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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日记》 作者:东史郎

东史郎日记(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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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一日,东方破晓,炮击在晨雾中开始了。我们到中队本部集合。

这里是一户有钱人家,房屋豪华气派。宽敞的庭院里有一片整洁漂亮的草坪,草坪旁绿树成行。后院里有一眼泉水,光滑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庭院的小径旁边安放着一尊古朴的金佛。琉璃瓦屋顶,朱红色圆柱,相映生辉。漂亮的室内装饰还很有一些现代气息。天花板上画着春、夏、秋、冬花鸟风景,地板上铺着华丽的地毯,我们穿着沾满泥浆的皮鞋毫不怜惜地在上面走动。右边屋子的玻璃书柜里,有看来很珍贵的古籍和轴画。左边屋子的玻璃柜里,珍藏着价值连城的支那陶器。这些陶器外表裹着真丝并逐个标着编号,上面印有"乾隆年"、"康熙年"、"道光年"的字样。

我国的德川家纲时代,正值支那的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在位的清朝最兴旺时期,涌现了钱大听、黄宗羲等有名的学者,考据学非常发达,完成了《四库全书》、《康熙字典》等巨著,这是文化繁荣的时代。

自称对文物有眼力的田中一等兵说:"这些珍品在我国从未见过,它的价值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这番话,让我看出他已是物欲熏心,他忘掉了这是战场而在物色值钱的东西。本来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是在田中古董热的影响下,我在无锡征收了名人字画和署名的两把扇子,还有在武进征收了挂轴。

扇子两面分别有左右相反的诗,画着蝴蝶和花草。挂轴上画的是皇帝坐在大象背上,落款是道光元年。

田中垂涎三尺地看着这些陶器,置身体而不顾,贪婪地把这些东西塞进自己的背包,田中虽然年方三十七岁,但已是未老先衰的后备兵。可能是干过木匠活的缘故,他的背驼着,脸色憔悴,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他比谁都好色贪财。我们都受他古董迷的影响,把房间里的陶器洗劫一空。我拿了五件香炉之类的东西和几个碟子。带不动的大件物品统统砸烂。

田中悔恨自己不是辎重兵,否则就把他眼馋的横卧大佛像也搬走了,里屋挂着一幅镶在玻璃框里的裸体女人油画,不知是谁在腿裆处画上了阴毛,又在腿裆处戳了一个洞,并且,另外再画了一个男裸体像,把好端端的一幅画糟蹋成了淫秽图。

天气寒冷,我们拆下豪华椅子上的包装布系在腰间,围在脖子上,这幢房子里,凡是带不走的物品无一完好,统统被我们砸得稀巴烂。

炮兵射击时,我们得到了充分自由,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睡在院子前面第二分队的士兵,忽然"哇"地叫了一声,他的右脚出血了,血染红了裤腿。

"喂!你命挺大的,还活着呢!子弹飞不进医院的。攻下南京后你再回来吧!"虽然他伤势不轻,但还是很开朗地去了后方。

炮击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步兵开始发起进攻。我们转移到了另一幢洋房。因为步兵炮从空地猛烈射击,所以敌人在瞄准这里打迫击炮。这幢洋房的院墙是水泥结构,院门口有值班室。我们必须通过这个一间宽的院门到路对面的沟里,穿过凹地攻击高地上的敌人,敌人集中人力封锁了大门。

子弹打在门柱上向四处飞窜。若想通过这个大门,就得冒着雨点般的子弹穿过去。我们贴着墙向前移动,趁敌人子弹间歇时冲了出去。——在猛烈的火力封锁中,我们凭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极端谨慎的判断,一闪而过冲出了大门,无一伤亡,奇迹般地穿过这生死关。我们到了凹坑,卧伏在草丛中。

敌人又集中火力,压得我们进退不得。我们看不见躲在高地树丛后的敌人,敌人大概也看不见我们,他们仅仅凭着自己的判断进行射击,我想,这回可没命了!子弹铺天盖地地从四处飞了过来。迫击炮弹"嗖嗖"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就在我们后面不远处爆炸。我们第一分队成一列趴在草丛里。西本分队长没有和我在一起,他在哪儿?是在前面吧?我是代理分队长,等待其他队员到这里集合。田中吓得发抖。我们个个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我们知道,这种情况下,哪怕稍微一动,都是非常危险的。我贴着地面说:"好厉害的子弹啊!"接着又嘟嚷道:"大家都到齐了吗?"熊野一等兵轻声答道:"好像都到齐了。"

