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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 作者:当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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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机会是由严嵩阵营中的仇鸾先生友情提供的。(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来来回回已经搞了二百年,双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话下,洗个澡睡一觉起来接着干。
事易时移,当年的瓦剌已经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鞑靼,而在小王子之后,该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长杀人放火的优秀领袖——俺答。
关于这位兄台,就不多讲了,你只要知道,他很能杀,很能抢,善于破坏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这位仁兄估计是家里缺东西了,带领上万骑兵向明朝发动了进攻,他的目标是大同。
明军抵敌不住,全军溃败,一番混战后,总兵张达战死,于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挥官死了,蛇无头不行,请你即刻再派一个过来。
大同总兵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官阶,相当于边防军司令员,寻常时候,能够补到这个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大同,只能说是祖坟埋错了地。
蒙古人还在城外,即使打退敌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丢了重镇大同,则格杀勿论。而且刀剑无眼,也不认你官衔高低,身为总兵不幸殉国,也只能算你背运。
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锅,谁也不想背,但就在众人推脱之时,严嵩站了出来,高兴地告诉大家,他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必定可以退敌。
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仇鸾。
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严嵩也是个冤大头,他原本以为仇鸾名将之后,就算不如曾铣,多少也有那么两下子。所以他推荐仇鸾,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鸾先生实在难得,虽说干了多年的武将,却连一下子也不会。听说严嵩推荐了自己,顿如五雷轰顶,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
仇鸾壮着胆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将军的运气还不错,他刚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经抢劫完毕,撤退了。兴高采烈的仇鸾顿时来了劲,他立刻向兵部上书,沉痛地表示,没有能够与俺答交战,为国争光,实在是遗憾之至。
不要紧,仇鸾先生,机会总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来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没有手工业,也没有轻工业,除了抢,他没有第二条路。
仇鸾这回头大了,如果打了败仗,别说官位,脑袋也难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几把刷子,想打败俺答,那无异是一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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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仇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但可以赶走俺答,还不用大动干戈。
仇鸾是一个懂得价值规律的人,他明确地意识到,俺答过来无非是想抢东西,只要给钱,让他满意而归,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给俺答送去了很多钱,希望他拿钱走人,不要妨碍自己当官。
要说俺答兄也真是好样的,拿钱就办事,当即表示,请仇总兵放心,我这就全军撤退。
仇鸾满意了,不用拼命,还送走了瘟神,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可是自以为聪明的仇总兵忽略了关键的一点——俺答只是说撤退,没说要撤回家。
不久之后,大同副将回报,俺答已经撤走了。仇鸾十分高兴,但在准备庆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多问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后,去了哪里?”
“蓟州。”部下回答道。
当这两个字传进仇鸾耳朵里时,他几乎当场晕倒:
“大事不好!”
蓟州,是北京的门户。
当俺答攻破蓟州,破墙入关到达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区)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铁骑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粮食、财物、人口都摆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抢掠。
他自然是不会客气的,抢完了昌平,他又流窜到密云、怀柔,围着北京城一路抢过去,踏踏实实地搞了一次北京环城游。
杀完了,也抢够了,俺答却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窥视着这座雄伟的京城。因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实事情没有俺答想得那么复杂,原因十分简单——没兵。
说来滑稽,当时的京城确实是个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卫战之时,在于谦的建议下,丧失战斗力的京城三大营被改造成了十二团营,兵力缩减为十四万人。
按说这个数字也不少了,但当兵部尚书丁汝夔清点人数准备作战时,才惊奇地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其实只有五万多人!
而更为麻烦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龄已足够进养老院了,只是拿着根长矛站在队伍里充数。
其实丁汝夔并不奇怪,此等现象再正常不过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军队贪污第一绝技——吃空额。(多报人数冒领工资)
丁大人熟悉潜规则,也不想去反贪,但问题是,敌人就在门口,你总得想个办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给俺答送礼,让他回去打大同,无奈之下,嘉靖先生只好下达总动员令,命令周围驻军前来勤王。
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大同总兵仇鸾。
仇鸾是拼命赶过来的——不拼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狈地被人堵在城里,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锅。如果不及时赶过来,难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谈判,讨价还价的时候,不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当初仇总兵和我谈的时候,价码是……
满头冷汗的仇鸾带着两万骑兵赶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热情感动,非但没有怀疑他,还极为信任地告诉他:
“京城的防务就交给你了。”
这下子是彻底完了,仇鸾悲愤之余,准备去跳护城河了,结果又被部下拉了回来,大同已经如此狼狈,何况是京城?
无计可施的他想来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办法——谈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来人说明来意,连久经沙场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惊,刚刚在大同谈完,仇总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还快,速度实在惊人。
仇鸾提出了条件,只要不攻城,什么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让我入贡就行
虽然仇鸾已经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但这个要求,却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谓入贡,不过是肆意妄为、践踏国格的体面说法,如果答应了这个条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盘强拿强要,提出各种苛刻条件。
这是国家形象问题,换句话说,就算给得起钱,也丢不起人。
仇鸾不敢信口开河,只能立刻上报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决不了蒙古问题,于是嘉靖道长穿上黄袍,召开了内阁会议。
与会人员有内阁大学士严嵩、李本、张治,还有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阶。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着俺答送交的入贡书,问大臣们怎么办。
李本不说话,张治也不说话,因为在内阁里他们说了也不算。
但平日滔滔不绝,说话算数的严嵩却突然哑巴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皇帝大人的工资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严嵩发问了:
“现在该怎么办?”
