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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西口》 作者:俞智先

第23章

  提审秀秀的县知事夏三穿着一身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边露出了金灿灿的怀表链。他坐在书案之后,旁边坐着差不多装束的书吏。秀秀戴着手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夏三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姓成,叫成秀秀。”

  “成秀秀,你今年多大了?”

  “一十九岁。”

  “嫁到夫家几年了?”

  “两年。”

  “啊,那出嫁的时候是一十七岁?那时你的丈夫多大年纪?”

  “他自己说是五十一岁。”

  “人是你杀的?”

  “是。”

  “是什么人帮你杀的?”

  “没有人帮助。”

  “这就奇怪了。你丈夫也不过五十多岁,毕竟是一个大男人,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将他杀死?说吧!谁是你的奸夫?他是如何杀了你的丈夫又如何让你来替他顶罪的?”夏三自以为聪明地分析。

  “没有!小女子虽然与丈夫婚后并不和睦,可也从没有同任何男人有过交往。请大老爷明察。”

  “一派胡言!你与你丈夫并不和睦,至于凶残地将他杀死吗?”

  “那是因为他要用砒霜毒死我的儿子!”

  “哦?你丈夫五十多岁,老来得子,理应爱如珍宝。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丈夫怎么会毒死自己的儿子?”夏三来了精神头。

  “他硬说我的青青不是他亲生的。”单纯的秀秀如实说道。

  “我问你,你丈夫以为这孩子是你同谁生的?”夏三继续诱供。

  “他……他……”

  夏三一拍桌子:“讲!”

  “我丈夫平时就总是疑神疑鬼。他那天是喝醉了酒,把我捆绑起来,用藤条拷打我,非要让我招认青青是我同别人通奸所生。”

  “你招认了吗?”夏三歪着头问。

  “这个……没有。”秀秀回过神来,她想就是死,也不能说出田青的名字。

  “好一张利嘴!可是你太小看本知事了。成秀秀!你的父母贪图钱财,将你一个妙龄的女子嫁给了一个糟朽老夫,本官在验看尸体的时候发现,你的丈夫骨瘦如柴,想必在房事上也是力不从心。十个美女九个淫,你看看你自己,虽然已经是一个儿子的母亲,却仍旧如花似玉。即使你不想红杏出墙,也会有浮浪子弟钟情于你!于是,你为情所困,终于背着你的丈夫做下了不耻之事,生下了一个野种。开始,你丈夫还以为是自己修来的福分,老了老了还有观音送子;后来,孩子越长越大,他才发现这孩子长得根本不像自己。

  后来,他又撞见了你与那奸夫相会,于是忍无可忍,在你熟睡之时将你捆绑起来——以他的年纪和力气,也只有在你熟睡之时才能将你捆上——有一点你说的是实话,他是拷问过你,稳婆已经验过你身上的条条伤痕。可是你还是说了假话,实情是,你招认了,你说出了那个奸夫的名字,而且你写下了供状。之后,你怕你丈夫去官府告发你和你的奸夫,于是才找来奸夫,两个人合谋杀死了你的丈夫。杀人之后,你从后门放走了奸夫,正要处置尸体,却正巧来了一个买药之人,才使案情暴露。于是你就想一人抵罪,保护你的奸夫。”他说完了,得意地往椅子背上一靠说,“成秀秀,你说,本知事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秀秀反驳着。

  “看来,不用大刑你是不会招认的了。把她给我拶起来!”两名衙役上前,不由分说地给秀秀上了拶子。

  “成秀秀!人心似铁不如铁,王法如炉强似炉!你说起来也算得是一个婀娜多姿的美女了,本官也有怜香惜玉之心,我劝你还是现在就招认了吧。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夏三奸笑着。

  秀秀大喊:“青天大老爷,民女冤枉!”

  “用刑!”

  两个壮汉用力一收拶子两边的拉绳,拶子一下子收紧,秀秀惨叫一声。

  夏三摆手,衙役松了拉绳。“大老爷,你为什么不多找找民女的左邻右舍,问一问民女的为人?为什么不去县城打听打听民女的丈夫是何等样人?你为什么偏偏跟民女过不去,偏偏要民女诬陷好人哪?县大老爷!”秀秀无助地哭诉着。

  “哈哈,怪不得你能成为一个杀人犯,原来你竟是个如此刁蛮之人,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他一拍惊堂木,“再拶!”

