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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 作者:陈舜臣

花园

    1

    澳门的酒吧间老板保尔?休兹,来到广州看望老朋友约翰?克罗斯。约翰一向体弱多病,病倒之后,心情很灰暗。“唉,保尔,”他沮丧地说,“我是不行了。”

    “瞎说什么!约翰,快点好起来,到澳门去。澳门有酒,有女人。”保尔扇动着蒜头鼻子,鼓励约翰说。

    约翰的身旁还有他的好友哈利?维多。哈利有点生气地说道:“约翰,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要像保尔说的那样,快快地把病治好。”

    约翰好像安心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保尔一走出病房,就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啊呀呀,看望病人这种憋人的劲儿,我真受不了。”他向哈利耸了耸肩膀,说:“咱们上哪儿去呀?广州什么也没有!”

    “是呀,只能散散步。”哈利说。

    广州十三行街的商馆和日本长崎的出岛一样,禁止妇女入内居住,夷人的行动也受到限制。在夷馆的南面,至珠江岸边,有一块三百步远近的空地。夷人只能在这里走动。这块空地的西半部叫作美国花园,东半部称作英国花园。

    保尔和哈利从商馆出来一看,只见这个散步场拐角的石阶上,有五六个水手或坐或躺,随意自在地喝着酒。

    “哎呀!那是干什么?”保尔朝美国公园那边一看,不觉歪着脑袋惊诧起来。

    那里围拢着许多人。

    根据中央的命令,广东当局不得不严厉惩罚烟犯。

    总督和巡抚了解了一下过去禁烟的情况,对禁烟的名人韩肇庆寄予了很大的期待。而韩肇庆也没有辜负上司的希望。

    韩肇庆常说:“对不老实的烟犯要毫不留情。”同样是烟犯,那些未向他行贿的人,在韩肇庆的眼中则认为是“不老实”。他把这些不老实的走私者一个接一个地抓起来关进监牢。而那些按时如数向他行贿的烟犯则逍遥法外,而大规模搞走私的恰恰是这些人。在行贿上小气的,一般都是生意萧条的小走私犯和投机商人。

    一个名叫何老近的家伙就是这种生意上不太景气的鸦片走私商。他虽然叫这样一个带老头味道的名字,其实不过三十来岁,尖尖的脑袋,长着一双狡猾的眼睛。他虽然自以为很机灵,但过去已被抓过三次。每次都挨了“杖”刑,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

    对鸦片犯的刑罚,以前规定最高为“杖”一百。可是,现在正赶上严禁论高涨,对恶劣的烟犯处以重刑。尤其是因为中央督促很紧,为了向上面报告,往往也用重刑来惩罚烟犯。

    何老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烟犯,不了解天下的形势。他心里想,这次是第四次,说不定杖一百过不了关,但最坏也不过是两三年徒刑。

    可是这次却判了“绞首刑”。这样做是为了杀一儆百,同时又可以作为严惩的事例向北京报告。这个何老近,这一下可大大地丢人现眼了。

    两广总督命令南海县当局,对这个“重要烟犯”的处刑要发挥最大的作用。意思说,不声不响地处刑达不到杀一儆百的目的,要尽量大张旗鼓地进行。

    南海县的知县向县丞传达这道命令时,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鸦片是洋人推销的,元凶是洋人。我们要杀一儆百,让老百姓看固然很重要,但真正说起来,还必须让洋人看。”

    县丞是辅佐知县的正八品官。他把行刑的典史叫来说道:“要尽量在夷馆附近处刑。”

    县里捕捉犯人的巡检是从九品官。而作为狱吏的典史,不入正从九品之列,俗称“未入流”,不过是一个属僚,大体相当于军队中的下士官。这位典史把“夷馆附近”定在夷馆的门前。

