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魔王焚身不留痕

信长：魔王焚身不留痕

无月之夜，连环劫棋局，像是杀破狼降临人世的前兆。日本一代霸主织田信长，在本能寺的大火中烧得一干二净，一点灰都没留，好像世上从不曾有过这个人似的。所以，有人说，那场大火是熔炼魔王的业火红莲，把信长带回他来的地方去了。也有人说，他其实没有死，是身边人把他从秘道带了出去。反正，这个人从此在人间消失了。

无月之夜

1582年6月20日傍晚，日本京都本能寺里，临时下榻寺中的一代霸主织田信长，和随从、和尚们笑谈、下棋，到很晚才睡，而寺里的灯火，也就一反常态地一直亮到深夜。

京都不大，城中东西约140米、南北270米的本能寺，却是一座大寺庙。它是法华宗的本山，寺院周围挖壕沟、筑土垒、造木门，俨然一座小城堡，一般人进不到寺中，所以它总是特别幽静。尤其是晚上，除了寺里的僧侣，通常绝不会有其他人到访，这晚是个例外。

可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天太阳落山后，月亮就一直没有在天际出现过。

他们更不知道，一支兵力上万的大军，正在向京都方向快速移动。在没有月亮的漆黑中，就像一大群幽灵。唯一发亮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刃，在幽深中闪耀着冰冷的杀意。

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一名身穿桔梗纹豪华铠甲、戴着恶魔般狰狞面具的大将。出发前，他用力地举起手臂指向远方，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敌在本能寺。”

因为面具的隔绝，这声音听起来特别幽远恍惚，就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面具人是信长麾下重臣，号称“织田四天王”之一的明智光秀。他决意背叛了，他要弑主。

所以，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注定要以血和火照亮天空与大地。

起点和终点

49岁的织田信长，是当时日本最有实权的人。他从相当于中国几个小县城那么大点的地盘起家，东征西讨23年，终于控制了大半个日本。没有人会怀疑，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天下人”，也就是“执掌天下者”。

然后，他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派了一名大将，去继续开疆拓土，自己则坐镇于琵琶湖畔全日本最宏伟的巨城安土城里，居中指挥协调，自称“天下布武”。

五月底，他忽然来到京都，是因为经营西路的大将羽柴秀吉，与号称“西国霸主”的毛利家打成了拉锯战。然后毛利军倾巢而出，足足五万人开往前线，形势迫使羽柴秀吉向信长请求增援。

信长接报后，决定亲自到往前线指挥，和毛利军打一场空前规模的大决战。他让麾下经营京都一带的大将明智光秀带队先去支援，自己随后就来，他先到了京都本能寺落脚，在此继续谋划调度。

人间五十年

织田信长是个异数，他好像就是为终结日本战国乱世而生的。

战国是日本历史上一个漫长的乱世，从1467年应仁之乱开始，到信长出生时，乱世已经持续了67年。

在战国时代，实际执掌日本最高权力的室町幕府，渐渐失去了对地方大名（领主）的控制，而大名们又往往被下属家臣架空，这就是所谓“下克上”。

到信长的年代，室町幕府更加没落，完全失去了对地方大名的控制，而大名们互相厮杀，争夺更多的土地和人口，战争因此连年不绝，就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那样。

织田家最初只是一个京都以东美浓地方的小家族。而他本人因为处处叛逆、特立独行，比如边走边吃东西，比如在父亲的葬礼上狠狠地敲打供桌，是大名们一提起就边笑便摇头的“尾张大傻瓜”。

1560年，美浓以东骏河地方的强力大名今川义元，要经过织田家上洛。“上洛”的意思，类似于中国人所说的“问鼎中原”，也就是实力最强的地方大名，集结大军去往京都，以此表明可以向全国发号施令的霸主地位。