  衙役再拉拶子,秀秀又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秀秀当然不会牵扯田青,别说这事和田青无关,就是有关系,她也会一人担下来。她对田青的爱已经在心里扎了根,是什么力量也不能动摇的。

  地保把青青送到了黄先生家,并将秀秀杀人的事情经过如实地告诉了黄先生。黄先生一听心道:坏了。赶紧一刻不敢耽搁地跑到田家送信。

  淑贞正在往屋里抱柴火,黄先生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大妹子!田青在家吗?”

  田青从屋里跑出来,“先生?快请屋里坐吧!”

  “不了。田青,你跟我来!”他向淑贞点点头,拉着田青就往外走。淑贞诧异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想怎么了这是?

  黄先生把田青领到了门口的老槐树下。“田青,你赶紧走!秀秀被官府抓去了。”

  田青一惊:“啊?为了什么?”

  “谋害亲夫!她把那个老东西杀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详情我还不清楚,今早地保把秀秀的儿子送到我家,我才知道出事了。”

  田青拔腿就要走。

  “你要去哪儿?”黄先生追上他。

  “我要去县城打听打听秀秀的案情。”

  黄先生上前把他拉回来,“哎呀,你不能去!你去了不是自投罗网么!”

  “这事与我毫无关系。我怕什么?”

  “你忘了,祁县的县知事是夏三。此人,一肚子花花肠子,遇上这样少妻杀死老夫的事,一定会认为这是一桩因奸而杀的花案。昨天白天你去过他的药房,又同他发生过口角,他在酒馆喝酒的时候又曾经大放厥词,真要是有个好事之徒,去官府告发,你可就大酱抹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想想你要真落在夏三的手里,你还活得成吗?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先生!秀秀一定是因为我摊上人命官司的。我却一走了之,我还是个男人吗?”

  “你留下又有什么用?你救不了她,反而会害了自己!”

  “那我也不能像奸夫一样地溜走。如果那样,我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呢!”

  “田青,秀秀可是个女流之辈,她熬得过公堂之上的三推六问吗?真要是屈打成招,供出你是奸夫,你还有命吗?”

  “不,你不了解秀秀。她不会!”

  田青说着抬腿要走,黄先生还是死死地拉着他。

  “田青,听我一句,秀秀要真是被判了死刑,你去了也只是再多一个屈死鬼。你救不了秀秀,反搭进自己的一条性命,值吗?你在家等我的消息,我联系了县城的商户和住户写了个万民折来救秀秀,你就别再这儿捣乱了!回去!”黄先生不由分说地把田青往家推。

  田青听着有理,他冲黄先生深鞠一躬:“恩师,弟子多谢您了!”

  黄先生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虚汗,转身去了县衙。

  黄先生一步跨进了衙门,“我是为秀秀的官司而来。”

  夏三忙站起身,“黄老先生?请坐请坐。”他对两个壮汉说,“把犯妇先带下去。”夏三问黄先生,“黄老先生,您找我有何见教啊?”

  黄先生坐下了,“为成秀秀送来乡邻的万民折,请您过目。”他递上了一个长卷。

  夏三扫了一眼,“说吧,你们想说什么?”

  “大人,本县的所有商家和住户一向都叫药铺的老板为醋坛子,他的疑心之大天下少有。只要成秀秀走出药铺门口一步,他就说成秀秀是出来找野汉子 —— 啊,此言十分不雅,还请大老爷海涵。只要有男人去他家的药铺买药,看了成秀秀一眼,那人走后,成秀秀的丈夫就要说他们是眉目传情。害得成秀秀一般不敢出门,来了顾客就躲进后宅。两年之内,只回娘家探过一次亲。成秀秀在夫家如同居于囚室,她怎么会有机会与人通奸?这次的杀夫,实在是因为她丈夫要毒死亲生儿子二人厮打,情急所致。请县知事大人明察!”黄先生一口气说完了。

  “您说得这么有枝有叶,您看见了?”

  “有人可以作证。就在门外!请稍候。”他走出门去。黄先生对站在外边等候的伙计老刘说:“兄弟,别害怕,你实话实说就是了。”黄先生和老刘进了门。黄先生指着老刘说:“这就是我带来的证人。”夏三打量老刘,“你是什么人?”