严嵩先生既不能治军,也不能治国,其主修专业是拍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实惠的,不吃这一套,自然没有办法。
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不过是一帮饿贼,抢掠完了自然会走,皇上不必担心。”
这是一个十分无耻的回答。
在严嵩先生的逻辑体系里,保住官位,安享富贵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城外的百姓,抢了就抢了,杀了就杀了,反正与己无关。
徐阶愤怒了,抛开个人恩怨不谈,他简直无法相信,这竟是一个朝廷首辅说出的话,虽然这里还轮不到他说话,却也已忍无可忍:
“敌人已经打到了城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怎么能说是一群饿贼!”
严嵩惊讶地回过头,看着这个毫不起眼的礼部尚书,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轻视了这个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徐阶,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又换了一幅面孔,冷冷地盯着贪生怕死的严嵩:
“俺答的贡书呢?”
严嵩慌忙拿出了文书,准备呈交给皇帝。
嘉靖摆了摆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只问了一句话:
“你准备怎么办?”
在嘉靖逼视的目光中,严嵩却恢复了镇定,他从容地回答:
“这是礼部的事。”
所谓礼部的事,就是徐阶的事,在一般人看来,这只是一句推卸责任的话,但事实上,这句话极为凶险,且暗藏杀机。无论徐阶如何回答,都将惹祸上身。
俺答入贡,说到底是个外交问题,严嵩推给礼部,虽说不大仗义,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阶推托,皇帝自然饶不了他。
但如果徐阶满口答应,则必定会大难临头,因为入贡问题,也是个很丢脸的政治问题,嘉靖根本就不想答应,只是迫于形势,才找大臣商议,要是胆敢在这个时候搞包干,等到俺答一走,秋后算帐,自然死罪难逃。
严嵩摸透了嘉靖的心思,他正静静地等待着徐阶进入陷阱。
徐阶愣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回答:
“此事是我礼部职责,臣愿一力承担!”
然而在严嵩露出笑容之前,徐阶就说出了下半句:
“但入贡之务为国家大事,一切听凭皇上做主,礼部必定遵旨照办!”
严嵩第一次感到惊慌了,站在眼前的这个礼部尚书,竟然是一个比夏言更为狡诈的对手。
嘉靖却没有严嵩的心思,他只想解决问题:
“你有办法吗?”
徐阶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开始侃侃而谈:
“以臣看来,敌军兵临城下,以目前京城的防务,既不能战也不能守。”
“那该怎么办?”
“目前唯一的办法,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聚集力量,再对俺答发动反击。”
嘉靖高兴地连连点头,却也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如何拖延时间。
徐阶微笑着,拿起了那份被引为耻辱的俺答入贡文书,自信地告诉惊恐不安的皇帝陛下——办法就在这份入贡书里。
外交,是指处理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方法,但它还有另外一个通俗的解释——用最礼貌的方式,说出最肮脏的话。
如果以后一种解释为标准,那么徐阶就是一个极为高明的外交家,他敏锐地在俺答的文书中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有汉文,没有蒙文。
按照惯例,外交文书是需要两种文字的,但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并没有人认真遵守。
然而大明这一次决定仔细认真地履行程序,于是俺答的使者得知,他要把入贡书带回去,重新加上蒙文内容。
听到使者的话,俺答的脑子有点乱了,他虽然打仗是把好手,但玩政治的能力实在差得太远。这位仁兄思前想后,也不知道只写汉文有什么问题——你们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没文化,不懂外交礼仪,被人取笑,还真的去找了一帮人搞公文,可刚过两天,他的文书还没完成,新的邻居就到了。
北直隶地区前来勤王的军队及时赶到了,城外明军人数已经达到了八万余人,而俺答也终于明白,自己又上当了。
失去了锐气的蒙古军准备退却了,反正他们也抢够了,杀够了,算是满载而归。
但在城内的嘉靖并不是傻瓜,他虽然不懂军事,却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局势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他召见了兵部尚书丁汝夔,命令他准备对鞑靼军发动反击。
丁汝夔接受了命令,但在发动反攻之前,他还必须去拜见严嵩。(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
在很多的书籍中,严嵩被描述为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物,他比山区的土匪更狡诈,比变态杀人狂更为残忍,从贪污受贿、杀人放火到随地吐痰、乱搞男女关系无所不包,可谓是人渣中的人渣。
但如果客观分析史料,就会发现这位仁兄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这一辈子的原则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只要自己的官位权势不变就行,百姓死活、社稷兴衰与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想管。
这种行为用今天的法律术语来形容,叫作“行政不作为”,又称占着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严嵩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愿意惹事,不愿意管事,只关心他自己的利益。应该说,他确实是一个胆小的人。
但是胆小的严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
因为正是他的置若罔闻、大私无公,才使得朝中政务懈怠,大臣尸位素餐,敌人肆无忌惮,烧杀抢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辅也不管,那还有谁管?