    十二月十二日(阳历),南海县典史坐上椅子,带着十二名戴红缨帽的营兵,来到了临时刑场。绞首台搭在美国公园的中央,正好冲着瑞典馆的门前。

    典史轿子的后面跟着一辆囚车。囚车里载着死刑犯何老近。他的脖子上缠着七尺长的铁链;脚上带着铁镣。何老近吓瘫在囚车里,当营兵把他从囚车里拖出来时,被花园里的外国人看到了。他们赶忙跑进夷馆里去报告。

    从夷馆里跑出约七十名外国人,向典史抗议。典史已经悠然地坐在广场上的一张桌子前。这是官座,一个营兵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打着一把带长柄的遮阳伞。

    外国人中有一个在美国帕金斯商会(旗昌洋行)工作、名叫威廉?汉特的青年。他质问典史说:“把散步场当作刑场,这太不像话了。有正式的刑场,应当在那里执行。”汉特是马六甲的那个有名的英华书院的毕业生,中国话讲得相当好。

    典史威武堂堂地回答说:“处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执行。”

    “这里的土地是作为散步场租给我们的。”

    “但这里是大清帝国的领土。”典史瞪了汉特一眼。

    汉特在他的回忆录《条约缔结前在广州的洋人》中这样写到当时的情况:

    ……这次的抗议是需要勇气的。……旁边就是绞首台,眼前是脖子上套着锁链、由两名狱卒支撑着的死刑犯。这三个人都用吃惊的眼睛凝视着我们。典史的仆人在给主人装烟。营兵和轿夫们带着一种新奇的表情。

    这时如果没有一批水手来到这里,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保尔发现的正是这个正在进行抗议的场面,“去看看!”

    正在喝酒的水手们拔腿跑起来。

    “这是干什么呀?”保尔跑到旁边问道。

    “那个当官的要在这儿处死人。”一个公司职员解释说。

    “同咱们商馆有什么关系吗?”

    “据说是鸦片犯。”

    “什么?要在咱们的面前绞死鸦片犯吗?!”一个水手说。

    “太残忍了!”

    “这是杀鸡给猴子看。”

    “最近也要杀咱们洋人吗?”

    这时,一个喝得大醉的水手突然大声喊道:“那不是何老近吗!?”

    套着锁链的何老近一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起他苍白的脸。

    “果然是何老近!”经常走私鸦片的人和船上的水手,往往是老相识。“好!何老近,我来救你的命!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个喝醉了的水手,紧抱着绞首台摇动起来。他的伙伴们也帮着摇晃,闹着玩。临时搭起的绞首台很快就被拖倒了。

    典史狼狈地站起来,喊道:“干、干什么!”水手们踢开典史坐的椅子,推翻桌子,把茶壶扔在地上,砸得粉碎。有的人乱扔茶碗,有的人挥舞着从绞首台拆下的木板,冲进了看热闹的人群。营兵拔出了刀。

    这真是千钧一发。水手们性子暴,加上又喝了酒,但商馆的外国职员确实已感到情况的严重性,开始拼命地阻拦水手们。

    哈利也紧抱着那个最难对付的醉汉的腰,不让他动。“我说,你们能不能先从这儿撤走呀?”哈利冲着典史说。

    典史战战兢兢,看来有点不知怎么办好了。他嘟囔着说:“好、好吧。……”

    2

    在夷馆的广场上行刑,完全是典史想出来的主意。县丞的命令只是说“在夷馆附近”,并未坚持非在广场不可。所以典史根本就没有打算排除这种抗议和暴行,一定要在这儿行刑。

    反复考虑的结果,是典史在离夷馆不远的西关重新搭了绞首台,把何老近处死了。事情就这么凑合过去了,清国的官吏本来就不想把事情闹大,典史对醉酒水手的粗野行为也就置之不问了。

