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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 作者:陈舜臣

江苏巡抚

    “对方不妨把我当作棋子。我也可以反过来把他当作自己的棋子嘛!”林则徐正想到这里,冷不防温翰说道:“英国船很快就会离开上海。您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噢。”林则徐盯着对方的脸,“您想把英国船也当作棋子来运用吧?”

    “是的。”温翰回答说。

    1

    关帝庙的墙壁上靠着一杆旗子,上面写着“饥民团”三个大字,笔迹相当秀美。

    在庙前的空场上,一群汉子在啃着大馒头。有的站着吃,有的蹲着或坐在地上,也有人懒懒散散地躺在那儿。大约有二百来人。他们大多穿着黑色的棉衣,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像是流浪汉。不过大部分人的穿着并不太坏,跟这附近的农民没有多大差别。

    “喂——!没有啦!”有人大声地喊起来。

    “怎么?就这么一点儿!”“不准骗人!”

    人群中传来乱糟糟的嚷声。

    “马上就拿来,请大家稍等一会儿。”一个老头提着一个大水壶,慌忙登上台阶。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放开嗓门大声地说。

    “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人群中这种乱糟糟的叫骂声很快消失了。

    十来个盛着馒头的大箩筐被抬了过来,人们的嘴巴又紧张地咀嚼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饥民团的人们好像都已经吃饱了。有的人摸了摸肚子,把剩下的馒头塞进了布口袋。

    “饱啦,咱们走吧!”一个大汉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他肥大的身躯,慢腾腾地朝墙边走去,拿起靠在墙上的旗子,轻轻地举了起来。“咱们走!”他的那张大脸上满是笑容,露出的大龅牙闪闪发亮。

    人们陆陆续续地跟在他的后面走起来。坐在地下的人们站起来时,顺手拍拍裤子和上衣,场上一下子灰尘弥漫。

    这个头头模样的肥胖汉子,嘴里发出“嗨嗬嗨嗬”的吆喝声,把那杆旗子一会儿举起来,一会儿放下去。他那样子看起来很滑稽。

    饥民团开始移动了。他们有一半人光着脚,脚趾头又粗又大,走起路来好像要把沙子、小石头子踏碎似的。穿着草鞋和布鞋的脚也雄劲有力。

    二百人脚下扬起的尘土,慢慢地向北边移动。场子上只剩下村子里十几个接待的人和满地的空箩筐、茶碗。

    这就是“蚕食”之后的情景。

    提水壶的老头儿,浑身无力地坐在关帝庙的台阶上,嘟嘟囔囔地说:“好啦好啦!总算打发走啦!”

    这是江苏省扬州北面的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凤凰桥。

    隔着空场子,关帝庙的对面有一户人家。林则徐带着一群幕僚,正在这家的楼上休息。他刚才一直看着饥民团强索食物、大啃馒头的情景。

    “这些糟糕的家伙!最近经常来吗?”林则徐问这家的主人。主人是这个村子的一位乡绅。

    “每月一两次。”

    “哦,次数这么多!”

    “秋、冬还要多一些。”

    “这可是个大问题!”

    “不过……”主人吞吞吐吐地说,“这村子里的人也这么经常到别的地方去……”

    “你是说大家都互相这么干吗?”

    “没有办法呀!”主人低下眼睛回答说。

    这些人既不是土匪,也不是流浪汉,是外出打短工的人群。由于气候的关系,各地插秧和收割的时期不同,于是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年轻的农民利用这个时机外出打短工。因为自己的子弟也要出远门受苦,沿途的农民最初都主动地给他们提供吃食。但后来那些以“吃四方”为职业的人也逐渐混进了这些打短工的人群。

    “麻烦的事呀!”林则徐小声地说。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从行李中取出了书籍。只见他打开《皇朝通典》,上面写道: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人口,一亿九千三十四万八千三百二十八人。接着他查阅了一下前年(道光十年,即一八三年)的《户部档案》,其中写道:本年全国人口,三亿九千四百七十八万四千六百八十一人。

    七十年人口增加了一倍,而耕地面积在这期间仅增加百分之十八。国民的大部分是农民。人口与耕地面积的增加不平衡,当然会影响国民的生活。

    这些人“虽非乞丐之类,但自称饥民,需索饮食……”就连那些正经的流动雇工,由于生活日益困苦,在家中待不下去,也会慢慢地沦落为敲诈勒索者,很难说他们以后不会变成土匪。

    饥民团的人群越走越远。那旗子上的字已经辨认不清,但还可看到那旗子在蒙蒙灰尘中上下跃动。

    “拿旗子的家伙简直像个丑角!”林则徐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一个有更大野心、怀有目的的奸恶之徒来挥动旗子,马上就可能把这群人变为暴徒。危哉!危哉!

