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说到就到 毛泽东抵山城 讨价还价 蒋介石袭边区

话说日寇投降，薄海同庆。凡是中国人莫不欢呼歌舞，以为这一来天下太平，破破烂烂的国家可以从头建设，发奋为雄，以后再也不受帝国主义欺侮了。不料几亿人民的希望迅速消失，隐隐战鼓之声，又变本加厉，发自重庆。

 

　　蒋介石为接收而忙，为受降而忙，其实这些都不要他花费多少脑筋。他手下争着接收的亲信多得数不清，这些人无论张三李四，阿猫阿狗，从天上落下来的，从地底钻出来的，一个个都是蒋介石的化身。

 

　　蒋介石只忙着一件事：如何利用这个时机，解决中共问题。

 

　　赫尔利决定飞往延安，察看动静。行前同魏德迈、蒋介石密商道：“如果连我去都不能把毛泽东请来，蒋将军便可以对外宣布，说共产党对和平没有诚意，应用军令、政令加以讨伐。但如果毛泽东来了，那蒋将军千万要告诫部下，不得胡来。否则徒逞一时之快，反惹起全世界舆论的抨击，或者更使红军愤激，那我们太不合算了。”

 

　　“你放心。”蒋介石道：“赫尔利大使，我懂得。”

 

　　“如果毛泽东肯来，”魏德迈道：“你一定要早点通知我们，以便蒋将军准备。”

 

　　“那一定。”赫尔利道：“现在我想知道的，当然，这是不对任何人说的，包括蒋介石的干部在内；我想知道：我们美国的军队，到今天为止，对配合蒋将军部队进攻中共的部署，是怎样了？魏德迈将军当然知道，我了解这方面的情形之后，在延安如果给我知道了一些有关的情报，那就太有用处了。”

 

　　魏德迈想了想，眼睛瞅着大吊灯，低沉地说道：“目前，我们对蒋将军的配合，是运输军队，不但运送他的，还要运送我们的。据我估计，到今年十一月底为止，如果我们庞大的运输能力没有损失的话，进攻红军的蒋将军部队，至少可以运送一百万。”

 

　　蒋、赫二人相视而笑。

 

　　“而我们美国海军陆战队，”魏德迈计算一阵：“也可以达到十二万人左右，不会超过十二万，但也不致低于十一万。你们两位当然都会知道，共产党方面是不可能主动攻击美军的，因为我们在主张‘谈判’，而我们的赫尔利大使，正是在‘谈判’方面负责的人。瞧，你不是又要亲自飞到延安表演去了！”

 

　　三人于是相对大笑，笑得门窗都在摇晃了。赫尔利再问：“我还想知道魏德迈将军的时间表，我们的孩子们，大概在什么时候可以到达什么地方？”

 

　　“这个，”魏德迈道：“我可以预测。”他忽地止口，眼睛瞪住门口，蒋介石也就慌忙地迎了过去。

 

　　侍卫官立正道：“报告主席，何部长说有要紧事情请示。”

 

　　“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蒋介石回过头来，向魏、赫二人笑道：“我把何应钦找来，他现在已到，我同他交代几句就回来。”说罢在小书房接见何应钦道：“我请你来，——请坐。是为了一件事情，我问你一句话：《剿匪手册》你那里还有吗？”

 

　　何应钦一怔道：“那是民国十六年之间所编印的，是吗？”

 

　　“正是正是。”蒋介石喜孜孜地吩咐道：“现在，我决定把《剿匪手册》重印，请你马上命令各战区立即大量印行，越快越好。”

 

　　“是是。”何应钦吞吞吐吐一阵，问道：“我回去马上就下令，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个时候再印《剿匪手册》，会不会引起闲话？”

 

　　“我已经想到了。”蒋介石起立道：“反正是这么回事，今天印，明天印，民国十六年印，民国三十四年印，都是一样。你放心好了，魏德迈、赫尔利还在里头，我们正在商量这件事，你回去下命令罢。”

 

　　蒋介石把这件事向魏、赫二人说了一遍，赫尔利道：“蒋将军，我们不反对你这样做，只希望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这样一来，我的‘调解’便有麻烦了。”三人又大笑一阵，蒋介石问道：“刚才魏德迈将军所预测的美国军队的时间表，是怎样的？”

