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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 作者:康红武

第14章 风云再起(4)

  “次亮——”陈炽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扫眼康有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细碎白牙咬着嘴唇道,“南海兄此番入京已然轰动朝野,又发动我辈志士成立那么多学会,京中顽固守旧势力诚惶诚恐,莫不欲寻机报复。次亮意思,保国会还……还是不办为好,免得锋芒太露。真到那时,那损失就不仅仅是我辈同仁,便整个维新事业恐都将遭受更为沉重的打击。”

  “次亮兄可是因有强学会被封的前车之鉴,而心存顾忌?”康有为一双深沉固执的眼望着陈炽。

  “兄长——”

  “幼博。”陈炽止住康广仁,轻咳两声说道,“南海兄所言不假,次亮确因强学会被封一事而心有余悸。顽固守旧势力之大,远远超乎我辈想象之外——”

  “此乃相较而言的。次亮兄只看到保守势力强大,难道不曾看到力主维新变法之人正日渐增多吗?”

  “维新变法思潮是日得人心,只皇上身边重臣可有一人赞同?我辈推行新法,靠的是皇上。皇上势单力孤,虽有心却无力的呀。南海兄!”陈炽语重心长,拈须沉吟着说道。“皇上势单力孤不假,只说皇上有心无力南海却不敢苟同。试想但皇上无力,又哪来的南海此番总署问话?”康有为两手把玩着茶杯,“皇上手中权限,不可估计得过高,更不可估计得太低。如此只会延缓,甚或毁灭我辈维新大业。”

  杨深秀点了点头:“南海兄所言甚是。如今顽固守旧势力迫于形势已有所屈服,我辈不趁此时机成就大业更待何时?但错过此机,容得他们缓过气来,那方于维新大业害莫大矣!”

  “次亮只想着做到现下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当加倍谨慎才是。”陈炽苦笑了下,“既然诸位仁兄以为立会之事可行,次亮再无异议。”他顿了下,沉吟着又道,“南海兄,听小航兄言及吏部主事洪嘉与很想与你结识,曾经走访七次未得一见,又没见你回拜,不知可有这回事儿?”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略一俯仰敛了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也只来了两三趟罢了。一则那时我还不便走动,二来因为事儿多,没的空闲,故没有去回拜。”

  “大哥,官场险恶,稍有不慎便会结怨。像洪嘉与这种诚心——”

  “你没看我这忙不过来吗?!”康有为睃眼康广仁,厉声道,“他若真诚心结交我,自会体谅我难处。他若要以此为怨,随他去吧!”“千斤重担系于南海兄一人肩上,疏忽自然难免。”林旭扫眼众人,犹豫着小心翼翼开了口,“日后——”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现下推动维新事业,前途怎样尚在两可之间,能争取一人阻力便可小一份。”陈炽心里直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忍不住插口道,“像洪嘉与此人,活动能力极强,上至军机总署大臣,下至府县官吏,莫不说得上话儿,得罪了他,有甚好处?”

  “莫论好处坏处,事儿已经出来了,再说又能怎样?只日后注意些便是了。”杨锐偷手拽了下陈炽袍角,淡淡一笑道。康有为见陈炽当着这么多同仁一再出言顶撞,心中怒火亦一拱一拱往上蹿,眯缝着两眼盯着陈炽,半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主事,便侍郎、尚书来了,我这没空也照样不见!反正我已受惯了人家的攻击——”

  “南海兄!”

  “大哥!”

  似乎没有想到康有为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仿佛不认识价怔怔望着康有为,众人久久地一动不动。四下里死一般寂静,便前殿和尚诵经的声音亦清晰可辨。林旭满是希冀地望着康有为:“南海兄……”他说着眨了眨眼,似乎怕康有为不懂他意思,顿了下,又向一侧努了努嘴。康有为知道他想要他做些什么,只是要他在众人面前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却——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迟疑着,他转身于窗前凝视着外边缓缓西移的日头。

  枯燥单调的沙沙声中响起几声凄凉的咚咚声,杨锐移眸扫眼屋角自鸣钟,这才觉竟已是申正时分,扫眼众人,上前轻声道:“南海兄——”

  “嗯?唔——”

  “除了立会之事,不知南海兄还有何事相商?叔峤蜀学会中尚有许多事儿——”

  “没——再没甚事了。”康有为两脚灌了铅般慢慢转过身,干咳两声说道,“南海意思,先在北京、上海两地设立保国会总会,待条件成熟,再在各省、府、县设立分会,以讲求内治变法之宜、外交之故;讲求经济之学,以助有司之治。上海方面穰卿筹措。京师这儿,南海要草拟章程,想烦劳漪村兄费心一二,不知漪村兄——”