    林则徐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悲惨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他很难把这种想法从内心里排除出去。

    “我们出发吧!”他说道,“扬州就在眼前了,这次要趱程赶路。”

    去年七月江苏遭到水灾时,林则徐赶紧运去了河南的粮食,博得了人望,人们颂扬他是“林青天”。所谓“青天”,是指清廉仁慈的官吏。

    他完成运粮任务后,于十月任“河东河道总督”,去了北方,人们感到很惋惜。

    今年二月,他被任命为江苏巡抚,当地的人民拍手欢呼。但他本人却借口要处理治理河道的未完事务,没有马上赴任。

    不过现在不允许他再拖延了。因为英船阿美士德号已非法进入了上海港口。

    他现在正趱程由山东入江苏,赶赴上海。

    2

    林则徐到任之前,江苏省巡抚的职务由布政使梁章钜代理。

    巡抚是一省之长,掌管全省的行政、司法和军事。在巡抚的下面,“布政使”主管行政,“按察使”主管司法。

    这位代理巡抚、布政使梁章钜,和方面军司令、苏松镇总兵关天培将军以及苏松太道(苏州府九县、松江府七县和太仓州四县的行政长官)吴其泰——这三个人是当前的负责官员。

    关天培闷闷不乐地待在房间里。他从柜橱里取出酒壶,斟了一碗酒,一口气把它喝完了。他情绪不佳。今天已派出了兵船,把官兵部署在塘岸。但阿美士德号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畏惧。作为一个海军军人,他太了解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了。

    “哼!什么‘速驱逐出境!’”他又喝了一碗酒,捋着络腮胡子恨恨地说。这位五十三岁的将军,有着一把漂亮的灰胡子。

    他那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又把一碗酒灌进自己的喉咙。“要打,谁胜谁败早就注定了。”真叫人无可奈何!中央的那些要人们吝惜军费,对海防毫无理解,却动辄就命令什么“驱逐出境”,实在叫他气愤。

    “六千斤的炮有十门也好啊!”他自言自语地说。

    在后来的鸦片战争中,身为提督而壮烈阵亡的猛将有两个,一个是前面谈到的陈化成,另一个就是关天培(他第二年由总兵提升为提督,鸦片战争时为广东水师提督)。

    陈化成心直口快,关天培性格内向。小个子陈化成显得机灵,大汉子关天培稳重,说得难听一点,给人以笨拙的感觉。陈化成有点幼稚,有时显得有点可笑;而关天培却一味地谨慎严肃,在部下的面前很少露出笑容。

    关天培发泄感情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样在没有人的地方大碗喝酒。

    “好在少穆就要到了。”他这么说着,好似在安慰自己。

    少穆是林则徐的字。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关天培当苏松游击时,林则徐是江苏省按察使。三年后关天培任太湖营水师副将,林则徐就在他的旁边主持两淮盐政。第二年关天培提升为苏松镇的总兵,至今已有五年之久;而林则徐在这期间曾两度担任江苏布政使。

    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心中有什么忧郁的事情,往往会想起信赖的朋友。这位朋友正从北方趱程向这里赶来。

    关天培打开了窗户。夜晚的上海港出现在他的眼前,阿美士德号上特别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的眼睛发痛。这艘可恶的夷船自六月二十日(阴历五月二十二日)入港以来,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天。

    关天培盯视着船上的灯光。这时一位军官进来报告说:

    “巡抚大人来了通知,说他已经到达扬州。”

    “是么?”关将军很少流露感情,甚至被人们认为有点笨拙,但这时却十分高兴,露出满口白牙齿,笑了一笑。

    3

    林则徐到达了扬州。

    扬州是两淮盐业的重镇,设有盐运使署。六年前林则徐曾在此地任盐运使,掌管了半年左右的盐政。

    他本来应该住进他所熟悉的盐运使署,却选择了平山堂作为住宿地。平山堂是鉴真和尚曾经驻锡过的大明寺的遗址。

    “有客人在等着大人。”平山堂出来迎接林则徐的僧人说道。

    “噢,是翰翁吧。”

