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回 风尘仆仆 将军所为何来 行色匆匆 夫人怏怏而去

　魏德迈微微摇头道：“我没有意见，对于同委员长的高级将领见面，我们只有高兴。”他接着补充：“我必须告诉委员长，虽然这些事情，委员长已经知道了，就是：我们这一次六个星期的就地调查，和马歇尔的援欧计划是密切一致的。我已经要我的新闻顺问华德森发表谈话，说我这次访华，因为有美国驻华大使馆的合作，将获得更多的新的情报与意见。我还要他说明：杜鲁门总统的一般训令，并不需要魏德迈促使国共合作，魏德迈绝不会发起同中共接洽。”

 

　　蒋介石闻言只是笑，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

 

　　“不过，”魏德迈道：“我愿意和中共谈判，并听取他们可能提供的任何事实。”

 

　　蒋介石又紧张起来，双手紧握着。

 

　　“但是，”魏德迈道：“如果举行这样的会议，必须由中共发起！”他向蒋介石呲牙一笑：“委员长当然明白，中共没有可能举行这个会议的，是吗？”

 

　　蒋介石再度透过气来，宾主皆笑。宋美龄道：“魏德迈特使真有风趣。”魏德迈道：“蒋夫人的风趣才是国际驰誉，我只是一个老兵，怎能比得上？”于是宾主再笑，相约晚间盛大宴会，客人辞去。

 

　　魏德迈行装甫卸，紧张的工作立即展开。美国西太平洋海军总司令柯克自青岛经上海抵达南京，同美军顺问团团长鲁克斯及陆军武官索尔一起同魏德迈晤谈。魏德迈道：

 

　　“将军们，你们都是中国通，说一说，共产党到底厉害不厉害？”

 

　　鲁克斯道：“这个请柯克上将说吧，他掌握的资料比我们多。”

 

　　“我？”柯克微笑：“我哪儿比得上司徒大使？他才是不折不扣的中国通呢！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是极端反共的！我有生之年，必从事反共，以答谢白宫对我的恩惠。不过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帮蒋介石反共是白宫决策，我们奉行；但是蒋介石的话，包括他的报纸所刊登的话，你们千万不可相信！”

 

　　魏德迈道：“我行前，也有人这样说过，你有什么具体的例子呢？”

 

　　“就因为例子太多，我也无从举例了，”柯克笑道：“不过我发现一个原则：凡是蒋介石大声疾呼‘必须保卫’的地方，那这个地方一定会在明天，甚至在今晚上失去，凡是蒋介石说这是白色，那你仔细一看，一定会发现这是黑色。”他大笑：“蒋介石说中共拿到了苏联供应的武器，结果你说岂不笑死人了，中共的武器原来是我们供应的呢！”

 

　　魏德迈始而不解，继即恍然道：“将军，你太幽默了。不，你太辛辣了。”

 

　　陆军武官索尔还是不懂，问道：“怎么？我们把武器供给中共？”

 

　　柯克皱眉道：“将军，我是说，我们把武器交给蒋介石，蒋介石的部队又把武器交给共产党，这不就等于我们在供应中共武器吗？”

 

　　索尔双肩一耸，讪讪地说：“那蒋介石不是变成运输大队长了吗？”

 

　　三个人干笑一阵，但笑容立即消失，各人歇默地喝着冻啤酒。半晌，魏德迈抹抹嘴，强笑道：“我们风尘仆仆，所为何来？蒋介石虽然如此不争气，但目前我们还找不到更合适的中国负责人人选。上帝保佑我们，中国问题不致于更恶化下去，我们也不枉跑这一趟了。”

 

　　“我想知道，”柯克问：“你这次来，将要东奔西跑去视察；白宫没有任何宣布，来配合你的工作么？”

 

　　“有有！”魏德迈道：“国务院或许已经宣布，美国在华的不动产设备，请如飞机场等原值三亿二千四百万元的财产，已经移交给中国，此外，运货汽车、服装、粮食、药物等价值一亿七千万美元的财产，也已供给中国使用。国民党政府事实上已经接管五千九百七十万美元的动产物资。但照国民党外交部次长乔治叶的估计，他们实际接受的剩余物资远比这个数字要多。根据去年八月三十日签订的售卖协定，中国获得美国在华以及散处于十七个太平洋岛屿上价值约五亿美元的剩余动产。而另外不动产设备还不在这个数字之内。国务院还会昭告天下，实际的移交已在加速进行之中，并且希望在十二个月之内办完全部手续。”

 

　　“我的上帝，”索尔大口大口喝啤酒：“又是五亿多！希望蒋介石先生可不要再做运输大队长才好。”

