,你做甚的?也忘了不成?”

  “奴才……奴才……”

  “都来了吗?”

  “回万岁爷话,那些公使都已在文华殿候驾。”王福暗暗吁了口气。“吩咐备轿。你留殿里,连材陪朕过去就行了。”光绪扫了眼瑾妃,“今儿你寿辰,朕本想着早些过去的。只这事儿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怕很难抽得开身子。”

  “皇上,这——”

  “罢了。”光绪虚抬了下手,“晚晌拣空儿朕过你那边去。”说着,脚步橐橐下阶,呵腰上轿径奔文华殿而去。

  虽说养心殿军机房只隔着箭许来地,只这时间日头已火辣辣地毒,待至乾清门广场时,奕已是汗透内衣。一干侍卫拣空儿在屋檐下兀自歇凉,见他过来,忙不迭于日头下躬身请安。奕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仰脸望了下天,咽口口水止住。拾级上阶,在屋门前犹豫了下止步,回首望眼众人,道声:“都去檐下歇着吧。”

  “卑职谢六爷恩典!”

  众人素日里见他皆脸色阴沉如霜打了一般,陡听此语,愣怔了阵方自回过神来,忍不住一阵欢呼。奕扫了眼众人,干咳两声进了屋。见众人躬身打千儿欲请安,遂道:“罢了,都坐着吧。”

  “六爷,这么多折子——”

  “皇上看过了,要拟旨的。”奕将手中奏折放了桌上,扫眼刚毅,径自于银盘中抹把脸,说道,“我这手头还有些事儿,你先揣摩着写个稿子——季云,你怎的进来了?皇上不已恩旨——”“劳六爷挂念,季云这身子骨觉得好多了。”李鸿藻清癯的面颊更见消瘦,隐隐还泛着丝丝红晕,淡淡一笑躬身道,“这整日在府里养着,心里闷得慌,倒不如——”“你呀,生就个穷贱命。坐,快坐着。”奕捏了颗冰荔枝嘴里呷着,直觉着身上暑气去了大半,见刚毅犹自在一边杌子上挥着蒲扇,遂又道,“那些折子——”

  “六爷这着哪门子急呀?这大热天儿,谁还有精气神拟旨儿?”刚毅满脸赘肉颤着,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卑职这手底下怎样,六爷您还不晓得吗?我看这事还是季云兄——”“季云身子方好些,累不得的。”奕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你慢慢——”

  “我这反正没事儿,那就我看吧。”李鸿藻轻咳了声,只觉着嘴里一甜,知道是血,见奕正自瞅着自己,犹豫下皱眉咽了下去。“季云,你……”奕眉棱骨抖落了下,“你没事吧?”

  李鸿藻端杯啜了口茶水,在嘴里咕咚咕咚转了两转咽下,望着奕说道:“老毛病了,没事的。子良,你把折子都放我这吧。”“如此子良先谢过季云兄了。”刚毅嘿嘿笑着拱了拱手,猛地一拍脑门儿,道,“对了,六爷,《万国公报》的事查清了,那压根便不是李提摩太等人办的《万国公报》。六爷您瞅瞅这两份,可是一样?”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两张报纸递与奕。

  “这……这是怎的回事?”

  “六爷左手那才是真的《万国公报》,右手那份,是康有为那奴才纠集一伙人办的。”

  “消息不知可靠与否?”

  “千真万确。”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康有为这阵子拉拢了一些不明底细的人,在宣武门外河南会馆成立了个强学会,说是研究学术,实则骨子里还是要变法。我有个门生受其蛊惑也参加了这个学会,卑职正是从他那得来的消息,才知道此报实情的。”刚毅说着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李鸿藻,“祖宗法制,尽善尽美,后世子孙但只依例施行,何须变法?如此又将置列祖列宗于何地?!六爷,依卑职意思,应该立即令步兵衙门查禁强学会,将那些狂言惑众的奸诈之徒一一逮狱重处!特别是那康有为,前次诬蔑六经皆是伪作,今次又煽风点火,不杀之难消心中恶气!”

  奕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久久凝视着窗外炎炎烈日,半晌,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望眼刚毅,说道:“强学会一事我也听到些风声,说是为的翻译西方书籍,研讨诸夷强国之策,以寻求富国富民之策,我揣摩这怕是皇上意思,所以也没细细究问——”

  “六爷,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您该拿个主意,看是奏了老佛爷,还是——”

  “此事——”奕似乎没料到他有此言语,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是好。“此事严禁不得的。”李鸿藻轻咳了声,接口道,“入会之人多是京中名流,便一些督抚将军亦列名入会,若是严禁,岂不连累了那么多官吏?现下局势维艰,当以稳为上。如若——”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冷冷插口道:“似这等鼠辈,不予严禁,过不多久又会兴风作浪。但若求稳,唯有快刀斩乱麻!”

  “子良兄的心思季云理解,只牵连那么多官吏,于朝局终是不利的。”李鸿藻将半苍发辫在手中细细梳理着,“子良兄不也说你门下有人入了强学会吗,设若严禁,子良兄你能善保其身吗?”

  “这——”

  奕这时开了口:“依我意思,还是季云说得对,现下还该‘稳’字发头。不如便将康有为一人驱逐出京了事,子良你说呢?”“这——”刚毅咽了口口水,心有不甘地长透了口气,道,“那也好。我这便命顺天府将那厮押解出京。”

  “他如今非是小民,岂能说押便押的?”奕轻轻一哂。

  “那……那便让人上章弹劾他,尔后再——”

  “六爷,老佛爷那边来人求见。”

  “嗯?”奕愣怔了下,吩咐道,“叫进来吧。”不大工夫,一个太监进了屋,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说道:“老佛爷话儿,要六爷、刚相爷这边事了了去园子一趟。”“可知道是——”话到半截,奕沉吟着收了口,虚挥下手,道,“知道了。”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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