不过严嵩先生的不想管,并不是不管,只要关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丁汝夔了解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得到严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动,夏言就是前车之鉴。
他向严嵩告知了皇帝的谕令,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合衷谠趺窗欤
严嵩思索片刻,便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发动反攻。”
看着大惑不解的兵部尚书,严嵩为他的答复作出了解释,一个极端无耻的解释:
“如果发动反攻,就有可能战败,若在边界战败,还可以假冒胜仗报功,但在天子脚下,如果失败,皇上一定会知道,那时就不好办了,不如任俺答抢掠,不久之后必将自己撤走,我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
这就是大明帝国内阁首辅的治国哲学,真可谓是流氓到了极点。
但丁汝夔毕竟也在官场混了多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严大人的话办事,到时候皇帝追究起来,那是要杀头的。
然而严嵩拍着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无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觉了,他相信严长官是不会忽悠他的。
事实证明,严嵩先生的保票确实不是毫无价值——可以当废纸卖,五毛钱一斤。
在之后的几天里,城外的俺答军肆意抢掠,并开始打包,准备带走,带不走的就放火烧掉。而城内的驻军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结帐,连服务费都不敢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俺答终于走了,嘉靖终于愤怒了,蒙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正如他们大摇大摆地来,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却带走了财物、粮食和无数的大明百姓。
他紧急召见了丁汝夔,厉声讯问:
“为什么不出战!?”
丁汝夔沉默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事已至此,即使摆出严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还将失去所有退路,无论如何,他只能相信严长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这位兵部尚书关进了监狱。
严首辅似乎还是很够意思的,在狱中,丁汝夔不断接到严嵩的指示,让他放心坐牢,坚持挺住,就有办法。
丁尚书就这样坚持挺了下来,一直挺到了刑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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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正是他的置若罔闻、大私无公,才使得朝中政务懈怠,大臣尸位素餐,敌人肆无忌惮,烧杀抢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辅也不管,那还有谁管?
不过严嵩先生的不想管,并不是不管,只要关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丁汝夔了解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得到严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动,夏言就是前车之鉴。
他向严嵩告知了皇帝的谕令,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合衷谠趺窗欤
严嵩思索片刻,便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发动反攻。”
看着大惑不解的兵部尚书,严嵩为他的答复作出了解释,一个极端无耻的解释:
“如果发动反攻,就有可能战败,若在边界战败,还可以假冒胜仗报功,但在天子脚下,如果失败,皇上一定会知道,那时就不好办了,不如任俺答抢掠,不久之后必将自己撤走,我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
这就是大明帝国内阁首辅的治国哲学,真可谓是流氓到了极点。
但丁汝夔毕竟也在官场混了多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严大人的话办事,到时候皇帝追究起来,那是要杀头的。
然而严嵩拍着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无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觉了,他相信严长官是不会忽悠他的。
事实证明,严嵩先生的保票确实不是毫无价值——可以当废纸卖,五毛钱一斤。
在之后的几天里,城外的俺答军肆意抢掠,并开始打包,准备带走,带不走的就放火烧掉。而城内的驻军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结帐,连服务费都不敢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俺答终于走了,嘉靖终于愤怒了,蒙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正如他们大摇大摆地来,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却带走了财物、粮食和无数的大明百姓。
他紧急召见了丁汝夔,厉声讯问:
“为什么不出战!?”
丁汝夔沉默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事已至此,即使摆出严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还将失去所有退路,无论如何,他只能相信严长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这位兵部尚书关进了监狱。
严首辅似乎还是很够意思的,在狱中,丁汝夔不断接到严嵩的指示,让他放心坐牢,坚持挺住,就有办法。
丁尚书就这样坚持挺了下来,一直挺到了刑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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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明晃晃的鬼头刀在尚书大人面前闪耀的时候,丁汝夔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声:
“严嵩奸贼,你忽悠我啊!”(嵩贼误我)
但痛斥之后,他最终醒悟了自己的罪过,满目焦土、生灵涂炭,严嵩固然是主谋,他却也是帮凶。
于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王郎中现在何处?”