"喂!小队长负伤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代理小队长荒木伍长的手被子弹打穿了。我命令本间一等兵护理荒木伍长下了火线。现在由西本伍长担任第三小队队长。"第三小队前进!"这时从前面树林里传来了命令,敌我双方的炮弹在我们的头上来回穿梭,发出狂风一般的吼叫。

机关枪子弹、步枪子弹四处飞窜。我甚至奇怪,双方炮弹为什么不在空中碰撞呢?

这是死神乱舞。

我相信自己不会死,深信子弹打不进自己的肉体,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总觉得子弹对我是客气的。我下定决心准备冲出去。

我吩咐士兵们说:"喂!我先冲出去,找到隐蔽的地方通知你们,你们再冲过去!"我拼着命一口气冲了七十余米,来到了大树林的下面。这是敌人火力射击的死角,比较安全。

我怒吼道:"第一分队前进!前进!前——进——"结果不见动静,大概分队队员们都在犹豫。我卧在草丛里塞了点压缩饼干填了一下肚子。集合之后,大家把背包堆在竹林边上,做好突击准备,然后渡过小河,登上山坡待命。

看来这一带是南京市郊外,漂亮的洋房稀稀落落。我们爬上了道路,前面像是桑田,桑田左边树林里有一幢洋房,敌人像是赌气似的接二连三地向外扔手榴弹。不知固守洋房的敌人究竟有多少,即便仅有两三个,也比平地上几十个敌人难对付。这些亡命之徒对我们构成了极大的威胁,这幢洋房已经被当成了碉堡。

我在部队的右侧。我右边大约十米远的道路上倒着一棵大树,是敌人设的障碍。右边大约一百米处着了火的房子冒着浓浓的黑烟。夜幕正在降临,笼罩着地上的残杀。黑暗中摇曳的火焰就像烂醉如泥的醉汉,我发现敌人正在火光中像纸影(纸影,类似于中国皮影戏里的皮影。)一样晃动,就借倒在路上的大树以防身,向纸影开了枪。虽然我在黑暗中来到离部队十米远的大树旁,但这一举动并不能说明我真的勇敢,我仅仅想在缩成一团的战友面前表现一下而已。

夜战中稍许离开一下部队,都会让人觉得害怕。

不知是谁在说:"向那里射击,敌人会从右边冲过来的,不准乱放枪!"我们埋伏在草丛中,伺机待发。前面洋房里不断扔出的手榴弹,在空旷的黑夜里频频爆炸。在我们埋伏的时候,第九联队的军官来到这里和中队长交谈。据少尉讲,昨天夜里的山火是敌军放的。第三十三联队士兵们是从半山腰进攻的,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他们被困在大火圈里,把重机枪拆卸后逃了出来。途中遭到狙击,伤亡惨重。第九联队的某部队十二名士兵踩到地雷,被炸得粉身碎骨。

中队长迟迟不下突击命令,最后叫我们停止突击,撤退到后面十米的洋房里过夜。洋房非常漂亮,周围是差不多一人高的石头院墙。大门旁有车库,院子很大,还有地下室。第一、第二分队驻守在门旁的另一间屋里,关牢窗户后,在灶里生火取暖,让值夜班的守着火,大家躺了下来,我打着手电从楼梯走上二楼巡查了房间。

二楼房间里有宽大的办公桌和书橱,各种书籍和文件零乱不堪。从二楼环视,四面八方都是机枪射击的火光,照明弹像流星似的拖着长长的亮光。有的地方是火灾,有的地方是通明的篝火。

我想起了故乡夏夜的海。仿佛是星星落在水面一样,渔夫捕获乌贼的煤气灯光在波浪间时隐时现。

我坐下来,点着了仅剩的两支烟中的一支,在寒风里静静地看着周围。突然间闪念出:"我什么时候死呢?是明天吗?"

不由得感到一种冷酷的东西向我扑来,心慌意乱地下了楼梯。

中队长呆在地下室最安全的地方。我们都嘲笑说:"中队长都讲了,太可怕了!"

