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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的女皇》 作者:杨友今

第20章

  五更三点,李治御太极殿前殿接受百官朝贺。又遣李筋和于志宁担当行“奉迎礼”的运、副使,然后退进后殿。正、副使率迎亲队,排开奉迎皇后的仪驾,由銮仪卫护卫,直至后宫就日殿传制行礼。礼毕,武则天自内殿出中门,乘辇来到在庭院按官阶排成东西两列的盛装妃嫔面前,宝辇从中缓缓穿过,到达正门口。尚仪宣布启行。皇后下辇,由太监手持花头盖,护送她升凤舆,从就曰殿出发。銮仪卫校卫陈仪仗车辂,鼓乐前导,使臣持节乘马先行,由骑马佩刀、手持皇后旗帜的武将护送,内监左右扶舆,内臣和侍卫在后乘马扈从。这一行近两千人的队伍,宛然七彩虹霓,缓缓流动,前行的人流已经抵达了顺天门,后头的才刚刚离开就日殿。以太尉长孙无忌为首,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早巳在太极殿广场上排列整齐,恭候皇后大驾。他们均系朝廷命官,逢此国家盛典,礼仪一律合乎法度,而情绪却五花八门。尤其是以无忌为首的“清要官”和以许敬宗、李义府为代表的“浊官”新兴势力,二者的心境简直天上地下,形成两极鲜明的对照。在前者的眼里,新皇后无异于美女蛇,狐狸精;而后者则把她当做上天的使者,美丽的神女。不管人们的看法和想法如何,武则天迎着斜阳和朔风,前呼后拥地抵达了顺天门。太极门左右钟、鼓楼的钟鼓敲响,门内两侧奏丹陛大乐。侍从架起步障,在舆前安放好香墩。尚仪跪到车旁恭请道:“皇后降舆!”武则天在侍女红杏和荷香的搀扶下下车,改坐由八名太监肩抬的花轿,向太极殿前行。殿上奏中和韶乐,铜香炉内香烟缭绕,紫雾腾腾。李治于殿中坐等。尚宫引武则天进殿,李治起身迎接,向皇后拱手行礼,迎入正殿。行完大礼,由尚宫以下的女官服侍,帝、后退进内殿。李治揭去武后的盖头,稍事休息。帝、后在内宫女官、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登临肃义门,接受群臣及外蕃国王、酋长和使节的朝贺。早已集合在肃义门前广场上的官员,身着朝服分成文武按官阶徘列整齐。官阶三品以上服紫,鱼袋金饰,金玉带十三侉;四品服深绯,鱼袋银饰,金带十一袴;五品服浅绯,鱼袋铜饰,金带十袴;六品服深绿,银带九袴;七品服浅绿,银带九挎八品服深青,铜带九品服浅青,铜带。湛蓝而清澈的天空,几片风帆似的云絮,带着淡淡的粉红,悠悠然飘浮着,变幻着,千姿万态,捉摸不定。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百官及蕃夷国王、酋长和使节的袍服、腰饰上,与肃义门的红楼、门墙相映成绚丽多姿的壮观景象,宛若织锦上面的—幅彩绣辉煌的装饰图案。当高宗李治和武后出现在红色门楼上时,广场上人潮浮动,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武则天朝广场上欢腾的人群频频颔首,粲然微笑。

