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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20章 清流砥柱(20)

  凭直感,潘祖荫觉得这桩斗殴案必定是太监失理在先,而慈禧又听信了太监的一面之词,借圣旨来发泄自己的满腔怒火,同时也要借处理此事来树立自己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权威。为了证实自己的分析,他亲自提讯已被拘捕的玉林、忠和和祥福。提讯的结果使他的分析得到证实。

  但内务府大臣恩良则要坚决按旨办事。审讯不审讯都无所谓,玉林等人的陈述他根本就听不进。作为内宫主管,恩良的这种态度是不难理解的。这是因为他不但要维护属于自己管辖的太监们的利益,他更要借此讨好巴结他的顶头主子——两宫皇太后。在这种职务的官员眼中,向来是没有什么原则和国家的概念的。面对着这种棘手的案子和尴尬的局面,才华过人的潘祖荫颇感为难。思索再三,他决定采取投石探路的方式。

  第一步先上一折,将提讯玉林等人的情况上报。折子上详细记录玉林等人的口供,试图让两宫太后了解事情的另一面,希望她们在兼听之后能变得明白起来。潘祖荫请恩良会衔,恩良拒绝,他只得单衔上奏。几天后,他奉到朱批:不可偏听一面之词,应从严从速审结此案。太后们接过潘祖荫投过的“偏听”之矛,反过来又投向潘祖荫本人,弄得这位刑部尚书哭笑不得。

  无奈,潘尚书只得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的办法,拟了一个惩处方案:护军这边,其头目玉林责任较大,杖五百,罚去月俸三个月,祥福、忠和各杖五百;太监这边,其头目李三顺责任较大,交内务府慎刑司责打五百,罚去月俸三个月,二愣子、小勾子各责打五百。

  疏上,朱批责备刑部偏袒护军,对玉林等人惩罚过轻。

  潘祖荫气愤了,他在刑部衙门里发牢骚:“既然刑部处置不当,皇上自己圣心独裁好了,何必要借我们的口来说话!”

  满尚书文煜生怕因此得罪太后而丢掉头上的红顶子,他劝潘祖荫:“伯寅兄,何苦为几个护军惹太后生气。太后说轻了,咱们再加重点。”

  文煜自作主张重新判决:玉林从重发往吉林充当苦差,祥福从重发往驻防当差,觉罗忠和从重圈禁三年。他也不给潘祖荫过目,便以刑部的名义第三次上奏。

  三天后,上谕下达:

  午门值班护军殴打太监一案,曾谕令刑部、内务府详细审办,现据讯明定拟具奏。该衙门拟以玉林等发往边地当差,自系照例办理。唯此次李三顺赍送赏件,于该护军等盘查拦阻,业经告知奉有懿旨,仍敢抗违不遵,藐玩已极。若非格外严办,不足以惩儆。玉林、祥福均着革去护军,销除本身旗档,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遇赦不赦。忠和革去护军,圈禁五年。均着枷号加责。护军统领岳林,着再交部严加议处。禁门理宜严肃,嗣后仍着实力稽查,不得因玉林等抗违获罪情形,稍形懈弛。懔之!

  对护军处罚之重,对太监偏爱之深,不仅令潘祖荫愤慨,令文煜意外,也令阖朝大臣不满。连日来,六部九卿的官员们纷纷私下议论:明明是太监亏理在先,为何只指摘护军一方?明明是太监、护军相互殴打,为何单说护军殴打太监?护军盘查,乃职守所在,即使出现殴打之事,也不可处以如此重的惩罚。革去护军,已属不轻,消除旗档,听之可骇,还要加上充当苦差,遇赦不赦,这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这种处罚,比打劫行凶还要重!尤其是忠和更惨,一个红带子居然被圈禁五年,而所犯之罪仅仅只是打了太监。这叫人如何能服气!至于这背后的原因却是再明白不过了,因为李三顺是奉慈禧太后之命出宫的,打狗得看主人面,玉林等人可惜年少不知此中关系!

  奉行职守的遭到严惩,违反宫禁的反倒无事,今后谁来遵制,谁来守责?官员们哀叹:“门禁必将渐成虚文。”

  国家法纪不受重视,主子身边的太监可以仗势藐法,于是官员们又哀叹:“如此下去,前朝宦官干政的故事再将重演,大清朝的朝政从此将多事了!”