  “我是药铺的伙计,出事之前我就在药铺。那天下午,有个老板娘的亲戚来药铺请坐堂郎中,因坐堂郎中外出不在,老板娘的亲戚就在铺子里多滞留了一会儿,被我家老板看见了,就说此人与我家老板娘有染。晚上,老板在店里配了一碗蒙汗药放在老板娘喝的汤里,把老板娘麻翻,然后就用藤条拷打。当时我在前柜当值,顺便看着小少爷。老板吃醋吵架的事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再无兴趣,就把门窗关上了,眼不见心不烦。后来,老板来到了前屋,取了砒霜,要毒死小少爷,我劝他他不听,我就跑到后宅,打开门锁,放出了老板娘。我见老板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毒死,再不想留下,就不辞而别了。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来问你,你可有妻室?”夏三盯住老刘。

  “没有。”

  “那么,白天来请坐堂郎中的人是谁?”

  “不知道。我也是头一次见。”老刘如实说道。

  “哈哈!你推得倒很干净。那个人就是你!你在药铺多年,又知道老板与老板娘琴瑟不和,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就乘虚而入,与老板娘勾搭成奸。终于纸里包不住火,被老板发现,你们就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合力将老板杀死,你说对也不对?”

  老刘乐了。

  “你死到临头还敢笑?来人呀!把这个奸夫给我夹起来!”

  黄先生急了,“慢!你夹他不得!”

  “黄老先生,你敢干预本县办案?”

  “不敢,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人绝不可能是青青的父亲。他是清宣统皇帝逊位后,被逐出宫的太监。”

  “啊!”夏三的脸色变了。

  屋子里的人都哄堂大笑。

  夏三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笑什么?把秀秀打入死牢,三天之后,枪毙她!退堂!”他头一个走了出去。黄先生心里这个气啊,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和老刘丧气地走了出来。想想还得给田青报个信。于是他又赶去了田家。

  田青得知秀秀将被处死,心都要碎了。“我要去监牢里看看秀秀。”

  “慢!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去了,就是自投罗网!你见了又能怎样?已经这样了,无论如何也救不了秀秀了!那个夏三,胸无点墨,却狂妄自大,自以为是,根本不拿我们的万民折当回事。可怜!可悲!可叹啊!”黄先生劝道。

  田青仰天长叹,“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个狗屁夏三,怎么大清改了民国,却让一个骗子、赌棍坐了一县之长?”想到田家大院就被这样的人霸占着,田青的心里在流血。

  “他说他早就参与维新了!天知道他跟革命党是什么时候挂上的钩?”

  “先生,我想喝酒!”

  黄先生一拍桌子:“好!我陪你喝!”

  师生俩就这样直喝到日落西山。豆花将喝得大醉的田青扶回家,她小心地把田青扶坐在炕上,弯下腰把田青脚上的鞋脱了下来,轻声说:“哥,你先躺着歇会儿,我热饭去。”

  田青一把拽住了豆花,孩子一样地哭了,“豆花,你别去。”

  豆花吓了一跳,“哥,你这是怎么了?”

  “我就不明白,大清都改民国了,那个当年设计赢走了我家全部家产的赌棍却又在祁县当起什么县知事来了,我怎么命里跟他这么犯克啊!他!他要把秀秀给枪毙了!”

  豆花一愣,“什么?枪毙?!”

  田青无力地点点头,一头倒在了炕上。

  豆花想了想,打开柜门取出来里边的银子,“既然是夏三当着祁县的知事,你可千万躲着他点儿。明天我替你去看看秀秀。”

  田青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豆花!谢谢你!”

  “说什么呢?你是我哥!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明白?睡吧,这事就交给我了!”

  第二天豆花提着篮子去看秀秀。

  监槛里的秀秀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囚服躺在草铺上。穿着民国警察服的看守,领着豆花走了进来。

  看守是个碎嘴子,边走边叨唠:“其实你不给钱我也能让你进来。县政府里头,除了夏老爷一个人之外,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说秀秀冤枉的。那位黄先生上的万民折说的就是老百姓的心里话,可没有用。大清国完了,刑部不是没有了吗?批文也不用等了。我们的这位大老爷说了就算了。这个姓夏的,要我说,狗屁不是。他的县知事是把地卖了,到北京送给袁大总统儿子袁克定买来的。袁克定是什么人?要在前清,那就是大阿哥、大太子!有袁克定撑腰,姓夏的在祁县就能一手遮天了!以前像这样的官司,顶多是处绞刑,人还能留个全尸。现在是民国了,改成枪毙了!好好的脑袋钻了个大窟窿,还有人样吗?”他领着豆花走到了死囚牢的门外。“就是这儿。”他开了锁又对里边的秀秀喊了声,“哎,犯妇,有人来看你了!”