    不过,在看热闹的人当中,却有人不同意就这么了事。

    在帆船聚集的珠江岸边,沿着夷馆散步场的南面,有着海关的分署和监视所,督视一般的老百姓,尽量不让他们同夷人接触。所以在发生这次事件时,围拢来看热闹的中国人主要是在夷馆的仓库里干活的苦力,另外就是与对外贸易有关的人。人数很少。在看热闹的中国人中,有一个名叫阿才的十六岁少年。他在夷馆的仓库里干活。有一次他无缘无故地被洋人踢了一脚,一瘸一拐地跛了好几天。这一次他又倒霉,被醉酒水手扔出的茶碗打中了左颊,流了好多血。

    “兔崽子!决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他在西关的闹市区,把夷馆散步场事件告诉了人们。“这些番鬼太岂有此理。你倒了霉啦!”单凭这些同情的话儿,阿才是不能满足的。他心里想:“有人能为我把番鬼揍一通就好了。”

    阿才接着走进一家大茶厅。——用现在的话来说,相当于咖啡馆。他在那儿又大声地控诉起番鬼的暴行。

    满脸不高兴的老板走出来说道:“喂!小家伙,这儿可不是法庭,你不要妨碍我做生意嘛!”

    这时,里面一间雅座的门帘撩了起来,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走出来开口说道:“喂,小家伙,你刚才的话我听到了。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您看这儿!”阿才指着他的左面颊说。

    “哦。那些当官的溜了吗?”

    “是呀。他们嘴里说算啦算啦,夹着尾巴溜掉了。”

    “这些软骨头!那么,那些看热闹的人呢?”

    “人数很少。”

    “好!这种事决不能忍气吞声。小家伙,”那汉子拍着厚实的胸脯,用浙江口音说道,“我给你报仇!”

    这家茶厅的拐角上有一单间雅座。刚才进来了三个客人。其中一个是西玲。她最近同一些慷慨激昂的人士交上了朋友。今天她从石井桥来到广州,约了两个“同志”到这儿来喝茶。其中一个是何大庚,另一个是钱江。

    雅座虽说是单间,其实只不过挂了一张布帘,所以阿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首先走出来的是钱江。这位浙江口音的钱江,字东平,是一位慷慨侠义之士。

    司马迁在《史记》中专辟了“游侠列传”一项,给我们留下了游侠之士的传记。遗憾的是编写清史的清朝遗老们是顽固脑瓜,在《清史稿》上没有设游侠传。就连龚定庵的传也仅写了八行就草草了事。他们这样的编史思想当然不会让钱江登场。

    钱江的事迹只能通过一些闲书来了解。

    有的书上说钱江“为人负奇气,以豪侠自命”,“被酒谈兵,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另外的书上说他“口若悬河”,但“恃功而骄”;或者说“自恃其能,气焰日盛”,“往往以言语相侵侮”。看来他这个人有奇才,性格豪放,但很傲慢,不好相处。

    可以称之为鸦片严禁论发起人的黄爵滋,曾经赠诗给钱江。其中有这样两句:

    渥涯天马慎飞腾,终见云霄最上层。

    这诗大概的意思说,天马如能慎于飞腾,最后一定会看到最高的云层。钱江本来是可以成为这样杰出的人物,但遗憾的是他未能做到。

    在英军发动侵略的时候,向广东义民发出的檄文就是钱江和何大庚执笔的。作为檄文这是第一流的。后来他还写过《钱江上太平天国洪秀全书》,这也是一篇痛快淋漓的文章。

    他那口若悬河的口才也不次于他的文才。这位天才煽动家亲自出马,对广州的民众进行宣传鼓动,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立即有上万愤慨的群众,手里拿着扁担、石子朝着十三行街奔去。

    夷馆被重重包围起来。据外商方面记载,包围夷馆的人数有八千至一万。

    3

    民众的激愤是因为洋人侮辱了中国官吏。其实背后还有更深的原因。如果没有更深的原因,即使有钱江的三寸不烂之舌,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把上万的群众动员起来。

    一般的民众一提到“洋人”,马上就会联想到“鸦片”。当时几乎每个人的家人或亲戚朋友中都有抽鸦片的。据说只要一家中有一人抽上鸦片,这个家就完了,情景十分悲惨。绝大多数的不幸都是起因于鸦片。可以想象有多少人在诅咒鸦片。

    包围夷馆的群众中,许多人高呼:“打倒鸦片鬼!”“砍掉鸦片大王的脑袋!”