 

　　赫尔利抢着说道：“魏德迈将军说：他可以预测，根据目前运输工具的调配情形，他认为在九月底、十月初，一部分海军陆战队可以登陆秦皇岛；十月中旬，天津地区的陆战队可以有所行动；十月下旬，登陆秦皇岛的美军可以向冀、热、辽解放区红军阵地推进；十一月初，美军可以到达冀东、北戴河一带。不过这些行动都要在毫无阻碍的情形之下才能完成。而如何没有阻碍，对外宣传和平，对共宣传调解，是最重要的，因此一切反共的活动与言论，应该妥为进行，能够不让他们有所警觉，最好！”

 

　　魏德迈笑道：“赫尔利大使的记忆力实在惊人，他刚才说的，简直比我自己说的还准确。”

 

　　三人于是又笑一阵。魏德迈道：“现在，我们只是希望毛泽东不敢来，那就什么都好办了。”

 

　　但在八月二十五日的那一天，三个人笑不出来了。中共中央发表时局宣言，强烈地表示了为挽救国内和平的迫切愿望，另外电报到达：毛泽东由周恩来陪同即飞重庆，愿同蒋介石展开谈判。

 

　　蒋介石闻讯，脸色灰白，倒在沙发里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蒋介石久久才问：“延安还说些什么？”

 

　　“报告先生，”陈布雷道：“他们宣言说：抗战胜利了，新的和平建设时期开始了，我们必须坚持和平、民主、即绮，为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而奋斗。他们还提出了六点具体办法。”

 

　　“大使馆也知道了？”

 

　　“是的，刚才大使馆的秘书来过电话，说赫尔利大使马上就要拜访主席。”

 

　　“这是有点意外的。”赫尔利一见面便说道：“不过这也在我们估计之中，值不得沮丧，蒋将军以为对吗？”

 

　　蒋介石苦笑道：“是的。赫尔利大使恐怕要辛苦一趟了。”

 

　　“这种旅行也在我们预计之内。”赫尔利道：“蒋将军准备派谁陪我走一趟？”

 

　　蒋介石略一考虑，答道：“我派张治中陪你去。”

 

　　“好的好的。”赫尔利道：“张治中很精明，他就是也曾主张请毛泽东到重庆来谈判的人吧？”

 

　　“不，倒不是张治中。”蒋介石道：“而是吴鼎昌，他同你们同时想到这一着。”

 

　　赫尔利道：“那我们明天就走。”

 

　　蒋介石木然应道：“好罢。”他几乎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总觉得，毛泽东这个电报不一定靠得住。等你们到了那边，三句话不投机，他便乘机下台，说不去了、不去了。”

 

　　赫尔利皱眉道：“蒋将军，在毛泽东电报还没到达的日子里，我同你的估计一样，以为他是不敢来的；但他的电报到达以后，我的看法便和你不同，我以为毛泽东是会来的。”他劝道：“不过毛泽东来不来，对我们的做法不起影响。他不来，我们明令讨伐！他来，我们利用谈判拖延日子，挥兵北进，把他们包围的包围，消灭的消灭，到那时候别说光剩下毛泽东一个人，就是剩下的共产党人个个都是毛泽东，个个都是周恩来，也无法挽救，只有灭亡了。”

 

　　蒋介石听听不无歪理，但恁地也无法安下心来。当夜戴笠入报，更感烦躁。

 

　　“外面的空气是这样的。”戴笠道：“人们一听到先生要同毛泽东、周恩来见面，都高兴起来了。他们说这一来中国便……”

 

　　蒋介石不耐烦道：“别提他们了，他们到底来不来，他们来了以后怎么谈，我现在还没想到。不过我要问你：周佛海那边怎么样了？”

 

　　“报告先生，周佛海对先生是没有说的，他早已表示过，他一定要把京沪杭三角地区好生保护，不久之后双手交还先生。”

 

　　“不是说共产党也在拉他吗？”

 

　　“报告先生，据消息说：真相不在于共产党。”

 

　　“那谁在拉他？要他把上海交给共产党？”

 