所谓王郎中,即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尚学,前面说过,这个职方司大致相当于的今天的总参谋部,按照明代律令,如果谋划错误打了败仗,职方司的长官郎中是要连坐负领导责任的(最穷最忙,还要背黑锅,所以没人去)。
应该说丁汝夔还是很够意思的,他在狱中曾反复表示,事情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不关职方司的事。
所以当他得知,王尚学已经逃过一死,发配充军的时候,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留下了最后一番话:
“当初王郎中曾反复劝我出战,但我为严嵩所误,没有听他的意见,这是我的错啊!”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这次风波在丁汝夔的叹息声中结束了,在这场劫难中,大明遭遇了惨痛的失败,京城被人围了一星期,京郊地区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烧杀抢掠,无人可挡。
东西丢尽了,脸也丢尽了,这个建国以来少有的耻辱被后世称为“庚戍之变”,永远地记入了史册。
但就在一片哀鸣声中,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徐阶无疑是胜利者,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承担重任,在嘉靖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这个不惹人注意的配角,终于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
但伴随着机遇到来的,还有危险,因为那个可悲的失败者、胆怯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位政治新星的可怕,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将全力以赴,把这个足以威胁他的人扼杀在摇篮之中。
虽然在国家大事上,他是一个胆小鬼,但只要触及到个人利益,他将变得比赵子龙先生更加勇敢。
徐阶,继续走吧,越往前走,你将越能感受到这场游戏的残酷,在前面等待着你的,是更狡诈的对手,和更阴险的圈套。
当然了,除了政局的微妙变化外,大明王朝也并非毫无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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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汝夔死后,吏部侍郎王邦瑞暂时代理兵部事宜,开始收拾残局。
在整理防务的工作中,他无意间发现,有一本叫《备俺答策》的书在军中广为流传,书中记载对付俺答的各种方略,极有见地,合乎兵法。
王邦瑞立刻叫来了下属:
“此书作者何人,任何官?”
下属告诉他,此人是世袭将军,进京参加武进士考试,因遇到俺答进攻,临时参战,时任京城九门总旗牌官,战争结束后,已经调防蓟门。
王邦瑞感叹不已,在反复翻阅此书并打探此人情况后,他在兵部的档案中写下了这样的记录:
戚继光,山东东牟人,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青年而资性敏慧,壮志而骑射优长。评:将才。
陷阱
自从“庚戍之变”后,徐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虽然没有进入内阁,却享受着内阁成员待遇,被封为太子太保(从一品),还经常被叫到西苑,陪皇帝陛下聊天喝茶,成为了朝中的红人。
徐阶有点忘乎所以了,际遇的变化使他产生了错觉,皇帝的宠信,同僚的逢迎,这一切都让他相信,胜利似乎已经不再遥远。
事实上,真正的机会并未到来,而他的水平也还差得太远。
而之后那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很快就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这件事是从死人开始的,不久前,孝烈皇后死了,按说死了就死了,开追悼会埋掉拉倒,可是嘉靖先生搞礼仪搞上了瘾,下文给礼部,要求让这位皇后进入宗庙(专用术语袝庙)。
这是违反礼仪规定的,坚持原则的徐阶先生随即上了一封奏疏,表示女后不能入庙,只能放到奉先殿。
当严嵩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拍手称快,因为他知道,徐阶马上要倒霉了。
严嵩是对的,徐阶很快就为他的原则付出了代价,嘉靖先生大怒,当即把徐阶叫了进来,怒骂了一顿。
这个场景如果放在夏言身上,下一幕必然是对骂,夏先生一贯无惧无畏,为了原则,和皇帝干仗也是家常便饭。
徐阶和夏言一样,也是个坚持原则的人,但这熟悉的一幕却并未出现,徐阶只是低着头,听着皇帝那无理的怒斥。
我还记得,夏言就是这样死去的。那人头落地的场景回映在他的眼前。
于是,在严嵩那旁侧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徐阶作出了决定:
“皇上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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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尊严是不够的,要想在这场残酷的游戏里笑到最后,还必须背离原则,因为眼前的敌手,是一个不讲原则的人。
而要战胜一个无原则的对手,唯一的方法就是放弃所有的原则。
称宗也好,袝庙也罢,哪怕你自封玉皇大帝,哪怕你把自家的奶妈、佣人都放进宗庙,我也不管了。
在时机到来之前,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徐阶及时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赞同了皇帝的意见,躲过了一劫。然而他没有料到,自己曾经的一个无意举动已惹下大祸,而更为不幸的是,严嵩已经抓住了这个破绽。
在这之后的一天,嘉靖在西苑单独接见严嵩。双方有意无意地开始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徐阶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严嵩在谈到徐阶的时候,竟然是赞不绝口,反复夸奖这人勤于政事,用心干活,而且青词写得也很好。一番话说得嘉靖连连点头。
当然,你要是指望严嵩先生突发精神失常,那是不现实的,精彩的在后面:
“徐阶这个人确实不缺乏才能啊”,严嵩叹息一声,补上了最为关键的一句:
“只不过是多了点二心而已。”
这就是传说中骂人的最高境界——先夸后骂,夸骂合一。