整个晚上,捷克式机枪的射击声就像节日的焰火一样,通宵达旦,一刻不停。

十二日,早晨七点左右,还没做早饭就出发了,昨夜不断扔手榴弹的敌人,今天早晨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们进了一所说是大学但不像学校的宫殿式的建筑。学校里挂有胡乱写着"女教员"的黑板和标有"拥护民族领袖蒋中正先生"的肖像。

肖像被扯了下来,踩在沾了泥的军靴下。

重机枪从宽大房间的窗口对外猛烈射击,其中的一名射手中弹而亡。

可能是辎重兵到了,每人分了二十五支朝日牌香烟,真是雪中送炭。

开始从学校左边灌木丛前进,快速跑了五十多米后匍匐前进。荆棘刺手,我戴上了在北支那衡水征收来的手套,像蛴螬似的爬着。敌人的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道路上,隆隆前行的四辆轻型坦克机枪扫射,炮弹连发。我们跟在坦克后面奔跑,躲避敌人的子弹。奔跑中赶上了最前面的坦克。坦克停了,我们跳进了凹地。这里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石头桥。

石桥上设着障碍,扔满了圆木和大石头。桥墩旁挖有一米宽的壕沟,坦克遇到了障碍,无法前进,停在那里放炮。我们立刻隐蔽到河边的安全地带,以防飞来的子弹。二十三岁的西本分队长是现役下士伍长,我们应征入伍时,他是上等兵。虽然刚从步兵学校毕业,但因为是下士志愿兵,很快就被提升为我们的分队长。他是个蛮干的冒失鬼,说了一句"让坦克通过",便上桥搬撤障碍。我们认为这样做毫无意义,所以没有伸手帮忙。任凭他怎么使力,那硕大的石头纹丝不动。敌人的子弹飞了过来。他大声吼道:"我在这里干,你们在干革命么?

是害怕子弹吗?"我愤然而上,做起了这种无用功。这时,我和桥本完全暴露在桥上,非常危险。正当我们干到一半的时候,小队已经过河开始前进了。我停下活追赶小队去了,西本也跟着我离开了桥。我是被说了"害怕子弹吗"后不服,才冒险干了这种蠢事的。幸运的是没有白送命。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忍一下为好。

第一小队占领了张学良的家。到张学良家之前,有一道高达七尺左右的土墙,土墙内外,到处都挖有战壕,战壕里刚断气的敌人还在流血。土墙枪眼下散乱着许多弹药。战壕里到处都是装着手榴弹的蓝布袋。

身穿棉衣、缠着裹腿、脚穿低口布鞋的抗日英雄蹲着死在那里。蛮漂亮的房子里堆积着有各种图案的布料,士兵们把红布料围在腰和脖子上,感到有一种春意盎然的气氛,精神多了,似乎有一种遇见了女人,被她那柔软的带有香味的纤手摸了一下的感觉,红色很容易让人热血上涌。张学良的房子建在草坪覆盖着的缓坡上,是一座豪宅。草绿色瓦屋顶上被炮弹炸了一个洞,机枪从洞里正在咔哒咔哒地对外射击。我们走进豪华的大门,穿过宽敞的走廊,在客厅里集合。大厅正对着敌人阵地,厅中央摆着大圆桌。坐在豪华的弹箐椅上就像在轿车里一样,挺胸腆肚,给人一种了不起的感觉。我们浑身泥土,坐在松软的椅子上,围着桌子,叼着刚刚分发的朝日牌香烟,抚摸着好久没洗的沾满灰尘的胡子,仿佛是参加重大作战会议的军官,两脚并拢,正襟危坐,倒真派头。我呢,两腿交叉,仰着脸吐着烟,左手搭在头上,摆出一副有功之臣的样子。可爱的孩子们啊!战士就是孩子。

驹泽像发表重大宣言一样,郑重其事他说:"可以说啦!

各位!关于进攻南京这一件事——"接着又说:"依我看,兵站部的家伙们没有完全履行自己的职责,自从登陆以来,他们没给我们补给过一次粮草,搞得我们一边打仗一边担心粮食问题。我们连一袋面粉和酱都没有领到过,副食品天天都是咸菜叶。战壕里到处都扔着手榴弹,可惜不能吃啊!"