  秀秀坐了起来,看着监槛外面的豆花,有些茫然。

  “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有我在外头照应着呢!”

  “谢谢大叔。”

  看守摆摆手,“别谢,我收了你的钱,你再谢我,我臊得慌。”说着走开了。

  秀秀盯着豆花,“你是?”

  豆花把篮子放下,从里边取出菜肴摆在秀秀面前,“秀秀,我是受人之托前来看你的。”豆花取出田青送给她的那个俄国披肩抖开。

  “你就是田青的新媳妇?”秀秀眼睛一亮。

  “是的,那时我还是他的干妹妹。他从恰克图买了两条俄国披肩,一条给了我,另一条捎给了你。在这之前,他还捎银子让他娘给你打了一对耳环。”

  秀秀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辜负了田青,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成了别人的老婆!”

  “是啊,他一直为你坚守着诺言。他的老板要把自己的女儿连同一大份家业全给他,他也毫不动心。他听说你嫁人之后,虽然非常痛苦,但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你一句,他知道你是被逼的。就是昨天,他知道你要……他喝醉了!我认识他两年多了,只见他喝过两次醉酒,都是因为你!他非常非常想来看你……”

  “不,不不不,他千万千万不要来!那太危险了!”

  “我也是这么劝他,所以,今天我来了。”豆花看了秀秀一眼,把酒倒上,“秀秀,我们虽不相识,可我们两个深深地爱着同一个男人。这也算是缘分吧?今天,我就替他为你送送行。来喝干了这头一杯,以壮行色!”

  秀秀擦了把眼泪,“谢谢你!我这个将死之人谢谢你!”

  豆花和秀秀碰了杯。

  “秀秀,我听他说,你比我小些。我就算是姐姐了。你有什么后事,要托付给姐姐的吗?”

  “有。不过,太难为你了。”

  “什么话!你不认我这个姐姐吗?”

  秀秀看着豆花,“姐姐,你是个好人。妹子我就不外道了。在我出嫁以后,本来想借女儿沾光的我的爹娘,不但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而且那个死鬼连门都不让他们进。我的爹娘不出两年就相继病故了。我的弟弟也已经娶妻生子,因借不上我的光,也早不认我这个姐姐了。所以,在这个世上,我除了儿子青青,再无亲人了。现在青青寄养在黄先生家里,那也是因为他曾是田青的老师。”

  “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好了,回去我就把青青接回家去,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将来一定把他抚养成人,再认祖归宗。”豆花说得恳切。

  “不,不要让他姓他父亲的姓。就让他姓田吧!哦,我这个要求对你又太过分了吧?”

  “谁说的?我就让他姓田!”豆花拉住秀秀的手。

  “那我就再无遗憾了!再有,那个狗官夏三还一直在追查谁是奸夫,你让田青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否则,如果有人指认他在事发当天曾经去过药铺,并与我那死鬼发生过口角,他就死定了!”秀秀心急地嘱咐豆花。

  “好的,我记下了!”豆花离开后,去黄先生那里领回了青青。田家人看着这无助的孩子心中一阵痛惜。

  这个夏三还认了真,第二天他打扮得像个商人,走进了邹老板喝过酒的小酒馆,他从多嘴的店小二口里知道了邹老板曾经在这儿和黄先生喝过酒,并提到了田青的名字。当即他就把店小二押了去细细盘问,第二天就带着人直奔田家庄而来。

  田青是他的一块心病,他的不义之财不能被田家再夺回去,他要借机除掉田青。

  淑贞也想到了这层,她和田青、豆花、丹丹正在紧张地商议着田青的去留,丹丹怀里抱着青青,不由得替弟弟担心起来。

  “弟,听娘的话,快走吧。”

  “走吧,田青,夏三是我家的仇人,他要是知道你见过秀秀,他是不会放过你的!”淑贞着急地说。

  田青犹豫着,“……可是,秀秀明天就要上法场了,我怎么能不送送她?”