嘉靖收起了微笑,沉重地点了点头,他赞同严嵩的意见。
这句话是有来由的,嘉靖三十年(1551)二月,徐阶曾经向皇帝上书,请求早立太子。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上书建议了,之前还有几回,只不过都被嘉靖压了下来。在礼部尚书徐阶看来,立太子是必需的,也是出于礼仪需要,当然也有潜含意思:您每天都炼丹服丹,哪天突然食物中毒挂了,咱们也得有个准备吧。
不过这个要求在嘉靖看来,就变成了另一个意思——我还没死,就准备另起炉灶了。
就这样,老谋深算的严嵩只用一句话,就粉碎了徐阶在皇帝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使他再次沉入了谷底。
这之后,皇帝对徐阶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很少召他进入西苑,也不再好言相向。
虽然皇帝没有明确的表态,敏锐的徐阶依然感受到了这种疏远,用不着去打听,他也知道是严嵩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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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僚们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之前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徐阶是凤凰,但涅磐之后,自然就变成了野鸡。众人就此纷纷离去,徐阶又一次回到了孤立无援的起点。
残酷的事实教育了徐阶,他终于明白,自己虽然得宠,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还远远赶不上严嵩,而他要挑战的,是朝中第一大政治集团——严党,有着数不清的关系网和锦衣卫的帮助。更重要的是,在严嵩这位政治厚黑高手面前,他的功力还差得太远。
但是不要紧,现在还来得及,我将重新开始。
从此,徐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随便议论朝政,可嘉靖却似乎并不领情,对他仍十分冷淡,但徐阶并没有慌张,在仔细分析形势后,他终于发现了一条制胜之道。
而这条道路,正是死去的夏言用生命告诉他的。
受到严嵩蛊惑的嘉靖已经厌烦了徐阶,然而他却没有发现,自己四周的人已经悄悄改变了态度,经常会夸奖徐阶的才德(左右多为言者),久而久之,他慢慢地改变了对这个人的看法。
从某个角度来看,夏言正是死在了那些被他怠慢的太监手中,而徐阶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此外,沉默的徐阶开始认真在家里写青词,用心搞好文字创作,而满意的嘉靖也终于改变了态度,经常叫他上门聊天。
另一方面,不管在人前人后,只要说到严嵩,徐阶总是赞誉有加,还经常上门联络感情,虽说严老狐狸还把他当对手,但徐阶的行为却也或多或少地打动了他。
毕竟只是个小角色而已,不用再费多大力气。严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朝局又一次恢复了平静,双方暂时处在了休战状态。
然而在这片寂静的背后,徐阶正密切注视着严嵩的一举一动,上朝、退朝、应酬、结伙。他耐心地审视着这位老江湖各种举动,在寻找破绽的同时,他也在不断地学习着敌人的权谋与手段。
在日复一日的揣摩与观察中,徐阶渐渐缩小了自己与对手的差距,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足智多谋、深不可测的人物。
但隐忍和沉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终将爆发在最后那一刻,虽然徐阶已经麻痹了严嵩,获得了皇帝的信任,但他十分清楚,要想取得胜利,现在的条件还不够,他必须主动发起攻击,以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更大的优势。
进攻的时候到了,但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最后摊牌。目前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攻击目标。
经过仔细的考量,徐阶终于找到了这个标靶。
于是在等待两年之后,徐阶打破了这片死般的宁静,将他的矛头指向了那个合乎要求的人——仇鸾。
边界越来越乱,财物越丢越多,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了,仇鸾头晕脑胀,得了重病。不过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蒋应奎奉命暂时执掌大将军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还拖着不给。
赖账是暂时的,不久之后,他会连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谕令,全文意思简明扼要——没收兵权,回京候审!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根据内线通报,向皇帝告状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关系密切的徐阶。
仇鸾连气带病,就此一命呜乎,跑到地府去跟阎王大人谈判了。
仇大将军其实并不知道,在徐阶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块大肥肉。徐尚书对人一贯和气,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蔼可亲。仇鸾先生受到的礼遇程度,仅次于严嵩大人。
徐阶之所以想除掉仇鸾,原因是这个家伙太可恨,明明啥也不会,却冒功请赏祸害国家,而且他也是当年害死夏言的帮凶之一,自然不在话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鸾可以获取更多的资本,不但能赢得皇帝的信任,还能增加威信,拉拢百官,壮大自己的政治势力。
于是打定主意的徐阶看准了时机,一口气把甘肃失职、大同谈判、北京密谋全都兜了出来,算了总帐。
嘉靖愤怒至极,马上下令仇鸾回京交待问题,并收缴其兵权。
紧盯着仇鸾的,还有严嵩,当他得知仇鸾已经失势时,立刻找来了陆炳,准备把仇鸾一举解决。
陆炳不愧为第一锦衣卫,办事效率极高,在锦衣卫特务的努力挖掘下,仇鸾先生从小到大干过的坏事全都被挖了出来,什么通敌卖国、贪污受贿、调戏妇女等等无所不包。
胜券在握的严嵩觐见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将以上罪状详细告知,嘉靖气急败坏,当即下达命令:
将仇鸾的尸首(此时已病死)挖出来,砍掉脑袋,巡视九边!