　　戴笠道：“据上海来的消息，陈公博与周佛海之间，闹别扭闹得很厉害。不过在今天的情形下，他们也没什么可以争、没什么可以闹的了……”

 

　　“我只问你，是不是共产党要拉周佛海？”蒋介石着急道。

 

　　“是是。报告先生军据上海情报，周佛海对他的亲信人说，他们南京这台戏，是奉先生之命开锣的。现在闭幕了，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在办理交接之间，青黄不接的时候，上海一带难免遭殃。有些地方上的代表们便建议周佛海，不如把上海交给共产党。”

 

　　蒋介石心头一沉，听戴笠报告下去道：

 

　　“因为上海一带是新四军最多的地方，有些地方人士以为新四军纪律好，交给他们便不致于市面大乱，一塌糊涂，……”

 

　　“我问你是不是共产党同他接头了？”

 

　　“不不，说是地方人士对他保证，如果周佛海把上海交给新四军，而且鸡犬不惊的话，上海人愿意替周佛海向共产党求情，……”

 

　　蒋介石忽地一脸笑道；“戴主任，你同周佛海很熟，这个我是知道的。现在，我要你自己或者派个可靠的代表去，当面通知周佛海：上海地方人士的话不可轻信，共产党的活都是假的。试想新四军这么苦法，他们一旦开进上海，不痛痛快快奸淫掳掠才怪！这叫做‘大索十日’。曾文正公带兵就是这样带的。我平时常常同你讲，你怎的忘了？”

 

　　“报告先生，卑职不敢云忘。”

 

　　“那你去告诉周佛海吧，别上地方人士的当！待新四军开进上海，市面抢得一塌糊涂，这时候他既不见谅于地方父老，又不见谅于我，那他什么都完了！”

 

　　“是，先生。”

 

　　“你马上去！”蒋介石道：“向周佛海拍胸脯，告诉他你什么都可以保证，叫他跟你到重庆来，我会很礼貌地对待他，只要他肯听活，不把上海交给新四军。”

 

　　“是，先生。”

 

　　“不过，”蒋介石道：“你办完了一件事再走。毛泽东和周恩来或许会到重庆，你们已经知道了。他们万一到达重庆以后，对我们是个大好的机会。”

 

　　戴笠精神大振，双目发光道：“是！”

 

　　“不过我自己已经答应赫尔利大使和魏德迈将军，”蒋介石道：“决不让毛泽东在重庆有什么意外。”

 

　　戴笠皱眉，作无可奈何状。

 

　　“不过，”蒋介石起立：“事在人为，”他瞪住了戴笠，狠狠地吩咐道：“要看你怎么做了！要做得光鲜，做得漂亮，做得连大使馆也看不出来。”蒋介石霹雳似地大喊：“你懂吗？”

 

　　戴笠忙不迭答应道：“懂懂，报告先生，一定好生安排，一定好生安排。这件事比邀请周佛海重要得多了。想过去十几年，我们今天剿，明天剿，这样剿，那样剿，都没法找到他，如果他们真的来了，那这个机会岂可放过！”

 

　　蒋介石烦躁地吆喝道：“还用你说？还不给我去布置！不管他来不来，你准备就是！”

 

　　“是是！”戴笠道：“看样子，毛泽东和周恩来是不敢来的。他又不傻，这样做，那不是合了一句‘自投罗网’的老话吗？”

 

　　蒋介石咧嘴一笑，但迅即沉下脸来道：“去去！去去！去去！”

 

　　在这种情况下蒋介石作发脾气状，相反的倒是表示他颇为高兴的样子，戴笠也就告退去动手准备。蒋介石实在不愿意看见毛泽东到重庆，好多亲信们也估计毛泽东不敢来重庆。毛泽东待赫尔利、张治中到达延安以后如果变卦，那蒋介石的如意算盘立刻打响，“讨伐令”也就可以跟着颁发。

 

　　但蒋介石等人的希望，显然扑空了。毛泽东说到做到，说到就到，他在八月二十五日发表宜言以后的第三天，八月二十八日，毛泽东已经由周恩来陪同，飞过秦岭山脉，在赫尔利等人相陪之下，到达重庆九龙坡机场了。