 

　　“真的，”柯克举杯向魏德迈一扬，说“将军，对于局势，我真有话说。”

 

　　“将军请述高见。”

 

　　“我们美国对于东西方的攻势，千万不可软化！”柯克道：“不久前胡佛主张美国单独谈判德日和约，而范登堡也曾认为美国可能设法单独和德奥签订和约。可是由于英国不赞成，苏联不赞成，我们的‘试验性气球’成绩很差。”

 

　　“可是我们没有停止对西方和东方的攻势，”魏德迈道：“而且这种攻势一天天在加强起来。”

 

　　“将军，”柯克道：“作为一个反共者来说，我对我们的攻势有隐忧。”

 

　　正说着，司徒苍老的笑声以及宋美龄快速的说话声传进客室，柯克悄悄说道：“希望这位夫人没什么大事，否则我们不能畅谈。”他向魏德迈点头示意：“你知道，我下午就要飞回上海。”

 

　　魏德迈已经忙着迎接两人，也只好同柯克点头作答。他刚堆下笑脸，宋美龄已经旋风似地冲了进来，不安地四处张望，一一握手道：

 

　　“大使说你们在这里，我希望我不致打扰你们。”

 

　　“欢迎欢迎，”魏德迈道：“夫人对于我们这一次来中国，有什么指教吗？”

 

　　宋美龄故作镇静，抿嘴一笑道：“听大使说，柯克上将当天要回去，太仓促了，所以我也匆匆忙忙前来，挽留挽留，我怎么可能‘指教’？不过我们也有几件要紧事情，同司徒大使先交换交换意见，然后正式提出来。”

 

　　“很好很好，”魏德迈道：“有大使在这里，等于有了一部百科全书，没有说的。”众人笑了一阵，司徒道：“夫人此来，主要是看看我们的魏德迈将军调查团，生活舒适不舒适，如果大使馆人员招待不周，她会不答应呢！”众人于是再笑。司徒道：“夫人还提到一些枝节，我以为没有什么别提了。”

 

　　“大使，”魏德迈道：“我们所谈之事，都是环饶着这件事，聊聊吧。”

 

　　宋美龄妩媚地一笑道：“其实问题很简单，我们听说，正当魏德迈将军到达中国前后，共产党以及他们的同路人，已经在美国和中国发动攻势，反对美国援助我们。”

 

　　“内中，”司徒道：“刚刚还收到一份《纽约先驱论坛报》，对我们目前的事说得难听极了，因此夫人感到不安，特地赶来解释。”

 

　　“这个，”魏德迈笑笑：“夫人可以放心，不必着急。”他皱眉：“目前存在的一些问题，例如贵国政府一些不大正常的现象等等，倒是值得谈谈的，否则白宫将遭遇困难之多，夫人一定可以想象得到。”

 

　　宋美龄涨红着脸道：“是的，将军。”

 

　　司徒连忙解围道：“夫人此来，我们还谈到一些东西。例如：南京这次所拟提出的报告之中，以反苏反共居先，军政经济无一不求美国援助——”魏德迈问：“大使，原则上是这样的，内容可以讲出来，先听听吗？”

 

　　宋美龄瞅了司徒一眼，说道：“将军，我们准备向你提出一大堆文件和图表，来协助你们调查。其中有许多文件提到中苏之间的紧张关系，想要你们证明我们的论点。例如：一、苏联在东北搬走了工业设备，摧毁了我们的工业化；二、苏联把关东军的武器交给中共；三、苏联继续占领旅大，侵害中国主权和领士的完整；还有……”宋美龄轻轻地敲敲脑袋。

 

　　柯克笑问：“夫人，还有什么？太多了，你都一时想不起了。”

 

　　宋美龄笑道：“想起来啦，还有苏联把北韩的共产党和日本战俘驭入东北战场！”

 

　　众人陷入沉默，魏德迈打了个呵欠，拿拳头在嘴唇上轻轻碰击，半晌，说道：“夫人，我们对于你所说的，是有兴趣的。”

 

　　宋美龄喜道：“他们将会送上正式文件。”

 

　　“我们可以非正式地谈谈。”魏德迈道：“你们所举的例子，是否可以使天下人指责苏联，倒很难说。”

 

　　“为什么？”

 

　　“夫人，你一定知道，我是反共的。”

 

　　“是的，将军。”

 

　　“反共，不能这样说几句话就算了事。”魏德迈道：“我们要利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从敌人内部，从敌人四周，展开任何可以反共的活动。可是在正面，我们不能太把对方说得很难听，因为如果所举事例不能获人同情，我们便会得不到好效果，甚至相反。”