看着满脸杀气的皇帝,严嵩决定趁热打铁,借刀解决自己的心头之患:
“据臣所知,徐阶与仇鸾平日关系紧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严嵩万万没有想到,听到这句话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愤怒,展露出一幅阴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着交给了严嵩:
“你看看吧。”严嵩打开了文书,看到了那个醒目的落款——徐阶。
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少师严嵩终于害怕了,他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讽的笑容中离去。
他已经明白了,那个沉默的人,那个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个对他毕恭毕敬的人,并不是一个政治暴发户,更不是投机者。
他是一个有企图的权力野心家,是一个不亚于自己的权谋高手。他所谋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尚书或是内阁学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内阁首辅。
必须彻底地消灭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后证明,严嵩正确地判断了徐阶的能力,却错估了他的目的,这位徐兄弟不但要他的官,还要他的命。
严嵩回到家里,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奇才严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这位独眼儿子竟然告诉他,不要和徐阶公开对抗了。
“为什么?”
“他已成气候,动不得了。”
严世蕃确实不负才名,这个论断十分准确,此时的徐阶已今非昔比,他现在的头衔全称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从一品)、内阁次辅徐阶。
天子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斗败仇鸾的英雄,皇帝的贴身亲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试试。
很难对付,但并非不能对付,严世蕃客观分析形势后,想出了一条对策——压制。
毕竟严嵩仍是首辅,不但有皇帝的信任,还有为数众多的同党和特务,只要死死盯住徐阶,束缚住他的行动,无须大动干戈,等到风头一过,这位政治新贵将就将被彻底扼杀。
这条策略充分地表现了严世蕃先生的斗争水平,事实证明,这个软刀子杀人的计谋十分有效,扶摇直上的徐阶没有对手,也没有人和他公开作对,但在暗地里,却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更让他郁闷的是,在处理朝廷公务时,无论他提出什么意见方案,总是被无理驳回,而面对这一切,他毫无办法。
因为在明代的内阁中,首辅和次辅虽然都是内阁成员,但说话算数的只有首辅,如果摊上个难伺候的首辅,其余的内阁成员就只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还不行,官大一级压死你。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徐阶被压得喘不过气,严嵩也无法赶尽杀绝,政局再次进入了僵持状态。旁观者
当徐阶竭尽全力与严嵩生死相搏的时候,其余五位绝顶高手却有着不同的表现。
徐阶的最大敌人是严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时,严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精神还行,没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但论斗智水平,是无法与徐阶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划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于严世蕃,如果没有这个独眼儿子,估计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闲的人是杨博,他已经暂时脱离政坛,调任兵部左侍郎,专职干起了军事,不过这位仁兄平生有一个最讨厌的人——仇鸾,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书弹劾仇先生三十条罪状(比陆炳还多),恨屋及乌,对于严嵩一伙,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
虽然在个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阶,但也仅此而已,杨博先生是官场老油条,知道自己实力不足,也不想和严嵩公开作对。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支持徐阶的(仅限于精神层面)。
最愤怒的人,是张居正,庶吉士毕业后,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当上了编修,在亲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烧杀的一幕幕惨象后,这位二十多岁的翰林官已然成为了一名标准意义上的愤青。
作为徐阶的学生,他曾多次写信给自己的老师,希望他挺身而出,对抗铲除祸国殃民的严党,却从未得到明确的答复。他不了解徐阶,也不不了解自己:此时的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愤怒是毫无用处的。
相对于张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聪明得多了,刚满四十岁的他虽然外表沉默寡言,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他十分清楚斗争形势和政局走向,在这六个人中,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间派。
他既不投靠占优势的严嵩,也不理会隐忍的徐阶,外面风高浪涌,他却纹丝不动,因为他早已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了最终致胜的法宝。
嘉靖三十一年(1552),饱读诗书的高拱离开翰林院,成为了裕王的讲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导裕王,日夜不离,深得裕王信任。
无利不起早,高拱如此尽心尽力,其实原因十分简单,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
两人都生于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个月
作者:ricochen2007-6-518:02回复此发言——
892回复:抱歉啊,系统出戳了刚才发了好些遍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六人之中,最为苦恼的人其实是陆炳。
在许多人眼里,陆炳是严嵩的爪牙,听从严党的指挥,实际情况绝非如此。
事实上,陆炳的势力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此人不但心思缜密,精明强干,还善于在朝中结交朋友,人脉甚广。
更为重要的是,这位手握锦衣卫的特务头目,还担当着一个极为机密的任务。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里炼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关键就在于陆炳。
在这位兄弟的统领下,锦衣卫昼伏夜出,四处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锦衣卫卧底,连严嵩、徐阶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严嵩来求他帮忙的时候,总是十分客气,时不时还得给他送礼,唯恐得罪了这位大特务,哪天心血来潮,在他的院子里塞几件龙袍兵器,那麻烦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然而强势的陆炳,却并不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
身为名门之后,陆炳自幼就接受了严格的教育,忠奸善恶,是非分明。故此在进入官场后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准则作出了判断:严嵩是坏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与严嵩合谋,最终害死了夏言。
对于这件事情,严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陆炳却是引以为耻,羞于提及。
严嵩和陆炳都是搞经济的高手,具体手法却大不相同,严嵩贫富通吃、老少咸宜,陆炳却只向为富不仁的大户下手,从不为难穷人,而且他还经常拿钱出来接济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发怒要整人,他会站出来说情保全,绝不落井下石。
应该说,陆炳大致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现实的利益面前,良心实在不太值钱。
随着严党的不断壮大,国家祸患的日益严重,陆炳的立场也在不断摇摆着,但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着与严党的合作关系,直到沈链事件的发生。
沈链,是一位锦衣卫。嘉靖十七年中进士,在地方干了几年县长,几经曲折之后加入锦衣卫,成为了陆炳的手下。
[856]
在众多的锦衣卫中,沈链算是个十分奇特的人,他为人刚正,嫉恶如仇,明明是个特务,却比言官还积极,经常上书议论时政。一般说来,这种性格的人很难在特务机关混下去,可更为奇特的是,最高长官陆炳居然十分欣赏他的个性,认定他是个人才,不但不难为他,反而处处加以维护。
当时的沈链任职锦衣卫经历,只是锦衣卫中的一个基层干部,长得也没啥特点,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但事实证明,陆炳的眼光没有错,沈链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在“庚戍之变”中,他第一次崭露了头角
当时俺答围城,要求入贡,而那封所谓的入贡书,跟勒索信属于同一性质,措辞蛮横,极端无礼。
可是当皇帝传旨,要大臣讨论入贡问题时,只有司业赵贞吉(王门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对,在内阁意见没有下达前,其余的老狐狸们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这片沉默中,沈链站了出来,公开支持赵贞吉的意见。
沈链的出现让众人吃了一惊,而之前打死也不说的吏部尚书夏邦谟此刻却突然跳出来,用讥讽的口气问道:
“阁下现任何官?”