  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在李治面前略加指点。李治的视线随着她那葸根似的指头移动。他目光有些黯淡,眼窝发黑,一副睡意蒙昽的样子。虽然冠冕堂皇,但和仪态万方的武则天相比,却缺乏威仪,也没有什么风采。一张清癯文雅的长条脸,显得慵倦发困,身材单瘦,背仿佛有点伛偻,动作迟顿,还带点呆滞。他连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打起了精神。然而远望上去,他的举止严谨,神态安详,宽厚、仁慈的表情颇能蠃得人们的好感和崇敬。站在右侧的武则天,和他大不一样,团团大脸像刚刚擦过的银盘,在艳阳的映衬下焴焴生辉,英姿飒爽。她眉开眼笑,丹凤眼像蓝宝石般明净,瞳孔大得放亮。睁开时闪着瑰丽的光芒,流转中表现出深邃的智慧,霎动的表情更加丰富:敏锐、机灵、果决,却又显得疯狂、诡谲,忽而妩媚多情,忽而射出闪闪寒光,忽而天仙般的美丽,忽而冷峻,忽而忧郁,忽而透着灵气,忽而隐藏杀机,忽而弥漫着稚气,忽而骚然不安。定神时如一泓清水,顾盼像星星流动,静悬犹如明月一般,急闪恍若电光。它火一样的炙人,又有磁铁般的吸引力,流光泛彩、神秘莫测而又异样的清澄明亮。她体格修长、健硕,雍容华贵,神情姿态高雅大方。唐代皇后的礼服还没有凤冠。她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前额还别出心裁地用金丝细链吊着一颗晶莹的夜明珠,豪光闪烁,珠辉玉映,把面容衬托得宛然一株新开的牡丹花,娇媚,鲜艳,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和感染力,给人留下了落落大方、和蔼可亲,以及开朗、俏丽、髙贵和庄重的良好感觉和印象。广场上席卷起一阵阵狂热的风暴,群情激奋,欢呼雀跃。来自化外之境的蕃夷国王、酋长和使臣,虽然粗犷,惯于狂热,对于眼前罕见的欢腾情景却仍然感到稀奇和震惊。素称礼乐之邦的大唐帝国,官僚们平时是那么的拘谨,恪守礼教。这次却一反常态,不但不予规谏劝阻,并且如此欣然若狂。诧讶之余,又钦佩这个国家视眼开阔,思想开放,海纳百川,敢于打破常规,除旧布新,潜伏着无穷的活力和巨大的力量。尤其是能有此机遇一睹中国皇后的风采,深感幸运和莫大的荣耀。唐代是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史上的巅峰时期,京城长安不仅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且也是世界着名的都会和东西文化交流的中心。此时和唐朝有往来的国家和部落达到三百多个。这些兄弟民族和外国君臣云集长安,从中国文化中吸取精华,同时进行经济文化交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相得益彰。阿拉伯使节对回纥酋长说:“中国了不起,敢于标新立异,从武皇后的身上可以折射出这个国家的开明、开放和创新精神。”

  回纥酋长耸了耸肩膊:“妇女露一露脸本来是好事嘛。要是我们的牧民不让女人出来放牧,那简直会生存不下去。”

  波斯的使臣插话道广他们很多妇女都喜欢胡服,锦绣帼、窄袖袍、条纹裤、软锦靴,穿戴起来又贴身,又好看,又适用。”

  真腊的特使说:“你们说,皇后的大礼服是不是太厚重了些?我们那地方气候不同,穿戴这样的服饰,会热得汗流浃背,叫人忍受不了。”

  突厥、天竺、新罗等国的国王或使节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看啊,看啊,皇后在朝我们点头微笑!”“嗬一嗬一嗬皇一后一一千一千一一岁一!”武则天打破没有先例的传统,以自己光辉灿烂的形象公开亮相,不但没有丢丑,还获得了空前的喝彩。她的大胆构想和实践,排除种种干扰和阻力,居然成功了。在最有说服力的事实面前,长孙无忌、韩瑷和来济等反武后派人物,深深叹息,自愧形秽而暗自伤神,忧虑不安。他们从武则天的坚执、倔强、铁的手腕和瓢逸的风采中,感觉到了这个女强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她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定然会像老鹰捕兔一样地对付他们。韩瑗愁眉苦脸,痛心疾首:“皇上被这妖妇迷惑,沉溺不悟,国家大权定然会旁落于她之手,说不定像东汉末年那样的党锢之祸又将复起,我大唐王朝危矣!”砭人肌骨的寒风时不时地刮过来,飕飕杀杀地响。来济全身的汗毛,跟着这阵风,这阵响,一个冷噤,一次痉挛,都竖了起来:“我也想和侍中大人一样辞官隐退,皇上照样不准。”

