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寥寥数行 于凤至海外求援 洋洋千言 陈辞修御前献策

　蒋介石冷冷地哼了一声。

 

　　“大令，”宋美龄再问道：“不过他刚才在门口说，外面的谣言很厉害，如果我们真的不如谣言所说，将把汉卿杀之而后快，那你应该有所表示，澄清一切胡说。”

 

　　“有这个必要么？”蒋介石冷冷地反问道：“当时外面传说我已在西安给大切八块，五马分尸，你们为什么不辟谣？”

 

　　宋美龄愤激地说：“你不能这样想，以为我们看汉卿的安全重于你的生命！这是两回事。你在西安那一段期间，如果我们不关心，端纳会冒险去么？ＴＶ会冒险去么？我会冒险去么？至于在南京不能辟谣，那你应该去问问何应钦！”宋美龄越说越气：“为了你，我伤了多少脑筋！几个院长疯旗颠颠，钩心斗角，没有一个屁用，陈布雷只有一颗忠心，也没有用！你的将军们一个个都是饭桶，就凭着我们几个人在这里干着急，我给姓何的骂：‘你们女人懂什么！’好，现在你倒埋怨起我们来啦！”宋美龄真想闹上一阵，可是一想这一闹会不会把汉卿的事情闹僵了，那更犯不着。于是竭力忍着，双手掩住脸孔，躺在沙发里让泪水从指缝间沿着手背流下来。半晌，突地一阵风向卧室奔去。

 

　　面对着宁静的书房，蒋介石从心底透过一口气来，正想要侍卫把他扶到花园里去坐坐，只见门帘一动，宋子文紧张的面孔出现眼前，到得身边问道：“听说你要杀死汉卿，美龄还在房里哭着，有这事么？”

 

　　蒋介石极其反感道，“今天怎么啦？你们都同我过不去，这是什么意思？”

 

　　“谁同谁过不去？”宋子文也不示弱，在蒋介石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气呼呼道：“一切都讲好了，你临时变卦，叫我们今后如何做人？这是国际注视的一件大事，绅士丰度不容破坏；这不是上海滩上流氓行当，不可以撒赖不认账！”

 

　　“啊？”蒋介石大怒。宋的话深深地伤了他的心：“你说什么！谁是流氓？谁把姓张的杀了？他不是住在你哪儿吗？后天军法审判，这不是在西安我们已经商定的吗？判罪之后我请求特赦，你不是也晓得的吗？”突地蒋介石“唷”了一声，腰背肋骨间由于气愤过甚，引起剧痛，伏在椅子上兀自呻吟，汗如雨下。宋子文倒吓了一跳，心想如果这家伙来个暴毙，那辛辛苦苦的西安之行又告白费，而局势又得一团糟了，连忙说了声：“我去找医生。”便跑到郑祖穆处要他赶快去看看，自己却同端纳宋美龄商量去了，按下不表。那边厢忙了一阵，蒋介石回到房里休息，摒退众人，却吩咐把陈布雷找来，问道：“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忘了。”

 

　　“我？”陈布雷一怔。

 

　　“是啊！”蒋介石说：“你住在哪里。”

 

　　“颐和路。”陈布雷诚惶诚恐地说：“布雷不大带家眷的，这次因为时间长，所以把家眷接来了，不过那地方……”

 

　　蒋介石差点笑出来：“布雷，我问你，颐和路那个地方还好么，我想到你家里住几天。”

 

　　陈布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先生想换换空气，官邸里太嘈杂是不是？”

 

　　蒋介石点头道：“是的，我再不想看见这批人，来来往往，都是为了张学良，都来替张学良说情，我实在没有这么好精神！”

 

　　陈布雷忙不迭欠身道：“那布雷回去打扫一下。”

 

　　“慢着！”蒋介石制住道：“不能告诉任何人。”

 

　　“是的！”

 

　　“待我搬进你家以后，也不能告知任何人，夫人那边，我会告诉她守口如瓶。”

 

　　“是的。”

 

　　“尤其是何应钦、冯玉祥他们，一概不准让他们知道。”

 

　　“是的。”陈布雷突地回过身来道：“报告先生，不过冯焕章以后再也不会管这桩闲事了。”

 