大胡子、翘鼻子的熊野也瞪着眼睛说:"可是,兵站的小子们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

我吐了一口烟圈,说:"不用愁!进了南京就和无锡一样,应有尽有。"

田中看上去老态龙钟已没有什么性欲的样子,但却依然惦记着女人的事。他说:"女人也会有的吧。"

"另外,古董也会有的吧。"

"是啊,老东,如果我能多带一些回国的话,就开古董店啦。"

"我进了南京城后首先要冲进点心店!"

"岛田,你去什么店?"

"我去照相机店和钟表店。"

"你小子不是有表了吗?"

"我最近在收集这些东西玩。"

"我想要照相机,你小子给我也搞一份。我会给你搞点点心的。"

驹泽带着讽刺口吻说:"在我们分队,野口是干这种事的老手,无论什么事,只要托他,几乎都能搞到手。可是,说来也奇怪,也许是甜年糕小豆粥吃得大多,打起仗来数他是孬种。"

"每次战斗一打响,这小子就留在后方,顶不上事。可是一到驻扎地,他就派大用场了。征收物品,全中队他拿头号。"

"他又卑劣,又自私,是让人讨厌,但这小子也就这点上还确实能干,他还算不错了。木下更没治了,他从未上过战场,是个没听过子弹声的勇士,真了不起。可他干什么都振振有词,其实不过是个丝毫不起作用的野猫、吝啬鬼。打下南京的话,他肯定说是他打下的。到时候肯定还要再回分队,真拿他没有办法。"

"哎呀,别扯了。说什么只要把南京打下来,我们就可以凯旋回国,又可以想吃什么有什么了。让我们再加把劲。可是,也许说话之间活着的人中就会有死掉的。"岛田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中队长阁下丝毫不可信赖,这才是最可怕的,整天耀武扬威,一看他脸就知道他是个神经质。"

"因为他还是个二十五岁的毛孩子。"我也轻蔑地加上了一句。

"可你再看看江岛。这个少尉年龄虽小,可是多勇敢!"

"我们中队长那小子,正因为自己没有信心又没有本事,所以装腔作势,狂妄自大,惟恐别人瞧不起,反而更让人瞧不起。"

"那小子当中队长似乎一点儿不称职!"岛田嘲笑着说,这时,传来了喊叫声:"大山给打中了!"

大山是在通过走廊时被打中的。

我们刚才还像军官似的悠然地抽着烟,这时赶紧把身体靠在墙上,因为敌人的子弹可能还会从窗户外飞进来,坐在远离窗户的人感到不安全,也拔腿跑到靠窗的墙壁边,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第二小队没打招呼就出发了。我们急急忙忙跨过竹栅栏,在凹地里拼命向前奔跑。来到安全的农田后,把背包卸了下来。命令苦力看守背包,我们进入了突击状态。

在我们前方一百多米处有一个高坡,上面有幢豪华的建筑物。

据说今天夜里要袭击那里。子弹雨点般地打在了地里和树上,我们卧倒在土坟堆后,等待着分队长前进的命令。可是过了很久也没见他回来。第二分队卧倒在我们前面,在分队长的指挥下向前移动。第三分队和我们一样,俯卧在后面。

我和田中、竹桥、熊野、下坂、驹泽卧倒在矮得头一抬就暴露在外的坟堆后面。敌人的子弹非常准确,打在土坟的四周。我们像席子一样紧紧地贴在地上,钢盔沿已插进了地里。太阳把她最后的光芒从地平线转向了空中,夜晚临近了。我们趴在地下近两个小时,感到发闷。于是,大家把脸贴在地上抽起烟来了,突然,敌人的子弹暴雨般打了过来,大概是敌人发现了我们吐出的烟。我们即刻灭掉香烟,继续俯卧着不出声。

最后的光亮越来越弱,黑暗爬上了农田。西本赶回来了,并且骂道:"你们这帮家伙在干什么?说是要冲锋的,你们为什么不冲上去!"

大家都很愤懑。

"什么!不是你小子对我们讲,叫我们在这里卧倒等你回来通知我们的吗?我们等得腿都麻了,你就这么当分队长啊?

