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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当国》 作者:唐德刚

Chapter_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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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分裂主义者的矛盾情绪】

其实当年外蒙古在俄国诱迫之下,首先宣布独立,按着又在俄国保护之下大搞其自治,实非蒙古上下层教俗两造领袖及一般人民之本意也。盖蒙族原为我边疆第一个入主中原,而能建立一个宇宙帝国的少数民族。在元代以前,中国的朝代名称,从秦汉魏晋……,到宋辽金,均是具体的地名。但是蒙人在入主之后,却不愿再以地名蒙古名其朝,乃改用一个抽象的宇宙名称“元”,以为朝代之名。以示其真正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儒家思想里的宇宙大帝国,不自限于某一特定区域也。自元以后,明、清、民国,就不再以具体的区域地名,以为国名了。文化主流区则始终以中原为根本。李登辉总统不也有“新中原”构想吗?不错也。

朱元璋(笔者曾怀疑他是回教徒,而非佛教的和尚)于十四世纪中叶,以明代元时,他所搞的也只是个“以夏变夷”和“改朝换代”的传统老套路。明太祖和他那批回教徒的开国功臣,并没有“驱除鞑虏,建立明国”的现代民族主义的概念。因此元顺帝亡朝之后,也只率数千蒙兵逃往塞北,当时在中原和华南各省定居的千千万万的蒙族人民,并未随顺帝北逃。且用句当前美国的新名词,他们大都只是改从汉姓“加入主流”(joihe maiream)而已。且看我国当代人物,对中华道统卫道最力,有“中国脊梁”之称的梁漱溟大师,不就是元朝皇族帖木儿之后吗?记得若干年前,笔者在某项文学奖的评审会上,曾投过她一票的台湾名女作家席慕容,不也是蒙族吗?(这在现代多民族的国家里,也是例不胜举的,有时,像今日印尼、泰国等等,都是强迫执行的。)

等到三百年后,满人入主中原,塞北的蒙族也被编成“蒙古八旗”,从龙入关。入关之后,他们也和满族一样,享有终身俸禄等等统治阶级的特权。有清三百年中,汉族功臣,像曾国藩、李鸿章,最高只能封侯。蒙人则和满人一样,可以封王、封公。像僧格林沁便受封为亲王。蒙古族的佛教和尚,最高也可封到与王公并列的活佛,汉族和尚则连个死佛也休想了。因此,蒙古的统治阶级的社交中心,早已不在苦寒落后的库伦,他们已在纸醉金迷的北京,做了三百年的“京油子”(playboys)。要他们再回到库伦去搞独立,搞自治,实在是口是而心非焉。我的老朋友、老蒙古,在美国教书的李鸿鹏教授,就曾上书毛主席,并直接写信给斯大林,气愤填膺的要“收回外蒙古”呢!

再者,俄国人那时在库伦暗动手脚的,也专以活佛为对象。他们要扶植这些亲俄的和尚去做皇帝,或当总统,这就不是过惯了满蒙一体的北京贵族生活的“蒙古王公”所能接受的了。还有蒙人和汉人究竟也有几百年的交情。非比寻常。他们拿清廷和民国政府的封号和津贴,直如家中子弟之讨学费,给少了,还可以打滚扯皮,死打活要呢!拿老毛子的钱,看老毛子的脸色,可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纵在俄国人所策动的分裂运动初起之时,他们的窝里反就闹个不停。反独立、反自治之声也不绝于耳。和今日台湾统独两派之争,也差不多吧。

君不闻,达赖喇嘛最近和曹长青君的对话嘛!曹君问达赖为什么不搞独立。达赖说独立之后就不能再向中央政府要求补助了。(近月在香港发行的《开放杂志》和美洲的《世界周刊》都有曹君的栏报导。)朋友,这就是中西之别了。我们传统的汉唐帝国主义是一种儒道的死要脸、活受罪的赔本交易;西方帝国主义就是个霸道的、狠毒的经济剥削了。两者之间是不可以画等号的。因此俄国人那时在蒙古搞分裂运动,不特一般蒙古王公没太大兴趣;独立自治,对那些住在蒙古包内的、贫苦的牧民,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再者,蒙古牧民单纯的皮毛贸易(furtrade)的经济体系,和辽阔的国防自卫,都不是离开中华祖国后,可以独立运作的。数百年来的蒙族,基本上已加入了中华“主流”(maiream,有心的读者请注意,这是今日美国学术界所通用的时髦名词,并不是中国人发明的),他们剩下的住在蒙古包里的人口,纵在今日,也只有二百三十五万六千人(见大英百科全书,一九九八年年鉴),不过是北京、上海、台北市内几条大街的市民人口。在经济上和国防上,都应属于中华经济圈和防卫圈,没有搞独立的必要(这也是今日达赖喇嘛不搞独立的道理),不待智者而后明也。所以后来十月革命一起,蒙古统治阶层便主动的上书民国政府,把自治取消了。后章再续论之。