    林则徐曾接到温翰的来信,要求在扬州同他作一夕之谈。而林则徐也有些事情要征询他的意见。

    平山堂在乾隆元年(一七三六)重建时,在堂的西面建造了庭园。庭园里一片青翠葱绿。人们曾赞扬“扬州芍药甲天下,载于旧谱者,多至三十九种”。而这些芍药现在已经凋谢了。《浮生六记》中叙述平山堂说:“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点缀天然的意思,并不是模仿自然,而是说在自然之中点缀进人工创造的东西。盐运使署里也有庭园,但林则徐不满意那里的自然气氛,却喜欢平山堂带有人工创造的美。庭园里的石头确实是从洞庭湖运来的,但石头的布置绝不像是原来就生长在那儿的。那些渗透了搬运工人汗水的岩石,本身就好似表明它们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人工创造的结果。林则徐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在平山堂的一间屋子里,温翰早就在那里等着。

    “抚台(对巡抚的尊称)越来越精神了。”

    “这么说,翰翁也好似突然增添了银丝,尤其是您那眉毛。”

    “那是老朽的表现嘛。”

    “不,绝不是这样。”

    “我想问一问,这次夷船来到上海,抚台将作何处置?”

    “您看应当作何处置?”

    温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最好是不要去。在夷船走后才去赴任。抚台可以逃脱一半责任。”

    “这么说,翰翁是来劝阻我赴任的啰?”

    “是的。”

    “夷船的到来,翰翁今年年初就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

    “翰翁,您真是个可怕的人物啊!”林则徐这么说着,想笑一笑,但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把这种笑的冲动压了下去。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情啊!

    林则徐初次见到温翰是在二十年前。地点是在北京。准确的年份是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年),即全国英才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而齐集北京的那一年。

    当时林则徐二十七岁,已是具有参加会试资格的“举人”,在那一年的春天踊跃地来到了北京。他是福建省福州府侯官县人。他上京之后,同乡们都跑到他的宿舍里来鼓励和慰问。

    会试一及格就是“进士”。进士是从上万名府试、院试、乡试三级考试都及格的应试者中选出来的,名额只有二百人左右,而且三年才选一次,可见进士是很有权威的。

    进士就是未来的大官。在京的同乡们拜访、慰问有希望的应试者,实际上等于是一种预先订货。这些人都有着某种欲求,而温翰却没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总算见到了我所要寻找的人。”

    林则徐这一年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同样是进士及第,能进翰林院的是特别挑选的英才。

    在当时的政界,贿赂起着很大的作用。林家虽属于富裕阶层,但最好还是拥有大量的政治活动资金。乡绅们向他提供了政治活动资金,当然指望能得到相应的报酬,获得各种利权。而温翰却似乎根本不期待什么。二十年过去了。温翰没有提出任何一点要求,没有对任何事情进行过干预。勉强称得上是干预的建议只提过两次。

    一次是在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年)林则徐被任命为江苏淮海道(淮安府和扬州府海州的行政长官)的时候,温翰派出急使,建议他推迟赴任。原因是通过另外的渠道,活动到了盐运使的官职,这项任命已经基本决定。“道”是正四品官,“盐运使”是从三品官。

    从那次到现在又过了十个年头。

    林则徐已被任命为江苏巡抚,而温翰却一直建议他尽量推延赴任的时间。从温翰的语气来看,这项措施似乎是由于他事先已了解阿美士德号的来航,不愿让自己宝贵的棋子卷进这场骚乱。

    象棋的棋子!——二十年只提过两次建议,而林则徐却感觉到自己是象棋的棋子。“可怕的翰翁!”这是他真实的感觉。但他中进士时,并不感到温翰的可怕。只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奇怪,只提供政治活动资金,却不提任何要求”。

    这种“不提任何要求”的态度,却越来越增加了他的压力。两三年后,他推测“可能是放长线钓大鱼”。过了五六年,他感到温翰“真有耐心”。七八年之后,他才逐渐感到温翰可怕了。

    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林则徐早就认识温翰的主人连维材。三年前,林则徐因父亲去世回乡服丧的时候,曾经同他多次见面。当时他就意识到连维材的身上有着某种奇特的东西。他感到连维材跟自己很相似。年岁大体相仿,严肃的面孔也有某种相似。但相似的还不仅是这些。