　　“那为什么？”蒋介石诧异地问道。

 

　　陈布雷弯下身子，悄悄地报告道：“这是雨农跟我说的。他说当先生还没回京之前，有一天冯玉祥接到一包礼物。那包礼物包扎得很漂亮，而且是本地送来的。冯玉祥再也想不出谁会同他来这一套，沉吟着边想边打开，原来是一颗鲜血淋淋的死人头。”

 

　　蒋介石皱眉道：“谁送给他的？”

 

　　“是啊，”陈布雷道：“而且首级旁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一行字写道：‘多管闲事者看看！’但是冯玉祥并没有报案。”

 

　　蒋介石伸手把陈布雷一拉，示意叫他坐下：“布雷，这件事情很怪！冯玉祥自从西安事件以后，一直反对讨伐，反对敬之做法的，而他收到这个人头，无疑是对方存心警告，要他不许多管闲事。不过这里头也值得小心。首先，冯玉祥到底搞些什么名堂，对方会这样恨他？假定何应钦是想取我而代之，那冯玉祥一定也不简单，所以这两方面会闹得这么剧烈，你说是么？”

 

　　“是的是的。”陈布雷透口气，“不过据布雷看来，焕章先生这个人倒没有什么。我是讨厌他的，但在这件事上面他在南京只是反对讨伐，反对因为讨伐因而危害先生安全，此外并无其他企图。”

 

　　蒋介石静静地思索着，突地问道：“那这件事情雨农为什么不报告我？”

 

　　陈布雷答道：“雨农的意思是这样的：首先，这件事情，同先生没有直接关系，又是血淋淋的，不必向您报告了；其次，虽然雨农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没抓到凭据，所以……”

 

　　蒋介石截止他道：“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去布置一下，军事法庭开审是三十号，我大概在二十九晚上，也就是明天到你那儿去，可千万不能同任何人说。”

 

　　陈布雷静默了一阵，钠访地问道，“关于汉卿，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

 

　　“如果判死刑，或者……”

 

　　蒋介石不悦道：“怎么？你也来替他求情么？我要你拟一个请求特赦的文件，不是证明我并不要他的命么？”蒋介石挥挥手：“你去罢，这件事我自有办法。你不要管以后如何，反正我心里有数！”

 

　　陈布雷忙不迭告辞道：“是的是的，是的是的。那个请求特赦的文件，今晚上可以拟好。”

 

　　蒋介石阖上眼皮，没有看见陈布雷如何谦恭地离开屋子。那边厢在宋子文官邸里，张学良却有如一个大孩子，他跳跳蹦蹦同宋子文家人打了一阵网球，出了一身大汗。刚洗过澡，却见宋子文没精打采地回来道：“汉卿，决定了。”

 

　　“是军法审判么？”张学良满不在乎地反问。

 

　　宋子文点点头。心想如果把外面的传说告诉他，或许会引起更深的误会，因而发生什么意外！还是算了罢。但张学良已经在问道：“怎么啦，你好像有心思。”

 

　　宋子文苦笑笑，岔开话题道：“还不是老一套？有预算等于没有预算，一高兴拉起笔来便签字，不管你库存够不够，对不对。”他接过咖啡，呷了一口：“别提他罢，怎么祥，今天有人来看你么？”

 

　　“喏！”张学良指指茶几上一堆名片：“有的只来了张名片，有的在门口被挡驾，有的说不上两句便像屁股坐在针毡上似的，忙着走了。你当然知道，府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戴笠派来的人。这批人，”张学良在沙发上活动四肢，改口道：“嗨，好久没打网球，感到四肢酸软。这次回西安，你让你的庶务老爷给我买两个球拍，一打网球，一个网，可别忘了。”

 

　　宋子文朝门口的侍卫说道：“听见没有，就叫他们去买吧。”

 

　　侍卫刚离去，张学良止住道：“慢着，再给我买一打最好的大号红蓝铅笔。”

 

　　“这是干什么？”宋子文笑问道。

 

　　张学良穿上晨褛，束好腰带，从侍卫手里接过热茶，捧着杯子松懈地躺在沙发里笑道：“这次回去，大概要打响了。戎马倥惚，毛笔钢笔很麻烦，又粗又浓的红蓝铅笔却不同，无论批公事，看地图，方便得多。”