    黄霁青的《潮州乐府》说:

    莺粟之瘴难医治,黄茅青草众避之。

    中此毒者甘如饴,床头荧荧一灯小,

    竹筒呼吸连昏晓,渴可代饮饥可饱。

    块土价值数万钱,终岁惟供一口烟。

    久之黧黑两肩耸,眼垂泪,鼻出涕,一息奄奄死相继。

    呜呼!田中莺粟尚可拔,番舶来时那可遏?

    国内不论怎么禁止,即使拔掉田中的罂粟,番舶(洋船)运来了鸦片还是毫无办法。——诅咒鸦片的情绪已经变成了对洋人的怨恨。

    躲在监视所里的十几个官吏,早已对这一大群充满怨恨的群众束手无策。

    查顿和墨慈从窗口向下看到的就是这情景。夷馆的洋人们吓得面如土色。让一万名群众冲进来,洋人会一个不剩地统统被踩死。十三行街的夷馆里只有三百多商馆人员。另外还有船员水手,但人数也有限。在他们看来,这些蜂拥而来的群众都是“暴徒”。为了对付这些暴徒,商馆选出具有战斗经验的、亚历山大号船长拉斯克当指挥,进行防御。

    馆内的手枪、步枪等武器都集中在一起,大门里面堆积着煤箱和家具,防止人群冲进来。更有效的防御武器是玻璃。他们把所有的空瓶子统统都打碎,撒在门上和路面上。包围夷馆的几乎全是劳苦人。他们不像士大夫阶层那样都有鞋子穿。对付赤脚的敌人,最有效的武器就是碎玻璃片。

    “咱们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开门打出去!”

    拉斯克船长提出了建议,但查顿表示反对:“这太轻率。等于白白送死。”

    “不会的。咱们有武器,对方只有棍棒,完全是乌合之众。”

    “一开枪,问题就严重了。恐怕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贸易肯定会停止。”墨慈说。

    “更严重的是,”查顿冷静地说,“我们都成了棍棒的目标,统统都会被打死。”

    “怎么会呢?不过是万把个乞丐嘛!……”拉斯克摩拳擦掌地说道。

    “不,这里也许只有万把人。可是,广州有一百多万人。我们一出击,他们就全都变成了我们的敌人。”查顿用坚决果断的语气说。

    “可是与其等死,还不如主动冲开一条活路。”拉斯克仍然坚持他的进攻策略。

    “即使能冲开一条活路,到了黄埔,能有一下子装上几百人的船吗?”查顿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吭声了。查顿好似要消除大家消沉的情绪,接着说:“只要能争取到时间,伍绍荣他们马上就会给我们设法解围的。”

    夷馆里笼罩着一片悲壮的气氛。直接肇事的水手们,酒当然早已醒了,负疚地缩在墙角里。

    “幸亏这里没有妇女儿童!”颠地说。

    这句话给大家带来一种异乎寻常的反应。查顿皱了皱眉头,大概是要冲淡一下颠地的话,他咳嗽了一声,说:“有没有办法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伍绍荣呀?”

    现在已无法走出夷馆。

    “咱们能像地老鼠那样,打地洞到怡和行去吗?”墨慈这么说后,摇了摇脑袋。

    这时,约翰?克罗斯面色苍白地从病床上爬起来,怯生生地说:“顺着屋顶走,不是可以从瑞典馆四号楼下到那家叫什么商号的屋顶吗?”

    “对!地上被包围了,还有屋顶哩,屋顶!从屋顶上可以到伍绍荣那里去。”查顿拍了一下掌。

    4

    包围十三行街夷馆的群众,最初是向夷馆扔石头。窗玻璃破裂的声音,给人们带来了激奋。“快快运石头来!”