    “对!”林则徐意识到了,“看来我们都同样是象棋的棋子!”他不觉微笑起来,而连维材的脸上也露出微笑。当时林则徐感到对方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假定说我是‘车’,这位连维材大概就是‘炮’吧!”按日本的将棋来说,那就是“飞车”和“角行”将棋是日本的一种棋。飞车和角行是将棋棋子的名称……

    这两颗棋子都很厉害,但所起的作用却完全不同——就好像政界和工商界那样。把它们很好地配合起来加以运用,一定会发挥可怕的破坏力量。

    4

    挪动棋子的手!——林则徐看了看温翰的手指头。

    他在温翰的面前,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

    “我记得初次见到翰翁的时候,您曾说过我是您所要寻找的人。既然已经让您给寻找到了,总该对我有什么期待吧?”

    “当然有。”

    “可是,翰翁从来没有说过呀。”

    “那么,我现在就说吧。”温翰淡淡地应答说。他就要说出二十年来一贯支持林则徐的原因,但他并没有正襟危坐,改变他刚才随便的态度。

    林则徐也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视线转向庭园。屋子朝西的门敞开着,从那里可以看到平山堂庭园的一部分。园中有一块太湖石,它的形状就好似一条张口朝天的龙,穿孔的地方相当于龙的眼睛。

    林则徐凝视着龙的眼睛。

    “我期待于您的是……”温翰就在他面前说话,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这声音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凡是您真正想干的事,不论是什么事,我希望您能拿出全部精力,果断地去干。如此而已,没有别的了。”

    “听起来这似乎是很平常的要求,可是,恐怕再没有比这更不寻常的要求了。”林则徐转回视线,这么说道。

    “是啊,确实是不寻常的,但我恳切地希望您能这样做。”

    “您等了我二十年,就是为了我达到能够这样做的地位吗?”

    “是的。”

    “可是,我想做的事情,以巡抚的地位是很难做到的。”

    “这个我明白。您一生的事业,仅凭一个巡抚的地位恐怕是不够。所以我早就作了准备,我想也许会对您有所帮助。”

    “作了准备?”

    “我正是为此而到这里来的。”

    林则徐再一次把视线投到太湖石上。《扬州画舫录》上说:“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垒石胜。”除了平山堂外,扬州还有影园、九峰园、倚虹园、趣园、万花园等许多名园。而扬州名园的生命在于石头,石头以太湖石为最上。它产于环绕太湖洞庭西山、宜兴一带的水中,石性坚硬,而且润泽,由于波浪的冲击,产生了孔穴,并带有纵横的裂纹。这种石头极少,搬运起来也十分困难,一般虽称之为太湖石,其实大多是镇江的竹林寺、龙喷水和莲花洞的石头。不过,平山堂的石头是真正的太湖石。

    石头有种种的美。林则徐现在看的太湖石是属于苏东坡所说的“石有文而丑”。怪丑与千态万状的美是相通的。这石头像一条龙,但看着看着它又好像变成了云彩状。“文而丑”——如果把这种石头比作人的话,那就是温翰。

    温翰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遥远了。——“我准备了五十万两银子。”

    《红楼梦》第三十九回中有一段描述:刘姥姥听说贾府里一顿饭要花二十多两银子,她说这足够她一家人生活一年。那时平民的一顿饭钱约为一二十文。

    当时规定一两银子为九百五十文至一千文钱。由于鸦片的输入而带来白银外流,银价猛涨起来,现在一两银子值一千二百文至一千三百文,到了鸦片战争前夕的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为一千六百文,十年后达到二千文。

    官吏的基本薪水叫“俸食”,其数额极少。因而为了培养官吏的“廉洁”,又增添了“养廉费”,另外还附加一些“公费”。

    让我们来算一算林则徐的俸薪。巡抚是正二品官。二品官的俸食年额为一百七十五两银子和七十五石五斗大米。五斗的零头令人感到滑稽可笑,一百七十五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每天举行一次二十两银子的宴会,不到十天就花光了。

    不过,养廉费的数额很大。江苏巡抚的养廉费年额是一万二千两银子。(附带说一说,布政使是八千两,知府是二千至三千两,知县是一千至一千八百两。)公费据说“实为官吏之囊物”,按月发给,巡抚是五两,一年也不过六十两,太微不足道了。