一次我曾以此问题乞教于美国第一号蒙古问题专家的拉铁摩尔说,蒙古独立已经取消了嘛,何以后来又反水呢?拉氏以汉语答我说,“错在小徐,错在小徐(徐树铮)。”小徐犯了些什么错误呢?到时再慢慢说吧。(拉铁摩尔是个怪杰。一次他和他夫人与我夫妇聊天。他说他夫妇是在库伦结婚的。婚后各骑骆驼一只去作蜜月旅行,从外蒙,穿内蒙、甘萧、青海、新疆、西藏,一直骑到印度,大致度了个“蜜年”云云,使我们大惊失色。)

【日军攻占胶州湾,进窥山东】

以上所述英、俄两强,乘我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之乱,割裂中国边疆的故事,那还只算是“边患”也。日本人其时也乘机入侵,那就是最严重的、生死交关的“心腹之患”了。在上述俄日三度密约时,他两位邻家就秘密说妥,中国革命运动一旦严重到某种程度时,他俩就联合出兵,按两国在满蒙境内所划的秘密分界线,一举占领满蒙。这一占领计画之所以没有实现者,第一是革命时间太短,未搞到两强所期盼的“严重程度”;第二则是他两位邻家也彼此猜忌;不放心对方。猜忌未定,革命已了,出兵期就给耽误了。可是出兵的机会是继续不断出现的。果然未出三年,另一个机会又来了。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八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间在欧洲爆发。日本人借口于英日同盟,就开始占领我们的山东,随之就提出了,要把中国变成日本的保护国的“二十一条要求”了。

日本这个后来居上(里白外黄)的香蕉帝国主义,其狠毒,其无耻,实远甚于它的前辈的欧美帝国主义。它乘欧战爆发而侵略中国的行为,也真是匪夷所思。限于篇幅,此篇只能略作交代:欧战既起,日本乃于八月十五日向中国政府发最后通牒,言明一月之内,德国如不将包括青岛在内的胶州湾,全部转移与日本,日本即将为维护英日同盟之义务而攻占之。说时迟那时快,八月二十三日便对德宣战,中国虽已宣布中立,日军两万人却在山东半岛北岸的龙口登陆,不顾中国强烈抗议,迳循陆路南下进攻青岛。袁政府不得已乃循日俄战争时之旧例,划出潍县车站以东地区为“德日交战区”,以西为中国中立区,要求日军不得西犯。德人此时虽有意把胶州归还中国,而日本不允。

日军既迫近青岛,不顾中国政府不断的强烈抗议,仍挥军西进,借口胶济(青岛至济南)铁路为中德合资,乃一举将胶济路全线占领,并于十月六日侵占济南车站。不用说把德国雇员拘为俘虏,中国雇员亦全部驱逐,代以日人。同时并将铁路沿线的矿山企业及胶州的中国海关,均全部占领。袁政府虽不断抗议,日方均置若罔闻。北京乃诉诸英、美两强,乞求主持正义。当时秘密往返于英美使馆之间者,则为留美返国的顾维钧博士。顾氏由外交部秘书,提升兼大总统府机要,又兼外交部参事(详见《顾维钧回忆录》)。此时日本已派有奸细跟踪,剌探其行动。后来甚至公开要求,不许顾某参加有关中日间的秘密交涉。据顾氏告我(说是在此之前他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盖顾有亲英美之名,对英美的绝密联络,彼绝不透露丝毫题外之言,所谓off-record conversation也),此时英使朱尔典(Sir John Newell Jordan)为日人在华的行为所伤的脑筋,不在我方之下也。然不顾英、美两强的合力阻止,日本还是悍然向我秘密提出匪夷所思的“二十一条要求”。他虽言明,排除亲英美的青年顾博士参加密议,最后还是顾某为之泄密,而功败垂成。至于日本这次天大秘密是怎样被揭穿了的,顾维钧先生在半个世纪之后才向我说:“唐博士,我以前未曾向任何人说过啊。”这时我才把这件戏剧性的外交秘密,记入他那不朽的《顾维钧回忆录》。有心的读者要打破砂锅,可翻开顾氏自述而细玩之也。今且将二十一条交涉经过约略交代如下:【“二十一条要求”的思想背景】