    可是,夷馆的窗户在把空瓶子等碎玻璃片撒出之后,马上就落下了百叶窗。

    “哇——!”群众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吼叫着。

    “这样鼓不起劲头。还是需要更有节奏的声音。”钱江心中暗想。他学过兵学,懂得领导群众的方法。这么没有规律地乱吼,当然也能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没有节奏,声音很快就会嘶哑,鼓不起劲头,提不高士气。要使群众激奋,就需要击碎玻璃那样的破裂声。

    “西玲女士,”钱江回过头来对西玲说,“你能不能给我到哪家小戏院里借些铙钹和铜锣来。另外,你尽可能多买点爆竹来。”

    “我明白了。”西玲大声地回答说,她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哐——!这是石头扔进百叶窗的声音。看来扔的是很大的石头。已经把木箱、桌椅等垒叠起来,加固了墙壁。但是夷馆里的外国人一听这声音,还是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出。

    在英国馆里,几个职员揭开天花板,想从那儿打开通往屋顶的路。“揭瓦片的时候,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让外面的人发觉。知道了吗?”拉斯克船长在指挥着。

    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爆裂声。馆内的人们脸色更加苍白,彼此面面相觑。

    “那是爆竹。不用害怕!”拉斯克船长赶忙大声地喊道。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到处响个不停。同时还有乱敲着铜锣的声音。在铜锣声的间歇中,还可听到尖厉的铙钹声。群众有点疲累的吼叫声,借助这股气势又重新高涨起来。不仅如此,而且开始有节奏了。群众的声音刚才只不过是乱叫乱嚷,现在由于钱江一领头,不知不觉地竟变成了口号声。

    “鸦片大王滚回英吉利!滚回去!滚回去!”

    “铁头老鼠、铁头老鼠滚蛋!滚蛋!滚蛋!”

    这两句口号反复地呼喊着。

    “看来我是最招风了。”查顿板着面孔,歪着嘴巴说。“铁头老鼠”是中国人给查顿起的绰号。他本人也知道。

    有病的约翰?克罗斯也在床上躺不住了。他瘫软地坐在椅子里,双手放在胸前,小声地呼唤着:“上帝啊!……”

    他紧闭着眼睛,脑子里飘舞着无数白乎乎的东西。那是纸片。伪造的东印度公司的商标纸在黑暗中乱舞。这些飘舞的纸片即将落下时,群众的喊叫声又把它们冲到半空中。爆竹声、铜锣声、铙钹声——在约翰听起来都是上帝的震怒声。

    “不用担心。有我在你的身边。”哈利抓住他的病友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说。

    认为这是上帝的震怒,并不只是约翰一个人。美国商人欧立福特也是这么感觉。人们称他的商店为“西恩角”。——意思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住的地方”。在十三行街的外商当中,只有欧立福特商会与鸦片毫无关系。

    “我们算是认了。可是没有想到把您也牵连进来了。”查顿跟他说。

    “不,以前上帝一发怒,也曾把好人也毁灭掉。”欧立福特划了一个十字。

    “屋顶还没弄好吗?”拉斯克船长喊叫过多,声音有些哑了。

    已决定了两名爬屋顶的敢死队员。他们是汉特和另一个美国青年。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国服,戴着很深的斗笠,正在准备行动,脸上也涂着黑烟子。

    “已经打了一个窟窿,一个人勉强可以过去。”天花板上有人应声说。

    “不成,还要大一点。别让揭下的瓦片掉下去,把它集中到一边,路就通了。”拉斯克船长干脆利落的命令声起了镇定人心的作用。在危急的时候,看到充满信心的人,往往会使人觉得有了依靠。

    西玲从药铺里买来了大量的创伤药,涂在人们被碎玻璃片划破了的脚上,然后再用布把伤口裹起来。来了几个不相识的妇女,不声不响地帮她的忙。——她产生了一种生命的充实感。

    四面是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铜锣和铙钹是她从小戏院里买来的。——这些声音中已经渗透进了她自己的力量。

    “扒墙!”钱江大声地喊着。

    能往前冲的,只有那些穿着草鞋的人。他们踏着碎玻璃片,开始扒商馆的围墙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连工具也拿来了。——那是劈柴的斧子。这斧子扑哧一声砍进木板墙里,手腕子使劲向下一拧,木板墙就噼里啪啦地给劈开了。

    “把它统统扒掉!”钱江使出最大的声音喊着。

    围在这儿的上万名群众,无不汗流浃背,圆睁怒目,齐声高呼:“滚蛋!滚蛋!”