  “哥,正是秀秀让你马上走的!娘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必须马上走!”豆花劝田青。

  “不要再啰嗦了,这事我说了算!田青和豆花这就走!”淑贞果断地说。

  豆花开始收拾东西,淑贞给青青围上一条围巾。

  “弟,把孩子留下,我来带吧!”丹丹抱着孩子。

  “这……我亲口答应过秀秀,要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的。”

  “我知道。孩子还是你们的。可你们这是要去走西口,要去闯荡,带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行?再说,口外的路途那么远,孩子能受得了一路的风霜雨雪吗?”丹丹担心地说。

  田青看了一眼豆花,“这……”

  “我现在就一个人了,有了青青,我也有个伴儿,活着也有个奔头。你就算是为了姐姐,就把青青留给我替你抚养吧?”

  淑贞觉得也有道理,“孩子你们不要带了。”

  这时黄先生匆匆走进门来,“田青,夏三抓走了酒店的小二做证人,马上就要派人来抓你了!快走吧!”

  淑贞急了,往外推了一把田青,“快走!”

  豆花拉着田青飞快地向外跑去。

  夏三领着警察把村口封住了,他自己带人进了村。夏三领着警察冲进了田青家。

  “这不是田家的少奶奶吗?你还活着?”

  “活着,活了二十年啦!我会活到把田家大院要回来,你就等着吧!”

  “日月催人老啊,可你还是风韵犹存嘛!”夏三讪讪地,他当然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弄到田家大院的。

  “我不会轻易死的,因为我还没看到你的下场!”

  夏三哈哈大笑,“下场?我现在拿着民国政府的薪水,活得可是比二十年前更滋润了!说吧,你儿子在哪儿?”

  “在口外闯荡呢。等有一天你不用找他,他会去找你!”

  “少扯!他回来了,就在家里!给我搜!”他又转身对淑贞说,“你等着,死老婆子。你儿子田青不是扬言要收回田家大院吗?这回我给你绝了根儿!抓住他,我请他吃一颗黑枣,看他怎么重振祖业!”他一眼看见了田丹丹怀里的青青,“哎?这孩子是你孙子吧?”

  淑贞吓了一跳。

  田丹丹护住孩子,“孩子是我的!”

  淑贞马上回过神儿,“是我的外孙。怎么?他也有罪吗?”

  “哼!死老婆子,你别得意。当心,别让我再遇见他!”没抓到田青,夏三恨恨地走了。淑贞一下子坐在了炕上。

  没有人救得了秀秀,她到底还是被押上了刑场。她站在木笼囚车里,两眼直直地看着前面。人们围观着、议论着:“这么年轻呀!”“可惜了的岁数了!”“冤哪,比窦娥都冤哪!”

  有人高声喊道:“唱一个吧!”

  黄先生在人群中老泪纵横,“秀秀,唱!唱个曲子,给乡亲们留个念想吧!”

  秀秀抬起了头,看着远方,一曲《 走西口 》脱口而出,声嘶力竭高亢激越: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实实地难留。

  提起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泪花流……

  与此同时,田青似乎听到了歌声,他站住了脚,回头望着那一道道的圪梁,眼睛里泪光闪闪……任豆花拉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秀秀被反绑双手走上高高的行刑台,丹丹把青青举过头顶,青青看见了妈妈,哇哇地哭着,小手伸着、够着……淑贞抹着眼泪,大声地喊着:“秀秀,你一路走好啊!”

  许多人都哭了,也跟着大声喊:“秀秀,西方大路,明光大道啊。你千万别走错了呀!”

  一声枪响,歌声戛然而止。

  账房先生领着梁家夫妇风尘仆仆地进了裘记皮匠铺的大院子。梁妻偷偷拽了丈夫一把,“这么大的院套都是咱满囤的?”

  梁父倔倔地目不斜视地说:“就是皇宫大内,我也不稀罕看。”

  账房先生走到前柜门口,“梁老板!老太爷和老太太我给您接来了!”

  几个伙计从作坊里探出头往外看着。

  梁满囤从前柜房里跑了出来,“爹,娘,你们来了,一路上累了吧?”