简略言之,日本朝野在欧战爆发之后,无不认为是实行他们大陆政策,化中国为印度的“天赐良机”。我们今日试翻当年日本各界对华的言论,几乎是众口一辞。上至天皇、元老,和军部,下及“黑龙会”里的武士和浪人,思想逻辑都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欧战爆发后,西方列强无瑕东顾,日本在东方可以为所欲为。但是欧战终有结束之一日。到时欧战两方,不论谁胜谁负,都会重返东亚,对中国继续其瓜分和掠夺。因此日本在大战期间,对中国就应加以独占,迨大战结束,列强东返时,对日本在中国所造成的既成事实,无法改变,这样日本在世界上的霸权就前途无限了。这是他们的腹案。

至于在中国造成个怎么样的既成事实呢?日本人却有个很具体的计画。根据这计画打算强迫袁政府与日本订立一个所谓“国防协约”。按此协约,首先他们就要在“南满”和“东内蒙”,取得确定的统治权。然后大量移民,为千百年扩张之计。对中国本部,他们要取得中央和地方省区的政治、军事、财政和警政的监护权,化中国为日本的保护国;更具体的则是他们要在中国中南部修其铁路网,并开发那些开不尽的矿产资源。为防制大战后东归的西方列强的回流,他们还要特别要求中国沿海(尤其是福建)的岛屿和港口,不得租借或割让与日本之外的任何列强。中国如能将福建全省割让与日本,那就更是十全十美了。(见一九一四年十月二十九日黑龙会所秘密拟订的《黑龙会备忘录》,汉译全文载上引《军阀时代》卷二,页七七一~七八五。)上述的国防协约,虽只是黑龙会所拟的方案,它和日本军部所拟的秘密方案,大体上是一致的,不过黑龙会的备忘录,写得更为明确,更有条理。其后日本二十一条的具体条文,乃至在一九二七年才被发现,而驰名世界的《田中义一密奏》(The Secr Tanaka Memorial),其思想体系,和行文体裁,都是前后一致的。后篇中当续叙之。

但是要使袁政府言听计从,他们对老袁还要恩威兼施,提出所谓“引诱条件”和“威压条件”。前者包括归还青岛,和助袁镇压“革命党”和“宗社党”;或说服他们向老袁投靠。对袁的威压条件,则有文有武,有阳谋,也有阴谋。在调兵遣将,海陆同时入侵之外,日本也可大力帮助革命党、宗社党,潜返大陆,把中国“闹成全国一团混乱”,如此则不怕袁之不从也。(见同上,页七七八)

以上是日本元老重臣、内阁军部,和黑龙会方向一致的侵华蓝图。那时日本的首相是大隈重信;而收取这些计画书的关键人物,则为外务省的政务局长小池张造。(华语读者可参阅上引《军阀时代》卷二,页七五一~九一八所收辑的汉译日档,凡数十篇。现任台北党史会主委老友陈鹏仁教授,和笔者老同学李毓澍教授〔已故〕,所辑尤多,不胜举也。在拙著计画中的史料篇中,当尽载之。此处从略。)

这次国耻期间,发生一件奇事,亦可略带一笔。当上述孙、袁蜜月期间,正值沙俄割裂外蒙之时,孙中山先生曾密电袁总统,建议暗联日本,抵制帝俄,斯时孙公盖不知有日俄密约之存在也。迨孙、袁因宋案而反目成仇,中山曾分别致书大隈重信及小池张造,乞日本协助讨袁。并言明在讨袁成功之后,则将来的中国政府,当以满蒙利益相许。其规模盖不在后来日本所要求的二十一条之下也。此一密件于二战之后,始在日本老档案中发现。史学前辈吴相湘先生爱人以德,为尊者讳,曾指为伪作。然就史论史,实非赝品也。(孙公致大隈函日期为一九一四年五月十一日;致小池函,为一九一五年三月十四日(见日档原件);吴书把致小池函,笔误为一九一四年。一年之差,分别就很大了。见吴著《孙逸仙先生传》下册,页一二四三。)