 

　　宋子文问道：“那你还打网球！”

 

　　张学良同刚踏进门的宋蔼龄、宋子文太太举杯为礼，随即答道：“有空就打，没功夫，只好再说了。”接着宋蔼龄便同他扯了一阵于凤至：“那一次可把我笑死了。”宋蔼龄说：“她在妈咪面前撒娇，噘着张嘴，皱起眉头，一定要拉她去看梅兰芳的戏。妈咪说，在我们几个姐妹之间，就没有一个比得上凤至的。”

 

　　张学良笑容顿敛，他默默地注视地板，不发一言。宋子文笑道：“大姊，换换题目吧，汉卿在想老婆了。”

 

　　宋蔼龄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宋美龄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打开小皮包便掏出一张洋文电报道：“你们瞧，消息传得可快！凤至从美国来电报，是打给我的。”张学良从沙发上跃起一把夺过，几个脑袋围着读道：“南京国民政府蒋夫人：亲爱的姊姊，听说学良已随你们回到南京，一切请多照拂，我心头很乱。凤至。”

 

　　宋子文惊问道：“凤至怎么会打这个电报？”

 

　　张学良苦笑笑道：“大概谣言很多。美国记者拍回去的电报也一定很多。”

 

　　“是的，”宋美龄接过咖啡，把电报放回皮包：“昨天还有一家通讯社的记者问我，汉卿同共产党有没有勒赎行为？据这个外国记者听到的消息，汉卿开口是八千万。”

 

　　“你怎么说？”张学良问道。

 

　　“我当然说这是胡闹，从来没有这件事。”

 

　　“他们对我的审判问题，如何看法？”

 

　　“外国朋友说他们摸不透这件事情的发展。但根据事实来说，你把他送回南京，他请你回到西安，这种对等待遇，是天公地道的事情。他们说中国政治有如唱京戏一样，台上刀刀枪枪打得不可开交，一个默契便有人往后倒下，算是死了；然后这个阵亡者从地上爬了起来，严肃地跑回后台，胜负便告段落，但真正的胜利者是谁，倒很难说。”

 

　　张学良摇摇头道：“我不懂这个外国朋友所讲的含义。”

 

　　“你不懂？”宋美龄笑道：“你真是中国人说的：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了。这个外国朋友的意思是说：反正是唱戏，是假的，张学良不会受到报复！”

 

　　“哦！”张学良笑道：“我想起来了。”

 

　　宋霭龄边剔牙齿边问道：“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有一天晚上。”张学良回忆道：“我同他谈到一起回南京的问题，我说这有如唱戏一般，你在台上罚我、骂我，声色俱厉；可是在后台，我们还是好兄弟，只要这一次把你的声望问题解决，我张学良吃点亏，也没什么。”

 

　　宋子文心头七上八落，突地问宋美龄道：“你刚才离开他的时候，有没有客人去找他？”

 

　　宋美龄想了想答道：“没有，他一个人在休息。郑祖穆给他注射了维他命，还把钢架调整了一下。不过听说西安有飞机来，陈布雷告诉我，说陈诚会在今日去看他。”

 

　　“陈诚？”宋子文心头一沉：“还有谁？”

 

　　“布雷没有说。”宋美龄又像一阵风似的告辞道：“我走了，元旦的舞会还没筹备好，我得去看看，今年圣诞节根本没玩过，过年可不能放过。”

 

　　女眷们一窝蜂陪宋美龄上励志社，宋子文在思索间睁开眼睛问道：“汉卿，在西安事变中，辞修没有吃苦头吧？”

 

　　张学良忙不迭摇手道：“任何人都没有吃苦头，他的腰背受伤，完全是自己跳墙跌坏的，辞修没有跌伤，不过曾经躲在招待所的大茅坑里面，给拉起来的时候，满身是尿是粪，搞得一塌糊涂。”

 

　　宋子文失笑道；“我在西安好像也听说过。”接着他透了口气：“辞修今天从西安赶来，正是你开庭的前夕，你说他在蒋的面前会说些什么？”

 