没有人怀疑，强大的今川军，将轻松扫平挡在上洛必经之路上的织田家，因为，这个对手是如此弱小。

生死存亡之际，信长跳起了有决绝意味的“敦盛殉死舞”，吟唱着“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唱完把扇子一丢，骑上战马，在漆黑的大雷雨夜中率先出击，家臣们慌忙跟上。

借着大雷雨的掩护，织田军成功夜袭了今川义元营地，一处名为“桶狭间”的山谷。睡梦中惊醒的今川义元，在撕破夜空的闪电照耀下，一睁开就惊恐地看到一杆长枪刺进自己腹部。转眼间，他的首级已被握在了织田家武士的手中……

22年前，这个漆黑夜晚的突袭，是信长天下霸主之路的起点。

22年后，这个同样漆黑夜晚的被突袭，会是信长的大限吗？

第六天魔王

桶狭间会战后，信长迅速崛起，威势像怒涛席卷日本，成了天下诸侯恐惧的存在。他无比痛恨旧秩序，为此一把火烧掉了比睿山延历寺——日本中世纪寺院政治势力的大本营，还把寺里的僧俗老少全部杀死。

屠杀开始前，信长指着前方燃烧的寺院愤怒地说：“看，竟然有打扮艳丽的女人，这些空有其表的僧众，不管佛戒，清修之地还有女人在，我要替佛祖清扫这一切的乱象。”

部将明智光秀几次想求情，希望他能放过十岁以下的小孩。但他的劝谏，却让信长更加生气，暴跳如雷，一脚把跪着的光秀踢翻。

火烧延历寺后，其他大名把信长称为“第六天魔王”。佛教称“佛敌”有五大天魔王，而信长就是新出现的第六个。在中古日本这样一个佛教国家里，“佛敌”就几乎等同于天下公敌。

但信长不在乎。他说，“我在替天行道，就算是被全日本称作佛敌也不在乎了，重要的是要贯彻天下布武的决心，让全国拥有真正的太平盛世。”

然后，在和所谓“信长包围网”连续激战好几年后，信长终于陆续控制了全大半个日本，自诩“天下布武”。一个战国乱世之后的全新日本，似乎已经可以看见曙光。而他离真正的“天下人”，也已经是一步之遥。

烈焰飞灰

然而，6月21日凌晨6点本能寺的呐喊声、火枪声，彻底击碎了他的“天下人”之梦。

信长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是手下人吵架。

随后，呐喊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火枪的“嘭”、“嘭”声。信长才醒悟过来，有人谋反。他首先想到的，是长男信忠要弑父夺位。但侍童森兰丸告诉他，是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奉命回大本营坂本城作战争准备，此刻，他本来应该带兵出现在前线。

信长听后，说了一句：“是非におよばず”，意思是，无可奈何啊！

叛军很快冲破木门，或是翻过土垒，杀到了寺里。

叛军13000人，而寺里的信长警卫不过百来号人。

信长知道自己今天有死无生，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抵抗。他到前殿把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仍然决心拼死一战。

很快，卫士藤九郎、藤八等二十四人在马厩战死。

马夫矢代胜介、伴太郎左卫门等人想到本殿与信长会合，没走到就浑身浴血倒下了……

叛军很快杀进了本殿。信长拿起弓箭连续射杀了好几个敌人，而弓弦也应声而断。

随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着红衣的女眷，取来去鞘的十文字枪，信长公持枪跃下广庭，与三人厮杀。三人一直把信长公逼到房间内，房间内的蜡烛还没有熄灭，信长公的身影映在障子上。”

明智军将领安田作兵卫，用长刃枪穿透障子刺向影子，刺伤了信长右腹。

重伤的信长知道此劫难逃，随即进入卧室准备切腹，转身前叮嘱侍卫们放火烧寺，“决不能让他们获得我的首级。”

