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面前，还是那片竹林，风吹过，竹声沙沙。越过竹林，是秦少白的那扇窗。区舒云想起起义前夜，秦少白窗内的灯火，灯下隐约的人影。

　　她走近了，缓缓推开房门，秦少白一身结婚礼服，伏案写着什么。

　　区舒云轻声，“少白！”

　　屋内空无一人，刚才只是幻觉。区舒云坐在桌前，抚着桌案。她下意识地打开抽屉，一封信映入眼帘。

　　信封上写着熟悉的字体，吾妻舒云亲启。

　　区舒云颤抖着拆开信。

　　“舒云吾妻如晤，你怕我死，不让我说出这个字，而我终究是死了！今以此信与你作别！”

　　区舒云热泪滚滚。

　　“我不怕死，竟与你大有干系。少白自幼常以天下为己任；然则苍生之苦，未曾感同身受，生民之乐，亦是隔靴搔痒。我之革命，唯概念，唯宏论，唯慷慨激昂耳，你常怨我不解风情，恨我不懂女儿心，少白纵愚鲁，何至不识珠玉之色？不感青睐之恩？你知道你的爱我，我已知也；你不知我的爱你，我亦知也！舒云吾妻，我至爱你，然正因爱你，使我勇于就死。我自与你相遇、蒙错爱，深感两情相悦之美好，分离相思之苦楚，切身锥心之苦乐，竟自你而始！因此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我愿以爱你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舒云吾妻，此所以我对你一再辜负，一再退避之真意也。我怕你贻误终身，其因乃我深爱你，我怕耽于儿女情长，乃至于生死之际畏缩，其因仍我深爱你也！吾妻冰雪聪明，自当体吾此心！

　　“少白乃革命者，尊科学重义理，一生远离鬼神之说、轮回之论，然值此生离死别之际，竟盼死后有知，来日再度为人，与你再续前缘，愿彼时乾坤坦荡，日月清明，你我做一对村夫村妇、渔公渔婆，长相厮守，皓首而终！

　　“少白于啼泣之余……”

　　区舒云失声痛哭。

　　火神庙禅房里，区巡抚面壁而坐，流着口水，对铁山在他面前走动，浑然不觉。

　　铁山阴惨惨地笑道：“区大人，你的老运越来越不济了。”

　　区巡抚依旧装疯卖傻。

　　铁刚冷哼，“这老东西，干脆活埋了算了。”

　　铁山摇头，“他还有用。”

　　铁刚不解。

　　铁山话锋一转，“据我估计，李重甲马上就会找你。”

　　铁刚不解，“大人，奴才该怎么做？”

　　铁山呵呵一笑。区巡抚也傻傻一笑。

　　街道拐角，灯光昏暗，铁刚带着两个随从经过。一个乞丐突然从地上站起，马受惊，铁刚吓了一跳。

　　乞丐低声道：“刚锋兄！”

　　铁刚定睛一看，“重甲兄！”

　　他把李重甲带到了自己的下处，两人叙谈起来。

　　“重甲兄立了大功，却落得如此境地……”铁刚颇有些同情李重甲，“虽说我辈报效朝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不过再让兄去当卧底，太危险了些！”

　　李重甲却一脸正色，“刚峰兄错矣！乱党实力犹在，大患还未根除，铁大人高瞻远瞩，敢出此奇招险招，重甲一开始也想不通，细一琢磨，不得不佩服啊。我既做了卧底，就忍辱负重做到底！他日大功告成，取了孙文和黄兴的人头，再于将军大人面前复命！”

　　铁刚大受感动，“重甲兄真乃国士！今天这个局面，铁大人一味信任阿四，也有责任！兄无怨无悔，一往直前，小弟佩服！”

　　“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好在这个拉车的搅屎棍死了！”

　　“死没死还不一定呢，我仔细查过了，找不到他的尸首！”

　　李重甲大惊，“不可能！”