  “漪村敢不应允。”杨深秀淡淡一笑,“只这事漪村头回做,恐有闪失。暾谷——”“皇上要我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和《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二书,暾谷也没得闲的。”康有为轻抬了下手,“漪村兄就勉为其难吧。”

  “这——好吧。”杨深秀望眼众人,“如此我等便先告辞。南海兄若有事儿,差人通禀一声便是。”

  “好走。”

  斜阳西垂,几处云薄的地方,泛着死鱼肚一样苍暗的白色。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满寺柳枝哗哗响着。“次亮兄。”林旭长吁了口气,“南海兄——”

  “暾谷不必说。”陈炽回首淡淡一笑,望眼林旭,边踱着碎步,边说道,“次亮知道怎生做的。这阵子但有事儿,暾谷你告诉我一声便是了,我这脱身不易,没要紧事便不过来了。”博迪苏愣怔了下,将手一让随了陈炽身后笑道:“南海兄性情,我等谁不了解?次亮兄大局为重,可莫要因着这——”

  “岸竹兄言重了。一来确是事儿杂脱身不易,二来呢,我这也是从大局出发。”陈炽怅然地望着远处天穹,“现下局势尚在两可之间,保国会成立,必使得顽固守旧势力愈发惶恐愤恨。我这已然是他们的眼中刺、肉中钉,再若抛头露面,于事非但无益,反会有害。”

  “次亮兄——”

  “次亮兄所言甚是。”林旭以眼色止住杨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陈炽清癯的背影,似乎在揣度他的心思,半晌方道,“我辈行事,朝中举动至关重要。军机处乃诸多消息之源,次亮兄倘有闪失,我辈无异于瞎子走路,定会撞壁的。”眼见已至前殿,林旭收脚拱手道,“诸位仁兄好走,暾谷不远送了。”

  “告辞。”

  望着天穹上时浓时淡的云缓缓南移,林旭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舒了口气,脚步灌铅价沉重,踯躅着折返东跨院。“暾谷兄,你看——”康广仁额头紧皱成“三”字,凝视着已是人影全无的庙门,移眸时见林旭已自踱出三五丈远,忙小跑着赶了上前,“暾谷兄,你看次亮兄——”“唔?唔——”林旭神情恍惚,闻声愣怔了下方自回过神来,咬嘴唇道,“我也看不透的。不过,次亮兄心欲变法,却是一点不假,也一点不会变的。令兄性情实在太急躁了些,一样的话儿自他口中说出,确让人无法接受。你要多劝着他些才是。”“我这劝过他不下数十遍。”康广仁苦笑了下,“只话方出口,他便炸雷价喊将起来,又能奈何?这几年不见,他变多了。原先但有事儿,还温言和语与我商议,如今——我看他呐,是这些年同仁们谦着让着,心里那股子潜在的傲气又泛起来了。”林旭沉沉点点头:“你说得一点不假。只他身上担子匪浅,傲气万万要不得的。但逢心情好时,你我还需好生劝告。”康广仁轻叹口气,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三月二十二日,康有为、监察御史李盛铎出面,举行了保国会成立大会。然而,正如陈炽所担心的那样,它的成立,激怒了京中反对变法的大小官僚,遭到了他们恶毒的诽谤。

  而首先起来发难的,便是那位自称七访康有为未遇的吏部主事洪嘉与。他撰写了一篇《驳保国会章程》的小册子,恶毒攻击康有为目无君上,形同叛逆!而御史文悌在刚毅等人指使下,亦上章弹劾,诋毁保国会“名为保国,势必乱国”。

  康有为终于再次成了众矢之的。御史黄桂鋆、潘庆澜奏劾康有为聚众滋事,邪说祸民,请予严惩。之后,积极倡议成立保国会的李盛铎反戈一击,上折参劾康有为……一时间京城上下排康倒康之声甚嚣尘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金顶寺顿时冷清了下来,几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

  吃过晚饭,天色渐渐阴了下来。浓云压得低低的,极不情愿价缓缓南移,天地间一片昏暗。康广仁看到康有为还要出去,遂道:“大哥,天气不好,就再等等吧。”

  “我去衙门转转便回来。”

  “真便有动静,京里早炸了锅。”康广仁轻吁了口气,“外头风声紧,大哥还是在寺里待着。要不还是我走一趟吧。”见一小沙弥打着喷嚏走进来,康广仁问道,“师父可有事儿?”“阿弥陀佛。”那小沙弥单掌合十诵了声佛号,躬身道,“外间有两个人要见康施主,不知施主见还是不见?”