信长卧室的门轰然关上，亲信随从则集聚起来拼死拦住叛军，为信长切腹赢得时间……

三劫残局

天光大亮，大火熄灭。光秀下令，要见到信长首级。不然不能算是完全成功。

寺庙已经几乎完全被烧毁，烧成漆黑焦炭的横梁，断成好几截掉在地上，还冒着青烟，尸体和砍下的头颅，就在废墟中胡乱堆着，满地都是。但其中没有信长的残骸。

据说，光秀到达现场时，只在前厅看到一局残棋。这棋下出了罕见的“连环劫”。看到这个残局，光秀心里很不安，“三劫？这是不祥之兆，难道，终究不能获取信长首级？而我，也不能建立大功？”

前一天晚饭后，信长召来了鹿盒利玄、日海两位僧人下棋。对弈中，日海说：“主公虽已位高权重，但难免因此招来怨恨。”

“本公一生杀人无数，结怨于天下，世人皆怨恨本公，我也不怕。”信长满不在乎地说。

确实，有着“第六天魔王”外号的信长，他对敌人残酷而决绝。背叛他的妹夫浅井长政，最终被他击败自杀后，他把浅井父子的头骨涂上彩漆、做成酒碗。

还有一批叛乱者，在得到信长许诺不死后，就放下了武器。但一转头，他们就被全副武装的甲士当场斩杀、一人不留。

信长晚年，据说更为暴虐，经常以神自居，喃喃自语……

日海没有再回答，他继续与利玄默默下着棋，黑子与白子交替增多，棋盘上的棋子渐渐集中到了一边。双方激烈对杀，日海提了一个子，利玄也提一个子。

这时，日海把忽然手缩了回去，眼睛盯着棋盘，陷入了沉思。 因为，棋盘上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劫局，“三劫，三劫，在下也是第一次看到啊。”日海喃喃道。

“这是吉兆，吉兆啊！十分罕见的棋局，出现在眼前，就是吉兆！日海，本公已说是吉兆，别再愁眉不展了！” 信长说。

可是日海仍紧锁眉头，低声说：“今晚月亮没有升起，三劫无进无退，代表没有胜负，这局就到此吧。”说着伸手要收拾棋盘。

信长把手一摇：“不可，难得一见的棋局，就让它这样摆着吧。”

觉得内心中寒意在扩散的日海，沉默了一会儿，也匆匆离去了。

宛如梦幻

在大火现场，光秀找到了信长长子信忠的尸体，却终究没有找到信长。

一代霸主，霸业还在，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世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似的。日本文献《信长记》里说：“首级遍寻不着，光秀大疑，甚是恐慌，命士卒彻查，仍不知下落。连貌似骸骨之物亦未见。”

离本能寺咫尺之遥，有一座三层楼天主教礼拜堂。信长一直对天主教和葡萄牙人弗罗伊斯有好感。所以，弗罗伊斯在近畿、九州各地的传教大有进展。也因此，对于信长被杀，弗罗伊斯非常关注。

他记下了他的耳闻：“有人说他剖腹自尽，也有人说是放火烧死的。不过，我们知道，那个未闻其声，只要提到名字就让许多人战栗的人，已须发不剩，化为灰烬。”

有一种说法是，寺内有火药之类的易燃物，在信长部众放火后，引发了大火和大爆炸，因此信长等人尸骨无存。

四个月后，信长部将秀吉等人，在紫野大德寺为信长举行的葬礼上，雕了两尊信长的木像，其中一尊烧成灰作为遗骨下葬。就这样，日本一代霸主织田信长从历史舞台上永久消失了，只有墓地，没有尸体，在人间享年四十九岁。

这正应了他在夜袭桶狭间之前唱的：

“人间五十年

与天地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去事宛如梦幻

天下之内

岂有长生不灭者！”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称，信长本来就是魔王，已借着地狱的烈焰复活，回归了地狱。所以，人间此后再没有信长出没的痕迹与传闻。尽管人们经常在戏文、小说里演绎信长复活的故事。

另外，就像那局残棋所预示的，信长虽然多半已经烧成了灰，但这场杀戮与劫难，却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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