  还没等梁母答话,梁父冲上去就给了梁满囤一个大耳刮子。梁满囤一下被打傻了。“爹?……”

  “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个逆子!”

  “满囤他爹,刚跟孩子见面,你这唱的哪一出啊?”

  “唱的哪一出?老子我今天就给他唱一出《 铡美案 》!”

  裘巧巧从屋里走了出来,把手里的瓜子皮扔在地上,倚在门框上,拍了拍手,“哟!当家的,这是谁啊?”

  梁满囤看着裘巧巧,支吾着:“巧巧,你……你快进屋去照顾爹,这……这里用不着你。”

  裘巧巧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站在梁父面前。“想必这位就是我的公爹吧?”

  梁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没理裘巧巧,继续指着梁满囤的鼻子骂道:“梁满囤!你良心让狗吃了!你拍拍良心想想,你对得起丹丹吗?!你是丹丹一手抱大的,她在家没日没夜地盼着你等着你,盼着盼着,盼去了你的一纸休书,你这不是要她命吗?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丹丹在家替你尽孝,我和你娘这两把老骨头早就烂成骨头渣子了。”

  “梁满囤,把这对不知好歹的老东西给我轰出去!愿意上哪烂成骨头渣子就上哪烂成骨头渣子去!”一听这话,裘巧巧气得发了威。

  梁满囤为难地看着巧巧。

  梁父拉起梁母向外就走。“走!咱不用人撵。大不了把这把老骨头扔在包头了。”

  “爹!娘!……”

  “爹什么爹!走!”裘巧巧气哼哼地拉着梁满囤向前柜房走。

  梁母被梁父一边拽着往外走,一边泪流满面地回头看着梁满囤,“满囤,满囤啊……”

  “满囤啊!——你丧良心,缺了大德了!”梁父走到门口回头悲怆地说。

  账房先生看着离去的梁父梁母,无奈地进了账房。

  梁父梁母蹲在皮匠铺门口的大街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账房先生从柜子里取出两块“袁大头”,刚要往外走,梁满囤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生,我爹我娘在包头两眼一抹黑,麻烦您先到外面给他们租间房先落下脚,巧巧也是一时在气头上,等她把气消了,我再把他们二老接回来。”

  账房先生把手里的两块“袁大头”冲梁满囤亮了亮。“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事就交给我吧。”

  梁满囤把手里的“袁大头”塞给了账房先生,往外推着他:“哪能用您的呢?快去吧!替我安慰安慰我爹和我娘。”梁满囤看着账房先生的背影,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当晚,梁家夫妇住进了租的房子。这是两间非常简陋的草坯房。两人躺在炕上,月光照在他们惨白的脸上……梁家夫妇谁也睡不着。

  “满囤他爹,你这个驴脾气咋就不改改呢?你说咱俩搭着两条老命到了包头,刚跟满囤一见面你就唱了这么一出,让满囤他媳妇可怎么想我们俩吧。”

  “别跟我提那个裘巧巧!你看她那个母夜叉样,哪赶得上咱丹丹一个犄角儿。”

  梁母叹了口气,“老头子,你也替丹丹出气了,这事就到此打住吧。咱俩是守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了,我还能给你亏吃?听我一句劝吧。你不是常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吗?咱俩在包头,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进钱的营生都没有,不就得指着自己的儿子嘛!丹丹再好,她已经让满囤休了,不是我们梁家的人了。再说,丹丹就是再孝顺,她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我们也指望不上啊,有个为难着窄的,还得指着满囤两口子。老头子,到哪河脱哪鞋,你就别再犯倔了,啊?”

  梁父望着黑洞洞的房顶,长长地叹了口气。

  田青和豆花也赶回了包头。

  进了城路过棺材铺时被田耀祖叫住了。“你们这是刚从祁县回来吧?”

