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曹三德有些意外，对区舒云倒多了份敬意。

　　“她也有份？”徐氏一脸诧异，“怪不得，吓，扫帚……”生生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区舒云全能听见，全无反应。

　　院门推开，院内空空的，区舒云的心也空空的。

　　“舒云！”一个女人从屋里跑了出来，是李念慈。

　　“舒云姐，你没事吧。”另一个女人跟着从屋里出来，是阿纯，二人关切地看着区舒云。

　　李念慈道，“阿纯说你肯定会回来。”

　　阿纯也点头，“念慈姐说只要有你就有办法。”

　　区舒云看着二人，心里漾进了一点阳光，暖和了些。

　　牢房里，“邦！”一声略显沉闷的枪声从外头传来，阿四眉头一紧。

　　“邦！”

　　又是一声，阿四闭上了眼。

　　“邦！”

　　“邦！”

　　枪声不绝于耳，充满血腥感。

　　阿四反倒没那么害怕了，慢慢睁开眼，眼光中只剩下痛惜。栅栏那边，还是昨晚那几个新军下层官兵。

　　“哭什么哭？没出息！”低级军官拍了一把那个正蹲在地上哭的士兵。

　　“我不想死，我没干什么……”那士兵一边哭一边道，“我就是跟着你们瞎起哄，我才不要革命。”

　　低级军官安慰他，“幼文，听我说！是哥害了你，哥不好，可咱们没错，不赶走鞑子，永远都是当奴才！你忘了，汉人就是因为不肯流血，才被他们欺负了三百年，接着又被洋人欺负，咱们革命，就是为了四万万同胞能站起来……”

　　“我不想站起来，我什么也不想……”士兵呜咽，“我……我想我妈，我想阿娇，阿娇肯定还在等我……”

　　低级军官无奈，站了起来，“你要是靠哭，他们就能不杀你，你就哭吧，使劲哭。”

　　那士兵哭得更痛了。

　　阿四静静地望着，仿佛看到了自己。

　　“喂，李总办！” 低级军官忽然叫道。

　　阿四一愣，“叫我？”

　　低级军官点头，“是，叫你，我们几个快死了，你能不能帮我们留个话？”

　　阿四犹豫了一下，“好，你说吧。”他走过去。

　　低级军官指着正哭的那个士兵，“他叫陈幼文，家住佛山正一街，家里就他一个仔，你把这点钱给他老母，”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囊递给阿四，又推那个士兵，“你跟阿娇要不要带话？说给李总办。”

　　那士兵擦了把鼻涕眼泪，抬起头，长得还真有几分像阿四。

　　阿四不禁有些发呆。

　　那士兵看着阿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得，”低级军官无奈，对另外三个士兵，“赶上李总办人不错，你们有什么话要带，说给李总办吧。”

　　士兵甲道，“我是番禺的，我二哥就在你们制造局，叫周志民，你帮我跟他说，他三弟就是被他造出来的枪子儿打死的，你让他看着办吧。”

　　阿四使劲听，用心记，心里猛地一痛。

　　士兵乙道，“我光杆一个，没什么可说，你就替我见人就骂，秦少白，大骗子！”

　　阿四愣，“秦少白？”

　　士兵乙还不解气，“再加一句，孙中山，大忽悠！”

　　“啪！”低级军官拍了士兵乙后背一下，“胡扯什么，就说我骗你不就完了？我下辈子还你！”

　　士兵乙哽咽了，“哥你还替他们说话？你被忽悠得还不惨？嫂子孩子你都不管了……”他眼泪涌出。

　　“谁没事忽悠人，不都没办法吗？”低级军官说话间也涌出眼泪，立刻扭过头去。

　　阿四充满疑惑，“为什么说……”只见几个狱卒和荷枪实弹的巡防营士兵过来了。

　　低级军官已经没有眼泪，对士兵丙，“阿六，到你了！”