【二十一条交涉始末】

日本的扩张主义者,既有上述的侵华腹案,几经修订,终于整理成五号二十一条,他们就在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一月十八日,由新任驻华公使日置益,特约晋见袁大总统时,亲手将此绝密文件,交给袁世凯亲收了。其“五号,二十一条”内容大致如下:“第一号,共有四条:要求中国承认,把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移交日本,并另加其他路矿权利;第二号,共有七条:要求中国承认,日本在南满和东内蒙的一切路矿和无限制移民等,既有特权,不许列强介入,并延长旅大租期为九十九年;第三号,共有二条:要求中国承认,中日合办“汉冶萍公司”,其邻近矿山等,未经日本政府同意,中国不得自行处理;第四号,只有一条:要求中国承认,所有中国沿岸港湾及岛屿,概不让与,或租借与他国;第五号,共有七条:要求中国承认,聘用有力日人为中央政、财、军顾问;日营病院、寺庙、学校,在内地有土地所有权;中日合办各地警察局;中日合办中国军械厂,划一武器使用;日本享有武昌至九江、至南昌及南昌至杭州、潮州各铁路之制造权;筹办或整理福建省内的路、矿、港口、船厂,日本有优先权;日人有在中国布道权。

(全文见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七九九~八○一;复印自外交部原档《中日交涉始末》)”

这个二十一条要求,中国如果答应了,中国也就变成日本的印度了。如果中国不答应,日本就要海陆并进,一杆到底,中国绝无能力足以反抗;列强,除美国之外,均困于欧战,无力介入,而美国为顾虑菲律宾之安全,早已抛弃门户开放之原则,更不愿独力阻止日本向中国大陆之侵袭。日本的扩张主义者,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二十一条要求既经提出,他们就一再警告袁氏(用句前辈帝国主义的老话),中国的选择只是Bendor Peak(是弯腰,是毁灭,任君选择可也)。但是这项要求,日本虽强迫袁政府绝对保密,但是袁也知道,中国唯一的自救之道,就是把此项亡国的要求向世界曝光;经过青年顾维钧化装走后门,进入北京的英、美使馆之后,二十一条在二月中,就变成纽约、伦敦媒体的头条新闻了。消息一出,举世哗然。中华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华人社区,也就爆炸了。

读者公婆,我们设身处地想想,那时我们如果是在美国大学里读书,面对这种亡国灭种的风暴,我们在图书馆里还坐得下去吗?就在这关口,那时在康乃尔大学读书的中国学生,便嚷嚷不可终日,可是那时也在康大读书的白面书生胡适,却写了一封英文的“告中国同学书”说,我们主要的任务是读书,劝大家calm down,不要多管国事。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后来与胡老师在哥大谈到他这封信,我还向胡老师这个“低调俱乐部”的老祖宗,确实抗议一番。我说,为抗日救国而废学、闹学潮,固于事实无补,但是国家在此存亡绝续的关头,它那热血青年的一代,竟能不声不响,无动于衷,埋头读书,则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还是个活的民族、活的国家吗?胡公亦不禁莞尔称是。

历史家如秉笔直书之,袁政府应付这次危机,还算得体。据日方秘档所记,在双方交涉之初,袁即疾言厉色地告诉日使,可让者自可谈判,不可让者,如第五号诸条,则绝不能让。在其后历经四阅月的艰苦谈判中,自袁以下,外长陆征祥,次长曹汝霖,驻日公使陆宗舆,在长期交涉中,受尽折磨与屈辱则有之,细查中日档案,纵是一向有妥协倾向的曹汝霖,日方会谈纪录也说他“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情绪颇为激越”云云。(见《日置驻华公使致加藤外务大臣电,一九一五年五月五日》,载《北洋军阀》卷二,页八○九。)他们的卖国言行,则末尝有也。

其尤为难能可贵者,是曾经袁世凯通缉,袁谍日夜跟踪,悬赏捕杀的国民党诸元老;黄兴、陈炯明、柏文蔚、钮永建、李烈钧等在此国亡无日之时,不但不乘袁之危,利用国难,共同倒袁。相反的,他们竟公然呼吁同志,“暂停革命,一致对日”。黄兴在美亦曾致书冯自由请转劝孙公“应即放弃讨袁工作,免为日本所逞”。这是何等胸襟?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我对中华文明的潜力,每于此时穷处见之也。(见冯自由著《革命逸史》,及吴相湘著前书,四篇,三十三章,第六节)