    大体算来,林则徐每年要从政府拿一万二千三百两银子。

    当然,这是最高一级的薪俸,同下级官吏的薪俸之间差异很大。最下级的从九品官不过三十一两银子,外加十五石大米。

    没有品级的属吏就更少了。如兵卒每月只有一两银子和三斗大米,按年额来算,还达不到刘姥姥所说的足以养活一家人的二十两。所以士兵的素质低劣,军队士气消沉,看来是必然的。

    另外,当时清朝政府每年的收入还不到四千万两银子。

    从这些情况可以了解,温翰说出的五十万两银子具有多大的分量。

    “应当足够用了吧?”温翰说。

    “也许还不够哩。”林则徐低声回答说。

    “不够还可以多出。”

    “不过,您应当说出我用到什么地方去。”

    “不必,这个不用说。”

    “也许同您所希望的不一样。”

    “我只希望您用它,并不想了解用于什么地方。”

    “是吗?那我就接受吧。”

    林则徐又望着庭园里的太湖石。他心里想:“这个老头儿一定有着期待于我的具体的事情。”

    对方是商人,而且不是在广州垄断对外贸易的公行商人,他对限制贸易肯定是持批判的态度。

    温翰的主人连维材,过去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对外全面开放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现在必须赶快做。不这样,我国就要落在时代的后面,落得很后很后,赶也赶不上。

    连维材的这种意见,肯定就是温翰的意见。

    五十万两!这恐怕只能解释为尽快对外开放的活动费。

    太湖石由云彩形变为波浪形。像是怒涛被击碎时的浪头。

    “对方不妨把我当作棋子。我也可以反过来把他当作自己的棋子嘛!”林则徐正想到这里,冷不防温翰说道:“英国船很快就会离开上海。您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噢。”林则徐盯着对方的脸,“您想把英国船也当作棋子来运用吧?”

    “是的。”温翰回答说。

    5

    巡抚是单独处理政务的官吏,从官制上说,不需要辅佐官吏。他们是突出地位于官僚组织之上的高官。不过,实际上他们还是带着一帮人,这些人称作书吏、幕友或幕客,也就是私人秘书和顾问团。

    清代的科举制度过于重视文辞,拘泥于形式,使一些有才能的人只因文辞不合规范、字写得不好,而在考试中名落孙山。这些人不能当正式的官吏,于是就当上了“幕友”。在现实中这些定员之外的私人职员操纵政治的例子是很多的。

    林则徐的幕友中有一个人叫招纲忠。他作为行政官吏的能力几乎等于零,但在处理人事关系上却十分出色。

    温翰离开平山堂之后,林则徐把这位招纲忠叫来。

    “招先生的师父近况如何?”林则徐问道。

    “您是说王老师吗?”

    “是的。还在这附近吗?”

    “听说是这样。”

    “情况还是照旧吧?”

    “嗯。他本人好像很得意。不过,依我看,总觉得他有点儿自暴自弃。”

    “这种自暴自弃,在市井隐姓埋名,正是你未能跟你师父学到的地方,因此你才当上了幕友。”

    “我有经济上的原因。”

    “你师父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困难。”

    “不过,他坐在家里也有人送东西来供养他。”

    “我想见一见你师父,越快越好,当然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明白了。想办法跟师父联系联系吧。”

    招纲忠的师父就是隐居于江南的王举志。社会上都把王举志看作是侠客的首领。像他这样来去无踪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不过,通过某种途径,马上就可以了解到他的所在。

    这天晚上,招纲忠来到街上。

    扬州是个懒懒散散的城市。它的繁荣已经慢慢地被对岸的镇江夺去了。

    自古以来这里的女性就以美貌而闻名。人们常说:“腰缠十万贯,骑鹤游扬州,不知归。”总之,这里是个美人窝。

    招纲忠出门的时候,幕僚朋友们跟他开玩笑说:“喝点酒是可以的,可不要让美人缠住了忘记回来啊!”