  “是。田大叔,您给田青和我备的那份贺礼太重了。”豆花笑着打着招呼。

  “哎?哪里?我和田青都认一家子了。你们大喜的日子,我备一份薄礼那还不应该嘛。我身边也没个亲人,还指望着有个大事小情的互相关照一下呢。”

  “田老板,您有什么事,对晚辈言语一声,晚辈效犬马之劳。”田青也说。

  “放心吧,以后,少麻烦不了你们两口子。田青,你好像说过,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和姐姐,她们还都好吧?”田耀祖高兴地问。

  “谢谢您惦记,她们都好。”田青忙回答。

  “啊,没出事就好。”田耀祖自知失言,“啊,我是说,祁县是个穷地方,饱暖生淫欲,贫穷起盗心嘛!我在家乡的时候就常有强人出没。没出事就好,平安是福嘛!哎,你们别站着说话呀,进屋里歇歇腿儿、喝杯茶嘛!”田耀祖赶紧转了话题。

  “不了不了。我们还是去龚文佩的莜面馆吧。”

  田青刚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站下了。“田老板,您是开棺材铺的,一定认识不少木匠吧?想跟您打听一个人,他是个木匠,姓徐,也是咱们山西祁县人。”

  田耀祖怔了一下,“姓徐的山西木匠?”

  “对,下巴上有个大疤瘌。”田青比划了一下。

  田耀祖一听忙摇头,“你找他干什么?”

  “他是我的恩人。我的武功是他教的,他还省吃俭用地供我读了私塾。后来,有些事儿误会了,他就走了西口。我想找到他,请他回山西老家。”

  “是他供你读的书?我说……我说他在口外不是一样吗?”田耀祖掩饰着。

  “不一样。他年纪一年年大了,孤零零一个人漂泊在外,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也该落叶归根,垒个自己的窝了。田大叔,这个徐木匠要是到您的棺材铺找活干,请您转告他,有人在家乡苦苦地等着他!田青也一直在寻找他。”

  听了“有人在家乡苦苦地等着他”,田耀祖心里已经明白了八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他都不敢看田青了。“好好好!我一定告诉他!当然,得我能遇得着他。”

  田青和豆花一走,田耀祖就眯起了眼睛,心里恨恨地想着,“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儿!怪不得徐木匠这么关心田青,还供他念书。落叶归根?你就当一辈子浮萍吧!还有人苦苦地等着你,她就望穿秋水去吧!”

  田青在回口外的路上就想好了,他一安顿下来就去了脚行,跟傻大个子一起干起了拉骆驼的活儿。龚文佩认为他拉骆驼是屈才了,可田青却认为自己跟着驼队走南闯北的,见识多。他已经答应两年之内不干皮匠行生意了,就要在这两年里,积攒本钱,增加见识,然后看准商机,从小生意干起,由小做大。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豆花不想离开田青,女扮男装跟着丈夫一起走进了驼队,她已经知道了田青的理想,那也是她的理想,她要和丈夫一起奋斗,赎回田家大院。

  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两年的时间里,田青和豆花两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连身强力壮的傻大个子都佩服,当然,这其中用的那份心智,那份一个成功商人所具备的心智,逐渐丰富逐渐成熟练达的心智,也是在两年之中的吃苦受累中积累起来的。岁月的流逝让田青已经成长为一个精明能干的商人了。而支撑他走过来的信心就是要赎回属于他、属于娘、属于跟着自己受苦受累毫无怨言的妻子豆花、属于那个可怜的秀秀扔下的儿子的田家大院!

  两年后的一天,一个太阳耀眼天空湛蓝的日子,包头城棺材铺对面开了一家“田记估衣铺”。门口立着一块牌子:“开市大吉,三天让利,所有货物,一律八折。”

  老板就是田青。

  开业那天正巧徐木匠也进城到了棺材铺。田耀祖给田青送了份贺礼回到铺子,对坐在棺材板上的徐木匠说,“田青这小子真行,干起了估衣铺。”

  徐木匠问卖估衣能赚钱吗?田耀祖告诉他,现在时局混乱,有些人家道中落了,当铺里当的多了,冬天当夏天穿的衣裳,夏天当冬天穿的衣裳。过了期,赎不回去,就算死了号。当铺就可以出卖了,就卖到估衣铺。当当的时候,当铺压价很低,当然往估衣铺批发的时候,价钱也太高不了,东西又多半有个七八成新。平常人家买不起新衣裳,就上估衣铺买了穿上,也挺体面。所以,估衣这一行,大有赚头。

  “这个田青还真有门道。”徐木匠赞赏地说了一句。

  “你没看他是谁的儿子?”田耀祖得意了。

  “臭美!他那点能耐是靠你教的?”徐木匠抢白了他一句。田耀祖不吭声了。

  对面估衣铺的鞭炮烟散了,顾客都抢着买东西,看样子生意不错。田耀祖叹了口气,他铺子里的棺材多是狗碰子,好棺材是越来越不好卖了。

  徐木匠敲敲几口棺材听听声音,“嗬,看样子挺厚的板材,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夹层。里边是朽木。田耀祖,你连死人也糊弄?”