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个什么屁官,哪有你说话的份!
沈链镇定自若地大声答道:
“我是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浩然正气,声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书无颜面对从七品的经历,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链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场的人,也赢得了陆炳的尊重。此后,陆炳安排沈链作为他的贴身侍从,随同进出各处。
陆炳这样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为了保护这位直性子的下属,免得他到外面惹事。
可是他万没想到,这个安排却惹出了更大的麻烦,因为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正是严嵩的家。
沈链秉性刚直,遇到小奸小恶都要去插一脚,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严嵩这种大奸大恶的巨型花岗岩,所以每次到大贪官严嵩家吃饭,他总是“不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还跟严世蕃干过几仗。但他毕竟是陆炳的人,严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然而事情最终激化了,在亲眼目睹“庚戍之变”的耻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后,沈链终于忍无可忍,在一次醉酒之后,愤然写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喷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
这下神仙也保不住他了。沈链的结局又一次证实了严嵩对皇帝的巨大影响力,文书刚送上去,谕令就下来了:锦衣卫沈链,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
得知消息的陆炳焦急万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跑去给沈链送行。
看着这位即将发配边疆的属下,陆炳感叹良久:
“你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伤、已然一无所有的沈链却依旧昂起了头:
“扫除奸恶,天理!”
看着那单薄却坚毅的背影,陆炳发出了最后的叹息:“我不如沈链啊!”
在勇敢的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的面前,从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陆炳,是一个懦弱的人。
六年后,在严世蕃的指使下,沈链被杀害于宣府,他的两个儿子沈衮、沈褒也被关入监牢,并活活打死,是为斩草除根。
对于庞大的严党而言,这次事件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波,沈链那徒劳无益的努力什么都没能改变。
然而这徒劳无益的努力,却是一个普通人无畏的证明,沈链这个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镌刻于史册之上,永不磨灭。
他并不需要改变什么,因为他的勇敢已经说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链死去了,胆怯的陆炳还活着,他仍旧看重自己的利益,不愿也不敢去对抗那股可怕的势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触动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悄然改变自己的立场,向着另一个方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严嵩贪婪腐化,严党为祸国家,但大家也知道,严嵩奸诈狡猾,严党权大势大,反对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发达。
而沈链之举之所以能名留史册,是因为仅此一位,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利益的动物,于是严党的成员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而那个隐忍的徐阶依旧隐忍着。
对于严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个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将国事完全托付给他,百官臣服,那几个不服气的也收拾了,沈链被赶跑了,仇鸾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对手徐阶也被压得毫无招架之功。
不会再有人敢与我作对了。这是严嵩最为自信得意的时刻。
然而他错了,无须等待多久,他将迎接自己从政以来最为猛烈的攻击,而这次攻击,正是他覆灭之路上的第一声丧钟。与之前的沈链如出一辙,这次攻击的发起者也是一个小人物,不过在明代历史上,这位小人物却有着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称号。
明代第一硬汉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别之处就在于那一年的科举。
因为在这次进士考试录取的名单中,有着这样几个名字:张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贞。
张居正就不用说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后来的内阁重臣,风云人物,而这位王世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后七子”的领军人物,引领文坛二十余年,无人可比,而更具传奇色彩的是,据说他闲来无事,曾写就一书,书名《金瓶梅》。
当然,王世贞先生只是此书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声之大,影响之远,可谓惊世骇俗,这是年头久了,要换在几百年前,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当新科进士们整齐列队,带着荣耀和笑容大步迈出大明门的时候,这四位仁兄正占据着前列最风光的位置。
能走在队伍的前面,是因为他们有着足够的资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状元,张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头名,庶吉士。王世贞更不在话下,他的父亲王忬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员。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队伍的后列,还走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与前面那四位相比,此人着实不值一提,他家境贫寒、没有背景,考试成绩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说来,这号人的最终命运也就是外派县官,或是在六部混个职位,苦熬资历直到退休。
历史是喜欢开玩笑的,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人却最终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伟人,当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贞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被历史的黄沙掩没,被无数人遗忘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历史教科书都记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只有张居正堪与比拟。
杨继盛,即使再过五百年,这个名字仍将光耀史册。
杨继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里很穷。
杨继盛不但穷,还很苦,因为他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没闲着,给他找了个继母,更不幸的是,这位继母也不是省油的灯,缺少博爱精神,没把他当儿子,只让他做杂役。
在苦难的童年中,杨继盛开始成长。童工杨继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没有父母的疼爱,也没有零花钱,犯了错还要挨打,然而杨继盛没有办法,日子只能这样一天天地过。
突然有一天,他牵着牛回家的时候,对家里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想读书。”
在没有希望工程的明代,这句话对于杨继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个笑话。
家里没有钱,即使有,也轮不到你。
杨继盛的哥哥随即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答复:
“你才多大年纪,读什么书?”