  “不要自暴自弃,逃避现实。”

  无忌满脸矜持的神态,竭力保持镇静,“老朽还没有死咧,有她无我,有我无她,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银须瑟瑟抖动,嘴唇咬得发白,把冻得麻木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接受朝拜后,帝、后乘辇回到了就日殿。用过午膳,本来可以脱下臃肿、笨重的大礼脤,好好歇一歇。可是,精力过人的武则天并没有更换服饰,接着又在武德殿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及蕃夷国王、酋长和使节的夫人。这又是一件新鲜事,一次大胆的创新和尝识。李治体质蠃弱,从小喜静恶动。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和武则天一起驾幸武德殿。武则天刚册立为皇后,就打破常规接受朝拜,现在又要举行宴会,标新立异,雷厉风行,忙得团团转,似乎有些过分。有的人爱热闹,有的人喜欢助兴,有的人想像力丰富,有的人因循守旧;还有的人生成的近视眼加妒忌眼,看不惯新鲜事,稍微不如己意,便会指手划脚,妄加非议。武则天比以往更加娇媚艳丽,光彩照人。她本人也似乎觉察到了过分俏扮,过分炫耀,矫柔造作,物极必反,有可能引起人们的反感,应该赶快收束些,适可而止。人有一种本能,往往同情弱者。这时候,李治骤然想起了被打入“冷宫”的王氏和萧氏,替她们可怜。他想去看看她们,心里发毛,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悄悄地问高延嗣:“髙公公,王氏萧氏现在何处?”“傻大哥知道,”高延嗣对答说,“我去问问他。”

  他找到傻大哥问准了地方,转回来奏报道:“关在凝阴阁侧边的别院里。”

  “你陪朕去一下。”

  李治带着髙延嗣走出了就日殿。武后散了宴席回来,傻大哥立刻禀报了李治的行踪。她像被黄蜂蛰了似的暴跳起来,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吩咐傻大哥如此如此。又吩咐丁点儿道:“快去,宣许敬宗和李义府赶快进宫来见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噫,这是谁在吟诗?好耳熟的。”

  李治由高延嗣陪侍,匆匆穿过御花园,隐隐听见有一小孩在朗诵诗经“采薇,音调凄婉,感慨往复,声情与诗中所描述的征人在还乡路上饱受饥寒、痛定思痛的那段哀伤情景相仿佛。他停住脚步,倾耳听了听,循声走去,瞧见十岁的雍王素节站在凉亭里背书。李治走进亭子,素节猝然跪地叩头:“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吧。”

  李治顿生怜爱之心,把素节拉昽来,“皇儿又在读书,很用功嘛。”

  “父皇,儿臣好想你呵。”

  素节流出眼泪来了,“我天天都到这儿来念书,只想让父皇听见,好和父皇见上一面。”

  “噢,噢,好儿子,别哭啦,你见到了父皇,如愿以偿,应该高兴。”

  “儿臣髙兴不起来,胸口痈。母妃,哦,不,叫她什么?父皇,我可以叫母亲吗?”“不要改口,就叫母妃好啦。”

  “母妃被带走时,叫我设法找到父皇,转告她的话,乞求父皇饶她不死,让她把孩儿抚养成人。”

  波斯猫喵喵喵叫着跳迸亭子,跳到李治的身上。李治瞧瞧它的红彝子,用手摸摸雪白的皮毛,然后望着可怜巴巴的素节,说:“说吧,淑妃还说了些什么?”“母妃说,父皇如果不肯赦免她,”素节哽哽咽咽地哭起来,“她死之后,叫我听父皇的话,好好念书,还要我学点武艺。”

  他泣不成声,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李治替儿子揩干净鼻涕泪水:“父皇不会处死她。”

  “谢谢父皇,母妃叫我替她谢恩。”

  素节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父皇,母妃对你没有歹意。她没有骂你,是骂的那个武,武皇后。”

  “朕知……”话到嘴边,李治又收住了。“父皇,你去看看母妃吧,她有话对你说。”