　　士兵丙大声道，“就一句，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好！” 低级军官赞赏地笑了，“不过，二十年后天早变了，用不着当好汉了，当读书郎吧！”

　　阿四用心听着。狱卒打开了隔壁牢门，“十五号牢房，排队出来。”

　　低级军官道，“李总办，都记住了吧？”

　　阿四点头，“记住了，军爷你有话要带吗？”

　　低级军官摇摇头，郑重地，“就拜托李总办了。”接着，他面露难色，看向仍在那里哭的那个士兵，温和地扶他，“幼文，咱们上路吧。”

　　士兵陈幼文彻底崩溃，瘫倒哭着，“饶命……我不想死，求你们别杀我……求求你们……”

　　低级军官毫无办法，别过头去，掩饰流泪，接着，昂然领头出了牢门。士兵甲、乙、丙排队跟上低级军官。

　　士兵陈幼文仍瘫在地上哭着，两个狱卒进来，架起了他，拖着往外走。

　　阿四的心跟着一沉。隔着栅栏望去，被架着的陈幼文一路哭喊“饶命，我不想死”，不时含混地冒出两句，“……阿娇对不起……阿娇救我……”

　　阿四闭上了眼，眼泪扑簌而下。不知何时，四下里一片寂静。枪声一直没有响起，寂静如此漫长。

　　阿四睁开眼，茫然四望。牢里永远点着那几盏灯，没有窗，所以永远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阿四心中，忽然飘过两声清脆的车铃声，他想起自己拉着阿纯，在街上飞奔时候的样子。

　　“……手术完不出半个月，就能看见东西了，你就又可以给照片上颜色了，你叔叔求你还来不及，再不会嫌弃你了……”

　　“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好还是生个女孩好？”

　　“包下几辆车，我们也开车行，名字就叫No.1！”

　　“还是回乡下买块地，自己盖房子……”

　　——阿四对美好生活的幻想和他飞奔的脚步一样，蹦蹦跳跳的。

　　“邦！”

　　一声沉闷的枪声陡然响起，打在阿四心上。

　　“邦！”

　　又是一声，阿四浑身一震。

　　“邦！”

　　“邦！”

　　“邦！”

　　“邦！”

　　枪声不绝于耳——有些东西永远死去了，在阿四心底。

　　“十六号牢房，李重光！”

　　阿四平静地睁开眼，哪也不看，“我要人带话。”

　　狱卒甲奇道，“带话？”

　　阿四点头，“对，我花钱买你带几句话。”

　　狱卒甲，“知道你有钱，等等吧，有的是机会，出来，有人看你。”

　　阿四一愣。

　　会见室里，阿纯听见锁链声，立刻站起来，望向门口。阿四拖着锁链进来了，两个狱卒退到门外，带上门。

　　“阿四哥……”阿纯看着阿四，走近，看他上下有没有挨打。

　　阿四看着阿纯，阿纯更漂亮了，只是眼里含着泪。

　　阿纯扶阿四坐下，“舒云姐使了钱，让我先进来看你。”

　　阿四点头，“别哭，对眼睛不好。”

　　“我不哭。”阿纯抹干眼泪，“阿四哥，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你命大。你肯定会出来的，我就在外头，一直等着你，我死……也要等你出来。”

　　“等我出来做什么？”

　　阿纯愣了一下。

　　阿四笑了一下，“你还不明白？我早就是李重光了。”

　　阿纯更愣，怔怔地看着阿四。

　　阿四平静地道，“我是李总办，李重光，砍了头是李重光，不砍头还是李重光。我有家，西关李家，我有老婆，你等我干什么？等一百年也是傻等，死心吧。”

　　阿纯再也忍受不住，埋头痛哭起来。

　　阿四心痛如绞，忍着不吭声。

　　半晌，阿纯抬头看着阿四，眼睛清亮，“阿四哥，你故意说反话，你还是阿四。”

　　阿四终于无法面对阿纯，转开了头。

　　“阿纯，阿四不在了。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