  “是什么人?”

  “一个三十多岁,矮个子,黑豆眼;一个四十出头,清秀儒雅,说叫张什么来着——”

  康有为心里恨、怨、怒、悲、苦五味俱全,直翻江倒海价折腾得厉害,闻声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见不见,这几日非熟络的,一个不见。空明方丈呢?”

  “方丈昨夜已经圆寂,现下寺中大小事宜都由大师伯圆智操持,施主——”

  “罢了。你下去吧。”看着踱着方步转来转去的康有为,康广仁摇头,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举步便欲出屋。“幼博兄不必过去了,这都快酉时了,估摸着卓如也该回来了。”博迪苏放笔轻挥了下兀自发酸的胳膊,扫眼康有为,起身道,“南海兄少安毋躁,你我下盘棋,这眨眼工夫便有消息过来的。”

  “这都甚光景了,岸竹兄还有心思对弈?我这——”

  “越是这光景,越该平心静气。南海兄想见空明方丈做的甚来?还不是解烦吗?来来来,南海兄就莫再推辞了。”说话间,康广仁已布了棋盘。康有为被博迪苏推搡着坐了杌子,勉强接过康广仁递来的白子:“与其说与我解烦,倒不如说与你开心好些。这与你对弈,我何尝赢过?”“进取是保全之一道,谨守亦是保全之一道。”博迪苏执了黑子,信手放了棋盘上,淡淡一笑道,“南海兄之所以总输给我,就为着只一味的‘进取’而不知‘谨守’。自己的棋尽是毛病,却还贪吃我的子儿,这能有不败的吗?”

  康有为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枚白子,正要落盘,略一顿,想想也确是如此。他棋风凌厉,计算周密,倘与大刀阔斧混战一场的人下棋,常使对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然而博迪苏的棋看上去绵软,像是怯阵一样不敢正面迎战,却步步暗藏杀机,二人对弈,康有为十局里也难得赢上一局。“看来我今儿是非得赢上你几盘了。”康有为心里寻思着,只嘴上却不服,笑着指指棋盘一角,说道,“看清楚了,这个角我要点方的。”

  二人一时不再言语,满心思都放了那黑白世界上头。但康有为今天心神恍惚不定,实在走不出什么更好的棋,八十多手以后,西北角上已是强兵压境,要想委屈求活,则外势皆失;而要强补外势,里边的白子便有全军覆灭之虞。无奈之下,强袭突围,于东南角顽抗,只恍惚间投错子儿,结果劫也打输,困子亦被博迪苏黑子全歼。沉吟半晌,康有为摇头失笑:“罢了,我认输了。”

  “再下一盘?”

  “不了,今儿我心神不定,再下也是一样结果。”康有为自康广仁手中接杯啜了口茶。“其实以南海兄睿智,断不会输这么惨的。”博迪苏自棋盒中拈粒白子于手中摩挲着,“俗话说棋道合于人道。南海兄但平心对局,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会输于岸竹呢?”说着,他将手中白子放了东南角落,“南海兄六十七手倘不急欲吃岸竹黑棋,而将此地封杀住,会是怎样结果?”

  “那只怕岸竹兄要甘拜下风的。”

  闻声移眸看时,却见李端棻、梁启超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进了屋。李端棻扫眼二人,莞尔一笑接着道,“但谨守而不进取,则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只进取而不谨守,亦往往会落入陷阱。南海兄之有此一手——”康有为知他语含深意,敦实圆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红晕,欲出语辩驳,只一时又想不出合适话儿,沉吟着浅笑一声说道:“谨守也好,进取也好,归根还要看谁的心谋深远,谋得深,算得远,便胜;谋得浅,算得少,便不胜。此正是兵法所云‘多算胜,少算不胜’。”

  “即使如此,也须顺势应情——”

  “聆听高论,茅塞顿开。”康有为深不可测的眸子自众人脸上掠过,似乎想看出些什么,然后干咳一声起身将手一让,说道,“来来,都坐着说话。幼博,还不快点再取几个杯子过来?”说着,眸子聚了李端棻身上,“苾园兄,不知宫里有何动静?”李端棻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皇上那里依旧没有动静——”

  “真……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已然下起雨来,檐前滴水落在青砖上,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梁启超不胜寒意价身子哆嗦了下,轻叹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非只如此,那洪嘉与唯恐保国会不灭,雇人将他那小册子刊印了几百份,分送京中各个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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