  “嗯,”李治迟疑了一下,“你下去吧,让朕歇会儿。哦,把猫带走。”

  “它知道回去。”

  素节边回答边往御园外走。高延嗣带路,李治走到了别院门口。这里本是监禁犯重罪的宫人的“牢房”。院门锁得铁紧,只在墙壁上凿一个小洞,供仆婢往里面送递饮食之用。邋遢的盘子上存着残羹剩饭,在雪光的反照下分外注目显眼。心软的李治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鼻子一酸,眼泪都滚出来了。他十分内疚,带着一种负罪的心情,细声细语地朝洞里喊道:“皇后,淑妃,你们在哪儿呀?”隔了一阵,里面才出现动静,随着拖动的脚步声,传出了哇哇的痛哭声:“我们……已负罪……被囚禁……取消了……尊称……”李治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们,自己也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高延嗣上前扶住他。“皇上,保重龙体。她们不值得同情,是罪犯。”

  “胡说!”李治火冒三丈,“谁说她们犯了罪?”他仰面强忍住泪,水,吩咐道广去把掖庭令找来,打开门。”

  掖庭令套开铜锁,门嘎嘎地打开了。一片阳光投进室内,李治走到阳光照射的地方,站住了。披头散发的萧氏从秸杆堆里钻出来,抖落包裹着身体的破棉被,哑声喊道:“皇上,转过背去,等一等,等会儿。”

  “你要干吗?”李治不解地问,“朕和你是夫妻,用不着回避。”

  “别啰嗦,只要你等一会儿。”

  萧氏本来肉叽叽的脸庞,变得惊人的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也突了出来。面孔污黑,鹑衣百结,捉襟见肘。她转身端起瓦钵喝口水,吐在手心里,抹一抹脸,拢拢头发:“皇上怎么想到我们身上来啦?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快回去。”

  “臣妾冤枉,”王氏扑通跪倒在地,“皇上,我没有扼杀小公主,我没有害皇上。”

  萧氏跟着跪到李治跟前,强忍住悲伤,勉强从喉昽里挤出声来哀求道:“恳求陛下念及旧情,把我们放了出去,让我们重见天日。我们一定不忘圣恩,终生念佛。”

  波斯猫窜进门,绕着萧氏转来转去,在她身上琴着。萧氏把它搂到了怀里。王氏边叩头边说:“皇上饶了我们吧,就把这个地方改名叫做回心院好啦。”

  “好,好,可以改名为回心院。”

  李治怕武后发觉惹麻烦,不敢久留,边答复边往后退,急急忙忙回到了就日殿。常言道,君无戏言。可是他的话不但不能作数,而且他的言行还惹出了麻烦,造成了两位可怜女人的惨死。武则天见李治进来,没好气地打量了他一眼:“皇上不顾自己的身体,冒着风雪去探监,真是旧情难忘嗷!”“没,没有……”李治闪烁其辞,“朕并非有意。”

  “有意无意倒无所谓,哼哼,这也难怪皇上,怪只怪那两个贱人不知改悔,自己寻死。”

  就在李治和武则天交谈时,傻大哥领着十来名身强力壮的太监到了别院。宣读完武后的懿旨,傻大哥命掖庭令打开院门,从里面拖出了王氏和萧氏。比虐待狂还要残酷和会捉弄人的太监,故意慢条斯理地剥下她们的囚衣,露出骨瘦如柴的身子,按倒在地。可怜两个奄奄一息的贵妇人,哪里经受得起一百杖。在噼啪作响的笞挞声中,这位六年前便册立当皇后,而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尊严的王氏,在濒临死亡的今天,在极度的痛苦和耻辱中,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仅仅闪了闪荣耀的光辉,便将消失。“吾皇万岁,”王氏忍痛边喊边说,“武照受宠,死自然是我的本分。”

  萧氏瞟了王氏一眼:“你哭喊什么?要死便死,只可惜死得不甘心。”

  “给我狠狠地打!”傻大哥咆哮道,“她嘴硬,就打死她。”

  “傻大哥,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的是你,不是我,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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