    “是我掘通了渠道,把他们的力量汇集到一起!”钱江想到这里,感到十分高兴。

    扒墙之前,他考虑到有击中扒墙人的危险,禁止群众扔石头。当他一下命令,一个接一个传达命令的声音,立即响遍了整个十三行街。而且上万名的群众中确实没有一个人扔石头。猬集在这里、伸着拳头、张着大口、露出牙齿的上万名群众,已经不是乌合之众了。是钱江给他们带来了纪律和力量。

    馆内,富有战斗经验的拉斯克船长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说道:“汉特君他们马上就要从屋顶上爬出去,到怡和行去求援。我们要转移暴徒们的注意力,不能让他们被暴徒发现。我们前后各打开一扇窗子,大家把手边的东西——什么东西都行——统统都从窗口往外扔。在我未说停止之前,请大家要不停地扔。暴徒们的注意力一集中到这里,就不会留意屋顶上了。”

    做准备工作花了一点时间。主要是准备从窗口往外投掷的东西。空瓶子早已打碎用光了。把所有的纸片揉成许多纸团子;搬来了煤块;把捆货物的绳子切成一段一段的;把旧衣服撕成碎片,浸上水以增加重量。……

    “好,吹号!”拉斯克船长举起了右手。

    号声一响,所有窗子一下子打开了。纸团、破布团、煤块、断绳子、拖鞋、传教的小册子……所有的东西都从窗口往外扔。

    “啊呀?!”群众一发现这种情况,一下子愣住了。对方的窗子打开了,想扔石头又怕伤了扒墙的人,连石头也不能扔了。如果是乌合之众也许会这么干,但他们现在已经有纪律了。

    这时,两个美国人顺着屋顶朝瑞典馆爬去。拉斯克船长默默地在计算着时间。“该到从瑞典馆跳到杂货铺屋顶上的时间了。”他想到这里,立即下令说:“停止!”

    百叶窗又关了起来。“会不会早了一点?”颠地担心地问道。

    “没问题。”拉斯克拍着胸脯说:“暴徒们还会望一会儿窗子。他们以为里面还会扔出什么东西。”

    果然不出所料,馆外沉寂了,过了好一会儿,群众才又喊起口号,扒起墙来。

    墨慈一听到这噼里啪啦的扒墙声,就感到心慌意乱。他胆怯地说:“要是围墙被扒开了,……”

    “比这更可怕的是放火。要是放起火来,那可就毫无办法了。……”查顿抱着胳膊说。

    人们的脸上一片煞白。

    “不必担这个心。”拉斯克很有信心地断言说,“你注意到了没有?外面的那些家伙好像已经不是简单的暴徒了。似乎有了领导。”

    “那不更糟了吗?”墨慈嘴唇发抖,这么问道。

    “不,有了领导,我想就不会干出放火之类的暴行。”拉斯克边点头边回答。

    “一切都交给上帝吧!”欧立福特这么说后,又划了一个十字。

    馆外,钱江歪着脑袋沉思:“他们要干什么呀?”他已经看破这是一种佯动作战,但他不明白对方利用这个空隙干了什么。

    5

    钱江还在思考问题。他感到了一种不正常的气氛。他的控制力已经被打乱了。他感到有一种另外的力量渗入到群众中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群众中传开了奇怪的谣言。——

    “听说一个大官儿要到夷馆里去逮捕今天阻挠行刑的洋人。”