 

　　“不过我刚才讲的是事实。”宋美龄紧张起来。

 

　　“原谅我，夫人，”魏德迈道：“对于夫人反共的热心程度，我们非常钦佩！可是对于不能置信的任何说法，我是不大赞同的。”

 

　　“为什么不能置信？”

 

　　“这个，”魏德迈摸摸下巴道：“夫人，我们要商量如何致敌人于死命，不可以让敌人有辩论的余地。你说的第一点：苏联把东北工业拆走，我看不可能成为一项大事，至少在国际间如此。对方可以辩：为了不愿意帮助中国内战，他们拆了；为了收回自己的机器，他们拆了；甚至他们可以说，在一个适当的时期内他们会无条件送给中国，你说是否难以闹大？”

 

　　“其次，你说苏联把日本武器交给中共，这个问题更微妙。据我们所知，中共的武器极不统一，什么古老的玩意儿都有，内中且有大量美国武器。”

 

　　宋美龄闻言一怔。

 

　　“而且，中共用日本武器不是从东北开始，因此如要这样说，很难有效，何况如有人追究中共手中崭新的美国武器何来更难弄清楚。”

 

　　宋美龄垂下了头。

 

　　“还有，”魏德迈道：“苏军驻防旅大问题，无论如何，算是经过几国元首商定，并且明文公告天下的，你们也认为目前无力在旅大防守，必须由苏联代为看住；而旅大之对于苏联，也有它的密切关系，苏联于是派兵驻守。这个，”魏德迈道：“夫人同意吗？”

 

　　“那末，”宋美龄再问道：“苏联派日俘等人前来东北，特使以为如何？”

 

　　魏德迈把一只茶匙放在咖啡杯中，不停地搅着，笑答道：“夫人，在东北，是有日本人，也有朝鲜人，可是他们是否穿上制服帮助中共作战，这个凭据并不充分，甚至没有。”

 

　　宋美龄不悦，但不能形诸于色，岔开道：“总之，苏联在东北的横行，不但我们气愤，贵国也应该主持正义才好。”

 

　　魏德迈皱眉道：“夫人，请你相信我，我是反共的；请你原谅我，我们不能对你刚才所说的有所声明。”

 

　　“为什么？”

 

　　“主要是证据不足，而且据我所知道的东北情报，俄国人在东北吃了大苦头。”

 

　　宋美龄一怔道：“将军之言何来？”

 

　　“情报说，熊式辉在东北枪毙了三个国民党士兵，而且是在俄侨门口执行的。”

 

　　“什么？”宋美龄声音颤抖：“是么？”

 

　　“是的，夫人，”魏德迈道：“这件事情很严重，莫斯科曾向你们的外交部提出严重抗议，你们的王世杰部长急得不得了。”魏德迈向众人笑笑：“我可以讲这个故事给大家听。”

 

　　“好好。”索尔使劲抽烟，傻笑。

 

　　“这是你们廖耀湘将军的杰作。”魏德迈道：“你们的队伍开进东北，廖将军下令强奸俄侨，说是报复，有三个俄国女孩子给轮奸了三天三夜，当然活不了。俄侨报告大使馆，俄使馆向王世杰交涉，王部长命东北行辕严查，但廖耀湘不买熊主任的账，时间拖得很长。后来莫斯科提出严重抗议，熊式辉不能坐视，派出专员乘飞机去找廖耀湘。这位聪明的专员想尽办法，才随便找到三个兵士，押到被害人门口枪毙，还用熊式辉的名义向俄侨道歉，这才了事。”魏德迈透了一口气：“我们的俄国朋友并没有借口兴兵，连在国际间都没有广为宣传，只是同王世杰打交道，你说我们对在东北的俄国人，还说什么好呢？夫人，你以为是吗？”

 

　　宋美龄脸色惨白，拂袖而起，强笑道：“将军们，晚上我同蒋介石委员长请各位吃晚饭，希望各位早点光临。”说罢想走。

 

　　“夫人，”魏德迈道：“刚才的事情，我深感抱歉，对于夫人热心反共，我代表我们的政府向你致敬！”他伸过手去：“夫人，对于反共，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包括很多东西，我们以后会一天天谈到的。总而言之，我们可以用原子弹，用细菌弹袭击俄国人和中国共产党，但在中国内部，必须有一个有效的政府来统治。今后中国以反共的重要性而论，毋疑是第一位，我们彼此要努力。”

 

　　正是：狼披羊皮还是狼，呲牙咧嘴要提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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