　　张学良满不在乎地笑道：“往者已矣，我们讲明不算老帐的，陈诚虽然不会在他面前说我的好话，但也不至于触我的壁脚。再退一步说，即使他在蒋面前说我的坏话，也没有用，因为蒋在西安的表现很好，回京以后的表现也不错，他不好意思出尔反尔吧？”

 

　　但在事实上，陈诚的回来却加强了蒋对张的不利。蒋介石躺在沙发上，听陈诚声泪俱下地报告道：“委座或许没有同他们接触过，这实在太可怕了！张学良、杨虎城的部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眼中只有延安和红旗！”

 

　　蒋介石吮牙咧嘴地皱皱眉头。

 

　　“而且，”陈诚抹抹眼泪：“这种目无尊长、欺上作乱的行为，如果不给他重重的处分，以后的情形是非常严重的。委座腰背受伤，辞修跌落茅坑，侍卫官大半殉职，这些损失无以形容！何况张学良已经成为全国人民心目中的英雄，对委座领导革命的权力大有妨碍，如果这个时候不乘机把他弄倒，以后后患无穷！”

 

　　蒋介石其实已经决定如何处理，可是装作惊讶地问道：“辞修，假如这样做，天下人不是要骂我言而无信么？”

 

　　陈诚毫不犹豫地滔滔而谈道：“委座这样考虑，显见委座恩义兼顾，伟大之至！然而如果让张某活着，岂非养虎贻患？如果放他回陕，岂非纵虎归山吗？”

 

　　蒋介石故意摇头道：“不吧？汉卿这番回去，立刻要率师北上，喋血沙场，不成功便成仁了。如果不放他，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你曾经想过么？”

 

　　“我想过了。”陈诚道：“当今之世，天下在委座掌握之中，张学良和杨虎城的部队无论怎样反感，他们绝对不会打到南京来，而且也没有这点本事；共产党一心对外，力求和平，难道为了张学良，会改变意志，同我们打起来吗？”

 

　　蒋介石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共产党既不会翻脸，我们也暂缓剿共，国内就有一番和平气象，我们于是可以振振有词地说，瞧！你们老百姓既然要和平，政府当真做到了和平，……”

 

　　“抗日问题呢？”

 

　　“抗日问题是另外一件事。”陈诚继续说道：“于是，在武的方面，我们已经解决了；在文的方面，我们只要就西安事件努力宣传，使天下人以为西安事件是如此这般，不提周恩来三个字，不提谈判这件事，那就一切都交代过去，委座的声望也会比以前更高！”

 

　　陈诚说完，静待蒋介石反响。但蒋介石只是默歇地思索着，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陈诚以为蒋介石此番真是受了教训，心肠变好，在那儿天人交战，举棋不定了。于是慷慨激昂地劝道：“委座，共产党的发展值得重视，张学良的发展也不应小看，好不容易张学良自投罗网，怎能让他回去？老古话说得好：‘无毒不丈夫’、‘先下手为强’，我们切不可以妇人之仁，误了大事！听说委座伤势不轻，还装上了钢架，这凭这一点，拿清朝的法律来看，已经死有余辜了！”

 

　　蒋介石轻轻地点了点头，还是没有开口。他把视线落在当天报纸的一幅大广告上，瞥见上面广告有几个大字：“深得吾心大补汁”，蒋介石不禁笑了。

 

　　那边厢张学良也在笑，笑张治中的顾虑未免太没来由了。张治中告诉他关于外面一些不利的传说，问他有无对策？那当儿宋子文的大女儿正在练习钢琴，宫邸里显出冬日特有的宁静气氛。张学良笑了一阵，正色说道：“我当然非常感谢您，您是我们所钦佩的一位朋友，头脑清楚，胸襟开阔；对于西安事件，您在南京到处奔波也非常热心，所以您告诉我这些传说，我相信是有根据的。”张学良摊摊手：“不过，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可是我的心情，倒是非常冷静。”他指指客厅的方向：“我可以断定，这位弹琴的是个小女孩，不是子文太太，你听她的指法，完全是刚学的样子。”

 

　　张治中沉重地点点头道：“我相信你的心情很安静，你以为这次南下，是有恃无恐，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可是，……”一时却接不上口。

 

　　正是：欲语还休，欲言又止，此事有变，嗟君不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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