    招纲忠并非不喜欢女人,但这天晚上他有任务。他瞅了瞅几家酒店,走进了一家顾客最多的酒馆。酒馆隔壁是一家经营扬州特产——竹编工艺品的商店。

    他左手拿着斟满酒的酒杯,右手掌盖在酒杯上,然后把盖酒杯的手掌揭开一点,喝了一口酒,喝完又盖上。这样反复了三次。

    这一行的人到了别的地方,规定有种种同当地与自己所属组织保持友好关系的同行进行联络的暗号。招纲忠刚才的动作就是表示“有事想打听”的暗号。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来到他的身边说道:“童子登山。”

    “中途返回。”招纲忠回答说。

    这种问答是他们之间通用的行话。

    招纲忠请求他同王老师联系。

    “我不知道老师在什么地方,让我去打听打听吧。”大胡子说。

    第二天林则徐一行人出发之前,一切都联系好了。据说王老师恰好正准备从镇江去江阴。见面的地点定在常熟的燕园。

    常熟头号富户蒋家的府宅称作燕园。坐落在城北门灵官殿旁边。

    燕园与当地的拂水园并称,都是著名的庭园。拂水园不久就荒废了,而燕园基本上按原来的面貌保存下来。它是康熙年间当过台湾知府的蒋元枢不惜重金建造的。园内有两座假山,东南边的假山用的是太湖石,西北边的假山是黄石。当时政府的大官儿外出旅行,喜欢住在各地豪族绅商的家中。林则徐也在这里住了一宿。大官儿来住宿,这是家门的荣耀,家主蒋因培愉快地款待了巡抚一行人。

    可是这天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他名叫王举志,人们称他为江南大侠。从另外的意义上来说,这个人物也是必须款待的。蒋因培只好把他迎进家中,安置在同巡抚一行人相隔很远的房子里。

    但巡抚与王老师却在当晚见面谈话了。这件事除了招纲忠外,谁也不知道。

    他们俩已经见过多次面。

    林则徐在江苏省长期工作过,他当然十分了解王举志是何许人物。王老师一闹别扭,全省就会一下子闹腾起来,各地的扒手、小偷一齐开始活动,官盐、官粮遭到抢劫,饥民团的人数突然增多,赌徒们好像从冬眠中醒来,干出种种暴行。所以地方官也不得不对他敬让几分。林则徐为了保护官盐,也曾经会见过他。

    现在林则徐把王举志迎进燕园的一间房间,说道:“我一向对您很钦佩。当官的要想调动人也是很困难的,而您是一介布衣,却能调动十万之众。”

    “您过奖了,我感到羞愧。您特意约见我,我想不会只是说一些夸奖的话吧。”

    “除了夸奖之外,还想跟您谈一点事情。”

    “请问是什么事情?”

    “我很钦佩您。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十分惋惜。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王举志听林则徐这么一说,把脸转到一边。人们称他为老师,其实他还没有到达这种年龄,他比四十八岁的林则徐还要年轻几岁。

    他有一张柔和的面孔,下巴稍宽,脸色白皙,五官端正,眉毛不浓,与其说是眼睛鼻子显得大,毋宁说嘴巴显得小了一点。而他这副容貌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像刚刚出浴那样轻松愉快、干净利落。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一高兴立即就可以调动江南的整个黑社会。许多人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干。这大概是由于他随时都准备着豁出自己的性命,这一点打动了人们的心弦。

    这也就是招纲忠所说的“自暴自弃”。唯有这一点招纲忠未能从师父那里学到。但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王举志之所以为王举志,也许就在于这种自暴自弃的勇气。而且他并不粗暴,令人有一种经过理智清洗过的、清澄透明的感觉。

    “啊,原来是这样!”林则徐心里这么想,好似突然明白过来。

    “羞愧!羞愧!”王举志没头没脑地说。这是他平常的口头禅。

    “您羞愧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事情。种种的……”

    “我接着刚才的话说吧。我感到惋惜的是您只能调动十万之众。”

    “只有十万?”

    “您本来可以调动百万,不!千万之众。实在可惜啊!”

    “我并没有怀着什么高尚的思想去调动人。也可以说是排遣排遣寂寞吧。有时候也是为了发泄发泄胸中的怒气——我感到羞愧!”

    “如果能调动百万、千万之众,也许更能排遣寂寞吧。”

    “是吗?!”王举志歪着脑袋。

    林则徐想起了饥民团的旗子。这旗子不知道现在又从哪个没有头脑的丑角那里转到谁的手中了。但愿不要落在糊涂人手中。王举志毕竟是个明白人啊。

    “这样一来,您也许就不会感到羞愧了。不仅是您——”林则徐加重语气补充道,“也包括我们。”

    王举志的眼睛突然露出异常的光辉。他们俩互相盯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呆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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