“我能放牛,就不能读书吗?”一个倔强的声音这样回答。
然而倔强不能解决问题,杨继盛还是不能去上学,但在他的坚持下,父母最终准许他去私塾旁听,但前提是必须干好本职工作(放牛)。
于是每天放牛之后,杨继盛都会把牛系在学堂门前,然后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里,忍受着那些交过学费的学生鄙视的目光,认真地听着课。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后,杨继盛的热情终于感动了他的父母,于是他们把十三岁的儿子送进了私塾。在这里杨继盛努力学习,不负众望,先后考中了秀才和举人。
可是举人杨继盛依然是个穷人,虽然不用再交赋税,但他不会钻营,生活依然窘迫,为了节省费用备考,他进入了有国家补贴的国子监。
在这里,他遇见了那个和蔼的国子监校长(祭酒)徐阶。
徐阶如以往一样,认真细致地慰问每个学生的情况,当然,也和以往一样,他并没有记住其中的大多数人。
杨继盛就在被忽视的大多数人中,作为一名国子监的普通监生,他没有官僚的背景,也没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没有被徐阶牢记的理由。
但徐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这个贫寒而不起眼的学生,将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他打开那道胜利之门。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试的,但这一关实在太难,官僚子弟吃不了苦,只好另觅他途,而要继承父亲的世袭官位,必须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谱的。
所以国子监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因为监生可以直接做官,虽然名额极少,但总比没有强。
于是在官僚子弟汇集的国子监,杨继盛成为了一个孤独的异类,同学们奢侈享乐、挥霍无度,杨继盛却只能每日读书,按时就寝,因为他没有钱,只能靠监生那点可怜的补助。
但杨继盛从未自惭形秽,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当权贵子弟为了那几个可怜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杨继盛却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举中一举中第,成为了一名进士。杨继盛的运气实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门南京吏部,当上了六品主事,之后又改任兵部员外郎。和他的同学相比,既没有庶吉士的光辉前景,也没有地方官的油水实惠。
然而杨继盛没有怨言,他只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干活。
杨继盛不是一个聪明人,至少比张居正还差得远,虽然他很勤奋,但勤奋是永远无法弥补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观,不会搞同事关系,不会拉帮结派,政务能力也很一般。
作者:边缘的星星2007-6-920:41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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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对于出身贫寒的他而言,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虽然这个世界很复杂,官场很狡诈,但在他那里却十分简单,因为他的为官之道只有一条:报效国家、体恤百姓。
这是大多数新官员们口头禅和必喊口号,很多人喊得比杨继盛响亮,却没有记住。
杨继盛记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只是踏踏实实地为国为民做几件事而已。
仇鸾十分恼火,就告了杨继盛的黑状,将其关进诏狱,并贬官发配偏远地区狄道。
狄道十分荒凉,少数民族聚居,本地人不爱好读书,只喜欢闹事,到这里做官基本相当于劳改。
然而杨继盛毫无畏惧,因为他是一个简单的人,用简单的方式,过简单的生活。他吃粗茶淡饭,住简陋的房子,教当地人识字读书,解决纷争,不收一文不取一物,连蛮夷之地的乡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称他为“杨父”。
居庙堂之上,处江湖之远,皆忧其民者,方可为官。
不久后,仇鸾密谋败亡,嘉靖想起了杨继盛的忠言,便诏令他复官,先升他为知县,一月后升南京户部主事,三天后升刑部员外郎。
坐着直升飞机的杨继盛还没有到顶,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这一次他的任职地点是兵部武选司。
兵部最穷的地方是职方司,而最富的无疑是武选司。武将升迁谪降,手中大笔一挥即可,又闲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无背景的杨继盛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职位,完全是因为严嵩的推荐。 ;;(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wWw。xiaoshuo 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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