    “是呀。听说要把那个破坏绞首台的家伙的脖子吊起来。”

    这些谣言很快就传到钱江的耳朵里。他苦笑了笑说:“这些当官的软骨头,又要来捣乱了。”

    当官的早就不愿把事情弄大。再加上伍绍荣带着大笔款子来恳求,所以一定要把骚动镇压下去。可是群众正在狂怒。因此首先散布“当官的去惩罚洋人”的流言,把群众的怒气平息下去。

    而且这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并没有谁劝诱,许多人自发地说:“肚子饿了,该回去了。”然后陆续离开了现场。

    钱江回头一看,何大庚也笑了笑跟他说:“看来是要退潮了。”

    就这样在散了一些人之后,一队士兵在广州知府余保纯的率领下,鸣锣开道走了过来。有的人听说官吏来捉洋人,赶忙向这一行人欢呼鼓掌。

    “是余保纯这个窝囊废,他能逮捕谁!”钱江吐了一口唾沫。

    走在前头的官兵,挥舞着长鞭,赶散了群众。“官大人来了,该结束了。”——人们都这么想。挨上乱挥舞的鞭子,只是白吃亏。于是人们几乎都走光了。

    “洋鬼子已经吓破胆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看回去吧。”何大庚提议说。

    “好吧,走!在附近喝一杯。”钱江也同意了。

    “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们先走一步吧。”惟有西玲不想回去。

    对鸦片和洋人的愤慨,她经常从“同志”们那儿听说过,但并无真正的实际感受。过去她只是玩弄“慷慨激昂”之类的词句,现在她要亲身来体会体会。像今天这样的充实感,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她对此十分珍惜,想再一次回味回味。她感到这上万名群众的呐喊声好似还从什么地方回荡回来,就连他们汗水的气味还残留在这里。西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伍绍荣一直盯着这三个人。密探郭青悄悄地指着钱江,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今天煽动民众的,就是那个家伙。”

    “还有女的?”伍绍荣说。

    “那个女的是石井桥的西玲。她是连维材的姘头。……”

    “哦!……”伍绍荣的眼睛一亮。

    钱江举起一只手说道:“那么,我们回去了。我们肚子饿了,还想喝点儿酒。”说后跟何大庚并肩走了。

    两个男的走了之后,伍绍荣走到西玲的背后,跟她打招呼说:“西玲小姐。”

    “啊!?”西玲回头一看,眼睛睁得老大。

    伍绍荣是广州的名人,西玲曾经多次从远处看见过他,只认识他的面孔。但她做梦也未想到对方会认识自己。

    “骚动已经结束了。西玲小姐,怎么样?能到舍下去喝杯茶吗?”

    西玲咽了一口唾沫,回答说:“好吧。奉陪。”那些鸣锣开道的官大人一行,当然不是去夷馆捉人的。余保纯对“暴徒”们的无礼,表示道歉。他说:“我们已经来到这里,请不用担心害怕了。”他在夷馆的前面通宵挂了官灯,让士兵担任夷馆的警卫。

    群众散去之后,有一个人站在十三行街上久久不离去。这个人是温章。

    到处是被扒倒的围墙,打得粉碎的窗玻璃。——他凝视着外国商馆的惨相。

    有人会像他这样热烈希望中国与外国相互理解吗?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拆除墙壁,双方都应该冷静地看到对方的优点。这是他的夙愿。可是,垒起的墙壁又高又牢固,用温和的办法是拆不掉的。

    不使用这样的暴力——不,比这更可怕的暴力,是不可能推倒墙壁的。而且推倒墙壁的一方,必然会像怒涛般地涌进对方的领域。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会有相互理解的余地呢?

    温章通过这次事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预见到了未来。

    未来绝不可能是粉红色的;未来将是在暗灰色上不断滴下鲜红的血。

    这个世界不仅在等待着他,而且还在等待着他所钟爱的女儿彩兰的前途。

    温章感到自己的眼角发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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