 

　　重庆市民是这样的兴奋，渴望团结、和平、民主的人们，象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汇集机场。那天风和日丽，但毛泽东较和风还温暖，较阳光还光亮，机场上人山人海，此起彼落，一片欢呼声：“毛先生，欢迎您！”“毛先生！欢迎您！”负责监视的数字难计的便衣密探们，原先还想摆摆威风，要欢迎者离开机场，欢呼更在禁止之列。但没料到人是这么多，声音是如此响亮，不但不能施展侗吓与限制，相反给密密麻麻的人们紧紧围住，反而举步为艰，动弹不得了。

 

　　部分有关文武官员于是迎将上去，毛泽东挥着帽子，缓缓举步，慈祥地向欢迎的人群答礼，人们为这位“弥天大勇”的中共领袖鼓掌，人们为这位长期艰苦辛劳工作的巨人感动得流泪。

 

　　毛泽东一举一动，蒋介石这时更加注意。“报告先生。”戴笠随时入报道：“毛泽东已经到达市区了，市面上突地热闹起来，情形很……”蒋介石却反而听不进去，他只是感到意外，简直是当头一棒：“毛泽东敢来！”“周恩来也敢来i！”

 

　　蒋介石烦躁到无法忍耐，抓耳摸腮，手忙脚乱，把吴鼎昌叫去道：“好，好！你出的好主意！现在娘希匹他们真的来了！你说，你说！你说怎么办好！”

 

　　吴鼎昌好在有张群在旁说话，只是挨了一顿骂，并未丢官。蒋介石却不知如何是好，毛泽东和周恩来真的来了，他委实不愿同他们见面，但事实上非见不可！而且非要作亲热状，满脸是笑，连呼好好不可！

 

　　蒋介石烦死了。

 

　　而较烦躁更甚的，是着急。蒋介石对这次谈话毫无准备，急得只是催智囊团拟订谈话步骤及其内容。为了加强和美方联系，抽调曾赴英国学军事的皮宗敢作翻译。

 

　　“报告先生，”戴笠道：“毛泽东在机场发表谈话，说得很短，没有几句。但卑职应该把实情报告先生，毛泽东那几句话似乎，很是，有点，这个，好象，……”

 

　　“他说什么？”蒋介石大声喊。

 

　　“是是，毛泽东说他是为和平而来的，他是为团结而来的，他是为……”

 

　　“我知道了！”蒋介石再大声叫。

 

　　“是是！”戴笠告退，一忽儿又来：“报告先生，毛泽东到他们的办事处去了！”

 

　　第二天戴笠又来：“报告先生，毛泽东、周恩来要拜访主席来了！”

 

　　蒋介石一身大汗，送走毛泽东以后，自己正在回忆刚才的一幕有无不妥之处？不着边际的寒暄之中，有否给对方感到一些什么？因为紧张过度，不觉沉沉入梦。梦里他用双手扼死了这两个使他痛恨入骨的人，但醒后却又是关于毛泽东的消息。张群道：“柳亚子先生等人，把毛先生请去吃饭了。”

 

　　蒋介石感到“毛先生”三字刺耳，不快道：“这个我知道。毛泽东同他们本来是认识的。”

 

　　“听说上午毛先生来看主席，他说了些什么？”

 

　　“他？”蒋介石立刻装作不在乎状道：“他说，‘我们有十八年没见面了。’”

 

　　“他没有提——”

 

　　“还是那老套，什么为了和平，为了团结。那周恩来更什么。唉，我实在不想和他见面。”

 

　　张群笑道：“刚才有人告诉我，毛泽东同柳亚子大做其诗，大填其词，一唱一和，热闹得不得了。”

 

　　蒋介石一惊：“他说什么？要检查！”

 

　　“是这样的。”张群道：“他们见面了。柳亚子问道：毛先生在这许多年间，还做不做诗，填不填词呢？毛泽东笑着说：有空的时候还是做了些，最近的一首词是《雪》，词牌是《沁园春》。柳亚子一听大乐，请他马上写下。毛泽东当众挥毫，这么着，他便写下来了。”

 

　　正是：江山如此多娇，羡煞蒋癞虾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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