  田耀祖有了话,“错了。不是我糊弄死人,是买主要糊弄死人。老人过世了,想撑面子,又穷得买不起上好的棺材,就花少点钱买这种狗碰子。这叫什么?一天能卖三个假,三天卖不了一个真。”

  “你的那个女婿生意怎么样?”徐木匠也不较真,这世道就是这样。

  田耀祖生气了,“你再说他是我女婿我跟你急!”

  “好好好,梁满囤,梁满囤。”

  “那王八蛋的老丈人死了。他成了皮匠铺的大老板了。自己是又管熟皮子,又跑外柜,忙得顾头不顾腚的。生意可大不如从前了。”田耀祖说得挺解气。

  “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外柜呢?”

  “他?一是舍不得钱雇人,二是怕外柜骗他。你还别说,外柜要是卖十块银元,硬是说卖八块,还真是不容易查得出来。像我儿子田青那样讲信义守本分的外柜,不好找!”田耀祖又回到了儿子身上,他是太喜欢田青了。

  徐木匠也看不上梁满囤,“梁满囤,他,活该!谁叫他背信弃义,休妻再娶?”

  “哎,你说这话我爱听!”

  “唉,也不知道丹丹和她娘经过这种事,怎么样了?”轮到徐木匠叹气了。

  田耀祖故意气他,“要不我替你找田青去问问?”

  “别!不能让他知道我在这儿!”徐木匠忙阻止着。

  田耀祖来神了,“田青可一直没忘记你。他去年从老家一回来就上我这来问,见没见过一个山西祁县来的长得奇丑无比的姓徐的木匠?”

  “哦?你怎么说的?”徐木匠忙问。

  “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能出卖你吗?我说压根就没见过你这么一号人。我还对他说……”田耀祖发坏地说,“我说有多少山西人死在走西口的路上了,备不住徐木匠早就见阎王爷了。”

  “我死了?”徐木匠盯住田耀祖。

  “早死了,连骨头渣子都烂没了!”

  徐木匠揪住田耀祖把他抡了一圈,“田耀祖!你敢诅咒我?!”

  田耀祖被勒得喘不上气来,“哟哟哟,松手!你勒死我了!”

  徐木匠松开田耀祖。田耀祖摸摸脖子说:“我不是让田青死了心,不要再找你寻仇嘛!你这个人,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是好人?好人堆里挑出来的!”

  “那就是最好的人了!你听我最好的人一句话,大清虽然倒了,光绪通宝换成了袁大头,可蒙古王爷还在。你呀,就好好当你的王府梅林得了。找个蒙古娘们儿,安个家。在蒙古包里,守着牛粪炉子,喝着奶茶,吃着手扒羊肉。在母羊下羔的时候,你跟着下几个小徐木匠。多好!”

  徐木匠抓住田耀祖的胳膊,“你再说!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你胳膊拧下来,插你嗓子眼里头,让你吃一回手扒人肉!”

  田耀祖疼得直求饶,“哟哟哟,不敢说了,不敢说了!再也不敢说了!”

  徐木匠松了手。

  田耀祖抓住被捏的胳膊甩着,“哎哟,你……你下手怎么这么狠哪!”徐木匠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让你不得好死!马摔死、车轧死、刀砍死,对了,你不是有枪了吗?让枪走火把你崩死!”田耀祖自顾解恨地骂着。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棺材上。

  进来的人是豆花。

  “田老板,您这是怎么了?”

  田耀祖站起来,“哟,是豆花呀?我还以为是……我最近总是精神恍惚,大概是棺材铺开的,总是白日见鬼。豆花,你有事呀?”

  豆花笑着说,“啊,田青让我来打听打听,那个姓徐的木匠来没来过。”

  “没有!没有。要是他来了,我不早就告诉田青了嘛!现在更好了,你们的估衣铺就开在我的对面,徐木匠要是来了,我喊一声你们不就听见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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