袁世凯后来为搞帝制,而终有遗臭。曹汝霖、陆宗舆在“五四”时曾为爱国学生追打之对象。我辈治史者何厚于此等问题人物。然是者是之,非者非之,为存信史,是非不可以成见虚构之也。

总之,经过四阅月之抗争,如之以排山倒海的国内外的抗日运动,和国际舆论之压力,二十一条中最凶残之“五号七条”,日人终被迫放弃。关于“第二号,第三条”,日本所要求的无限移民,及日商课税须得日本领事之同意,“中国方面绝对不能接受”(见同上)。然在交涉期间,日本已不断向南满、华北、长江(共有日本海军军舰十一艘溯江而上),及福建沿海增兵。军事占领,迫于眉睫,而国内军民各界,和海外华侨,激于义愤,要求政府对日抗战的电报,如雪片飞来,然袁政府此时是绝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贸贸然作武装抵抗,那就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回忆笔者在读小学时代,正值“九一八事变”爆发之时,海内外各界人士,要求对日抗战之沸腾情绪,亦正如“二十一条”之时也。我记得国文老师要我们背诵陈布雷为蒋委员长所撰的“告国民书”说:“可战而不战,以亡其国,政府之罪也。不可战而战,以亡其国,亦政府之罪也。”我们师生在国文班上集体啜泣之往事,至今记忆犹新。我又怎能想到,年近耄耋之时,远在重洋之外,在陈宪中、姜国镇、邵子平诸先生领导之下,还要面对联合国大厦,向来访的日本首相,含泪大呼:“日本不赔偿,不道歉,我们永不罢休”哉?(在本篇撰写结论时,于九月二十一日,笔者曾应约辍笔前往联合国广场,扛牌游行,要求日本赔偿道歉。陈为纽约区保钓领导人;姜为“纪念南京大屠杀同胞会主席”,二人皆台籍;姜夫人且为日裔。)

事实上袁氏这时所遭遇的困难,也正是二十年后蒋氏所遭遇的困难。强寇入侵,既不能战,又不能不战。唯一的办法,则是既不战,也不降,来它个无限制的拖延,也就是胡适所说的苦撑待变吧。陆征祥是个慢性而多礼的外交家,每次会议之前,请坐、喝茶就要喝掉几十分钟,把日本客人急得半死。再则把会期减少,每周一会;更把会议程序无限拖长,二十一条,多来兮,再一条一条慢慢研究。顾维钧先生那时是陆外长的助理,在被日本人赶出会场之前,场场参加。顾氏后来对我慢慢道来,绘影绘声,十分有趣。在我当时撰写《顾维钧回忆录》时,我也曾把它绘影绘声的记录下来。顾氏对我这样干法,虽颇感意外,却人为欣赏,并特函哥大当事人,把我大为夸赞一番。谁知后来这些保守学人,为着节省助理费(其实该省而不省的浪费正不知有多少),把顾公和我所认为最精采的部分,都给“节省”掉了。我个人为人作嫁,倒安之若素;顾公竟为之颇感不快。当时我不知也。数十年后,余于哥大所开放之旧档中,始初知此事,亦为之怏怏也。夫复何言?

二十一条交涉,就这样一拖拖了四个月,日本人无可如何,只好自动把条件减轻,以免夜长梦多,引起英、美的阻扰,但是中方还在继续,请坐、喝茶、研究,还价。弄得日本人实在忍不住了,至五月七日下午三时,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乃亲访多礼的陆外长,向陆亲自交上一份“最后通牒”,同时说明日本驻华陆海军,已勒缰以待,箭在弦上,势在必发。中国政府不能再拖了,终于回文“即行应诺”,便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五月二十五日,在北京签订了城下之盟的中日新约九条,换文十一件;另签有关解决山东问题的条约一件,换文两件。这就是有关日本二十一条要求交涉四阅用的全部结果了。(条约原件现存台北南港近史所,已对外开放。条约全文复印最近版,见上引,《中外约章汇要》一六八九~一九四九,页四四○~四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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