　　“没准疏忽了，再仔细搜寻。重甲兄深入虎穴，千万要小心！”

　　“秦少白等人都死了，没人知道内幕，铁大人这一道通缉令，又给我加了一道护身符，料无大碍，只是……”

　　“什么？”

　　李重甲问，“区巡抚在大人手上？”

　　铁刚点头。

　　“务必把他交给我。”

　　铁刚暗自佩服铁山料事如神，“一个疯老头子，要来何用？”

　　李重甲笑了笑。

　　清晨，李重甲昏倒在秘密机关门口，身边是疯疯傻傻的区巡抚。门开，有人出来，见此情景大吃一惊，接着认出了李重甲。

　　两个革命党将区巡抚带进来放下，出去了。区巡抚看着睡梦中的女儿，苍白，消瘦。

　　区舒云睁开眼，恍惚道，“爹，是你吗？”

　　区巡抚老泪纵横，“好闺女，是爹！”

　　区舒云揉揉眼睛，惊得一咕噜爬起，“爹，真是你？”

　　“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谁带你来的？”

　　“李重甲。”

　　区舒云大惊，“这个狗贼，还敢来这儿？”

　　区巡抚小声道：“知道他底细的人都死了，铁山要他继续当卧底。”

　　区舒云大怒，“可我没死！”

　　区巡抚苦笑摇头，“他敢来，就没把你放在眼里，除非你继续装糊涂。”

　　区舒云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惊道，“爹！你不是疯了吗？”

　　区巡抚苦笑，“我从来就没疯过。”

　　区舒云惊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爹，你没疯？你没疯？你真的没疯！我爹不会疯的，”她兴奋的眼泪涌出，半晌说不出话，忽然想起什么，“阿四，阿四早知道您没疯？“

　　区巡抚点头，“阿四这一向的所作所为，你爹没少教唆。爹要不这么干，兴许他死不了！”

　　区巡抚说着，泪流满面。

　　秘密机关灵堂里，众烈士的灵位，秦少白的灵位在正中央。

　　李重甲伏地大哭，“少白……”

　　灵堂内党人一片悲戚。无人对李重甲有半点怀疑。

　　一场哭泣过后，李重甲来见区舒云，他见到区舒云，看到一边痴呆着的区巡抚，诚恳道：“李家被抄，我派人救出区大人。”

　　区舒云不动声色，“谢谢。”

　　“你有什么打算？”

　　区舒云深吸了口气，“找个安稳地方，照顾我爹。”

　　“我可以安排。”

　　“谢谢。”

　　李重甲猜不透区舒云真意，“舒云，咱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

　　区舒云摇头，“咱们是有过误会，不过现在解开了。”

　　李重甲脸一红。

　　“秦少白死了，阿四死了，我区舒云和这些事也就再无瓜葛。我今天就离开这儿。你愿意干什么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李重甲审视着她。

　　火神庙，李念慈关上皮箱，拖着行李往外走。铁山追在她后面，阴沉着脸，“念慈，你以为你走得掉？这里是广州将军的衙门！”

　　李念慈像没听见。

　　铁山怒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念慈停步，“你杀了我弟弟，杀了无数人，无非再多杀一个，有什么不敢？”

　　“他不是你弟弟！”

　　李念慈冷冷地回身望着他，铁山压抑着怒气，“你弟弟是李重甲，他还好好活着。”

　　“他早就死了。”

　　铁山无语。李念慈抛下这句话，拖着行李走了。

　　见她走了，铁山叫来铁刚，“太太只会去修道院，给我盯着，暗中保护，还有，立刻搜查教会医院，看有没有阿四的线索！”

　　沙面某普通民居，阿纯抱着一束野花进来，插在窗台。床上，阿四醒来。

　　“阿四哥，你醒了，我这就给你准备早饭。”

　　“阿纯，谢谢你。”

　　阿纯甜甜一笑，拿来早餐。阿四却愁眉不展。

　　“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