还说我们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混蛋!你有什么资格当队长?"我一边在心里直骂一边越过竹丛中的土梗越过土埂,前面有条狭窄的交通壕,第三小队在这里,大家紧握上了刺刀的枪,屏住呼吸,气氛异常紧张。我们紧跟在第三小队队长小野曹长后面,猫着腰等待光亮被黑暗吞噬。

卫生兵下土井小声喊着"第三小队!第三小队"来到了这里。

曹长并没专指谁,训斥说:"卫生兵一个人走到这里都不害怕,你们害怕什么?"对!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一点也没有犹豫和恐惧。

有人轻声走了过来。原来是第九联队的下士。

"命令我们占领那个高地,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白天,重炮已对它进行了轰击,那里很坚固,很难攻下。"

我回答说。

"你们也马上行动吗?"

"是的。"

说完,下士又消失在薄暮之中。

友军的飞机在高空像老鹰一样飞行。我们在堑壕里悄悄地匍匐前进。说好是出动中队所有人员夜袭四方城,所以必须保持联络。"中队长!中队长!"我喊了两三次,但没有一点曹长精神抖擞,果断地命令道:"时间已到,其他小队已经出击了,我们出击!"

周围已全黑了下来。神秘、紧张、严峻使夜色显得更加浓重,我们感到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们一步一步地悄悄前进,天黑下来以后,枪声像是告一段落,四周静了下来,远处的枪声不过像敌人自己在发生口角一样。

曹长的日本刀在我的眼前发出清冷的寒光。出了堑壕的尽头,来到了草地。杂草缠在鞋子上,一下子被拉断了。大约前进到一百米的时候,我们听到了瀑瀑的流水声。小河发出哀怜的声音,静静流淌。鞋子里灌满了水,走路时发出"扑嗤扑嗤"的声音。白天轻易就可过去的小河,现在也不行了。过了小河,是一个斜坡,草长得更茂盛。

我们这支敢死队必须上斜坡。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爬在最前面!我跟在曹长的身后前进着。斜坡的上面有敌人。

我想超过曹长走在前头。曹长还是静悄悄地走在我的前头,走在前面就意味着死。走在前面很困难,而跟在人后则很简单。我不止一次想过:我要冲到最前面!但恐惧的巨大引力使我怎么也无法做到。我的神经集中在眼睛和耳朵上,耳朵像马的耳朵一样非常警觉,眼睛大概也像野兽一般闪闪发光。手中的枪紧贴在腰间,遇到敌人,就上去拼刺刀。

爬了三十米左右的时候,小队长"刷"地高高举起日本刀,大声喊道:"哇!哇呀呀——"我胸口像被人踢了一脚一样,跟着也"哇呀哇呀"地喊起来。喊声激发起我的情绪,我就像是疯了似的。紧前面有条壕沟,我发现前面有一个敌人,他正要往右边跑,突然,小队长一刀砍过去,就差一点,没能砍到。千钧一发之际,我打开保险栓,从背后开了一枪,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倒了下去。迈过堑壕,继续向前,枪紧贴腰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朝前放枪。我的脑海里只交错着"生""死"两个字,心里虽然什么都不怕,但总感到闪电划过一样,脑子里闪现出是生是死的疑虑。

我们出其不意的喊声像群犬狂吠一样冲破了黑夜。遭到突然袭击的敌人,狼狈不堪,机枪就像弹药库着了火似的一齐吼叫起来。敌人的射击声和我们的射击声相互交织在一起,惊天动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他们遭到了我们台风般的袭击。乍一看,我们是妖魔附体、精神错乱、军纪混乱而又粗野的人。其实我们是处在高度敏锐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中,洞察和直感一切,无需命令和号召,互相配合,默契无间。我们是在刹那间凭着直觉果断地确定敌我双方的位置、敌情、速度、与战友之间的关系、地形等,绝非是忘乎所以的无思想状态。

我们射击并非为了杀死敌人,完全是一种威吓。最重要的是声音。威吓和扰乱人心的声音,在战场上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紧握贴在腰间的枪,机械地扣动着扳机。我越过了第二道堑壕,边行进边射击。第五次装子弹时卡壳了,子弹卡得很紧,我越是慌越是退不出来。我万分焦急,一面要注视敌人动向,一面又得捣通枪膛,大声喊叫着跟上去,生怕掉队。我心里不断地鼓励自己,不能慌,要沉着,一边小步急行,一边往外取子弹。可是,枪膛里的子弹怎么也取不出来,我心里想:"算了!不能射击就拼刺刀!"精神振奋地跟着曹长跨过了第三道堑壕,在这里,敌人构造了两三层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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