  状元出身时任工部尚书的翁同龢很想为此事上个折子,提醒太后要杜防貂珰(貂珰:貂即貂尾,珰即金银珰。汉代中常侍冠上的两种装饰物。侍中加金珰,以貂尾为饰。中常侍为银珰左貂。东汉专任宦官为中常侍,右貂金珰,“貂珰”后来逐渐成为宦官的代称。)之弊。一天深夜,翁同龢来到好友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沈桂芬的府上,探探他的口风。翁同龢想,如果他和自己的看法一样的话,便和他会衔上奏。

  朝中官员的担忧,也是沈桂芬的担忧,但他却不愿上折。

  沈桂芬对翁同龢说:“递折子给太后,这不明摆着是披龙鳞、捋虎须吗?我六十多岁了,又多病,还能活得几年。寿终正寝,得个好谥号,便是此生最后的希望了,犯不着为几个护军去触怒太后。老弟,我也劝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国家也不是你我二人的。她皇太后心中都只有自己,不把国家当一回事,我们多操这份心做什么!”

  这话说得也有理。翁同龢的折子便也不上了。

  满朝文武大臣大多数采取的也正是翁同龢、沈桂芬的态度,只在嘴巴上说说而已,对于这场皇家与部曹(部曹:明、清中央各部分司办事官员的通称。古代官署,分部和曹,汉设尚书五人,一人为仆射,其余四人分为四曹,后又分为六曹。魏晋以后,称“吏曹”为“吏部”。隋朝分吏、礼、兵、刑、户、工六部。隋炀帝时又改礼部为“仪曹”,改“兵部”为“兵曹”。至明、清成为各部司官的通称。)的斗法,谁都不想参与。但翰林院有几个书呆子与众不同,他们却敢于顶风逆浪,要为公理和正义去争斗一番。

  这天午后,应陈宝琛之约,张之洞来到陈府。此时正是隆冬季节,天寒地冻,京师犹如置于一个大冰窟之中。陈宝琛夫妇都是福建人,十分畏寒,初冬开始便天天把火炉烧得旺旺的,一到陈家,张之洞仿佛有踏入春天之感。特别是客厅桌子上摆着的那几盆福建特产——水仙,更是为房间装点着浓郁的春意。

  张之洞端视着这几盆可爱的植物,只见那密密丛生的蒜条叶,一根根笔挺笔挺地向上奋进,黄绿色的叶片里饱含着蓬勃生机。许多叶片的顶部都结着花蕾,有几个花蕾提前绽开了,淡黄晶亮的花瓣笑融融地面对着窗外的枯枝败叶、寒山瘦水。在眼下百花凋谢的残冬,这几盆南国水仙给冷寂的寰宇带来多少温馨、多少生气啊!

  正在张之洞凝思遐想的时候,张佩纶也应约走进陈家的客厅。

  “香涛,你先我一步了!”张佩纶对在水仙花面前出神的张之洞大声打着招呼。

  “你看这花开得有多好!”张之洞抬起头来对张佩纶说。正在这时,陈宝琛出来了。他又笑着对陈宝琛说,“你们福建怎么有这么好的冬花?”

  “这是我们福建地气好的缘故。不只水仙,还有福橘、龙眼,都比别省的要好。”陈宝琛颇为自豪地说,“你这么喜欢水仙,我送你一盆吧!”

  “也要送我一盆!”张佩纶直接索求。

  “好,一人一盆。”陈宝琛爽快地答应。

  三人坐下,一起喝着陈府的福建特产乌龙茶。

  急性子张佩纶先开口:“弢庵,你把我和香涛召来,是不是为了午门斗殴事?”

  “正是,正是!”陈宝琛说,“前些日子,一个名叫刘振生的疯子冒称太监,从神武门进了内宫,险些造成大祸,神武门护军也只是革职而已。这次太后为了自己的面子,可以不顾家法、不顾国纪,给午门护军这么重的惩处。这样的大事,满朝文武没有一人递个折子主持公道,大清岂不要亡了吗?”

  “看来弢庵要上折子了,有意把事情说得这等严重,好像大清就他一个人在支撑似的。”张佩纶打断陈宝琛的话,笑着对张之洞说。

  张之洞也笑了起来:“且听他说完,看他是如何砥柱中流,力挽狂澜的。”

  “看来这大清是要靠我一人支撑了!”陈宝琛故意这么说,他是想借此刺激一下这两位一向勇于言事的清流好友,希望他们也帮衬帮衬,“我关在家里整整想了三天,拟了一道折子,特为请你们来,帮我参谋参谋。”

  张佩纶说:“不瞒你说,我也正想上个折子。这种时刻,岂能没有我张佩纶的声音,想不到让你着了先鞭。快拿出来念念吧,我和香涛帮你润色润色。”

  张之洞说:“满朝都是不平之声,我辈岂能不上疏!”

  “正是这句话,我还记得香涛兄的诗:‘白日有覆盆,刳肝诉九阍。虎豹当关卧,不能遏我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我们的声音。我先递,你们接着上。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里还是有敢于说话的人的。”陈宝琛一面气势豪壮地说着,一面从茶几上拿出一沓纸来,“我就不从头至尾念了,挑几个重要的段落读给你们听听。”

  二张一同说:“我们洗耳恭听。”

  陈宝琛大声念起来:“臣维护军以稽查门禁为职,关防内使出入,律有专条。此次殴打之衅,起于稽查。神武门兵丁失察擅入疯狂,罪止于斥革。午门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监,以致犯宫内忿争之律,冒抗违懿旨之愆,除名戍边,罪且不赦。兵丁势必惩夫前失,此后凡遇太监出入,但据口称奉有中旨,概予放行,再不敢详细盘查以别真伪,是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

  “好!”张之洞拍手赞道,“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这两句话说得有力量。”

  “本朝宫府肃清,从无如前代太监犯罪而从严者,断无因与太监争执而反得重谴者。”陈宝琛继续中气十足地朗诵着,“臣愚以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严办,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宽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若照日前处置,则此后气焰浸长,往来禁闼,莫敢谁何?履霜坚冰,宜防其渐。”

  陈府温暖的书房里,主人的福建官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仿佛是对着那与严冬气候一样的冷漠舆论所作的宣战。

  张之洞一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摸着下巴,两只眼睛凝视桌上那盆散发着清香的水仙花。他一言未发,脑子里却想得很多。自上个月午门事件发生以来,张之洞就以他一贯关心时务的热情,在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和演变。

  他曾当面问过潘祖荫,也问过刑部其他官员,掌握了玉林等人的供词。他还特地找过养心殿几个较为熟悉的太监,打听过李三顺其人,事件的真相已明白无误。至于对护军的惩罚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也看得清楚。他几次想上疏说说自己的意见,但又几次作罢。事情真难呀!难就难在规谏的是知遇之恩甚厚而喜怒又捉摸不定的慈禧太后,何况素来仁弱的慈安太后也持同样的态度!

  张之洞先是殷切期盼两宫太后能在怒火消除后,自己慢慢省悟过来,不露痕迹地弥补过失。在这种企盼落空之后,他又恳切地盼望有地位崇高的人出来上奏,用忠诚来感化、用事理来点拨两宫太后,使她们能悟以往之不谏,自己出面来做转圜。他本人不卷入这场难堪的纠纷中去,而最后的结局又不至于给国家带来不良影响。这便是张之洞最为希望的。但几天过去了,上这种奏章的人却没有,他心里开始焦虑起来。

  他认真地听完陈宝琛的奏稿后,心里很是舒坦:弢庵真不愧一个无私无畏的清流,敢于直陈太后的过失。先前,赵烈文赞扬曾国藩的廉洁,说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今天移给陈宝琛最合适了: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言官。

  但张之洞还是有所顾虑:慈禧太后正在对护军恼火透顶,开头一段便是为护军辩护,会不会给她火上加油!他在心里琢磨着,这样一道针对太监护军斗殴事件的奏章,陈宝琛使用的是标准的布局:护军稽查无大错,太监仗势该训斥,谨防由此而滋生的弊端。但这样的布局对于从谏如流的明君来说或许相宜,而对师心自用的慈禧来说未必合适。

  “香涛兄,你发表意见呀,这样写可不可以?”张之洞还在反复斟酌,陈宝琛已经逼将了。

  “嗯,行,行。”张之洞尚未考虑成熟,只得敷衍着,“我看可以。”

  “我以为尚有所欠缺。”张佩纶背起手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说,“弢庵可能还有顾虑,话说得不够明白透彻。依我看,干脆挑明:护军之处罚,罚不当罪。”

  张佩纶走到茶几边,端起杯子,喝口水润润喉咙,然后提高声调,义愤填膺似的说:“旗人销档,乃犯奸盗诈伪之事,至于遇赦不赦,必为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罪。就算护军完全无理,打了太监一顿,也不能这样处罚。大清朝还有没有王法呀?刑部还有没有律令呀?眼下播之四方,今后传之万世,众口将会如何议论呀?”

  陈宝琛说:“幼樵说得对。我是有点担心,怕话说得过重,两宫太后接受不了。”

  “弢庵这个担心,可能不是多余的。”张之洞斟酌良久,已有主意了。

  张佩纶坚定地说:“语气重一点,会有些刺眼,但有好处。我最反对用钝刀子割肉,半天出不了血。弢庵你一向痛快,为何这次瞻前顾后不痛不痒的。”

  陈宝琛笑着说:“那好吧,就依你的,把这篇折子改一改。”

  “这篇可以用,不要再改了。”张之洞急忙制止。

  “我看也不要再改了,就把它照原样誊正,做正疏上。”张佩纶果断地做出决定,“再来一道附片,不妨就按刚才所说的,补一剂苦一点的药。”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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